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教師情感勞動是教師在遵循專業規范和職業道德的基礎上,對自身情感體驗和表達進行抑制、生成和管理,以更有效地進行教育實踐的過程。智能時代,教師情感勞動正面臨著異化的風險,具體表征為情感勞動實踐去人性化、情感勞動產品極限物化、情感勞動主體剝削強化以及情感勞動關系隔閡深化。數智浪潮的迅猛沖擊、工具理性的深度滲透、資本逐利的本質驅動以及人際交往的數字裹挾是導致教師情感勞動異化的根源。為有效規避教師情感勞動的異化,需要通過加快社會情感文明建設、加強教師情感素養培訓、完善數字情感法律法規以及研發智能情感輔助工具,重塑教師情感勞動倫理生態、促進教師情感勞動自主施策、保障教師情感勞動基本權益以及助推教師情感勞動智慧轉型。
[關鍵詞] 智能時代; 教師情感勞動; 勞動異化; 情感智能; 情感素養
[中圖分類號] G434" " " " " " [文獻標志碼] A
[作者簡介] 戴妍(1978—),女,甘肅平涼人。教授,博士,主要從事教師教育與教育基本理論研究。E-mail:yuandaiyan@126.com。
一、引" "言
所有形式的勞動在本質上都是對人類勞動力資源的消耗[1]。情感勞動(Affective Labor)這一概念由美國學者邁克爾·哈特率先提出并系統闡述。他強調,“情感勞動是非物質勞動最主要的構成部分,其主要包括情感的生產和控制,能夠使勞動者獲取滿足感和歸屬感”[2]。教師在教育實踐中高度卷入情感,既表現出正面、積極的情感以促進學生發展,同時也抑制負面情感以免對學生造成不良影響。教師情感勞動是教師在遵循專業規范和職業道德的基礎上,對自身情感體驗和表達進行抑制、生成和管理,以更有效地進行教育實踐的過程。當前,人工智能已在一定程度上展現出協助教師完成情感勞動的潛力,甚至在某些特定場景中能夠通過模擬和復現教師的情感表達,實現對教師情感勞動功能的部分“替代”與有效“增強”。展望未來,隨著“情感機器”的研發和“人工情感”概念的興起,我們有望見證通用人工智能誕生并沖擊情感勞動這一被視為人類專屬的活動領域[3]。鑒于此,本文旨在系統分析智能時代教師情感勞動異化的具體表征、歸因及規避策略,意在為教育工作者、政策制定者和技術開發者提供參考依據,以共同應對教師情感勞動異化這一時代性教育挑戰。
二、智能時代教師情感勞動異化的表征
人工智能系統所固有的認知局限,決定了其難以完全理解人類情感動機的非線性、隱含性以及動態性特征,因而無法替代教師成為可信賴的情感勞動者。人工智能在教育領域的應用潛藏著誘發教師情感勞動異化現象的風險,即教師情感勞動實踐、產品、主體和關系等表現出與教師職業角色規范相悖的態勢。
(一)情感勞動實踐去人性化
人工智能“在文本、圖像、視頻生成等方面一度逼近人類智能的表現”[4],顯著地緩解了教師在課件制作、學習監測以及作業批改等傳統教育任務上的勞動負荷。然而,教師可能會傾向于過度依賴這些技術工具,而相對忽視了對自身情感勞動素養的要求,導致自身情感勞動實踐中的人性化元素面臨被消解的風險。
教師情感勞動“離身”。在傳統教育場景中,教師基于其身體的“在場”,通過如視覺交流、體態語言、語調起伏等方式有效地開展情感勞動。然而,在智能時代的虛擬教育空間內,“傳統意義上的身體的領域逐漸被數字編碼所穿透”[5],教師的物理實體被轉化為數字存在,其身體感覺被降維為視網膜上光影的短暫投射,其身體直覺則被簡化為對電子屏幕信息的機械響應。教師的情感傳達不再直接依賴于身體的即時互動,而是依賴于屏幕、麥克風等“電子義肢”的輔助,這導致本應屬于教師生命表征的情感勞動逐漸失去了人類特質。
教師情感勞動“離德”。在教育實踐中,教師的情感勞動,具體包括鼓勵、引導與糾正等多個層面,以一種潛移默化的方式塑造著學生的道德認知和行為習慣。教師必須遵循社會道德準則和職業道德規范,以確保其情感勞動的正當性。然而,網絡環境的隱匿性使部分教師削弱道德自律,做出違背職業道德乃至法律法規的“越軌”行為,從根本上動搖了教師作為道德引領者與行為示范者的情感勞動根基。
