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社會加速思想及人類解放的現實推進

［摘 要］馬克思作為社會加速思想的奠基者，對社會加速機制進行了系統的理論構想。馬克思認為，科技革新加劇社會階級對立繼而導致社會危機的加速機制使得反噬效應越發明顯，也相應使得勞動異化的超越、私有財產關系的解構以及共產主義理想的實現成為可能。進而言之，社會加速進程中勞動解放、社會解放和政治解放的“嵌套式”展開模式，不僅能夠促進當代勞動者在網絡合作中建設“自治”的智識平臺，而且能夠推動社會層面積極追求以“人類社會”為出發點的新型社會關系，政治領域不斷探索以“人本邏輯”為基礎的自由人聯合體，這總體上構成社會加速機制下人類解放的當代表征。

［關鍵詞］馬克思；社會加速；科技革新；階級對立；社會危機；人類解放

［中圖分類號］B 089.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9162（2025）01-0015-08

［DOI］10.16783/j.cnki.nwnus.2025.01.002

“加速主義”一詞最初見于羅杰·澤拉茲尼的科幻小說《光明之王》，而其哲學內涵主要得益于德勒茲和加塔利的《反俄狄浦斯》以及利奧塔的《力比多經濟》。20世紀80至90年代，該思想流派在英國青年學者中引起了廣泛關注，其中尼克·蘭德、塞迪·普朗特和馬克·費舍爾等人的研究尤為突出。蘭德主張資本主義應超越政治結構的限制以釋放其內在潛能，而普朗特和費舍爾則著重探討了互聯網技術對加速效應的影響。他們共同推動了以“資本主義與技術融合”為核心的加速主義理論，并建立了專門的研究機構。盡管該機構因研究進展緩慢而解散，但在新世紀初期，部分學者的學術活動再次活躍起來。2003年，費舍爾在其博文中展現了激進的左翼加速主義立場。2004年，蘭德以中國上海的快速發展為例，對政治引導下的加速發展模式表示贊嘆。隨后，尼克·斯爾尼塞克與費舍爾結識并共同深化了加速主義的理論探討。2013年，斯爾尼塞克與阿歷克斯·威廉姆斯共同發表了加速主義的政治宣言，標志著該理論的正式形成。同年，蘭德被尊為美國極右翼運動的精神領袖。加速主義思想由此開始受到廣泛關注，并在學術和政治領域引發了持續的討論。

不可否認，馬克思并沒有使用過“加速主義”這一概念，但是，通過對馬克思文獻的深入剖析，可以發現其文本中蘊含的社會加速思想。鑒于此，加速主義者普遍將馬克思視為該思想流派的先驅。首先，羅伯特·科爾維爾將馬克思的社會加速思想追溯至《共產黨宣言》中關于“生產的不斷變革，一切社會狀況不停的動蕩，永遠的不安定和變動”^［1］（P34）的描述。其次，羅賓·麥凱和阿爾曼·阿瓦尼西亞認為《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是馬克思“最公開的加速主義寫作”^［2］（P9），哈爾特穆特·羅薩則將馬克思的社會加速思想解讀為歷史的“加速的過程”^［3］（P60），亞歷克斯·威廉姆斯和尼克·斯爾尼塞克更是直接將馬克思定位為社會加速思想的先驅。這些觀點表明，馬克思的思想體系中確實包含社會加速的元素。揭示馬克思的社會加速思想，不僅有助于我們重新審視異化、私有財產等關鍵概念，而且對深化歷史唯物主義和共產主義在當代社會中的應用和解釋也具有重要意義。

一、馬克思原初構想的加速圖景

馬克思社會加速思想根植于對物質運動和社會關系快速變化的深刻洞察，其理論雛形可追溯至馬克思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以下簡稱《手稿》）。《手稿》常被引用以探討異化、私有財產和共產主義等概念，這些議題的研究無疑能加深我們對《手稿》的理解。然而，這些核心議題同樣帶來了一些尚未解決的理論難題，主要表現在對“異化揚棄”與“異化”之間關系的探討，私有財產如何內在地轉化為“勞動”與“資本”的關系，以及共產主義如何成為人類解放的“必然階段”和“有效途徑”。

在深入剖析《手稿》文本時，我們能夠識別出兩條并行的邏輯線索。一條是明顯的邏輯線索，它涉及異化、私有財產、共產主義以及辯證法等核心議題。另一條則是隱含的邏輯線索，它隱喻性地展開了社會加速的理論視角。盡管《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被普遍認為是馬克思社會加速思想的明確表達，但《手稿》本身則以其隱晦的方式，對社會加速進行了更為深層的探討。學術界普遍對顯性邏輯給予了更多的關注，而對隱性邏輯的探討則相對不足。然而，為了全面理解馬克思的社會加速思想，并合理解答由此引發的理論問題，解蔽《手稿》中隱性邏輯顯得尤為關鍵。通過揭示這一隱性邏輯，我們可以更清晰地看到馬克思關于社會加速的原始構想，進而為上述問題提供更加合理的解答。

