驕陽熱烈得像村里死了男人的年輕寡婦春紅,逢人便笑得大剌剌的,一張用紅紙抿了又抿的大嘴似乎就要把人吞下去。天空仿佛被點燃,湛藍之中透著無盡的滾燙,云朵也被烘烤得無影無蹤,刺目而熾熱的光線如同一把把鋒利的光劍刺向大地,在這個季節里本該消失但依舊殘存的葉片打著卷兒,泛著白晃晃的光,就連路邊偶爾冒出的一朵野花也嫣嫣地低垂著腦袋,那強光所到之處,布滿黃灰的路面泛起層層熱浪,眼睛里盡是扭曲的畫面,視野里的樹木和花草在白氣中扭曲著身子,喘著沉重的氣息,像是在無聲地抗議著這暴虐的陽光。整個世界都被籠罩在這濃烈的金色光輝之下,一切都被曬得失去了生機與活力,只剩下那炎炎烈日在肆意彰顯著它的威力,似乎要將世間萬物都融化在這酷熱之中。
流云坐在村口的大榕樹下,炙熱的光亮驅散了那些頑童,也把原本應該在樹下沖瞌子的婆娘們也逼回家中,原本吵吵鬧鬧不亦樂乎的場景如廣場電影里被塞上襪子的主角一般,只留下哼哼的響聲,甚至哼哼聲也變得低沉。流云看看榕樹的樹冠,從未覺得那綠色像現在這樣死氣沉沉過,哪怕是像其他樹木一般稍微有些黃色或者是褐色,甚至是掉落了些葉子讓枝干像直刺云天的長矛也有些生趣,而現在,這些葉子像村里的王大發一樣,發達了找了城里叫什么美容院老板,耗費了些錢的王大發一樣,滿頭的黑發好是好看,就是再大的風出吹來都紋絲不動。流云娘說王大發小時候可能是喜歡掏鳥蛋,結果被鳥兒們屙了屎在頭上,就變成了瘌痢頭,頭發稀稀疏疏圍著幾個銀圓大的“鹽堿地”,到了學校常常被追著叫喚“瘌痢頭、翻耕頭”,開始大發娘也拿著笤帚在后面追著頑皮的孩子們罵,后來也和大發一般習以為常了。
說起來,流云今兒在這還和王大發有關呢。
話說王大發用村里老師的話說“不昌盛”,所以三年級沒讀完就退學了,用他話說,書本上的字兒認識他,他卻不認識他們,在家里睡不著,一上課看到那些字兒就瞬間進入夢鄉,不曾想這孩兒從小會打呼嚕,常常被老師列為“門外漢”,老師跟大發爹很熟,經常說這孩如果不念書干什么都是好料,如果念書肯定會坑了他。大發爹經常擺下酒碗,狗日的白瞎每年殺豬俺都喚你來,把他攆出半里地。但王大發卻聽真了,加上有一次去鎮上聽了說書老師講那個叫什么朱重八的人不念書也當了皇帝的事,就覺得老師說的話是真的,據說就在某個夜黑風高的夜晚,跟著來收豬毛頭發的據說是四川一帶的老漢出去了,一出去就是十多年。
流云出生在一個房屋破敗的家庭,上頭還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之所以叫流云是生他的那晚娘從夢中驚醒,嚷嚷著天上的許許多多的云彩像雨季的洪澇一樣一股腦沖下來,一艘豬槽大小的白船隨之跌了下來就沒影了,流云的爹叫馬寶,村里人叫著叫著就把真名給忘了,馬寶嘟囔著拉倒吧,你咋不說夢見紫色的祥瑞之氣在咱家屋頂出現咧?結果第二天娃就生下來,鄉醫院只認識狗剩家姑娘大翠在里面上班,醫生說出生證上要填名字,馬寶說就叫狗蛋吧,老婆子說不行,咋聽著像村頭白活他老爹的小名兒呢?再說你這咋聽咋感覺不是人生的呢,然后又把昨晚的夢說了一遍,大翠說得,別爭了,就叫流云吧。
上學后流云個子一直很小,村里娃都叫他“小疙瘩”,但這“小疙瘩”卻深得老師喜歡,每次帶回來的字本上都是老師紅筆畫的“小眼鏡”,馬寶不識字,但按照大翠的說法,說明流云又進步了。到了中學,流云的學習依然拔尖,聽村里娃經常說他的作文又在學校櫥窗里展出了,馬寶兩口子聽著這些消息卻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在無人處輕輕地搖頭。初中畢業,流云考上了縣一中,村里人都奔走相告,只是馬寶一家的臉上都沒有喜悅之色。開學好幾個星期了,流云依然跟著馬寶去放牛、耕地,鄉里派人來叫過幾次說可以幫忙出學費,流云就這樣進了高中的校門,只過了兩三個月,沒等院子里的柿子染霜,他又回來了,原因是大哥家添了娃娃,二哥相中了個媳婦,盡管是上門,但是該隨的禮還得隨,不然去了肯定受氣,加上流云雖然免了學費,但吃飯買字本也是一筆開支呀。馬寶逢人就笑嘻嘻地,只是跟在后面的流云的頭更低了。
干活回來的流云從不出門,在家還是出門都跟誰也不說話,吃完飯就回自己的屋第二天準時出工,從此村里不再有人提他的名字了。日復一日過了幾個月后,馬寶有幾次半夜起來到柿子樹下解手發現這小子晚上的燈還開著,投在窗子上的影子要么拿著一本書、要么像是捏著一支筆。從這以后,流云的臉上多了些喜色,隔三岔五還出去一趟,一去就是半天,村里有人說在鄉上的郵電所門口看見他。
一天,載著一串叮鈴鈴聲響的自行車在村里打聽誰是羅天養,好多人都說不認識,村里圍了一圈人,馬寶湊上去看熱鬧再聽,說這不是我兒子嗎?你找他啥事呀。那人拿個綠色的紙遞給他,說是匯款單,讓馬寶簽字,馬寶說字認識俺俺不認識它呀,得得得,那就摁個手印吧。再后來綠色的自行車來得多了,村里人就議論,流云這娃可算厲害咧,寫幾個字就能給家里掙錢。
這天,村上的牛主任進了馬寶家,馬寶說給我送低保金的不是一直是小李嗎?咋讓主任親自來了?主任說馬寶,你怎么就只想得到低保呢?今兒來是流云的事,鄉上說要讓流云去上班,馬書記說整不好還能轉成吃國家糧的,就問你們家愿不愿意,從來沒有表情的臉上堆滿了笑容,還說以前沒有好好到家里來了解情況,家里的困難也沒有考慮到云云,馬寶心想,這X從來都只到村里那幾個包工頭的紅磚房里,土房他從來不去,從馬寶家門口過都像是瘟疫似的繞著走,見到馬寶這類人他胸脯子抬了比頭高。主任說什么馬寶大多聽不清楚,但看著他表情如演戲的變化他在心里盤算,興許劃算咧。那晚,馬寶吆喝老婆子把家里做種的黃豆炒了一碗,把逢年過節才舍得拿出來的老燒擺上了搖搖晃晃的桌子,兩個男人喝得青筋暴漲。第二天,主任騎了個自行車來,馱著流云和一個大土布包,從村口那棵大榕樹下消失在大家的視野里。