教師情感勞動“離心”。教育之“育”寓含著對學生生命價值的關切。智能時代的教師是集理性思維、生理存在和技術應用于一體的復合主體[6]。當教師越來越多地依賴于數據分析、智能驅動、程序預設和算法決策等技術應用的方式來識別和解讀學生情感狀態,其依托于理性思維和生理存在所形成的專業情感判斷、共情、表達和感染能力便受到了顯著抑制,教師的情感勞動也日漸偏離其生命關切的內核。
(二)情感勞動產品極限物化
“馬克思發現了物象反過來支配人格,人的勞動產品反過來支配它的創造者這一物象化的本質[7]?!痹谏唐方洕鷹l件下,勞動產品的價值導向從原先滿足人的內在需求與自我實現,轉變為迎合市場的外在需求與交換價值,并反過來對勞動者本身產生支配作用。人工智能技術介入教師情感的管理和干預,加速了教師“屬己”情感的物化趨勢。
“免費性消費”的教師情感勞動。教師情感勞動蘊含著顯著的社會價值,但這種價值卻未能有效轉化為教師個體的社會認可與物質補償。人工智能技術加持的數字教育平臺,在未經教師充分知情與明確授權的前提下,大規模采集教師日常教學活動中的情感數據,用以優化用戶學習體驗、驅動用戶學習行為以及提升用戶學習效果,促進教育產品和服務的商業化推廣。在這一過程中,教師所獲薪酬主要是其知識傳授與技能培養等基礎性教育職能的報酬,而教師的情感勞動卻未能得到應有的經濟回報。
“主動性受迫”的教師情感勞動。情感勞動本應彰顯勞動者的主體自覺,即教師能自主調配情感資源,創造出富含個性化特質的情感服務產品,并從中獲得滿足感。然而,在教育體制與學校規章的框架下,教師的情感勞動往往未被正式確認為其工作職責的核心構成,而是更多地被視為教師個人道德品質、職業素養或教學風格的附加屬性。當前,智能教學系統能夠通過捕捉和分析教師在課堂上的語調變化、肢體語言以及面部表情等非言語信息,以此評估其情感投入程度,甚至將其納入教師績效考核的指標體系中。教師的情感勞動看似自主,實則受制于預設算法與程序邏輯的嚴密監控,陷入了“無意的算法殘酷”中。
“饋贈性售賣”的教師情感勞動。教師將符合專業規范的情感當作禮物饋贈給學生或他人,并希冀獲得諸如贊許、尊重或鼓舞等情感性回饋[8]。然而,在人工智能技術的沖擊下,數字教育平臺正悄無聲息地進行著“數據圈地運動”,以數據流的形式捕捉、存儲、處理、編碼和傳播教師在線教學互動中的情感勞動痕跡,并將其整合至各類教育產品和服務中,作為吸引消費者的賣點。更有部分教師陷入了自我商品化的漩渦,對“屬己”情感進行精心策劃,在平臺上打造專業、親切或有趣的“人設”,將基于情感饋贈的情感勞動轉變為明碼標價的情感“售賣”。
(三)情感勞動主體剝削強化
人工智能作為人類腦力智能異化產物和人體外化形式衍生產物的復合體,似乎為人類通往主體解放之路鋪設了基石。然而,就教育領域而言,人工智能的介入并未如預期般妥善解決教師遭遇的情感失調、情感枯竭以及職業倦怠等問題,反而引發了更為隱匿且廣泛的剝削。
教師情感勞動時間延長。人工智能的應用看似促進了勞動的“自由”和“靈活”,實則微妙地將教師的必要勞動時間轉化為剩余勞動時間,加劇了剩余價值的剝削。以教學管理系統、教育通信應用等為代表的“智能”設備,將監控的觸角延伸至教師的私人生活領域,構建了無所不在的“數字化全景監獄”,導致教師職業角色對個人情感世界的強勢入侵。教師不僅被要求在規定的教學時間內迅速響應學生的情感需求,還需要在私人時間內隨時待命以應對突發性情感勞動任務,幾乎變成了“全天候”的情感勞動力。
教師情感勞動強度加劇。人工智能技術的應用雖旨在通過減少人際交流障礙、提升信息處理效率來優化教育教學流程,但實際上卻加劇了教師情感勞動的復雜程度。教師被賦予了如心理輔導、沖突調解及行政協調等更多創造性情感勞動任務,對教師的情感素養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高強度情感交互和持續性情感輸出不僅違背了教師個體作為有限理性個體的基本特質,也忽視了教師在時間、精力、能力等方面的自然限制。