馬克思在《手稿》中，提出了一個關于加速的原始構想，該構想包括異化的加速揚棄、私有財產關系的加速消解以及共產主義的加速實現。

盡管異化的概念及其四重內涵已廣為人知，但對異化揚棄的深入討論卻相對缺乏關注。在《手稿》中，馬克思提出了一個關鍵性的觀點：“自我異化的揚棄同自我異化走的是同一條道路”^［4］（P182）。這里的“道路”成為了理解異化及其揚棄的核心概念。一些學者將“道路”解釋為私有制，認為異化源于私有制，而揚棄異化的關鍵在于消除私有制。這種解釋看似合理，且似乎與馬克思的原意相符。然而，這種解釋實際上忽略了馬克思對“道路”一詞的修飾限定，即“同一條”，這表明揚棄異化與異化本身遵循著相同的路徑。按照這種解釋，如果說私有制是導致異化的原因，那么它同樣也是揚棄異化的手段，這在邏輯上形成了悖論，并且與馬克思的原始意圖相悖。為了更準確地把握馬克思關于異化及其揚棄的理論，我們需要重新審視他對“道路”的限定，并探討其在社會加速框架下的意義。這不僅涉及到對私有財產關系和共產主義運動的理解，而且關系到如何將馬克思的加速圖景與當代社會經濟現象相互聯系起來。

在馬克思的理論框架內，“道路”一詞被賦予了“社會加速進程”的深層含義。據此，我們可以合理地闡釋“揚棄異化”與“異化”遵循“同一條道路”的內蘊：異化是在社會加速進程中產生的現象，而揚棄異化也必須在這一進程中實現。這意味著，揚棄異化的過程本質上是與異化過程相同的社會加速路徑，這與馬克思的原初意圖和理論精神是一致的。馬克思的思想核心在于，通過對否定的理解來達到肯定的認識，在對舊世界的批判中孕育新世界的可能。這種思想反映了一種在批判中尋求變革的辯證法。進一步地，社會加速可以被視為馬克思對于舊世界的批判和改造的新斗爭形式。本雅明·諾伊斯對社會加速的理解進一步強調了其作為“一種新的斗爭形式”^［5］（P13）的實質。這同時也表明，社會加速不僅是理論上的批判工具，也是實踐中變革的策略。

顯然，馬克思對“社會加速進程”持有積極的態度，意在通過“加速”的斗爭形式實現“異化的揚棄”。但是，在馬克思主義尤其是西方馬克思主義形成的過程中，逐漸偏離了馬克思的這一精神實質，轉而注重對其的批判，甚至表現出一種消極悲觀的態度。盧卡奇體察到西方社會加速發展對人意識的“物化”，展開對“商品拜物教”的激進批判；霍克海默、阿多諾意識到西方工業社會飛速發展對“技術理性”的過分推崇，積極地揭示“技術理性”帶來的歷史悲劇；馬爾庫塞針對工業社會意識形態的扭曲，以“單向度的人”作為批判點；鮑德里亞以“符號和差異的邏輯”^［6］（P47）批判資本主義制造的消費幻象。甚至發展到，阿多諾擔憂社會的加速發展會帶來“人性的墮落”，馬爾庫塞企望限制社會加速向前的步伐。不可否認，西方馬克思主義在繼承馬克思“批判”本性的基礎上進行了有益的探索，形成了具有影響力和穿透力的學術思想，但是，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太過注重馬克思“武器的批判”，而忽視了“批判的武器”。批判固然需要，我們卻不能一味地批判，更為重要的是找到解決問題的方法。就技術、社會加速而言，確實帶來了異化問題，但是我們卻不能為了揚棄異化而消除技術、毀滅社會，必然需要在此基礎上持續地進行探索。由此，馬克思給予我們揚棄異化的道路就具有更加現實而行之有效的指導意義。

在《手稿》中，馬克思對私有財產的分析超越了對物的簡單理解，將其視為一種關系性存在。根據馬克思的理論，異化勞動是私有財產產生的直接原因，而私有財產則是異化勞動的必然結果。馬克思并沒有將私有財產簡化為一種靜態的物的形式，而是深入探討了其作為社會關系的本質。