柿子樹上的柿子紅了,流云沒有回來。柿子掛上了霜,流云沒有回來。掛著霜的柿子不見了,接著柿子樹上唯一的葉子也不見了,流云還是沒有回來。倒是馬寶去了幾次,每次都是漲紅著臉被不同的人用自行車馱著回來,逢人就說俺這崽可忙了,專門幫馬書記寫字,俺去了鄉上吃得可美了,只是,這娃老沒時間回來。
話說流云到了鄉里后,確實是幫鄉里的黨委書記馬德旺寫材料,不久鄉里的辦公室主任提拔為副鄉長,流云就被提拔為辦公室主任,只是除了掛了個名頭,依舊是做些雜務、寫寫材料。柿子又掛霜的時候,流云也當上了副鄉長,這是馬德旺在調縣里之前的事。
流云有才學,住的干部周轉房的夜燈在書記換了后又亮了,鄉上郵電所送來的匯款單幾乎都是他的,只是書記和其他領導似乎從來不知道這個事情,也沒有因為這個變化而多看流云一眼。流云也不屑于進他們的圈子,偶爾聽人說新來的書記去縣城泡腳被公安抓起來,后來說是誤會又放了,流云只是淡淡一笑就離開了。
這天,辦公室主任說毛書記找他,毛書記?這才想起來,鄉上的黨委書記原名叫毛個用。流云蹙了蹙眉,側過頭看了看宿舍墻角的那盆玻璃翠,就跟著進了書記辦公室。“天養,來來來來”一副有著魚尿泡眼的臉龐因笑容把臉上擠出很多褶皺,說著遞來一支煙,見流云作推手狀才又擠出一副笑臉“你看,平時沒好好關心你,都不知道你不抽煙呀。”說著“噗嗤”給自己擦了根火柴,一陣刺鼻的硫磺味撲面而來,一個過濾嘴塞到肥厚的嘴唇里,咬到兩排幾乎如城里柏油路般黝黑的牙齒間。看了看面無表情的流云,臉頰上的肥肉一緊,接著從黝黑的柏油馬路間吐出一股煙,隨后用手輕輕地揮了揮,以趕走煙霧的動作似乎試圖在趕走擋在中間的尷尬和不快。
“天養,一直聽說你很有才氣,但是你看我一來就一大堆事情,你看扶貧工作呀、產業發展呀、集鎮飛線治理呀忙都忙不過來。”流云心想,扶貧工作之前就一直在干,產業發展也是馬書記在的時候干得風生水起,至于他來搞的飛線治理不搞還好,搞了反倒更亂,前幾天還有一個商鋪亂接電燒了兩間房子,每天都有人來找鄉上到現在還沒有解決。“所以呀”終于要到重點了,流云聽著這一串鋪墊早就煩了,無奈對方是自己的領導,“所以都沒抽得出時間好好跟你嘮嘮,你看你現在都有些什么困難呀?”“書記,暫時沒有”“沒事沒事,如果有你隨時可以跟我講”流云心想要是自己不回答他也是這個臺詞吧?“哦,對了,天養,你看前兩天你是不是給省里寫了個小說,叫馬大仙、馬大山還是?”“書記,是《馬大山扶貧記》”這是流云給省上的文學刊物《陽城文藝》投的稿,一直沒有下文,再沒回音就準備投縣城的雜志了。“聽說被雜志社以‘重磅作品’排在了頭版準備刊出,剛好遇到分管的張副省長到雜志社調研,剛好也分管扶貧的他看完后很高興,決定下個月到咱們鄉里調研,順便看看作者。”流云這才知道那滿臉堆笑后面是有原因的。“你這干得好呀,一個副省長能到咱們這地方調研,得虧你的好文筆。”半晌又說“不過這也只是個開頭,接下來可得好好籌備,把咱這兒的實際情況和特色亮點都原原本本展現出來,可別讓領導覺得是徒有其表。等調研結束,說不定就能給咱爭取到一些實實在在的政策支持和資源傾斜,到時候這地方可就真要改頭換面,讓那些小瞧咱們的人都刮目相看。咱也能挺直腰桿說,咱這兒雖然偏,但潛力無限,這次調研就是個轉折點,而你就是開啟這扇機遇大門的大功臣。”流云心里一陣冷笑,臉上卻強撐著笑容“哪里哪里,是書記高看小羅了。”
這天,流云帶著鄉扶貧辦、財政所和農推中心幾名干部到省里對接工作,今天要對接的是一家據說實力雄厚的企業,這個企業能把大家都看著頭疼的飛機草變成飛機燃料。飛機草是一種外來入侵的物種,在我國很多地方都有存在,它在引入中國以后由于其超強的繁殖能力,加之在沒有水的地方也能生長的生存能力,流云所在的鄉里有的地方漫山遍野都是,有飛機草的地方很難長出其他農作物,因此變成了“過街老鼠”,令人深惡痛絕。因此縣里和鄉里對這個項目都很感興趣。剛到這家名叫“旺德福”的公司門口,門口站了一群西裝革履的男女夾道歡迎,那陣仗讓流云和同去的干部瞬間有些不知所措。為首的一位笑容滿面地走上前來,熱情地與流云握手,城里人特有的白白凈凈的臉龐上,眼神中滿是殷切與期待。流云被簇擁著往公司內部走去,一路上一個個大得有一層磚房高的宣傳牌,讓大家看到飛機草這個人人痛恨的物種“變成了”各種產品,“女明星”引著大家路過之處精心布置的展示區公司成就琳瑯滿目地陳列著,仿佛在無聲訴說著這家公司的輝煌歷程。
穿過長長的走廊,來到了一間寬敞明亮的會議室。會議桌擦得锃亮,上面擺放著精致的茶具和一摞摞資料。眾人紛紛就座后,電視里開始播放公司的宣傳片,激昂的音樂與震撼的畫面交織,將公司的企業文化、發展愿景以及核心競爭力一一呈現。流云坐在那里,有時會把視線落在“女明星”短裙下修長的大腿和泛著光芒的棕色絲襪上,然后迅速回過神來,轉而把心思放在項目和專題片上,一邊認真觀看,一邊在心里思索著,如此大費周章的歡迎儀式背后,究竟是對合作的極度渴望,還是這家公司一貫的待客之道呢?
