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莎跑了一會兒,然后停下來,站在村口的老酸豆樹下,遠遠地朝河灘上望——叔叔瘦小的身影和他那群牛的身影混在一起。
叔叔對他的牛很好,哪里青草多就把牛往哪里趕。他現在有7頭牛,一頭老母牛、一頭小牛犢和一頭快兩歲的白牛,還有4頭青壯牛。白牛最顯眼,是一頭得了白化病的牛。它生下來時就是白的,全身雪白,嘴唇卻是粉色的。它是叔叔的最愛,卻遭到爺爺奶奶的嫌棄。
叔叔說,白牛是牛精靈。
“你見過白色的牛嗎?”叔叔不厭其煩地問爺爺奶奶,問阿莎,問村里的人。阿莎的兩個姑姑來的時候,他又問她們。
他們當然沒有見過。
“那肯定是牛精靈啊!”叔叔咧開嘴笑著說。
阿莎要去找叔叔,但她又害怕他聽到消息哭鬧得厲害,因為這一次與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以往爺爺只是偷偷賣掉叔叔的牛,叔叔發現少了一頭牛之后,會又哭又鬧,折騰好些天。直到爺爺再給他買回一頭小牛,他才漸漸忘掉那頭被賣掉的牛。
叔叔養的牛健壯漂亮,全身皮毛油亮,能賣上好價錢。這些年來爺爺就是這樣偷偷賣牛,然后又買小牛回來哄叔叔。如果爺爺不賣叔叔的牛的話,叔叔現在肯定有一大群牛了。
但這一次爺爺要宰牛。要過山欄節了,按照習俗,村里要宰牛,爺爺準備宰掉那頭白牛。在爺爺心里,一頭全身雪白的牛是不正常的,是怪異的。不只爺爺,奶奶和村里人也是這樣認為的。他們喜歡全身皮毛油亮的水牛和披著黃緞子似的健壯的黃牛。
阿莎覺得這會要了叔叔的命。
叔叔很寶貝他的牛,天剛蒙蒙亮他就起床,然后坐在灶房里等阿莎奶奶做早飯。吃完早飯,他就開開心心地去放牛了。他把牛趕去河邊,先讓它們喝水,然后沿著河灘吃草。
牛群悠閑地吃草的時候,叔叔就唱歌,唱累了找一塊大石頭,躺在上面看天空,看哪一塊云像他的哪一頭牛。他看來看去,覺得那些云最像他的白牛,白得耀眼,白得讓人總想去摸一摸。
他從10歲那年開始放牛,放了21年牛,從來不覺得累。阿莎知道叔叔是快樂的,當然,除了牛被爺爺偷偷賣掉的那些日子。
阿莎知道叔叔永遠都不會同意賣牛,因為他覺得所有的牛都應該好好活著。有一次,阿莎在電話里對爸爸說了自己的疑問:“可是,牛養大了總要被賣或者被宰的呀。”
“他不知道這些,他還是個孩子。”爸爸說。
實際上叔叔已經31歲了,但他只有6歲孩子的智商。
阿莎喜歡和叔叔玩,叔叔在河邊放牛時,阿莎就卷起褲腳去河里摸田螺,聽叔叔唱《放牛歌》。叔叔還讓阿莎坐在洗干凈的白牛背上,熱辣的陽光把白牛照得全身閃著銀光,映得阿莎的黑頭發閃著一圈銀色的光暈,好像她是一個騎著白牛的精靈。
阿莎沿著斜坡往河邊走,從一片蟛蜞(péngqí)菊中間踩出來的小路,因為前一天晚上下雨變得似乎有了一點兒彈性。蟛蜞菊鋸齒形的葉片也因為雨水的滋潤而顯得格外綠。阿莎喜歡蟛蜞菊開出來的小黃花,她覺得它們像小太陽。
叔叔的歌聲遠遠地傳了過來:
不要嫌我放牛娃,我有牛放在田畦;
趕牛上坡能騎牛,趕牛去賣買屋瓦;
放牛不要多幻想,不給牛吃水稻秧;
吃了秧苗再難長,等到下季沒食糧……
“哞——”一頭健壯的年輕母牛抬起頭沖阿莎叫了一聲。
“阿莎,你怎么來了?”叔叔看見了阿莎,揮舞著細軟的樹枝,朝她飛奔而來。
阿莎看著臉上洋溢著喜悅的叔叔,不知道該怎樣把從爺爺那兒偷聽來的關于要宰白牛的消息告訴他。
“我干完活了,來找你玩。”阿莎想了想,說道。

“你要是早點兒來的話,就可以看見白鷺了,可好看了!”叔叔指了指河水里那些裸露的石頭,說。
到了冬天,河水變淺,河床上就會裸露出一些黃色的和麻灰色的石頭,像河的牙齒似的。阿莎和叔叔常常在那些“牙齒”上跳來跳去。來此地過冬的鳥兒也會聚集到河邊找吃的,吃飽了,它們就會站在“牙齒”上拍打翅膀、梳理羽毛,然后“呼”一下飛上天。
“它們全都在河里找小魚吃。”叔叔說。
“它們也吃田螺。”阿莎說。
“對,它們也吃田螺。”叔叔跟著說。