在《手稿》筆記本Ⅱ中，馬克思特別強調了“私有財產的關系”這一主題。他認為私有財產的關系在本質上是“勞動”與“資本”關系的體現。然而，這種體現并非直接和顯而易見的，而是處于一種“潛在”的狀態。這意味著私有財產的關系不僅僅局限于勞動與資本的對立，而是包含了更為復雜的社會關系和動態過程。傳統的理解可能會將勞動與資本的關系視為資本主義社會中工人與資本家之間的一種靜態結構。但馬克思的分析更為深刻，他將私有財產的關系視為一種動態的、歷史性的過程。這一過程不僅揭示了勞動與資本之間的相互作用，而且展示了私有財產關系如何在歷史的演進中不斷變化和發展。哈爾特穆特·羅薩對馬克思關于19世紀社會關系的“變動化”和“動態化”分析給予了高度評價。羅薩認為，馬克思的理論深刻地揭示了社會關系如何在社會加速的背景下不斷演變，并最終導致私有財產關系的消解。在這一過程中，私有財產關系不僅在潛在的層面上體現為勞動與資本的關系，而且正是這種社會加速的歷史化過程推動了私有財產關系的變革和消解。

在《手稿》中，馬克思對共產主義的探討超越了單純的社會形態描述，將其定位為人類解放的“必然環節”和“有效原則”。這種理解挑戰了將共產主義簡單視為一種理想化社會狀態的傳統觀點，強調了其作為歷史過程的一部分，及其在實現人類解放中的動態作用。首先，將共產主義僅視為一種社會形態可能導致對其理想化和靜態化的誤解。這種觀點可能暗示共產主義社會是歷史的終極目標，從而忽視了馬克思對歷史開放性和變革性的根本重視。馬克思強調歷史的動態性，認為人類社會始終處于不斷的發展和變革之中。其次，馬克思的核心關切在于人類解放，這一目標貫穿于他對各種社會形態的分析之中。他警告說，不應將社會抽象化，以至于與個人的解放相脫節。社會形態的建立應當服務于人類解放的最終目的，而不是成為限制個人發展的新桎梏。

在對馬克思關于共產主義的論述進行深入分析后，我們可以認識到，馬克思對共產主義的理解不僅限于其作為一種社會形態的描述，而是更深刻地視其為人類解放的“必然環節”和“有效原則”。馬克思的深層意圖在于挖掘共產主義作為推動社會進步的動力源泉和潛能所在。在這一視角下，共產主義與社會加速展現出內在的一致性。首先，從未來指向性來看，共產主義著眼于實現未來人類的普遍解放，而社會加速則關注未來技術形式的發展。兩者共同關注未來的可能性，這種對未來的共同憧憬構成了它們之間的一致性基礎。其次，從變革欲望的角度分析，共產主義在對現有世界的肯定理解中蘊含著否定的元素，旨在通過否定之否定實現新的肯定。社會加速則追求技術的持續創新和更新，體現了對變革的渴望。馬克思將共產主義定義為“否定的否定的肯定”^［4］（P197），而尼克·蘭德則將社會加速描述為“解碼和解域化”^［7］（P340），這反映了兩者在變革追求上的相似性。再者，從主體角度來看，共產主義的主體是無產階級，而社會加速的主體在經歷了一定的轉換后，最終也指向無產階級。最初，社會加速作為資產階級推動資本主義發展的工具，其主體是資產階級。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資產階級在獲得統治地位后開始試圖控制社會加速，顯示出保守和消極的一面。舍勒指出，“所謂‘資本主義在全世界的勝利進軍’也開始碰到自己的內在邊界”^［8］（P108）。這一過程中，資產階級不僅創造了社會加速這一工具，也孕育了使用這一工具的力量——無產階級。綜上所述，共產主義與社會加速在推動生產力解放和發展、實現人類解放方面，共同構成了一種動力機制。

在深入分析馬克思的理論框架后，可以明確地指出，馬克思所構想的異化揚棄、私有財產關系的消解以及共產主義的實現，均是在社會加速的動態過程中逐步展開的。為了全面理解馬克思關于“異化的揚棄”與“異化”所共享的“同一條道路”，私有財產關系作為“勞動”與“資本”關系潛在體現的實質，以及共產主義作為人類解放的“必然環節”和“有效原則”的深刻內涵，我們必須揭示并闡釋社會加速這一隱性邏輯。具體而言，社會加速進程不僅是一個理論概念，而且是實際歷史發展中的關鍵動力。在這一進程中，“同一條道路”指的是異化及其揚棄所經歷的同一歷史動態；“私有財產關系潛在的體現”揭示了勞動與資本之間的相互作用和矛盾運動；而“有效原則”則強調了共產主義在推動社會變革和人類解放中的根本作用。這些概念實際上相互聯系并共同構成了社會加速進程的不同方面和階段。

