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人工智能作為關鍵技術類行動者的崛起令人機共生成為數字媒體生態的基本結構。人類能動性被機器邏輯弱化乃至褫奪,導致了全球媒介文化的后人類狀況。在此局面下,媒介尚古主義興起,其本質是通過復興舊媒介實踐、重建舊媒介經驗的方式對人工智能支配下的數字媒體生態進行反撥的人類文化行動。媒介尚古主義體現出有限連接、反自動化和模擬美學三個核心特征,培育了包括黑膠唱片再生、慢傳媒、眾包新聞、故障藝術等諸多全球性媒介行動。媒介尚古主義主張復建人類在場的文化生產機制,可以成為我們理解數智時代人類媒介抵抗實踐的基本框架。但與此同時,媒介尚古主義也不可避免受制于科技資本主義的政治經濟結構,面臨著文化挪用、商品化和拜物教化的困境。
[關鍵詞]媒介文化;人工智能;后人類;數字媒體生態;媒介尚古主義
[中圖分類號]G 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9162(2025)01-0057-09
[DOI]10.16783/j.cnki.nwnus.2025.01.007
“我們將在2024年見證紙質雜志的復興。”加拿大著名記者、媒體評論家拉娜·霍爾(Lana Hall)在今年年初的一篇博客文章中宣稱。她的興奮并不僅僅是源于傳統媒體人常有的懷舊之情,而是有著充分的現實依據:數據顯示,僅在美國,從2019年到2023年就有466種紙質雜志誕生,這些雜志覆蓋了新聞報道、生活方式、科技與藝術、歷史文化等方方面面;[1]就連早已停止發行印刷版、全面轉型為網站的老牌雜志《生活》(Life),也于2024年3月宣稱即將回歸紙質形式,以重建“有品位的敘事、本真性與文化共鳴”的日常生活。[2]這一狀況令人沉思:在生成式人工智能迅猛發展、數字媒體生態加速擴張的當下,為何像紙質雜志這樣“原始”且“笨重”的印刷媒介能夠迎來復興?這引發了很多觀察者的興趣。對此,《福布斯》(Forbes)雜志專欄作家創造了一個有趣的表述——“死亡互聯網理論”(the dead internet theory)——做出解釋:數智時代充斥著由AI和機器人生成的內容,人已經失去對文化的支配權,故而對于人的真實需求而言,互聯網正在變成一個陌生、虛假,甚至正在死去的世界。[3]正是在這種狀況下,對前數字、前智能媒介經驗的記憶重現成為了一種文化理想。
紙質雜志的重生并不是上述文化溯舊潮流的孤證。在此之前,黑膠唱片(vinyl)的復興已經吸引了全球范圍大量實踐者參與。大約從2007年前后開始,黑膠唱片這種早已被時代“淘汰”的音樂存儲媒介開始在全世界范圍悄然重生。彼時,不但遠比黑膠便捷的磁帶和CD都已在市場上銷聲匿跡,而且今天幾乎全民普及的流媒體服務也已相當成熟。然而2023年的數據顯示,黑膠唱片的全球市場規模已實現連續17年的高速增長,占據整個音樂行業實體介質售賣盈利的71%。[4]值得一提的是,復興黑膠唱片的主力人群并非更傾向于懷舊的群體(如古典音樂愛好者),而是幾乎完全成長于互聯網時代的數字原住民。當下最為知名的流行音樂巨星泰勒·斯威夫特(Taylor Swift)甚至專門發布黑膠唱片專輯,其于2024年4月19日推出的《苦難詩社》(The Tortured Poets Department)打破了有史以來的黑膠唱片周銷量記錄,在上市的第一個星期就售出了近90萬張。[5]
流行的媒介理論傾向于將上述現象界定為一種媒介化的懷舊行為,體現了個體對媒介環境變遷的適應機制。[6]基于這一觀念出發點,擁有不同背景的研究者做出了類似的解釋。比如,三位英國學者提出了一個“回溯技術擴散”(the diffusion of retro-technologies)假說,來描述那些已被廢棄的媒介技術在特定社會語境下被重新激活的原理;在他們看來,回溯技術擴散的發生是多元行動者被數字技術賦權而帶來的必然結果,預示了媒介文化中心和邊緣之間的界限不斷消融的趨勢,以及人對這種趨勢的適應過程。[7]而兩位歐洲學者則從文化社會學視角出發,將舊媒介在新技術生態下的重生解釋為一種追求“觸感愉悅”(the pleasure of tactility)的文化消費模式;他們還認為懷舊的本質是青年群體嘗試為自己賦予有別于主流人群的“冷靜感”(sensibility of coolness),從而獲得一種自我確信的文化滿足機制。[8]這些解釋為我們的思考提供了有益的啟發,但它們均局限于具體個案,缺少語境化和批判性的分析,因而很難超越媒介化懷舊的功能主義框架。若僅僅將古早媒介技術、媒介經驗和媒介文化的回溯視為個體懷舊的結果,則有可能遮蔽這類實踐的真正歷史并將其轉變為去政治化的私人或集體神話,[9]進而消弭這種現象中包孕的進步性文化價值。