教師情感勞動權益受侵。在傳統教育倫理的熏陶下,社會普遍期待教師表現出高度的利他性情感,甚至將教師的情感勞動簡化為單向度的“迎合”行為,侵犯了教師作為情感勞動者的專業自主權[9]。教育機構通過收集和分析各種監控數據,不斷強化對教師情感勞動行為的標準化預期,忽視了教師的情感勞動的個性化和情境化特質。試圖通過外部的剛性規則或制度設計來統一規范教師的情感勞動,是對教師基于專業素養和人格魅力的情感表達的粗暴干預。
(四)情感勞動關系隔閡深化
教師與學生的互動關系構成了教師情感勞動最重要的關系維度。人工智能技術以其固有的冷漠性與客觀性特質,在物理維度割裂了師生間原有的直接交往場域,進而在精神維度構筑起難以逾越的心理屏障,導致師生間的情感交流趨于表面化與程序化,加劇了師生關系的疏離感。
師生情感關系的物理性阻隔。在傳統教學場景中,教師的表情、語氣、動作等情感信號通過視覺、聽覺等多重感官渠道直達學生內心世界,使學生在獲取知識的同時,也能感受到來自教師的情感潤澤。同樣地,學生亦通過其言語反饋、表情變化等向教師傳遞真摯的情感回應,形成了師生間情感交流的閉環。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的突飛猛進,教師和學生被各類智能教育終端與在線教育平臺所環繞,但“人工智能教育工具無法建立真正意義上的人際關系和情感連結”[10]。當數字媒介成為師生互動的主要通道時,原本鮮活且富有感染力的非言語性情感信號在穿越數字界面時,不可避免地會遭遇信息的衰減與失真現象,阻礙了情感信息的傳遞和情感紐帶的構建。
師生情感關系的精神性桎梏。人工智能的介入使教育中的“人際交互”受到“人機交互”的擠壓,師生交往“難以細膩與深入,難以建構共同的精神”[11],因而斷裂了師生間的情感紐帶。進言之,盡管人工智能可通過適當的設計模擬出人類情感勞動的外在表現,并在其預設的算法框架內高效輸出“情感回應”,從而在特定教學情境中發揮輔助作用,但這實質上是對人類情感表達的簡化與預設響應模式的套用,是對人類情感真諦的誤讀以及對教育本真價值的曲解。
三、智能時代教師情感勞動異化的歸因
教師情感勞動異化的現象背后,潛藏著多重復雜且深刻的動因,包括數智浪潮的迅猛沖擊、資本逐利的本質驅動、工具理性的深度滲透以及人際交往的數字裹挾。
(一)數智浪潮的迅猛沖擊
在數字化和智能化的雙重驅動下,社會生產流程、商業模式以及人們的日常生活,正經歷著從傳統模式向數字建模、量化分析及算法決策為主導的總體性框架轉型[12]。在此背景下,數據資本與人力資本之間的博弈日益激烈,機器學習對人類情感的模擬和虛擬教師對人類教師的擠壓亦在挑戰我們對教師情感勞動的傳統認知。
數據資本與人力資本的博弈。人工智能的廣泛應用“導致了產業生產關系的解體,從而轉向了更具有流動性和不穩定性的數字生產關系”[13]。數據資本因此嶄露頭角,并在資源分配、價值創造、權利歸屬等方面與人力資本之間展開了競爭。數字教育平臺借助數字技術收集、處理、分析、轉化和應用海量教育數據,衍生出具有價值的集成信息資產,致使教育活動對數據資本的依賴程度日益加深。與數據資本的高效率相比,教師的情感勞動因難以被直接量化而顯得“非效率”,甚至被視作一種可通過算法優化與數據替代的資源。
機器學習對人類情感的模擬。機器學習是指利用算法指導計算機利用已知數據構建模型,對新情境作出判斷并完成相應行為機制的過程[14]。依托龐大的數據采樣與精密的模型迭代,機器不僅能夠準確地識別人類的情感反應,更能在某種程度上模擬人類的情感表達,理論上為教師提供了從煩瑣、重復且可能違背個人意愿的情感勞動中解放出來的可能。然而,有觀點提出教師情感勞動可以通過這些技術實現“自動化生產”[15],這無疑觸及了機器學習模擬人類情感的倫理底線。
虛擬教師對人類教師的擠壓。人工智能憑借其高效性特征引領了生產方式革新,使“完成任務的成本大大低于人工完成的成本”[16]。這一變革在教育領域的直接體現即是虛擬教師的崛起。盡管虛擬教師依托其強大的數據處理和算法決策能力,能夠在語言交流與行為互動層面為學生提供近似于人類教師的沉浸式學習體驗。但人類教師能夠憑借其個人經歷、情感體驗以及認知理解展開情感勞動,為學生提供全方位、多層次的情感滋養,這是虛擬教師難以企及的。甚至,一些外觀高度擬人化的虛擬教師可能會觸發學生的“恐怖谷效應”或“普羅米修斯羞恥”。