二、馬克思社會加速思想的具體化

在馬克思的理論體系中，異化的揚棄、私有財產關系的消解和共產主義的推進均被視為在社會加速的歷史進程中實現的關鍵轉變。實現這一進程的可行性與機制構成了馬克思深入探討的重要課題。馬克思認為，對于這些問題的解答不能僅僅停留在抽象的理論推演上，而應深植于具體的“物質力量”、社會關系和政治經濟學的現實分析之中。為了解答社會加速如何成為可能的問題，馬克思進行了多維度的考察。他首先關注了科學技術變革的加速特性，認識到科技進步不僅是生產力發展的關鍵驅動力，也是加速社會變革的物質基礎。其次，馬克思分析了階級力量的演化，特別是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之間的對立如何在資本主義體系內加速激化，從而推動社會向共產主義過渡。此外，他還探討了社會危機的加速爆發，包括經濟危機、政治危機等，這些危機的加速性質被視作觸發社會根本變革的潛在力量。馬克思將加速機制具體化為三個相互關聯的方面：科技變革的加速、階級對立的加速和社會危機的加速。這三個加速層面共同構成了社會加速的物質基礎和社會動力，是推動社會向共產主義過渡的關鍵因素。

科技革新作為社會加速理論中的一個核心領域，在19世紀尤為顯著。在這一時期，科技成就的爆發性增長為資本主義的發展注入了強勁動力，同時也引起了馬克思的深刻關注。馬克思生活的年代見證了一系列劃時代的科技發明和理論的誕生，這不僅改變了人類對自然界的認識，也極大地推動了生產力的發展和社會結構的變革。例如，1803年，約翰·道爾頓提出了原子論，奠定了現代化學的基礎；1804年，理查德·特里維西克制造了世界上第一臺實用的蒸汽機車；1820年，安德烈·安培提出了電磁感應的假說；1826年，喬治·西蒙·歐姆闡述了歐姆定律；1831年，邁克爾·法拉第發現了電磁感應現象；1834年，莫里茨·雅可比發明了直流電動機；1839年，施旺提出了細胞學說，為生物學領域帶來了革命性的進步；1840年，詹姆斯·焦耳確立了焦耳定律；1845年，古斯塔夫·基爾霍夫提出了交流電路的電壓定律；1846年，格羅夫闡述了能量守恒定律；1859年，查爾斯·達爾文發表了《物種起源》，奠定了進化論的基石；1865年，格里高利·孟德爾通過豌豆實驗奠定了遺傳學的基礎；1866年，維爾納·西門子制成了第一臺實用的發電機；1869年，德米特里·門捷列夫提出了元素周期律；1876年，亞歷山大·貝爾發明了電話；1882年，托馬斯·愛迪生建立了第一個商業化的火力發電站。這些星羅棋布的科技發明和相繼涌現出的理論，不僅標志著科學領域的重大突破，也體現了科技變革在加速社會生產方式轉變中的關鍵作用。馬克思認識到，這些科技成果構成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變革的物質基礎，它們加速了生產力的發展，同時也加速了資本主義內在矛盾的暴露和激化。

科技的發展最初源于對工具的實用性改進，旨在提升工具的便捷性和可攜帶性。在這一階段，工具的改進更多體現為技術的運用，而科學的貢獻相對有限。然而，科學與技術的結合日益緊密，釋放出強大的變革潛能。馬克思認為，工具向機器的轉變并非僅僅是工具復雜化或動力來源的轉變，而在于機器實現了工具的高效化組合。這種組合不僅依賴技術，更依賴科學的原理。以腳踏式紡車為例，其由動力源、轉動輪和紗綻等不同組件構成，將原本手工完成的羊毛處理、開毛和繞線等工作分配給專門的工具。這些工具由統一的動力系統驅動，且動力源由人力、畜力轉變為蒸汽動力，紗綻數量從最初的6個增加至數千個。這種機器的組合和細微的技術變革，對生產效率和質量產生了顯著影響。動力源的轉變，從間歇性的人力和畜力到持續穩定的蒸汽動力，顯著提高了機器的運行速度和可靠性。機器的持續高速運轉減少了人力和畜力可能出現的間歇性怠工問題。同時，紗綻數量的增加和工藝流程的精細化，不僅降低了單位產品的動力消耗，也提升了紡紗的效率和質量。此外，科技的應用還擴大了動力源的功率，增加了工具組合的可能性，推動了機械工廠向機器大工業的快速發展。機器大工業的興起極大地推動了資本主義社會生產力的增長，促進了生產方式的根本變革。