因此,本文認為,無論紙質雜志的重生還是黑膠唱片的復興,都不單純是技術的此消彼長或人對媒介的權且利用,而是指向了數字媒體生態下一種意涵深刻的抵抗文化實踐。本文將這種實踐界定為“媒介尚古主義”(media primitivism),并將其視為人類基于自身主體性認同塑造數字媒體生態、主導媒介演進的典型行動。媒介尚古主義行動的范疇不但超越技術本身,而且覆蓋了完整的媒介認識論和實踐體系,正在成為人本主義對抗機器邏輯、重申人類對媒介文化領導權的主要路徑。本文嘗試通過一項探索性的研究,對媒介尚古主義的認識論內涵、發生語境、行動特征和結構局限性做出分析,以期為更加透徹地理解我們置身其中的“后人類狀況”提供啟發。
一、什么是媒介尚古主義
尚古主義(primitivism)是一個有著豐富內涵的概念,在人類思想的多個領域留下了深刻的認識論烙印。其中,最為人們所熟知的是作為美學思想的尚古主義,即通過對原始狀態下人類生活經驗的再現來倡導一種更接近本真性的道德理想,并據此對工業革命和現代性的后果做出反思。在藝術史上,典型的尚古主義作品如亨利·盧梭(Henri Rousseau)對雨林和野生動物等意象的描繪、保羅·高更(Paul Gauguin)創作的塔希提島居民的生活圖景,以及音樂家伊戈爾·斯特拉文斯基(Igor Stravinsky)早期的芭蕾舞劇作品如《火鳥》(The Firebird)等,無論在媒介、技法還是美學上都體現出了刪繁就簡、回歸質樸的意圖。更重要的是,在以盧梭為代表的尚古主義者身上體現出了與20世紀主流藝術觀念截然不同的風格:他們對一切被界定為“先鋒”的創作手段不屑一顧,并堅持藝術實踐的主要目的是取悅人類自身。[10]在尚古主義的策展活動中,富含原始意象的作品時常被置于現代意義上的“文明”場景中加以展示,以制造認知反差、喚起觀者的陌生感,進而激發其對現代性的批判。[11]因此,primitivism一詞更常見的譯法其實是“原始主義”。
那么,本文為何選擇“尚古主義”這個拗口的譯法?這是因為,在哲學和認識論領域,primitivism的歷史更為悠久,其意涵也遠較作為藝術思潮的“原始主義”豐富。早在17世紀,尚古主義就作為一種文化理想為不少啟蒙思想家所推崇。比如意大利的維柯(Giovanni Battista Vico)通過對荷馬史詩與一些宗教文本的分析指出,古典文學比現代文學更能造就文化意義上的人,蓋因前者在精神氣質和社會功能上與詩學的本質更為接近。[12]后工業時代的文學評論家金斯利·威德默(Kingsley Widmer)也做出過類似的判斷,他認為藝術的“原始主義”和哲學的“尚古主義”其實有本質的不同:前者是一種意識形態、一個道德概念;而后者更準確的表述方式應當是“the primitivistic”,即一種實踐形式,它既包括了崇尚本真的道德理想,也包括了一系列物質性的行動方案。因此,尚古主義的實踐并不必然導致“回歸原始”的結果,其目的在于以回歸原始為形式創造一種新的歷史經驗。[13]不過,在西方啟蒙主義的視域下,無論美學還是哲學的尚古主義都有文化殖民主義的傾向,其倡導者多持有將“原始的殖民地文明”作為“現代西方文明”的他者和對立物的認知框架,他們通過創造“高貴的野蠻人”(the noble savage)這樣的文化意象來臆想一種從未被現代文明所“污染”的所謂純真狀態。因此,經典尚古主義的本質其實是一套東方主義修辭,它所承載的“本真性”的本質其實是“擁有某種‘遙遠’且‘不同’的形式的……西方中心主義凝視”。[14]