(二)工具理性的深度滲透
人的理性由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共同構成[17]。其中,工具理性聚焦于目標實現,價值理性側重于價值判斷。工具理性對教育的滲透導致教師情感勞動的價值常被低估,而人工智能的介入加劇了這一觀念偏差。教師們陷入由現代技術所構筑的“無形枷鎖”之中,其情感勞動逐漸標準化、程序化,教育的人本主義基礎面臨被侵蝕的風險。
實用為本的工具理性。唯有為實證科學所證實過的知識,方能成功地運用于人類實踐的各個領域[18]。這一觀念逐漸演變為實用主義的工具理性思想,并對教育實踐產生了深遠影響——偏重于知識的傳授和技能的培育。隨著人工智能技術在教育評估中的應用,其實用性、高效性和精確性得到了充分展現,進一步強化了教育對于可量化、可評估的知識與技能的重視。教師情感勞動,如對學生的關懷、鼓勵和引導等,雖然對于學生的全面發展至關重要,卻因其成效難以即時顯現,又缺乏統一、明確且客觀的量化評估標準,在教育評估體系中被逐漸邊緣化。
效率至上的工具理性。效率至上即追求以最小的投入獲得最大的產出,在教育領域內具體表現為對學生考試分數的過度重視。為了滿足此種效率追求,人工智能技術被廣泛應用于教學領域,其能夠基于學生的學習數據提供所謂的“定制化”或“個性化”學習方案,在短期內提升學生的考試分數。在此背景下,教師情感勞動被視為達成教學目標的輔助性手段,而非教育實踐中不可分割的部分,教育的“教”與“育”面臨人為割裂,教育的綜合性實踐特征遭受挑戰[19]。
技術萬能的工具理性。部分教師對技術潛力抱有過分幻想,對技術成效過度依賴,并在缺乏技術支持情境下表現出適應無能[20]。隨著教師們對技術無原則的信服,人工智能技術不再是教學輔助工具,而是異化為約束教師行為和決策的外在力量,侵蝕了教師專業自主性。盡管從表面上看,教師能夠利用人工智能技術來輔助其情感勞動,增強與學生的情感鏈接,然而,若教師的專業自主性被削弱,這種情感勞動將不可避免地延續工業化教育模式的批量化、標準化特征,教師情感勞動的人文關懷將大打折扣。
(三)資本逐利的本質驅動
人工智能技術作為技術的現代表現形式,并非完全輔助性或中介性存在,其發展也并非游離于社會關系之外的自然事件,而是依托資本力量并服膺資本意志的權力關系和權力結構的擴展。資本固有的操控性、確權性及增殖性特征構成了對教師情感勞動的約束。
資本全過程操控的動機。情感勞動以其創造性能量,似乎為自發的共產主義提供了潛力[21]。然而,在這看似光明的前景后,暗藏著資本更為精細、隱蔽的操控?!叭魏渭夹g系統都具有特定的功能,其運作可以達到預定的效果,實現技術所有者或操控者的目的”[22]。人工智能技術雖被標榜為增加教師情感勞動自由度的工具,實際上資本以“看不見的手”滲透于人工智能技術的研發、應用及評估等各個環節,以看似公正、無害、中立的方式介入教師情感勞動的方方面面,開辟了操控教師情感勞動的新途徑。
資本全方位確權的布局。人工智能的發展是資本賦能的直接結果。因此人工智能首要地、排他地服務于資本的所有權和控制權。確權實際上是資本通過人工智能技術,將自身權力合法化、常態化的過程。為了實現組織內的集體效力,教育通常需要資本的調度和指令來執行管理、監督和調節的職能[23]。教師盡管在名義上享有自由,但實際上已淪為資本“全景敞視”下完全透明的“被管理者”,其個人空間與隱私邊界被大幅壓縮。資本基于遵循效率優先、利潤導向的邏輯,以看似溫和的“內在牧領”方式,塑造了教育組織內部的“共識文化”,對教師的情感勞動的表達、頻率、強度以及形態設定了明確期望,界定了何為“有效”的教師情感勞動。