科技的應用在工業革命期間不僅限于工具與機器的改進，更深刻地影響了機器大工業的內部管理機制。科學管理的引入逐漸展現出其在生產力發展中的關鍵作用。與機器的物理改進相比，科學管理更多地涉及對現有資源的優化配置，包括機器的有效組合使用以及工人勞動的合理分配。在機器大工業的背景下，資本家意識到，為了加速生產力的發展，不僅需要讓機器體系中的各個工具執行專門化的任務，還需要實現這些工具和機器之間的有效協同。科學管理的實施，尤其在對工人勞動的調整、專業化和簡單化方面，對促進機器大工業的發展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實質上，科學管理代表了協作與分工在機器大工業條件下的進一步發展和精細化。傳統的協作行為具有偶然性和臨時性，通常局限于日常生活中的特定情境。然而，在機器大工業體系中，協作轉變為一種必然的、有規律的生產活動，其重要性擴展到了經濟領域，為資本家節約了成本。正如馬克思所指出，“協作所產生的社會生產力是無償的”^［9］（P297），這意味著資本家無需為協作本身支付額外工資，從而刺激了科學管理的發展。分工作為協作專業化的直接產物，與行業傳統分工形成鮮明對比。在機器大工業體系下，分工涉及將工具和機器的使用不斷細化和專門化，以及將工人的勞動簡化和專業化，使得不同的機器和工人共同生產同一件產品。這種分工激發了生產要素的潛能，推動了資本主義生產力的顯著增長。《共產黨宣言》對資產階級所創造的生產力給予了高度評價：“資產階級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階級統治中所創造的生產力，比過去一切世代創造的全部生產力還要多，還要大”^［1］（P36）。

科技的加速變革進程也伴隨著階級力量之間不斷加劇的分化與對立。隨著經濟結構的變遷，“行會師傅”被“中間等級”所取代，而“資產階級”又逐步取代了“中間等級”，最終從被統治的“第三等級”和“自治團體”轉變為社會的統治階級。資產階級為了獲取更多的自由勞動力，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包括將農民從土地上排擠出去，將小商人和小食利者從個體經營中排除，以及將小企業主從資產階級雇主的地位中排除。這些措施導致大量勞動力轉變為自由勞動者，并被納入資本主義工業體系，從而初步形成了工人與資本家的對立關系。隨著機器大工業體系的建立，協作、分工與機器的緊密結合進一步強化了工人對機器大工業體系的依賴。工人在這一體系中的勞動體驗逐漸失去了幸福感和快樂，勞動的對象化和確證感也日漸淡化。工人的角色逐漸轉變為機器的附庸，實際上“變成了一種工具”^［2］（P6），并被固定在工廠內部的生產線中，受到監工和資本家的嚴密監控與控制。機器的普及和效率提升導致了勞動力結構的變化，男性工人逐漸被女性和兒童工人所取代，復雜的手工技藝被簡單的機器操作所替代，這直接導致了工人工資的下降和生活水平的降低。工人與資本家之間的矛盾最初表現為工人自發性地破壞工廠機器以期提高工資。這種自發性的反抗雖被鎮壓，但為后來的工人運動提供了重要的推動力。隨著工人數量的增加，工人開始自覺地組織成團體、同盟，與資產階級進行有組織的對抗。罷工、起義等行動雖遭到鎮壓，卻促進了工人階級的更大規模聯合。機器大工業帶來的交通便利促進了工人階級的普遍聯系，使得地方性的聯合發展為全國性乃至世界性的聯合。

工人階級的壯大最終催生了無產階級政黨的建立，共產黨的誕生為工人階級戰勝資產階級提供了理論指導和實踐經驗。共產黨的成立標志著無產階級成為能夠與資產階級抗衡的力量，社會逐漸分化為兩大對立的階級——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這一分化不僅在經濟領域顯現，也在政治和社會領域中表現出來，形成了現代社會的主要對立階級。

資本主義社會的階級對立加速，其深層根源在于生產社會化與生產資料私人占有之間的固有矛盾。這一矛盾在社會分工和自由競爭的加速發展中表現得尤為明顯。資本的集中和資本家對高額利潤的追求，使得生產活動在個體層面上呈現出高度的組織性和系統性。然而，資本主義社會生產的全局卻“由盲目的規律來調節”^［10］（P195），導致生產結構的比例失調。這種失調首先表現為工業的迅猛發展與農業的相對滯后，以及工業制成品的過剩與農產品的短缺。此外，還“包括生產和個人消費之間的失調”^［11］（P241）。資本家為了追求更多的剩余價值，不斷將資本投入再生產領域，造成產品過剩而工人消費能力不足，進而導致產品滯銷、價格下跌、生產規模縮減和工人失業。隨著機器的普及，工人的勞動被不斷替代和排擠，資本有機構成的提高進一步擠壓了工人的消費能力和生存境遇，加劇了資本主義社會的內在矛盾和危機。