在媒介文化領域,尚古主義無論作為道德理想還是實踐體系,都尚未被深入討論,但它的影子卻始終存在于當代媒介思想和日常生活的全部歷史。媒介環境學派的代表人物尼爾·波茲曼(Neil Postman)的思想就有著鮮明的尚古主義傾向。在他看來,不同媒介不僅意味著不同的內容形式和傳播方式,也承載著不同的道德生活,而印刷媒介及其代表的“字詞的文明”則是最符合公共性理想的媒介文化形式。在波茲曼的影響下,相當一部分媒介生態主義者主張應當在公共生活中盡可能恢復印刷的甚至口語的信息交流形式,以重建有機的、受現代科技異化程度最低的人類經驗。[15]而在日常生活中,為“古早”媒介經驗賦予新的意義并致力于使其復興的實踐也層出不窮。比如,有研究發現,聲音媒介(audio media)正在吸引越來越多的追隨者,如“廣播劇”這樣已經銷匿了大半個世紀的節目形式的重生既是流媒體與播客技術培育的產物,也是很多人嘗試重建有機媒介體驗的結果。[16]另一個引人關注的例子是劇場新聞(live journalism),也即將新聞報道改編為舞臺劇、在真實的劇場空間對現場觀眾演繹并與之交互協商意義的另類新聞實踐;通過這種方式,新聞得以脫離社交媒體浮躁且失真的環境,實現對真正意義上的社區情感結構的回歸。[17]
當代媒介技術演化的基本方向是智能化、自動化和視覺化。無論印刷文明還是口語傳統、無論廣播劇還是劇場,其笨重的實踐形式都意味著對媒介生態的自然規律的反撥。因此,我們顯然不能將它們在數字時代的復興視為另類或懷舊的小眾生活方式,而要看到其背后深刻的認識論根基:媒介不是文化的容器,而是構成文化本身的關鍵要素;人對媒介的選擇和使用也不是對自身需求的簡單滿足行為,而是一種有意圖的、在很多時候是抵抗性的文化行動。基于這種理解,我們得以對本文的核心概念做出界定:所謂媒介尚古主義,就是一種通過復興舊媒介實踐、重建舊媒介經驗的方式對人工智能支配下的數字媒體生態進行反撥的人類文化行動。
如同藝術和哲學領域的尚古主義者一樣,媒介尚古主義的踐行者也大多有著強烈能動性和自主性;他們的行動方案雖然豐富多元,卻遵循一種共同的模式,我們不妨將其稱為“回溯”(retrospect)。那么,媒介尚古主義者為何要棄新溯舊、回歸“原始”呢?他們試圖抵抗的支配性文化結構,又是一種什么樣的結構?這就需要我們對當下全球數字媒體生態做出描摹。
二、人工智能與媒介文化的后人類狀況
人工智能作為關鍵技術類行動者的崛起,加深了數字媒體生態的系統離散性(systematic discretization)和語法化(grammaticalization),[18]進而對媒介文化的演進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僅以新聞實踐為例。隨著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的不斷成熟,在新聞生產方面,活躍于幾乎所有平臺的社交機器人(social bots)和大型媒體機構的“機器人記者”(robotic journalists)正在成為與人類媒介使用者同等重要的新聞來源,這些新型生產者所遵循的意義可計算性和流量經濟法則,與現代新聞業所確立的專業和道德標準幾乎不可通約,從而塑造了與過去截然不同的輿論生態。[19]在新聞流通方面,智能推薦算法成為傳播網絡的基礎設施,通過對用戶行為進行實時的數據轉化、分析與研判,使一種定制化的新聞分發機制不斷固化,用戶日常接受的新聞套餐千人千面,社會公共文化空間隨之日益逼仄。[20]在新聞經驗方面,隨著智能技術日益向“可穿戴性”趨勢進化,媒介與人的身體深度融合,這不僅放大了生物感官在新聞接受中的作用,而且也導致新聞意義加速成為人機協商的產物。[21]上述所有變化不僅帶來了新聞傳播過程的提能增效,更有力地重塑著人類新聞實踐本身,其表明人機共生已經成為數字新聞生態的基本特征,人類新聞行動者也因自身主體性被機器邏輯弱化乃至褫奪而不得不面臨一種“后人類”文化狀況。
無論作為經驗現實的后人類(posthuman)還是作為認識論的后人類主義(posthumanism),都有著極為豐富的內涵,本文不欲對其展開深入辨析。在此,采納后人類主義哲學家凱瑞·沃爾夫(Cary Wolf)所下的定義作為后續論述的前提:后人類主義就是由人類身體與技術、生物信息與經濟網絡的深度交纏而導致的人類去中心化的歷史時刻(historical moment)。[22]從認知語言學的角度看,后人類狀況之所以會發生,既因笛卡爾式的人類語言獨異性(human linguistic uniqueness)假說業已被過去二十年的研究所證偽,也即我們不能再以語言作為劃定人機邊界的依據;也因人工智能自身的機器語言體系已經進化出與人類完整認知系統非常相似(但遵循不同邏輯)的語法。[23]質言之,在信息和交流領域,人越來越像擁有“機器義肢”的賽博格(cyborg),而機器則日益成為兼具理性和情感官能的“擬人物種”。
