作者簡介:
夏興初,四川廣安人,四川省作家協會、中國微型小說學會會員。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章回小說》《今古傳奇》《小說月刊》《四川文學》《中國文學》等發表文學作品600余篇,獲文化部“星座獎”、民政部文藝創作獎、國家糧食和物資儲備局文藝獎、世界華文小小說獎(西班牙)、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等獎勵50余次,出版作品集6部。
在農村,裝棺入殮、晚輩哭喪、舉行葬禮、出殯入土,是老人去世后的四個“重頭戲”。待去世的老人和衣被裝入棺材,葬禮剛剛鳴鑼,考驗晚輩“哭功”的時候就到了。
說到哭喪,讓人印象最深的當數張嬸。張嬸哭她的公爹,哭得那叫一個感人。
張嬸的公爹患急病,五十來歲就去世了。剛入殮,香紙還沒燃起來,張嬸就“咚”地跪下,手把著棺材,抑揚頓挫地哭起來——
“我的親爹啊,您還這么年輕,吃苦耐勞啊,您一輩子操心。我的親爹啊,撇下我們小輩,孤苦伶仃。我的親爹啊,您到地府喔,要好好享受啊,紙錢燒的啊,您花不盡……”
她一邊哭,一邊扒著棺材,手指都摳破了,淌著鮮血。觀者無不動容。
此一哭,讓張嬸聲名遠播,成為十里八村遠近聞名的好兒媳。
三十年后,張嬸已是五十多歲的婆婆了,成了專門替人哭喪的“哭喪婆”。這天有人去世,張嬸被請了去。
下午五點多,張嬸拎著一只塑料大水杯,一瘸一拐地來到現場。她身形敦實,皮膚微黑,顴骨高聳,鼻梁扁平,唇角勾起,耳垂掛著一副扎眼的金耳環,穿一件深灰色短大衣,頭發黑漆漆的,明顯染過。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那雙透著堅毅、威嚴、冷艷的三角眼。
吃過晚飯,張嬸拿出一張哭喪菜單,讓主人勾選,確定好哭喪的時長、價位。傍晚七點,伴著樂隊吹奏的序曲,喪禮正式開始。只見張嬸手持話筒,清一清嗓子,整一整衣衫,瘸腿走向場地中央,左右一顧一看,冷峻的眼神如寒星閃過,人們頓時鴉雀無聲。
“我的親爹哎……水有源頭樹有根,天下唯有我爹親。您把女兒養育大,女兒不忘爹的恩。您28歲生了我,一晃已過40年。生了我,您好比心頭鮮花開;生了我,您好比天上星下凡;生了我,您好比地里長金塊。小時候哎……您視我心肝疼愛我,您視我明珠掌上握,您……生前教我要勤奮,長大以后成大器。女兒現在爭了氣,可憐我爹成亡人。閻王不肯放人回,黃泉路上慢慢行……”一聲聲洪亮悠長的哭訴響徹云霄。
天生一副好嗓音的張嬸,其神色表情、體態身段,儼然戲劇舞臺上的花旦。她的哭喪,文采飛揚,時緩時急,忽高忽低,哀婉悠揚。尤其在轉腔換調時,收放自如,變幻無窮。忽而拔個尖,像一線鋼絲拋入天際;忽而沉入谷,如一條小溪潺潺流淌。瞬間,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細,似乎聽不見了。旋即,哭聲高亢嘹亮,越急越促,如雷貫耳。在場的每個人都屏聲靜氣,沉浸其中,不敢發出任何聲響,不管是老的、小的,男的、女的,熟識死者的、不熟識死者的,無不潸然淚下、悲戚動容,讓人忍不住驚嘆:高手永遠是高手,這張嬸的哭功越來越爐火純青了。
葬禮上,張嬸以死者女兒的口吻,哭訴了死者的生平、為人和功德。一件件往事,一個個細節,如數家珍,娓娓道來,既脈絡清晰,又有血有肉,讓在場的每一位聽眾嘆為觀止:“這個女人不簡單!”
說這話,除了贊嘆張嬸的哭功,還驚嘆張嬸的身世。張嬸是在父母接連生下五個女兒,一心想要兒子的情形下出生的。父母見嬰兒不帶“把”不說,左腿明顯比右腿短了一截,氣得吐血。絕望之余,他們把女嬰狠心丟入馬桶。張嬸的奶奶拎著馬桶到糞坑,正欲傾倒時,看見女嬰凍得發紫的兩只小手掙扎著向上揮舞,便心生憐憫之情,一把將女嬰抱起來,裹入懷內,抱回家中,給她喂食米湯。張嬸的父親見了,狠狠地嚷:“丟了,丟了!”
“你們不養,拿給別人養嘛!”張嬸的奶奶憤懣道。后來,年幼的張嬸被一個給死人超度亡魂的“道士”收養,早早輟學跟著養父參加各種葬禮,耳濡目染,掌握了“哭喪”的技法。
張嬸十六歲那年,奶奶撒手人寰。被奶奶撿回一條命的張嬸在奶奶的喪禮上痛不欲生,哭訴著奶奶仁慈善良、疼愛自己的每一個細節,讓每一位鄉鄰親友跟著抹淚。
有了這次展示,養父見張嬸腿腳不便,工作不好找,就讓她跟著他走村串戶干“哭喪婆”的營生,張嬸高興地答應了。此后,張嬸通過反復揣摩和苦練,還練就了結合戲曲曲調即興填詞哭唱的本領。張嬸專業、用心的哭喪,在本地有了名氣,請她哭喪的喪戶越來越多,一年下來的收入少說也有四五萬元,比一個農民種田的收入不知高了多少倍。隨著生意越來越好,張嬸的腰桿也漸漸硬了起來,人們看她的眼神都是滿滿的艷羨。
這天,鄰村一戶人家死了爹,張嬸被請去。張嬸正聲淚俱下、放聲痛哭時,突然有人跑來拉起張嬸說:“快走,你爹從樓上摔下來,死了。”
“哪個爹?”張嬸問。
“你的親爹啊!”來人嚷道,拉起張嬸就走。
院壩里聚了不少人,張嬸的爹滿臉是血地躺在門板上,早已沒了呼吸。
看著死去的親爹,張嬸“咚”地跪下,本想哭喊“我的親爹啊”,可嘴張著,愣是吼不出聲。
眾人愕然。
(責任編輯: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