值得注意的是，生產過剩并非局部現象，而是整個社會生產總體失調的表現，這解釋了為何李嘉圖通過調整個別生產部門以恢復平衡的方法是無效的，也即馬克思所批判的，“李嘉圖及其整個學派始終不了解現實的現代危機”^［12］（P92）。信用經濟階段的到來標志著資本主義經濟發展到了一個新高度。信用制度的建立為資本積累提供了便利，使得買賣交易關系在時間上的潛在分離成為現實。信用經濟條件下，交易鏈條的延長和復雜化以及觀念貨幣膨脹下的幻象，推動了生產的加速和市場的擴張。然而，交易鏈條的脆弱性也意味著一旦交易出現斷裂，信用危機的破壞性將更為嚴重。金融行業的獨立化和國家管制的放松，使得經濟泡沫化日益嚴重，社會步入了虛擬經濟的快速發展階段。銀行規避監管和濫用經濟政策促進超前消費，表面上看似經濟增長，實則是“特大的危機在醞釀中”^［13］（P385）。

馬克思認為，資本主義社會的危機無法在現有制度框架內得到根本解決，每次危機的爆發不僅威脅到工人和資本家的生存，也破壞了社會生產力。危機的周期性和破壞性的加劇，使得資本主義社會的危機呈現出加速趨勢。

三、人類加速解放的現實推進

探討加速何以可能的問題及對加速機制的深層挖掘，根本的目的在于從現實層面推進人類的加速解放，實現馬克思原初的加速構想——自我異化的揚棄、私有財產關系的消解和共產主義的加速運行。也就是說，在現實的加速機制助推的基礎上“自我異化的揚棄”達至的是“勞動的解放”，“私有財產關系的消解”實現的是“社會的解放”，“共產主義的運動”推動的是“政治解放”。由此，馬克思在加速機制基礎上現實推進人類加速解放的維度便體現為：勞動解放、社會解放和政治解放。需要特別注意的是勞動解放、社會解放和政治解放是“嵌套式”遞進的逐層開顯，不能任意地顛倒為政治解放、社會解放和勞動解放，因為，馬克思明確指出，人類解放是在實現“個人解放”基礎之上的“一切人的解放”。不可否認，人類解放的三個維度中馬克思最初提到的是“政治解放”，但是，馬克思沒有固執于“政治解放”，而是深入到經濟學領域、社會歷史領域探索解放的現實道路，最后延伸到“政治解放”“人類解放”。在此種意義上，馬克思的“人類解放”是一種“內在的”“必然的”解放，是從人自身、社會內部催生的解放需求，而不是一種“外在的”“偶然的”革命強加于人自身和整個社會的虛幻需求。因此，馬克思人類解放的逐層展開應當合理地理解為：勞動解放、社會解放和政治解放。

勞動的解放是馬克思思想體系中的核心議題，貫穿于從《手稿》到《資本論》的著作之中。在《手稿》中，勞動被視為“自由自覺的類活動”，而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馬克思將其定義為“革命的實踐”。進一步地，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勞動被界定為經驗性和現實的“生產活動”。到了《資本論》，馬克思將勞動過程分解為主體、客體和勞動資料三個基本要素。在馬克思的理論中，勞動的解放首先涉及到勞動各要素之間的“否定性統一”。具體而言，勞動主體在勞動過程中積極發揮主觀能動性，利用勞動資料對勞動客體進行有目的的改造，以實現“人化的自然”與“自然的人化”的和諧統一。這標志著勞動解放的初級階段：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既不受自然必然性的盲目束縛，也不違背自然規律性的發展。前資本主義社會的特征是對自然必然性的恐懼和迷信。然而，隨著勞動實踐的深入，勞動主體的認識和改造世界的能力不斷提升，對更新勞動資料的需求日益增長。科學技術的發展和工具機器的創新，逐漸消除了人們對自然必然性的恐懼和迷信，為人的自身解放以及全人類的解放奠定了現實的可能性。特別是科學技術與機器應用的快速融合，不僅將人類從自然必然性的束縛中解放出來，也將人們從簡單、繁重、危險的勞動中解放出來。這一過程中，人們對自然規律的認知也日益深化。自然的利用不再僅僅追求交換價值的最大化，而是以滿足人的基本需求的使用價值為導向。在此基礎上，勞動的自由得以實現，這不僅是對恩格斯“自由是對必然性的認識”的體現，也是馬克思所言“自由王國是建立在必然王國基礎上的”理念的具體反映。