“您好,請問您就是王總嗎?”流云這才想起剛才一直盯著人看,都還沒讓對方介紹自己。“不,不是的,你叫我小李就行,我們王總可能晚點到。”
“哈哈,我的羅鎮長”小李話音未落,遠遠地走來一個人,“鄉長鎮長,別來無恙呀。”走近了,看著眼熟,卻愣是沒有認出來。“當了鄉長就不認識了,我和鎮長可是一個地兒出生的。”看著流云愕然,對方一邊說著“鄙人王大發”,一邊湊到流云耳邊小聲說“小時候他們一直叫我癩痢王”,“哦哦”剛想說你就是王大發,但脫口而出的是“王總您好,幸會幸會。”
原來一直想這公司是不是有外資投入,所以用了“Wonderful”的音譯,現在想來不過是“王大發”俗氣,所以用了字音相近的“旺德福”。
轉眼到了飯點,流云一行被邀請到看起來挺高檔的一家名叫“擎云酒店”的地方吃飯,以前和王大發談不上熟悉,王大發上小學流云還在穿開襠褲呢,幾乎沒有什么交集,但誰都說煙搭橋、酒開路,幾杯小酒下肚,流云和王大發臉上頗有“打靶歸來紅霞飛”的樣子時,早就摟成一個連體,把小玻璃杯換成了分酒器,讓小酌變成牛飲了。飯畢,王大發拉著流云耳語“把他們送到住處你再出來,我的車在樓下等你”。“這里這里”流云剛下樓,王大發揮舞著手把他引入一輛高大的寶馬車,到達的是一個KTV,但是穿過熱鬧的樓道,到了一個相對安靜的包廂外,流云訝異怎么突然變安靜了,推門而入盡是一番歡騰,剛才感到安靜只怕是包廂的隔音效果確實牛,無一例外全是美女,她們有的淺笑嫣然,或是熱情招手,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香水味與歡快的氣息,仿歐洲皇家宮殿風格的房間裝飾得極為華麗,中央擺放著一張可容得下二三十人的巨型餐桌,上面擺滿了精致的美食與閃爍著晶瑩光澤的香檳酒杯。一位身著華麗禮服的女子裊裊婷婷地走來,把一杯金黃色的液體遞到流云手中,輕聲說道:“鄉長,歡迎您大駕光臨,今晚這里只屬于您這位貴賓。”語畢有些恍惚地被引領著走向主位,目光所及之處盡是青春靚麗的面容和滿含期待的眼神,落座是才發現旁邊的“明星”早已等在自己身旁,只是換成了一套絲質短裙。在這如夢如幻的場景里,流云不禁好奇這背后究竟是怎樣精心策劃的安排,又有著怎樣不為人知的目的,而又該如何在這溫柔鄉般的情境中保持清醒與理智。
王大發抱著一個丸子頭跳舞,那人幾乎透明的白T恤裙能隱隱看到里面有著碎花邊的內衣,兩坨肉簡直呼之欲出,短得幾乎都蓋不住屁股,跟樂舞不搭調的王大發扭著肥大的屁股,先是扶著丸子頭的腰,就著動次嗒次的音響,拙劣的舞步帶著纖腰肥乳到了一個角落,在還沒被其他人的舞姿擋住之前,流云看到王大發芭蕉一樣的大手繞過短短的布料,滑到了布料蓋住的地方。“鄉長,能不能也請您跳支舞。”流云才意識到剛才光顧著看王大發那一對,根本就沒有注意到旁邊這個光鮮的大活人。女方都主動邀請了,自己也沒必要這樣端著,流云應聲站了起來,一股暖流從白皙修長且溫熱的手上傳遞過來,此時不見了王大發和丸子頭,其他女孩子叼著煙、提著啤酒瓶玩“十五二十”或是把骰子搖的震天響,偶爾遇到生手或是酒喝多了,骰子在地上發出滴溜溜的聲響,有的觸地反彈又落下,又是一串聲響。流云從未跳過舞,因此顯得相當笨拙,她卻一點也不嫌棄,落落大方地在確保不踩到笨拙的腳、不把倆人距離拉開,又能保持自己的舞步,漸漸地、滿頭大汗的流云總算知道了一些規律,能跟著她的引導前進、后退或是轉圈、俯仰,“哎,還沒請教您芳名呢?”流云覺得已經很大聲正想這音量會不會太炸了,在嘈雜的聲響中這聲音卻只是剛剛能聽得清,“一聽鄉長就是喜歡讀書的人,鄉長,我叫盈雪。”“這名字一聽就很有詩意,找先生看的吧?”“我出生那年,罕見地下了一場雪,爺爺念過私塾,說是既然遇到下雪,加上《詩經》里有‘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又有‘北風其涼,雨雪其雱’。所以取名為盈雪。”一席話后,流云覺得看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些尊重,他又重新細細打量了一番,她的眼睛明亮有神,就像在老家時的夏夜里,一口深井里藏著的星星一樣,清澈的眼眸雖然經歷很多世事之后變得淡定,但依舊有神,眼睫毛濃密而卷翹、微笑起來眼睛就彎成了月牙。“你看什么,我臉上有花還是寫了字?”紅潤飽滿如櫻桃一樣嬌艷欲滴的嘴唇里吐出一句話,說話間帶著一絲俏皮的神色,“是呀是呀”“那你來說說看,都看到些什么”“如果是花,我看到的是閉月羞花。如果上面有字,那一定是才情滿溢的錦繡華章,寫的都是春日繁花的綺夢,且字字含情、句句帶香。”流云都沒想到自己能說出這么酸的話來。摟著肩膀的手能感到盈雪笑得花枝亂顫,“哥哥,你就收了妹妹吧?”“做你的徒弟”流云感覺她是故意在中間頓了一頓的,借著酒勁在她挺直且小巧玲瓏的臉上刮了一下。