后人類狀況下數字媒體生態不斷建立各種形式的交互(interaction):既包括人機交互,也包括人與人之間藉由機器界面實現的交互。因為人在這一過程中獲得了極大豐富的信息和關系,并可將其轉化為認知資源,因此這種交互最初帶來的是意義和身份生產的便捷。但隨著機器邏輯的日益興盛,交互漸漸不再擁有明晰的歷史和價值指向;或者說,交互本身就成為了這種活動的終極意義。德國社會學家尼克拉斯·盧曼(Niklas Luhmann)將這一機制稱為“自我指涉性”(self-referentialness),也即一種活動發生的最終鵠的在于為自身的重復再生創造條件,因此,后人類媒介文化可以理解為盧曼所提出的“自創生系統”(autopoietic system)。當大量交互機制通過自我指涉的方式充斥于人的媒介經驗并稀釋其應有的歷史和道德參照系,人也就逐漸喪失了對現實世界做出解釋和判斷的自覺性。一如盧曼所說:“現實成為人感知它的時候不為人所感知的東西。”[24]
與此同時,人工智能也開始在越來越多的領域取代人類勞動、褫奪人類決策權,致使整個媒介系統的運作越來越像一架精密的半自動機器——不完全由人類安排,也不完全以人類意志為轉移。意義不止由事件驅動,也由數據驅動,而數據則來自機器的算法對一切人類媒介使用行為的捕捉與轉化。因此,只要人類接觸媒介,哪怕只是在一個頁面停留了稍長一點時間,都會在某種程度上將自我數據化,從自覺行動主體稍稍變形為可計算和可預測的對象。異化因此而生:勞動被剝奪了歷史,數據成為衡量勞動價值的新尺度,人從人類勞動的主體蛻變為機器勞動的客體。[25]由是,消極精神開始在數字媒體生態下蔓延,因為人們日益發現自己的意志無論在日常意義協商還是宏大歷史敘事范疇都漸漸變得無關宏旨。這進而導致了對媒介環境的回避、對媒介經驗的戒斷,甚至媒介化的犬儒主義漸漸盛行,[26]越來越多的人選擇逃避主義來回應自身主體性衰落的現實。
隨著時間的推移和人機共生局面逐漸制度化(institutionalized),后人類正在從一種狀況轉變為一種結構。社會學家皮爾保羅·多納蒂(Pierpaolo Donati)將人類主體性在這一過程中的演化描述為三個階段:人類架構(man architect)、被重構的人(reconstructed man)以及數字人(digital man)。在最后的階段,與機器共生(既包括身體的融合也包括身份的交纏)成為人類存在的基本結構,文化也就變成了一種“量子規則”(quantum code),也即我們對文化的認識以及我們在文化中的存在完全成為一種“關系性的”(relationalist)概率分布,進而失去其全部的(人類)歷史。[27]意義,若如約翰·哈特利(John Hartley)等人所說,正在“成為技術進化的產物而非社會革命的產物”,[28]那么人類能動性和創造力將何處安放?假如技術進化的基本方向是“向前”,那么對進化的后果的抑制,是否可以通過“向后”來實現?這就使媒介尚古主義擁有了被想象和踐行的空間。
三、媒介尚古主義行動的基本特征
媒介尚古主義嘗試重新激活人類能動性,從而實現對全球后人類媒介文化的抵抗與反撥。在觀念上,媒介尚古主義者期望喚醒人們對于前人工智能時代的有機媒介經驗的記憶——這種記憶并不是湖畔派式的文化懷鄉情,而是對曾經擁有的主體意識棲居其中的物質環境與社會關系的重新構建。正如德國學者楊·阿斯曼(Jan Assman)所說的:文化記憶不是人腦中的空洞懷舊情緒,而是在包括工具、儀式、文本、檔案,以及各種各樣的象征形式的文化系統中被賦形、外顯和對象化的。[29]而在實踐形式上,媒介尚古主義者主張通過發掘舊媒介技術、恢復已經式微甚至銷聲匿跡的媒介生產與使用方式,以及重振傳統媒介專業主義的具體行動,來校準乃至重新界定人與媒介的關系,以期在社會文化的演進中為人類主體性開鑿更大的空間。
既然人工智能對數字媒體生態的深度介入是導致后人類媒介文化滋生的主要原因,那么媒介尚古主義行動也就呈現出了三個主要特征:有限連接、反自動化,以及模擬美學。
(一)有限連接
有限連接性(limited connectivity)是媒介尚古主義行動最基礎、也最直觀的特征,它顯然因應人工智能的“泛連接”可供性而來。數字媒體生態下的人之所以漸漸喪失文化自覺、陷入消極精神,直接原因即在于兩者之間的接口數量過多、連接效應過強。人工智能沒有自己的傳統和慣例,它對社會進程的介入——至少在當下——必須通過跟人類的身體與意識建立連接的方式來實現。在這個意義上,人的存在本身在某種程度上成為機器邏輯的寄主,廣泛而強效的“人機接口”則是上述關系得以實現和維系的基本物質架構。有限連接則意味著人對自己以何種方式與程度跟機器共生有更大的選擇權和裁量權,而這種選擇和裁量的價值底線則是人能夠實現對自己行為、身體和感官系統的完全控制。