資本全領域增殖的旨趣。在情感經濟蓬勃發展的當下,資本運作者逐漸意識到“情感”本身作為一種潛在贏利資源的可能性。為拓寬其增殖邊界,資本將觸角延伸至教育、娛樂、社交等多個領域,意圖以“實質吸納”的方式,通過激活、賦能和調節情感來產生價值,實現利潤的最大化。“人工智能雖然并不直接導致資本的增殖,但它參與了資本增殖過程”[24]。通過電子監控、數據追蹤和生物識別等技術手段,資本能系統地獲取關于教師情感勞動的數據,并將其用于廣告投放、內容推薦以及市場營銷等,以提升用戶活躍度、增強用戶忠誠度,為平臺創造商業價值。
(四)人際交往的數字裹挾
人工智能在增強人類交往行為的便捷性與高效性的同時,亦對既有的人際交往場域、交往準則以及交往模式產生了顛覆性沖擊,進而對教師情感勞動產生影響。
人際交往場域的數字遷移。隨著數字化進程的持續推進,師生間的交往不再局限于實體的課堂環境和固定的教學時段,而是可以借助在線教育平臺、社交媒體等新興數字媒介,實現跨時空交互。然而,這場數字遷移背后潛藏著諸多隱憂。在數字場域中,生物性的生命體驗被轉化為可量化、可視化的數據流,社交行為、個人偏好甚至情感體驗均被納入數據化分析的范疇,在精神內核上阻斷了個體對真、善、美等自我個性化實現的深層次追求,導致師生情感體驗與表達的趨同化和單一化,最終造成雙方情感世界的貧瘠[25]。
人際交往準則的數字侵蝕?,F實生活中,諸如誠實守信、禮貌待人、遵紀守法等準則構成了我們日常社交行為的基石。教師遵循著明確的職業道德和行為規范來進行情感勞動。數字場域的匿名性、符號性和阻隔性特征賦予人們前所未有的自由度和靈活性的同時,也削弱了現實社交準則的約束力,教師情感勞動所賴以維系的根基已開始動搖,甚至面臨著全面瓦解的潛在危機。一些教師可能在無形中降低了對自身的道德要求,出現情感管理失調、情感表達失度、情感行為失范等問題。
人際交往模式的數字重塑。在傳統的教育實踐中,教師通過面對面的教學方式,潛移默化地促進學生的情感、認知和人格發展。當前,各類社交媒體、通信工具以及在線平臺已經崛起為人際交往的主流渠道,并以其時空超越性極大地提升了人際交往的便捷性。但這種“便捷”是以犧牲人際互動的原始自然性和流暢性為代價的。教師長期依賴數字媒介進行情感勞動,不僅可能對學生的情感發展產生潛在負面影響,亦會讓教師感受到情感投入的“回饋缺失”。
四、智能時代教師情感勞動異化的規避
“科學進展是一種悲喜交集的福音?!盵26]人工智能技術的興起似乎為教師從繁重且非自愿的情感勞動中尋求解放開辟了新徑。然而,若不加以節制、不遵循規范、不堅守倫理地濫用人工智能,很可能會引發教師情感勞動的異化。尤其是隨著技術的迭代升級,未來或將涌現出具有某種程度“主體性”的通用人工智能系統。因此,我們在享受科技進步帶來的文明和便利的同時,也要警惕其中潛藏的危機與風險,積極尋求規避教師情感勞動異化的有效策略。
(一)加快社會情感文明建設,重塑教師情感勞動倫理生態
情感文明是社會情感范疇內個體對自我、他人、社會及自然所持有的積極、肯定和正面情感的集合體[27]。我們需加快社會情感文明建設,以建立符合社會真善美價值理念的情感價值體系。在國家戰略層面,制定情感文明建設的政策框架,筑牢情感文明基石。需推動“相關政策將教師的情感需求納入人工智能助推教師隊伍建設的發展規劃和職前培養、職后培訓計劃”[28],明確教師在情感表達、情感支持及情感保障等方面的權益,確保教師在遭遇情感困境時能夠及時獲得情感援助,為教師積極情感的培育與消極情感的管理提供指導。在社會動員層面,加大情感文明建設的宣傳力度,營造情感文明氛圍。各類媒體機構與社會組織應充分利用傳統媒體(如報紙、電視)與新興媒體(如視頻號等網絡社交平臺)的互補優勢,構建起全方位、多層次的信息傳播網絡,宣傳教師情感勞動的價值與意義,消除公眾對教師情感勞動的誤解和偏見。在學校實踐層面,開展情感文明建設的實踐活動,催生情感文明成果。學校應當定期開展心理健康教育活動,為教師提供情感調控指導,幫助他們有效應對并妥善管理工作中的情感壓力。
(二)加強教師情感素養培訓,促進教師情感勞動自主施策