這感覺,是春鳳給不了他的,春鳳是流云的媳婦,是流云去了政府后一次下鄉在那個山區學校遇到的,春鳳剛參加工作,鄉上來了領導校長忙得屁顛屁顛地張羅著晚飯,春鳳和幾個同事自然就客串了小工,除了殺雞以外拔毛、通腸子和沖洗蔬菜,流云出去上了個茅廁,就跟春鳳打了個照面,夕陽的光打過來,正打在春鳳梳得一絲不亂的烏發、白皙的臉頰和齊整的劉海,在抬起手來擦汗的瞬間,在白襯衣的映襯下顯得整個人都白了不少,晚上吃飯校長叫老師們來輪番敬酒,敬到自己時春鳳說喝不下了,校長說“你不知道敬的是誰?他可是咱們想內外才高八斗、學富五車的羅主任、羅大才子,要不是今天,想見還見不著呢。”春鳳打了個嗝,喉嚨里的酒氣一下涌了上來,立馬沖到食堂門口,聽得一聲“嘩啦啦”之后,又被其他老師扶著進來了,“磨嘰什么,抬起來喝”說著把一個土碗遞到春鳳面前,“喝什么喝,你是沒喝過酒嗎?不就是酒嗎?”流云說話間把碗里的酒一飲而盡,“春鳳”不等校長說完,奪過她手里的酒,一條閃著金光的瀑布頓時流進他的嘴里。春鳳的眼神里不知是嘔吐之后的淚水、還是感激的表情,反正在那一刻流云覺得她更美了。后來,流云幾乎每個星期五都把收發室劉叔的自行車借來,雷打不動地去接春鳳,一來二去成了夫妻。剛結完婚,馬德旺書記就安排分管教育的副鄉長把春鳳調到鄉中心學校,住進了鄉里的“大官樓”。兩人的距離近了,但是感情卻漸漸生了些變化,以往應酬喝酒回來春鳳雖然偶爾嗔怪他一心撲在鄉里工作上不顧自己的身體,可心里總歸是明白他的難處與擔當,言語間還滿是心疼。可如今朝夕相對,那些瑣碎日常卻成了矛盾的導火索,有時滿心盼著能一起吃頓溫馨的早飯,但剛端起飯碗就匆忙出門的背影讓春鳳覺得委屈,這樣的不快向一點點丟進桶里的火藥,以至于有時說好的回家吃飯因事耽誤了就遭到一頓臭罵。夜晚歸來,滿身疲憊的流云只想倒頭就睡,春鳳卻絮絮叨叨滿嘴的鄉村八卦、家長里短,在他耳中漸漸成了擾人的聒噪,回應也變得敷衍。往昔聚少離多時對彼此的那份想念與包容,在這頻繁的相處摩擦中褪去光芒,好似有一層無形的霧靄橫亙其間,讓兩顆曾經緊緊相依的心,在煙火日常里迷失了共通的頻率,不知該如何找回往昔那份純粹的愛意與默契。
想起第一次兩人決定坦誠相對時,就要揭開春鳳的碎花襯衣最后一個紐扣時,春鳳嬌羞地撲到他懷里,臉上的紅暈讓流云的胸膛都感到了炙熱,月光在流云裸露的脊背上畫出一道剪影。窗外緬桂花的香氣襲來,春鳳在他的懷里梨花帶雨,兩人緊抱,似乎生怕錯過一秒就會蕩然無存。
鄉上的工作依舊繁雜依舊,家里的低氣壓也持續蔓延,望著媳婦日漸冷淡脾性,流云滿心無奈與悵惘,卻一時尋不到化解這僵局的良方,日子在這般膠著中磕絆前行。以至于后來媳婦熬夜追劇,流云就打開書房讓寫滿字的稿紙堆得高高……
毛個用一天在樓道里說副省長下來調研順便看流云的計劃因為省上要承擔一個全國現場會而擱淺,還說來是一定要來,具體時間待定。
而此刻,隨著盈雪和自己距離越來越近,有幾次甚至她的發絲拂到臉上,那種癢癢的感覺絕不僅是臉龐,甚至他能感到自己的身體似乎也即將復蘇,在舞步移動到一處昏暗的地方,流云在她的鬢角下的白皙處親了一口,他想看看她的表情,但是在昏暗中沒能看清,就在他準備再如法炮制的時候,燈亮了。丸子頭嬌羞地挽著王大發,“來,鄉長兄弟,我敬你一個”王大發用另一只手擎著高腳杯端到面前,識趣的女孩端了個托盤過來,流云取了一杯仰頭就要飲下,“哎,這怎么行?”王大發斜著眼看了看盈雪,流云也把視線投到這邊,只見瞧熱鬧不嫌事大的女孩子們嚷著“雪姐、雪姐、夫妻雙雙把酒喝”,只見盈雪稍微遲疑了一下,端了滿滿一杯酒,“來,鄉長,咱陪王總喝一個”“什么鄉長,該叫死鬼”在起哄中,三個人在哐啷后一飲而盡,一杯又一杯之后,流云和盈雪也不再忌諱其他人的起哄,面對他人的敬酒也來者不拒,將近凌晨兩點多的樣子,場子終于散了,王大發和丸子頭最先消失在大家視線里,王大發的胖子司機載著流云回酒店,同坐在后排的還有盈雪,出門的時候冷風一吹,流云不由得打了個寒戰,要伸出去攙扶盈雪的手縮了回來,一路上,城里的夜燈映著樹影和高樓把流動的影子投到車里,兩個人保持著距離,有幾次側眸看對方一眼卻都沒說話,胖子前排的窗子似乎開得大了一點,也許如人們所說瘦子怕冷、胖子怕熱,盈雪聳了聳肩膀,把外套裹了裹,這幾個動作都被流云盡收眼里,如果時間再往前倒半小時,估計代替外套的就是自己的懷抱呀。流云覺得時間太長了,長得似乎過了幾個世紀,可又怕時間太短,來不及看清盈雪的烏黑的頭發和白皙的臉龐、她的明眸皓齒、她的一顰一笑以及一舉手一投足……
車停到了酒店門口,流云下車了,盈雪在座位上挪了挪,眼神看了看胖子,卻沒有下車送別,有一刻流云想要沖上去抱一抱盈雪,哪怕只是拉一拉她的手,可是也只能把頭從窗子伸到副駕駛“大哥,謝謝啊,早點休息”,然后隔著半開的車窗向后排揮了揮手,對方回了同樣的動作,只是手在空中停留的時間稍長了一些。
過了十二點,流云都不能一下子入睡,這是老毛病了,今晚更是,他似乎又回到了剛才的地方,推開穿著露臍短裝的女孩、避開那個著絲襪的大長腿,他見到了他的盈雪,他們還像之前那樣跳舞,他們是那么合拍,他們在彼此耳畔耳語,似乎要把幾輩子沒說的話全都倒出來。有時又默念“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不知什么時候睡神才走進他,讓他在夢里又見到那個女子。
早上王大發來到酒店陪大家吃早點,流云很好奇怎么會沒見到盈雪但沒說出口,“王總,好酒量,昨晚什么時候回到家我都不知道”“鄉長,你才是海量,我們公司的那些同事全軍覆沒,我都是掙扎著才起的床”流云不知道這全軍覆沒有沒有包括流云,但是昨晚臨別時她明明看起來沒那么醉呀。“鄉長,謝謝你關注我們的項目,要是鄉長覺得我們靠譜、產品過硬,那我們還是很愿意合作的。再說了,家鄉的經濟發展我也期望能出點力、發點光。”流云不知道他嘴里“我們靠譜”的“我們”是不是也包括盈雪。