對有限連接性的追求,決定了媒介尚古主義者普遍認為基于文字和聲音的信息傳播模式是更具秩序感、也更優越的人-媒介關系模式——它們明顯指涉傳統的印刷和口語文明。一個典型的觀點就是,印刷媒介和電臺廣播與人的關系更接近“陪伴”(companionship),可以幫助人抵御數字媒體的入侵性(intrusiveness)。[30]美國著名媒體人斯蒂芬·卡西米羅(Stephen Casimiro)就是一個堅定的印刷媒體的倡導者:2016年,他“逆歷史潮流而動”,創辦了一本頗具復古主義色彩的紙質雜志《歷險期刊》(Adventure Journal)。之所以稱其“逆歷史潮流”,是因為戶外旅游類雜志是最早被數字化浪潮所吞噬的,但卡西米羅卻認為自己所從事的是極有意義的工作。他在接受《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采訪時明確指出媒介應當是人類生活的陪伴物而非入侵者:“人應當將雜志拿在自己手里,放在自己的咖啡桌上……而不是讓雜志變成屏幕包裹我們……我們需要留下可以回味的東西。”[31]除紙質雜志之外,與電臺廣播在形式上高度相似的播客(podcasting)近年來也吸引越來越多的人投身其中。一位意大利學者將其界定為“傳統聲音文化回潮”,并認為播客是一種典型的新舊雜合的文化形式,能夠讓其實踐者在充分利用數字技術帶來的生產性便利的同時,在一定程度上還原電臺與人之間的有機情感關聯。[32]有中國研究者也認為,引領“聽覺復興”的播客比其他全感官媒介更有助于文化共同體和文化公共領域的形成。[33]
需要注意的是,追求有限連接性的媒介尚古主義與數字斷聯/戒斷(digital disconnection/detox)并不相同:前者是對舊媒介的積極使用以重建人類作為意義生產主體的行動,有著明確的文化公共性訴求;后兩者則是通過消減媒介經驗實現的個體層面的抵抗,其價值宗旨在于申明人的自由和自主。[34]因此,在具體實踐中,媒介尚古主義從未體現出逃避主義的意圖,其最常見的行動方案也是傳統意義上的內容生產。比如,慢傳媒(slow media)作為全球范圍內最具代表性、也最具組織規模的媒介尚古主義運動,就在其公開發布的“宣言”中明確界定了自己的行動原則:推崇媒介生產的“單任務性”(monotasking),重建傳統媒介文化的“靈韻”(aura),也即“讓特定的媒介經驗隸屬于人類生命的特定時刻”。[35]這種本雅明式的媒介觀是對數字媒體入侵性最直接的否定。也因如此,慢傳媒的倡導者大多是前傳統媒體從業者而非新銳的數字原住民。他們通過創辦出版周期極長(按照當下的標準)、專事深度報道的專業媒體機構來復興傳統媒介經驗。著名慢傳媒機構《烏龜傳媒》(Tortoise Media)的創辦者、英國《泰晤士報》(The Times)前編輯詹姆斯·哈丁(James Harding)以《伊索寓言》中龜兔賽跑的故事作為隱喻,歸納了自己的媒介觀:“我們需要以自己的道德智能(moral intelligence)作為對人工智能的回應,我們同樣需要站在人類利益的視角去面對創新對日常生活的滲透。”[36]因此,媒介尚古主義者所追求的有限連接性不是對人類媒介經驗的消減,而是通過給不同連接形式賦予不同道德權重的方式來實現對人類媒介經驗的重新組織。他們希望播撒的觀念是:克制加速和繁復的欲望是一種更為崇高的文化經驗,它會讓人獲得捍衛自身主體性所需的道德力量。
(二)反自動化
自動化(automation)是人工智能時代數字媒體生態最典型的文化趨勢,其表現是媒介內容的生產和流通以及媒介經驗的生成日益由算法支配,其本質則是機器邏輯逐漸取代人類判斷力成為媒介文化主導性演進動力的歷史過程。[37]媒介尚古主義行動總體上拒絕使用、或極為審慎地使用智能媒介技術,并嘗試通過復建傳統文化生成和體驗的人類勞動機制來實現對數字媒體生態下諸種異化狀況的修正。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將媒介尚古主義視為一種溫和的后盧德主義(Post-Luddism),其行動主要觀照的是人類勞動狀況和勞動主體地位被數智技術的侵蝕。[38]