在商品經濟的發展過程中，勞動力的商品化與勞動的雇傭化成為顯著特征，導致勞動者面臨被剝奪的狀態，而資本家則無償地占有了生產資料。在資本主義私有制的框架下，原本應促進生產力發展的科學技術與機器應用，卻產生了逆反效應，轉而成為鞏固資本對勞動統治和支配的工具。具體而言，科學技術和機器，作為資本所有者所控制的手段，其對勞動的統治和支配直接體現為資本對勞動的支配關系。勞動解放的第二個層面，即擺脫資本剝削與壓迫，因而成為了社會解放進程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在這一層面上，勞動解放不再僅限于勞動者與自然之間的關系，而是擴展到了勞動者與資本之間的關系。這一轉變要求對資本主義私有制下的勞動條件和社會關系進行深刻的批判和重構。

勞動力的商品化標志著勞動社會性的起點。在自然經濟中，勞動力是勞動者的固有屬性，其生產的產品主要用于個人消費，并不涉及交換，勞動力本身也不作為商品進入交換領域。然而，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勞動力轉變為可在市場上買賣的商品，勞動力的社會性由此形成。勞動者開始與社會頻繁互動，勞動的社會性質逐漸顯現。與此同時，勞動力所有權發生了根本性變化，從勞動者轉移到雇主手中，雇主對勞動力的控制和所有權在資本主義社會中達到極致。在這一體系下，勞動力受到資本邏輯的全面支配，勞動者處于被剝削和壓迫的狀態，如馬克思所言，淪為“讓人家來鞣”^［14］（P205）的悲慘境地。盡管如此，勞動者在艱苦的勞動實踐中鍛煉成長，逐漸掌握了科學技術和機器的使用，從而能夠運用各種物質尺度改造世界，將物質尺度轉化為人的尺度，按照美的規律構建生活。勞動尺度的多樣化擴展了勞動者改造世界的范圍，勞動者對自身本質力量的認識越深刻，對勞動力本真狀態的回歸欲望也越強烈。

在互聯網和大數據時代背景下，數字資本催生了新的勞動主體，包括網絡、技術等領域的勞動者。這些勞動者群體通過“非物質性”的勞動，在網絡空間內部進行交往與合作，超越了資本的直接控制，構建起“自治”的智識平臺。他們通過集體的革命運動，挑戰現有的國家結構，更有效地掌握技術和網絡媒體，注重權益的維護。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地方性的斗爭可能迅速擴展，影響整個世界。同時，勞動者積極吸取如“華爾街運動”等反資本主義形式的教訓，推動勞工運動的組織化和系統化，以更有效地對抗資本主義。勞動者自我意識的覺醒，為勞動解放和社會解放提供了現實的主體力量，這標志著勞動解放的深化和社會解放的實質性進展。

社會解放的實現不僅要求消除私有財產關系，還涉及到超越市民社會的局限性。馬克思在其著作中深入分析了社會分工如何導致體力勞動與腦力勞動、地產與資本的分離，并進一步引發農村與城市的分化。隨著工場手工業和機器大工業的發展，個人利己主義的增長促成了私有財產關系的確立和市民社會的形成。在這一社會形態中，個體被視為獨立的、孤立的存在，私人利益被置于公共利益之上，導致了個人私利之間的沖突以及私人與公共利益之間的不可調和性。針對這一現狀，馬克思提出了以“社會”取代“市民社會”的構想，如在《手稿》中初步形成，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明確提出，并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進一步闡述了市民社會的經濟基礎和歷史性質。

馬克思認為，市民社會是社會生產力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物質交往關系，是一個動態的歷史過程，而非靜態不變的實體。生產力的發展內在地包含了變革的種子，市民社會內部的矛盾，如勞動力與所有權之間的對立、勞動者與資本占有者之間的沖突，逐漸積累并催生了變革社會的需求。馬克思提出了“真正的共同體”概念，以區別于“虛幻的共同體”。在“虛幻的共同體”中，個體雖相互獨立，但實際上從屬于共同體，并形成了階級統治的結構，統治階級將自己的私人利益包裝成普遍利益，以此掩蓋社會矛盾。相反，“真正的共同體”立足于整個人類社會，旨在實現人的自由全面發展，通過自由人的聯合，實現個人與社會、個人利益與人類利益的和諧統一。這一共同體的建立，旨在消除私有制和私有財產關系，構建一種新型的社會結構。然而，私有財產關系與“虛幻共同體”國家之間的緊密聯系增加了社會解放的復雜性和長期性。統治階級不太可能自愿放棄權力，他們會采取更加完善和嚴密的措施來鞏固其統治地位。即便生產力發展到一定高度，權力結構也會進行相應的調整，以維持其統治。因此，任何不涉及摧毀統治階級政治制度的社會解放嘗試，都是不切實際的烏托邦幻想。實現社會解放必須通過政治解放的途徑，即必須摧毀統治階級的國家機器，使社會解放與政治解放相互融合。