王大發留大家吃中午飯,按說中國人都還是喜歡客氣一下,比如說“改次請你吃飯”之類的話是當不得真的,因為只是客氣客氣而已,而王大發的挽留在流云看來沒有那么客套,畢竟他也希望自己的項目能落地。流云代表眾人婉拒了,大家都上了車,坐在頭車副駕駛的流云不住地往外面看,似乎想要尋找什么,終究還是沒有見到,揮手之后車輛就上路了,問及此次項目考察,眾人都說這次跟著羅副鄉長出來太值得了,長了見識、開了眼界,項目確實厲害、前景也確實廣闊云云”,在流云心里,此行又何嘗不是“值得”呢?只是,也有遺憾,副駕駛上的流云看著窗外又陷入了沉思。
回到鄉上,流云腦海里全是到城里考察的畫面,剛進公司時的出場、一路上介紹項目、以及在KTV絢爛的燈光下她的炫目、她的知性得體以及后來的小鳥依人,一邊是著職業裝對項目和產品如數家珍的她、一邊卻是著絲質裙子在舞池中引著自己翩翩起舞的她,始終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手里握著的一沓名片,王大發的名片是灑金的背景,姓名也是精致的燙金,流云在想如果沒有旁人提醒,他必得把名片弄得整張都金光閃閃吧?只有盈雪的名片顯得素雅,立體的水波般紋路上,用纖細的宋體寫了自己的名字和電話號碼,流云摩挲著名片,似乎又觸到了那晚她的絲質長裙,初見、相處和離別時的畫面如幻燈片一樣反復放映。
是夜,春鳳明天要上公開課,在旁邊睡得已經有了輕微的鼾聲了,翻身時把手搭在了自己的被子上,有個段子說結婚四五年后的夫妻“同屋不同房,同房不同床,同床背靠背,完事就關燈睡”,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倆人已經省了“完事”這個環節,直接進入了這種“同床不同被,關燈各自睡”的狀態,僅僅是幾年時間,春鳳生生把自己養胖了兩圈,結婚時的戒指已經陷進肉里了,再這樣下去估計戒指都看不到了。望著天花板,他的思緒不由自主就飄向了盈雪所在的繁華都市,想象著此刻她是不是還在燈火通明的寫字樓里,對著電腦屏幕蹙眉沉思,處理著那些復雜煩瑣卻又至關重要的業務文件,或是周旋于如遇到他時的那種一場又一場的商務應酬,酒杯碰撞間談笑風生,舉手投足盡顯干練。在辦公室里,他時常滿心焦急,卻又把取出的電話擺在桌上,有時他把手機攥在手里,眼巴巴地看著手機,時不時瞅一眼,那晚分開時,她沒帶手機,于是他給了她一張名片,畢了用大拇指和小指在耳邊做了個打電話的動作,對方微笑著點了點頭。他盼著屏幕亮起、跳出熟悉的號碼,期待從那里帶來期盼已久的好消息,仿佛那光亮就是拽著他奔向美好世界和美麗風景的繩索,一刻都不敢松懈。
可是電話始終沒響起。莫不是那個名片被她當天晚上就弄丟了,也對,那晚她連包都沒帶,女孩子的包是必不可少的,可她居然沒帶,那就沒有裝名片的地兒。還有那晚她裹了裹外衣,對的,還是有些風,莫不是風把名片吹掉了,她追、名片跑,要追到時、再跑,后來過來一輛車挾著風把名片吹到哪里了也不知道。或者這名片明明是帶到辦公室了,擺在桌上被送文件來的辦公室打印小妹混著其他待處理的材料帶走了,那打印小妹也太不用心了吧。
考察項目落地的工作推進特別快,一方面是王大發跟各個層面的關系不錯,另一方面是流云這邊也扎扎實實做了大量工作,由他任組長的工作專班天天加班,涉及協調土地和一些生活用房拆遷等工作他堅持到一線指揮,遇到群眾工作難做又適逢農忙季節他就用晚上的時間帶著酒到群眾家里做工作。工作的推進這么迅速,有各級很重視的因素,但實際上,其中也有流云自己的盤算。
似乎就在眨眼間,辦公室窗外的樹又抽出了嫩芽,流云的眉宇似乎舒展了很多,笑臉也多了起來,王大發帶著縣上一干領導的車隊來過幾次,見面還是那樣的熱情似火,在領導面前竭盡能用的詞語可勁兒夸獎流云這個小兄弟,有時也來到辦公室單獨和流云一起聊聊天,不知是忘記了流云和盈雪的關系還是有意避開,他聊天的內容可以是上層領導的八卦、可以是自己遇到的哪位領導,甚至是哪里聽來的黃色笑話,就是只字不提盈雪的事情。
就在這期間,發生了兩件事情,一件是組織部下來考察后,發了一張紙下來,流云就升成了鄉上的副書記。另一件事情是手機多了個軟件,叫“微信”。鄉政府的那些小伙子小姑娘逢人便掃一掃加人微信,有的每天樂此不疲地看著那個叫“朋友圈”里的動態。這天辦公室小夏說書記我能不能加一個你的微信,流云說我沒有微信,小夏說書記你這么年輕的領導怎么能沒有微信呢,收發室劉叔還用呢。在小夏的幫助下流云注冊了微信,第一個加了小夏,小夏剛走流云就關上了辦公室門,打開了可能認識的人的列表,就看到一個叫“一水間”頭像是一幅古意的山水中一飄逸的女子于溪流邊駐足,這不是取自“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嗎?果斷加對方為好友。加了對方后,流云就一直盯著自己的手機看,他的微信頭像是一幅雪中暖陽,至于為什么選這頭像他沒跟小夏說,微信名取名“仰天”,一方面是自己的學名是“羅天養”,后兩個字倒過來的讀音就是這個,另一方面是取自李白的“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她能不能看得出來就是我?認出了我她會加我嗎?這兩個問題都在腦中徘徊。下午下班時手機沒動靜,辦公室今天報來的文件一大摞,可簽完文件還是沒動靜,他和專班的工作人員去政府旁的小店里吃了幾碗面,目送他們去加班時還是沒動靜。