眾包新聞(crowd-sourcing journalism)是最具代表性的反自動化媒介實踐之一:其基本形式是發動分布于廣袤空間的媒體用戶就特定議題或目標展開協同性新聞生產;其理念則延續20世紀90年代興起的公民新聞(citizen journalism),主張建立專業新聞從業者與公眾的聯合生產機制以促進新聞業的公共性。[39]在眾包新聞的倡導者看來,人工智能雖然可以對數據進行自動檢索和分析并迅速生成報道,但只有聯合起來的人類行動者才能為這些數據賦予歷史意義。在日常實踐中,眾包新聞生產模式主要被運用于大規模、長周期的調查性報道。例如,美國新聞網站ProPublica在2017年推出的大型調查項目“失去的母親”(Lost Mothers)關注該國女性長期以來高孕產死亡率的現狀,其發動全國范圍有相關經歷的網民參與敘事,并最終收集了超過5000個經核查為真的鮮活故事,在當時產生了巨大的影響。[40]再如,2021年中國河南鄭州的嚴重水災中,最初由一個名叫Manto的網友制作和上傳的救援信息文檔借助微信平臺的開放編輯功能,吸引了難以計數的普通網民參與到后續的信息輸入之中,該文檔的廣泛流傳令超過3000人獲得救助,并被人們稱為“救命文檔”。[41]這兩個中外代表性眾包生產案例表明蘊含于人類情感敘事中的文化能量是人工智能無法模仿的。全世界范圍最著名的眾包新聞平臺貝靈貓(Bellingcat)的創始人、著名公民記者艾略特·希金斯(Eliot Higgins)就將自己引領的眾包新聞行動理解為一種人類英雄主義:“我想讓新聞盡可能地充滿戲劇性……沒有什么能夠比這更讓人滿足。”[42]盡管眾包新聞項目通常需要借助不同形式的數字工具完成,尤其是對協同編輯平臺有較高的依賴性,但其普遍堅持使用傳統調查手段搜集和分析資料,并認為“講故事”(storytelling)這種集體意義建構模式具有不可替代的文化價值。
即使是走在人工智能技術應用前沿的傳媒行業,也存在著不同形式的“反自動化”亞生態。其中,近年來由一些主流媒體機構倡導的“算法透明”(algorithmic transparency)運動有很大的影響力。一項關于《華盛頓郵報》(The Washington Post)的個案研究顯示,在這家老牌主流媒體的算法工程師群體中間已形成頗具規模的“透明性”文化,其成員會通過各種制度或非制度化方式向公眾解釋算法在內容生產中的工作原理。[43]此外,以國際記者中心(The International Center for Journalists)為代表的一些全球性媒體從業者組織從2022年開始致力于令“透明化生產”成為一場專業主義運動,投身其中的媒體人遍布世界各地,其主要行動方案是通過各種方式揭示人工智能在日常媒介文化中的運作方式,并明確抵制自動化內容生產。例如,著名數字媒體機構Vox就建立起口碑卓著的“透明層”(transparency layer)制度,該制度通過公開所有參與報道項目的人員履歷、分工安排、項目執行備忘錄以及決策過程記錄的方式,來強化內容生產的人類勞動要素。不過,這種反自動化的制度創新顯然也會給媒體機構增加額外的運維壓力,因此并不十分普遍。[44]
總之,如果說有限連接性決定了媒介尚古主義實踐對舊媒介技術及其內容生產程式的復興,那么反自動化則推動媒介尚古主義者對傳統媒介專業理念、勞動分工和制度安排的重啟。這一點,對于新聞業的文化生命尤其重要,各種類型的反自動化新聞實踐已經成為維系傳媒公共性的重要行動。
(三)模擬美學
主流媒介文化理論長期忽視藝術和審美的問題,這在今天已不合時宜。一方面,在數字技術革命塑造的融合媒介生態下,信息和意象、生產和創意之間的界限已高度模糊,雜合(hybridity)成為常態,我們已經很難忽視構成人類媒介經驗的審美維度;另一方面,藝術長期被視為人類創造力的禁臠以及人類將自身與機器絕然區分的認知屏障,審美也因此而在人工智能的時代擁有了更具解放性的文化潛能。正是基于這樣的觀念,模擬美學(analogue aesthetics/aesthetic analogy)成為媒介尚古主義行動的一個基本特征。