教師情感素養是涵蓋情感認知、情感行為以及情感反思的綜合素養。教師的情感素養既根植于個體先天的情感稟賦,亦依賴于后天的系統性培育。首先,加強教師情感認知培訓,深化教師情感理解。教育管理部門應組織并實施一系列針對教師情感認知的培訓項目,如通過工作坊、研討會和在線課程,來幫助教師更深入地理解情感勞動的內在原則和實操技巧,并掌握在教育實踐中的情感表達規范。其次,加強教師情感行為培訓,助力教師情感應對。教育管理機構應設計覆蓋情感認知、情感表達與情感管理等方面的綜合培訓課程,并結合現代人工智能技術,如利用模擬教學軟件和情感反饋系統,為教師模擬高度仿真的教學環境,幫助教師從表層的情感扮演轉變為集眼神、表情、肢體以及環境等于一體的統整性情感表達。最后,加強教師情感反思培訓,強化教師情感自省。教育管理部門可以借助人工智能技術,為教師構建促進情感反思互動平臺,加強教師情感反思培訓,為教師收集并綜合來自學生、同事及其他教育相關者的多維度反饋,促使教師對自身情感勞動進行認知性反思和執行性反思。
(三)完善情感勞動法律法規,保障教師情感勞動基本權益
人的異化,往往源于勞動的異化,因而消除人的異化就必須使勞動擺脫“壓榨”“剝削”的負面標簽[29]。完善數字情感法律法規是保障教師情感勞動基本權益的前提條件。首先,明確教師情感勞動基本范疇。相關法律法規需明確界定教師情感勞動的范圍和內容,為教師提供一份明晰、實用的指導手冊,明晰哪些教學任務可依托技術手段進行輔助,而哪些情感職責則必須由教師親自承擔,以此彰顯教師在情感勞動領域的不可替代性。其次,明晰教師情感勞動薪酬標準。相關法律法規需明確教師情感勞動的基本薪酬標準,確保教師的基礎情感投入得到合理的經濟補償。對于那些涉及額外情感投入的教學任務,如心理輔導、沖突調節和危機處理等,應設置專項獎勵機制。最后,規范教師情感勞動數據應用。相關法律法規需界定教師情感數據的采集、使用、存儲、分析和保護的合法范圍,對教師情感勞動數據的定義、分類和處理進行規范,并設立嚴格的懲罰措施,對違反教師情感數據保護規定的行為進行制裁。
(四)研發智能情感輔助工具,助推教師情感勞動智慧轉型
智能時代的到來使智能情感輔助工具的研發和應用成為現實。首先,研發情感識別工具,精準捕捉教師情緒狀態。相關教育技術部門需綜合生理信號監測、機器視覺技術、人臉識別算法、自然語言處理及基于深度學習的圖像理解等前沿科技研發情感識別工具,提供關于教師情感狀態的實時反饋信息。其次,研發情感管理工具,有效輔助教師情緒調控。相關教育技術部門需基于情境選擇、情境修正、調配注意力、改變認知和情感抑制等情感調節策略開發出集科學性與實用性于一體的情感管理工具[30],輔助教師實現更加從容有效的情感調控。最后,研發情感疏導工具,科學指導教師情感釋放。情感疏導工具的開發旨在通過分析教師的眼神、表情和肢體的情緒傾向,洞察其情感狀態,并基于此自動生成個性化的情感疏導建議或鏈接專業的心理疏導資源及服務。
總之,“人的本質及可以稱作人的特殊地位的東西,不是理性,而是‘精神’,情感生命并不是‘喑啞和盲目’的,他們充滿豐富多彩的意義”[31]。誠然,人工智能技術在拓展人類能力邊界方面取得了一些進展,能夠在一定程度上輔助教師的情感勞動,但不可否認其內部的邏輯運算和人類的思維活動存在本質性的鴻溝。人工智能應成為促進教師情感勞動解放的助力,而非淪為誘發教師情感勞動異化的媒介。我們需要明確并鞏固人在智能時代的主體性地位,堅決維護教師在情感勞動中的自由表達權與自我實現權,以期最大限度地釋放教師情感勞動的優勢潛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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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Risk of Alienation of Teachers' Affective Labor in the Age of
Intelligence and Its Avoidance
DAI Yan," YANG Yuwei
(College of Ethnic Education, 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 Xi'an Shaanxi 710000)
[Abstract] Teachers' affective labor involves suppressing, generating, and managing their own affective experiences and expressions based on professional norms and ethics in order to conduct educational practices more effectively. In the age of intelligence, teachers' affective labor is facing the risk of alienation, which is specifically manifested in the dehumanization of affective labor practices, the extreme materialization of affective labor products, the intensified exploitation of affective labor subjects, and the deepened estrangement of affective labor relationships. The causes of the alienation of teachers' affective labor include the rapid impact of the digital" intelligence, the deep penetration of instrumental rationality, the inherent drive of profit-seeking capital, and the digital entanglement of interpersonal communication. To effectively avoid the alienation of teachers' affective labor, it is necessary to" reshape the ethical ecology of teachers' affective labor, promote the autonomy of teachers' affective labor, protect the basic rights and interests of teachers' affective labor, and facilitate the intelligent transformation of teachers' affective labor By accelerating the construction of social- affective civilization, strengthening the training of teachers' affective literacy, perfecting the laws and regulations on digital emotions , and developing intelligent affective support tools.
[Keywords] The Age of Intelligence; Teachers' Affective Labor; Labor Alienation; Emotional Intelligence; Emotional" Literac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