“叮”,就在流云走到周轉房二樓準備開鎖的時候,手機響了,流云感到一陣戰栗,心瞬間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攥緊,而后又急速松開,化作無數只振翅欲飛的小鳥,在胸腔里撲騰得歡快又紊亂。準備開鎖的手頓在空中,哐啷一聲門開了,春鳳要去參加學校的理論學習會,兩人四目相對卻無話可說,她看了看流云手里的手機就走了,流云也看了看才想起來有人加了自己的微信。
腦海里走馬燈似的回放著加微信時的場景,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甚至說話時的語調起伏,都被無限放大,清晰得近乎失真。流云手指不自覺地微微顫抖著點進聊天界面,端詳著那個既熟悉又充滿新鮮感的頭像和名字,仿佛那簡單的像素組合里藏著無盡奧秘。目光膠著其上,反復確認,生怕這只是自己因過度期盼而臆想出來的幻影,每多看一秒,心底的激動便如漣漪般層層暈開,一圈大過一圈。
“你好,是你嗎?”“是”流云以為要等很長時間才會回復的時候卻收到了信息。“你好嗎?”流云覺得打這幾個字都用了好幾分鐘,“還好,你呢?”“我?很好。”流云本想說沒有你并不好,但他還是忍住并加了笑臉的表情,“那就太好了。”流云握著手機,進了書房開了燈就關上門,還上了小鎖。時間仿若瞬間凝縮成了一個幽微而滾燙的點,往昔歲月如潮水般轟然決堤,奔涌著灌滿心谷。
“你知道嗎?”流云頓了頓,輸了幾個字又刪除、又輸又刪,屏幕上有“我想你”,似乎簽署協議一般的慎重地、下定決心地按下了“發送”。懷揣著無比忐忑的心情,把手機壓在自己正在看的《莊子》下面,過一下忍不住又拿出來,再把書放在上面,復取出手機,但還是沒有消息,把手機的音量鍵調到最大,然后搓著手在屋子里踱來踱去,視線卻始終不離手機所在的位置。懷揣著幾近絕望又尚存一絲希冀的復雜情緒,眼巴巴望著手機的方向,心臟擂鼓般狂跳,時間都似在那一刻凝固。“叮”,漫長的等待,隨后看到“我也是”。此刻,不亞于那年看世界杯黃健翔解說射門的那一瞬,他緊緊地攥著手機滿屋子跑,似乎把之前所有的緊張與不安都釀成了甜酒,醉得人暈暈乎乎。
“能見一面嗎?”“你們不是后天要來簽協議了么?后天就可以見到了呀呀呀。”流云似乎能在多出來的“呀”里面看到了幾絲俏皮,“可是我等不了呀”“那你想怎樣?”這樣的回復讓流云想起了前幾天春鳳在追的臺灣劇,劇里男的又瘦又白、女的則又白又平,想到“平”,他想到了盈雪那天絲裙下掩映的那一抹溝壑,流云低下頭剛好看到半個球,白白嫩嫩、燈光的照耀下似乎還有幾分通透,想著想著自己都感到有幾分燥熱了。
第二天流云在縣上有個基層黨建的現場推進會,會議的每一分鐘讓他都覺得煎熬,先是在一個企業、一個村合作社和一個社區進行了觀摩,接著是在會議上交流經驗、再由縣委副書記作小結,在觀摩時他就發現縣委副書記劉德行幾次看表,在燦爛的陽光下那塊表格外顯眼,比天空的藍色更加深邃的表盤上有著金色的刻度和指針,然后表盤上有兩個小窟窿,上面的窟窿里同樣藍色的背景只有一個指針、下面的小窟窿里如歐美古代宮殿里的機關一般有著很多金色的齒輪和零件,白襯衣下的表帶也跟常人手上的不一樣,常人地表帶要么金屬、要么皮質是光滑的,那表帶也是皮質的,但像是姑娘們喜歡的那種臟辮似的編制得有些復雜。在交流和總結會的時候,因為會議要求發言不超過八分鐘,加上縣委劉副書記的講話也很簡短,會議比之前預計的半天提前了一個多小時,上了車他就叫駕駛員往省城開,駕駛員說辦公室不是說開完會就拉您回單位么,流云說領導安排了其他事情要去協調,另外辦公室我分管,你看你是聽辦公室還是聽我的,駕駛員吐了吐舌頭,不好意思羅書記,他從口袋里摸出一包煙往駕駛位這邊遞,那邊說著書記怎么弄能讓您破費呢,一邊就把煙接過去了,臉上笑得像朵花似的。
駕駛員一路上展示了自己嫻熟的駕駛技術,車子在高速路上如離弦的箭般把兩旁的風景拉成糊狀的線和面。車一路奔到旺德福公司,奇怪的是今天公司大門卻緊閉,就連之前考察時候那兩個高大挺拔的保安也不見了,流云覺得有些訝異,但他念頭一下就轉過來了,旺德福公司展廳里那些獎牌以及照片上王大發握手的那些領導,都透露出這個公司不僅有實力,而且背景還不簡單。
流云給盈雪打了電話,響了兩聲就成了忙音,過了四五分鐘還是這樣,流云讓駕駛員把車開到123456酒店,當駕駛員掏出身份證時,流云說剛剛書記給我打電話,明天他有公務活動,你的車得回去,等明天小李送幾個站所的負責人上來開論證會,你就回去吧。說話間盈雪發了微信“你在哪里?”流云發了個位置,對方說“你住哪間房”“888”。