模擬(analogue)是前數字時代攝像與電視技術傳輸標準的統稱。模擬信號是經人工頻率調制后形成的信號,其作為一項“原始”技術有保真度低、衰減嚴重、極易受到外界噪源干擾等“缺陷”。從2000年前后開始,世界各國電視業均逐步實現了從模擬系統向數字系統的轉換。但在過去十余年間,作為藝術運動的“模擬”竟蓬勃發展,其踐行者通過創作與模擬信號畫面在形式上十分相近的意象來表達對過于清晰、全無神秘感和智能化調制的媒介文化的抵制。“原始”的技術缺陷被賦予了美學內涵,獲得了新的歷史。模擬美學的認識論基礎包孕在“模擬”一詞的隱喻之中:媒介不應無中生有地構建現實,而只能是對現實的模擬,而在這一過程中產生的一切干擾和失真都是這種媒介真實性的證據。具體而言,模擬美學雖倡導記錄手法,卻會通過創造性地加入噪點、變形、斷續、頻閃等元素的方式,來刻畫某種未經機器文明染指的人與外部世界的自然關系。[45]在全球范圍內,遵循或借鑒模擬美學理念開展的藝術流派眾多、技法紛紜,例如從2002年開始不斷發展壯大的故障藝術(glitch art)運動,就主張以模擬信號系統導致的屏幕顯示或播出故障——包括掃描線錯位、信號干擾、圖層錯亂、畫面壓縮失真等——為元素來塑造充滿陌生感甚至不適感的審美體驗,以提醒人們技術中介的存在。[46]
值得注意的是,模擬美學并未局限為一種小眾先鋒藝術,而是在主流傳媒工業體系下實現了某種程度的類型化。例如,模擬恐怖片(analogue horror)就在2015年前后確立為一種影視作品類型,其風格最初由《81號檔案》(Archive 81)等播客項目,以及《無法直達》(No Through Road)、《本地58頻道》(Local 58)、《雙子座家庭娛樂》(Gemini Home Entertainment)等流傳甚廣的網絡劇奠定,不但在視聽要素的配置上仿制模擬信號電視的效果,而且在敘事上也反復使用磁帶、錄像機、雪花屏等意象來營造復古的氛圍。《81號檔案》在2022年被流媒體巨頭奈飛(Netflix)改編為網絡劇并在全球范圍吸引了近1.3億小時的總觀看量,成為模擬美學從“創意”到“流行”的關鍵事件。著名劇評人羅琳·阿里(Lorraine Ali)對該劇的贊譽體現出了鮮明的人本主義取向:它“用理智對抗現實的主張”讓觀眾意識到“對清醒的追求在如今既是夢魘也是快感”。[47]
在文化意義上,模擬美學的本質是通過刻意追求媒介內容的形式、表達和意義的不清晰性來反撥數字技術對人類創造力的拆解和祛魅,進而實現對已經逝去的那種富含微妙性和在場感的審美經驗的重建;而基于機器邏輯生成的意象和作品則被媒介尚古主義者認為是將想象力計算化的結果,雖然表面上看起來是對現實世界的精確“還原”,但本質上卻是對人類存在物質性的否定,是鮑德里亞(Jean Baudrillard)式的“超級真實”(hyper-reality)——比真實還真實的有關整個世界的謊言。對此, 德國媒介哲學家哈特穆特·博默(Hartmut B?hme)認為舊美學形式的復興如同中世紀后的文藝復興一樣,往往出現在人類認識論面臨嚴峻危機的時候;所有被保存和銘記的“文化的某些方面”其實都是對人類正在失去或以往的感覺結構的指涉,因此這種復興其實是對空虛感(emptiness)的一種自覺的建構。[48]而正是在美學的維度,媒介尚古主義超越了實用主義行動的范疇,獲得了成為系統性文化革新力量的潛能。
四、余論:媒介尚古主義的潛力和困境
本文嘗試通過對媒介尚古主義這一概念的理論化,來實現對數字媒體生態下各種自覺對抗后人類狀況的文化行動的理解。媒介尚古主義的基本觀念是追求媒介經驗的有限性、陌生感和自主意志,其行動方案則主要體現在對原始、笨重但人類在場的媒介技術與媒介文化生產機制的復興。媒介尚古主義既包括專業行動(如慢傳媒、眾包新聞),也包括藝術運動(如黑膠唱片生產、故障藝術);它沒有統一的綱領,卻基于相同的意識形態,那就是反撥機器邏輯、重申人類文化主體性、重建有機人類生活經驗的人本主義。因此,我們可以將媒介尚古主義視為一個傘狀概念(an umbrella concept),它可以成為我們理解數智時代人類媒介抵抗實踐的基本框架。