在馬克思的理論體系中，“政治解放”最初特指資產階級的政治革命及其成果。馬克思對資產階級政治解放的歷史作用給予了積極評價，認為其在兩個關鍵方面取得了顯著成就：首先，實現了國家與宗教的分離，將國家從宗教的束縛中解放出來；其次，促成了市民社會與政治生活的分離，消除了政治生活中的等級差別。然而，馬克思也深刻指出了資產階級政治解放的局限性，即它導致了個人利益的對立和國家代表性的虛偽性。為了解決這些問題，馬克思提出了“人類解放”的更為廣闊的視角。馬克思認為，人類解放是一項長期而艱巨的任務，需要通過持續的斗爭來實現。在這個過程中，有必要進行又一次的政治解放，即無產階級的革命專政。無產階級通過聯合和革命斗爭推翻資產階級的統治，建立無產階級的政治統治，并成立代表無產階級利益的政府形式——公社。公社在新的社會結構中扮演著關鍵角色，其職能和目標包括：確立無產階級的主體地位，實現徹底的社會解放。馬克思通過分析小資產階級、農民等社會階層，得出無產階級是解放社會的主要力量，有能力終結階級統治，并為建立一個無階級、無壓迫的社會奠定基礎。逐步廢除資產階級的私有制體系，解決平等、自由、人權的形式化和抽象化問題。通過深化民主實踐，公社推動平等從勞動力買賣的平等轉向勞動者個體的平等，自由從一無所有的自由轉變為共同擁有的自由，人權從對物質的依附轉向對個人生命的尊重，從而實現對個體的根本性保障。積極發展生產力和提高勞動生產率，為消除階級、私有制以及個人與社會的分離提供物質基礎。這一步驟是實現社會全面解放和人類解放的關鍵物質條件。

無產階級的政治解放，相較于資產階級的政治解放，固然標志著社會進步的重要一步，但它本身也存在一定的局限性。特別是資本主義邏輯的內在動力——追求資本積累與擴張的本能，構成了從“政治解放”向“人類解放”過渡的主要障礙。資本主義通過不斷占用、挪用和吸納各種資源以實現資本的自我增殖，其固有的野蠻性和擴張性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加劇，形成了一種支配人類社會的強有力邏輯。因此，無產階級的歷史任務不僅是推動政治變革，更在于通過消滅自身的階級特性來深化社會解放。這一過程涉及到消除外在壓迫，確保生產活動中勞動力的社會化使用，而非將其私人化。這意味著勞動產品不再作為商品存在，不再成為資本積累的工具，從而消解資本對勞動的支配關系，使勞動恢復其本質的社會性。進一步地，消滅國家是無產階級深化社會解放的另一關鍵步驟。國家的消亡不僅僅是政治結構的變革，更是對資本邏輯與國家權力合謀關系的解構。這一變革將剝奪資本所依賴的“合法性”基礎，并且，由于資本邏輯內部矛盾的全球性，國家的消亡也將加速資本邏輯在全球范圍內的解體。最終，隨著階級統治的終結，將出現基于“個人解放”的“整個人類解放”的新型社會結構——“自由人聯合體”。這一聯合體將超越傳統的國家和階級界限，實現個體與集體的和諧共生，為人類社會的發展開辟新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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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ntemporary Manifestations of Human Emancipation within the Famework of Marx’s Social Acceleration Gheory

ZHANG Zhe

（School of Marxism，Lanzhou University，Lanzhou，Gansu，730000，PRC）

［Abstract］As the founder of the concept of social acceleration，Marx constructed a systematic theoretical conception of the social acceleration mechanism.Marx believed that technological innovation intensifies social class antagonism，thereby leading to an accelerated mechanism of social crises，making the counter-effect increasingly evident，and correspondingly making the transcendence of labor alienation，the deconstruction of private property relations，and the realization of communist ideals possible.Furthermore，the“nested”development model of labor liberation，social liberation，and political liberation in the process of social acceleration can not only promote contemporary workers to build“autonomous”intellectual platforms in network cooperation but also can drive the social level to actively pursue new types of social relations starting from“human society”，and the political field to continuously explore free associations based on“human logic”.This overall constitutes the contemporary symbol of human liberation under the social acceleration mechanism.

［Key words］Marx;social acceleration;technological innovation;class antagonism;social crisis;human liberation

（責任編輯 岳天明／校對 正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