到了房間,流云擺了會議材料后坐在馬桶上刷朋友圈,敲門聲讓他草草結束,開門一看,竟是盈雪,兩人四目相視之后,不約而同地把對方緊緊擁在懷里,仿佛要將這些日子以來的思念與愛意都在這一瞬間傾訴。流云像一個沒經過世事的孩子一般胡亂在對方臉上親著,盈雪則抱著流云的頭轉向自己,把自己的嘴對上流云,流云沒怎么花功夫就用舌頭沖破皓齒,對方以柔嫩且帶點甜味的舌尖回應著,盈雪感到自己被抱了起來,但還是沒停止嘴上的動作,場景轉換到了軟彈的床上,流云邊走邊用腳幫自己除去了鞋襪,在對方落在床上還沒來得及反應的時間里,已把自己的上衣除得干干凈凈。小船終于在一次長長的加速之后跌落,落在平靜的湖面。兩人喘息著,盈雪掀開被子,穿了個內衣站了起來,“要干什么”“你猜”說話間衛生間被打開,里面傳來水流的聲響和悶聲悶氣的沖水聲,盈雪又來到身邊。兩人看著對方,“這段你究竟去了哪里?”“我還想問你去了哪里呢?”“我這不是忙著推進項目的事嗎?”“那我也是。”兩人像兩個互相埋怨的小情侶一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忽然流云又把嘴湊上了對方,似乎僅僅是蜻蜓點水之后,兩人就迅速點燃,幾番風起云涌之后風暴才漸漸退去。流云與盈雪在那陣激情的浪潮漸漸退去后,房間里彌漫著一種靜謐而又溫馨的氣息。他們彼此依偎著躺在床上,凌亂的發絲隨意地散落在枕間,額頭上還帶著微微的汗珠,在柔和的燈光映照下閃爍著晶瑩的光。
流云輕輕將盈雪摟入懷中,盈雪的臉頰貼著他的胸膛,能清晰地聽到他沉穩的心跳聲。他們的手指溫柔地交纏在一起,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對彼此的眷戀。流云低下頭,在盈雪的額頭落下輕輕一吻,那觸感如同最輕柔的羽毛拂過。盈雪微微抬起頭,眼神中滿是愛意與滿足,她嘴角上揚,露出一抹甜美的微笑,兩人就這樣靜靜地凝視著對方,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唯有那濃濃的情意將他們緊緊包裹,享受著這激情過后無比珍貴的溫存時刻,在這酒店房間里,潔白的床單之上,他們的世界里只剩下彼此的呼吸與心跳,仿佛外界的一切紛擾都已不復存在。
王大發打來電話,說是大書記來了一定得盡地主之誼約個飯,流云到了酒店,王大發早就等在門口,進門時看到許多玻璃展示柜制氧機吐著泡泡,碩大的各種海鮮在有限的空間里似乎看到了想要交配的異性,展示著自己的生猛。
王大發按了電梯,走進的時候說今天稍微約了幾個領導,正好可以認識認識,流云皺了皺眉頭,雖然在鄉上和縣里也參與一些接待,但在省城參與這種太過場面的活動還是第二次,第一次是上次到公司考察學習,但畢竟那次的主角是自己,只要接受大家或真或假的“膜拜”和敬酒就好,可角色一換過來他還是沒有做足準備。
席間早已熱氣騰騰,主位上坐著一個大腹便便的五十歲左右的男子,給其他人不一樣的是,其他人都跟流云握個手,至少是站起來欠了欠身子,他似乎只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下,每個人他其實都沒介紹職務,只用姓加上一個職務,如肖局什么的,那個沒正眼看他的男人被劉大發介紹為“陳廳”,席間除了流云之外,身邊都多了個美女,“陳廳”旁邊卻是左右各一個,看那暴露的衣著和手指上電視廣告里什么“PT”鉑金的戒指印證了不是流云印象中正經上班的。席間一個局長說了個黃段子,說一個單位駕駛員和領導到上級部門匯報工作,在大門口被擋住了,駕駛員說“我們是一個系統的”,門衛說“他X的,X和蛋蛋還是一個系統的呢,做那事的時候X進去了蛋蛋能進去嗎?”主位上的陳廳估計早就聽過這個段子,但看著旁邊笑得花枝亂顫的女子,舉了個杯說“小武,講得不錯,來,獎你一杯”,陳廳根本就沒喝,舉了一下就放下了,而那個局長卻仰頭就把一高腳杯喝了下去,亮了亮杯底站起來鞠了個躬“謝謝陳廳提攜”,“嗯,大發是自己的人,他的事就是大家的事,大家看著辦。”聽到點了自己的名,王大發忙不迭地舉起高腳杯亮了一圈,仰頭喝了下去。
流云不喜歡這種場合,酒席進行了一半就借機接電話走了出去,打了電話盈雪那邊的應酬也結束了,流云說我來接你,那邊說你打車挺麻煩的,我過來找你,在酒店見吧。到了房間不一會兒,盈雪就到了,“這一天給你弄的,我都得洗個澡了”,浴室里嘻嘻嘩嘩一陣響,流云推門而入,浴室被熱氣蒸騰的玻璃門里兩團白影扭曲和動作著。“叮咯邦邦、叮咯邦邦”床頭的電話響了,流云過去要拿,盈雪已經沖上去拿到手里了,握著電話進了衛生間,流云只聽得“嗯嗯,嗯嗯,一下見”和“那我也不知道你在呀”“我在公司定點的這個酒店呀,什么呀,怎么能呢,別瞎猜了”還不等浴巾把頭發擦干就草草穿上衣服出去了,要關門的時候回頭說了句“我還有事,你就不用等我了”,不等流云說話門就哐嘡關上了。過了三四分鐘,一襲長裙的身影就從酒店門口走出去,一輛黑色轎車后座上一只手招了招,手上的表發出的光正好刺在流云的臉上,長裙拉開門就塞進車里走了。
打開電視看了《新聞聯播》,某衛視頻道正在熱播的《甄嬛傳》看了幾集,覺得沒意思,身上黏黏糊糊地,才想起居然沒開空調,沖了個澡回來靠在床上刷朋友圈,發現朋友圈有幾種狀況:縣里大一些的領導轉發黨報黨刊頭條、局長主任什么的發自己陪上級領導調研的新聞、再下來一點的領導轉發《離開你的領導你什么也不是》《你要珍惜愿意罵你的領導》,小年輕喜歡發今天看的電影、下班發現的美食,流云不由得笑了笑,這時辦公室主任小丁打了個電話過來,把鎮上班子成員明天的工作計劃跟他匯報了一遍,然后說書記很惦記明天旺德福公司這個項目論證的情況,讓流云一有結果就回個電話,流云把一些工作對小丁做了安排,然后掛了電話。外面大鐘當當當響了幾下,一看已經十一點了,一小時前自己發給盈雪的“在干什么”也沒有收到回復,現在這個點差不多睡覺了,她在干什么呢?