不過,如同歷史上的一切抵抗文化一樣,媒介尚古主義也無法免于政治經濟規律的影響。重生的舊媒介及其文化很快就會被文化工業挪用并拜物教化,而以機構為基本形式的各種另類媒體實踐也必須首先實現盈利才能侈談變革。在泰勒·斯威夫特開始發行黑膠唱片專輯以后,這種有著豐富文化政治意涵的古早媒介就不可避免地成為流行音樂產業新的利潤增長點。曾經影響力巨大的荷蘭慢傳媒機構《信使》(De Correspondent)在斬獲多個國際新聞獎項之后,卻不得不在2020年年底因投資人撤資而關張。在很多情況下,如眾包新聞這樣需要大量人力物力卻缺少商業變現途徑的項目,或由堅守專業主義的老牌媒體支撐、或由少數理想主義者勉力維系,蓋因其觀念與實踐與主流科技資本主義皆不兼容。所有這些,都是包括媒介尚古主義在內的各種另類媒介行動不得不面對的困境。如何讓少數清醒者的文化探索能夠不斷進化為擁有強大公眾基礎的文化常規?對這個問題的反復思考應貫穿我們構建批判性媒介文化理論工作的始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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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dia Primitivism:Human Cultural Activisms underPosthuman Condition
CHANG Jiang
(School of Media and Communication/Global Communication Research Institute,Shenzhen University,Shenzhen,Guangdong,518060,PRC)
[Abstract]The rise of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as a key technological actor has made human-machine symbiosis a basic structure of the digital media ecosystem.Human agency is therefore weakened,or even deprived by machine logic,leading to the posthuman condition in global media culture.Under such circumstances,media primitivism is gaining traction,whose essence is a type of human cultural activism that aims to amend the AI-dominated digital media ecosystem by reviving old media practices and old media experiences.Media primitivism has limited connectivity,anti-automation,and analogue aesthetics as its major features,and has cultivated some influential global media movements including the vinyl rebirth,slow media,crowdsourcing journalism,and glitch art.Media primitivism vows to rebuild a cultural production mechanism with a strong human presence and could become a basic framework for the understanding of human media-based resistance in the digital age.However,we should also pay close attention to the plight of cultural appropriation,commodification,and fetishization that media primitivism faces in a techno-capitalist political economy.
[Key words]media culture;artificial intelligence;posthuman;digital media ecosystem;media primitivism
(責任編輯 王明麗/校對 維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