遂打了個電話,電話響了幾聲被掛了。過了幾分鐘再打,電話被接了起來,只聽得急促的喘息聲,一個聲音說“誰呀”,然后又掛了。流云覺得那個聲音有些耳熟,但不記得在哪里聽過。
第二天的論證會來了很多專家,但是為首的幾位卻異常眼熟,流云想起來不正是昨晚上酒席上那幾位嗎?主持的正是講黃色笑話的那位,只是現在這位局長一臉嚴肅,似乎根本就跟昨晚上的不是一個人,講起道理來頭頭是道。最開始是做項目介紹,配著雄壯音樂的宣傳片結束之后,正是盈雪作項目的規劃情況,一身職業裝把她襯托得既凹凸有致又端莊得體,標準的普通話加上在流云聽來很動人的音色讓一個普通的情況介紹也讓人倍感舒服。盈雪全程沒有把目光投向流云,只是在幾次板塊間幻燈片切換時不自然地看向一個位置,循著視線看去,正是縣委副書記劉德行,他是縣上負責這個項目的牽頭領導,他出現在這里也在意料之中。接下來是參會的縣委領導做項目落地準備情況匯報,劉德行1米8的個子,又是縣委出了名籃球打得好的班子成員,加上老家就是省城,天生白凈,所以一發言就受到大家的關注,他可能也注意到了這一點,所以在介紹情況的過程中還加上了手勢,這讓他的介紹更具有吸引力,流云這時候又看到了深邃藍背景和金色刻度以及古怪儀器轉盤的手表。流云想到了昨天盈雪掛了自己的電話卻一直不解釋,想起了電話里“誰呀”那個聲音,正好劉德行說到“我們可為縣委縣人民政府有信心、有決心……”,昨天晚上的聲音不正是?“我剛才介紹的情況如果有遺漏的,還請天養同志補充,畢竟咱們鄉上也做了大量的工作,才讓論證會提前到了今天來開。”看到旁邊的人在看著自己,流云才意識到要讓自己發言,于是馬上恢復狀態,“剛才德行書記的情況已經非常全面,我沒有補充,下來我們一定會按照會議的要求,以及以德行書記為代表的縣委、縣人民政府的指示不折不扣抓好落實。”有了昨晚上打的“基礎”,專家論證異常順利。
按照會議上劉德行“項目的簽約和落地要加快推進,要舉全縣之力、盡最大努力把工作落實、落地、落好”的要求,會議一結束流云就帶上鎮上來參會的同志上了車,搖上玻璃的時候看到劉德行和盈雪在交流什么,劉德行揮舞著手的樣子頗有剛才演講的架勢,只是兩個的臉色不太好,由于是夏天,正值中午的陽光有些強烈,一道光打到與流云視線相連的玻璃上,正是劉德行手上的手表。
這天,鎮上來了兩個人,辦公室主任小丁把他們帶到了流云的辦公室,亮明身份后才知道是縣紀委黨風室的主任和一名干部,說是來核實一個項目情況,涉及的這個項目正是旺德福公司的飛機草再生資源項目,問了流云知不知道這個項目、他在這個項目主要負責做些什么、有沒有聽說咱們的縣鄉干部在這個項目中有違規行為,前兩個問題流云都作了如實回答,最后一個問題他還真不知道,也如實做了回答。縣紀委的前腳剛走,后腳小丁就進來了,“羅副,是不是飛機草這個項目?”看著流云沒有回答,小丁接著說:“這個項目網上早就炒得沸沸揚揚了。”看了看流云的眼神,他把頭往外看了看然后小心翼翼地說“有網友拍了線上一個領導的手表,說是那塊藍色的手表是一個國際大品牌,加上帶了舵飛輪的功能,可貴了,你猜多少?”“至少也是100多萬元呢!”沒等回答小丁就說,“聽說這個領導可能跟這個項目有關,聽說這個公司就是一個空殼。”“有人還拍到了這位領導和小情人開房的照片,看那背影,確實迷人,嘖嘖。”“都要下班了,辦公室今天的文件怎么還沒送來?”就在小丁還要發揮他“八卦搬運工”特長的時候,流云打斷了談話。
下班時,有人通知流云到書記辦公室,毛書記繞山繞水說了半天,結合剛才小丁的那番話,流云得到的信息就是:暫時把手上的工作交給楊副鄉長,哪天恢復工作等待通知。
這兩天春鳳被派到省上參加函授學歷進修,進修一個月才回來,打開周轉房空蕩蕩的,廚房的一塊玻璃缺了一角,早晚風吹進來要么嘯嘯作響、要么呵呵地像是發笑,前兩天打電話叫辦公室請人來更換,辦公室前兩天一直在配合縣檔案局搞文件歸檔的事情,抽不出時間,而現在,只怕辦公室暫時也不會來處理這個事情了吧?吃飯的事情最尷尬,書記找自己談話之后電話幾乎就不響了,那些平時約飯積極的也似乎瞬間靜默了,去食堂吃吧,能想得到那些復雜的眼神。流云索性回了老家,直接住了下來。
鄉村的氣溫確實要低一些,原本應該很舒服,只是此時流云覺得原本清靜的鄉村會變得那般聒噪,當然聒噪的主要原因絕對不是樹頭的那些知了,流云每天就跟著馬寶下地、放牛,只是從來不耕地、也從來不放牛,就在周圍的田野里、樹下看著遠遠的地方沉思。有了流云的陪伴,馬寶的臉上多了些紅暈,只是老爺子怎么也想不到,為什么自己的兒子眉頭上似乎結滿了疙瘩。
大約過了兩個星期的一天,辦公室來了個電話,說是這天縣紀委和縣委組織部的要下來,讓流云回鎮上有事安排。馬寶打聽過了,村頭牛大壯今天正好要去縣城進貨,他的面包車可以順帶載上流云回去。
驕陽依舊是那般熱烈,炎炎烈日在肆意彰顯著它的威力,似乎要將世間萬物都融化在這酷熱之中,耳邊漸近地傳來馬達聲,循聲望去,遠遠地來了一輛車。
大壯的車是藍色,流云記得。
來的那輛車好像就是藍色。
責任編輯:郭秀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