剛從家里跑出來時,阿莎一心想把那個壞消息告訴叔叔,但現在她有些猶豫。如果不告訴叔叔,要是爺爺真的把白牛宰了,后果會怎么樣?叔叔會不會氣憤得離家出走,或者傷心得大病一場?如果告訴他的話,后果又會怎么樣?他會哭鬧得全家人都受不了,說不定還會把爸爸鬧回來。叔叔最聽爸爸的話,爸爸每次在電話里叮囑他的話,他都牢牢記在心里。但爸爸卻很少給他打電話。
阿莎怕叔叔離家出走,更怕他傷心生病。叔叔是她最好的朋友,她4歲時爸媽就離了婚,媽媽遠走他鄉。后來爸爸也離家去外面打工,只有過年時才回來,有時甚至過年也不回來。阿莎猜測爸爸不回來的原因,是因為她。因為她長得像媽媽,而爸爸不想看見她這張長得像媽媽的臉。
她4歲的時候,叔叔已經26歲了,按阿莎爸爸的說法,他仍是一個6歲的孩子。爺爺奶奶每天都很忙,從天蒙蒙亮開始干活,一直干到太陽落山,照顧阿莎的活兒就落到了叔叔身上。
叔叔去放牛時總背著阿莎,牛聽叔叔的話,不亂跑,只在河灘上吃草。阿莎也聽叔叔的話。再大一些的時候,她就跟在叔叔屁股后面,幫叔叔趕牛,或者叔叔把她抱到牛背上,他們一起渡到河的那一邊去。后來,阿莎上學了,叔叔就把牛趕到阿莎學校后面的樹林子里,然后趴在教室的窗戶邊大聲喊阿莎的名字。
“阿莎,你不和我一起放牛了嗎?”
同學們哄堂大笑,老師走到窗前把叔叔趕走,阿莎羞得滿臉通紅,把頭埋進臂彎里再也不肯抬起來。她覺得叔叔讓自己丟臉了,回到家在爺爺奶奶面前哭鼻子。爺爺就訓了叔叔一頓,不許他再去學校找阿莎。但叔叔總忍不住去找阿莎,他搞不懂阿莎為什么不跟他一起放牛了,卻要去學校讀書。
“阿莎,你為什么不跟我一起放牛了?”叔叔問。
“因為我要上學啊。”
“你為什么要上學?”
“因為小孩都要上學啊。”
“那為什么我沒有上學啊?”
“因為你不是小孩,你是大人。”
叔叔深深地“哦”了一聲,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阿莎。阿莎才6歲,個子小小的,腦袋小小的,手和腳也小小的。小小的阿莎要上學,叔叔明白了,他覺得他的小牛犢小小的,也要上學。
阿莎的爸爸上學時,叔叔也問過這樣的問題,只是很多事情,他漸漸不記得了。叔叔的記憶像浸過水的作業本,上面的字跡已模糊難辨,他腦海里從前的記憶也模糊不清了。
叔叔仍然把牛趕到學校后面的樹林子里,這樣小牛犢也能聽到老師的講課聲和學校的上下課鈴聲。只是,他不再趴在窗臺上喊阿莎,問她要不要和他一起去放牛。
阿莎的同學都知道她叔叔腦殼出了問題,是在她6歲那年。他們喊她叔叔“傻子”。
班上那個個子最高的男生,每天下課后都會把“阿莎,你要和我一起放牛嗎”這句話寫在黑板最上面。阿莎想把字擦掉,可是踮起腳也夠不著,搬來凳子踩在上面,才能擦掉。
有一次,那個男生寫完字之后就把黑板擦藏了起來,阿莎怎么找都找不到。他得意地大笑,然后不知道又從哪兒掏出了黑板擦,在男同學之間丟來丟去。阿莎跑過去搶,他們大聲嘲笑她,嘲笑她叔叔……阿莎氣得哭了起來。
這時,一個男人沖進教室,一把抓住那個男生的衣領,把他摜倒在地上,并死死地壓住他。
“你們以后都不準欺負阿莎!”是叔叔,他坐在那個男生的肚子上,大聲呵斥他,“把黑板擦交出來!”
從那以后,班上再也沒有人敢欺負阿莎了,但阿莎還是不喜歡跟他們玩。除了和叔叔玩,阿莎只和村里的玉珠玩。
“叔叔,你知道過幾天要過山欄節了嗎?”阿莎摸了摸白牛的腦門,白牛沒有抬頭,仍一個勁兒地吃草。
“過山欄節呀,”叔叔摸了摸腦門,好像剛才阿莎不是在摸白牛而是在摸他,“還有幾天?”
“12月14號,還有7天。”
“我喜歡過牛節!”叔叔喜笑顏開地說。
叔叔喜歡過各種節日,他愛熱鬧,喜歡玩,所有節日對他來說都是快樂的,但他卻不喜歡過節的時候宰牛,所以他最喜歡過牛節。
過牛節那天不能宰牛、賣牛,不能讓牛勞動,家家戶戶都會讓牛歇著,好好休息一天。人們會把牛洗刷干凈,給它們喂米酒,感謝它們一年來對人們的幫助。那天,全村的男女老少歡聚一堂宴,為牛唱歌跳舞,為人祈求平安興旺。
那天是叔叔最開心的一天,他會早早起床,穿上節日盛裝,然后和阿莎爺爺去村里的牛神廟里祭拜牛神。頭天傍晚時分,他就會把牛趕進河里給它們洗澡。第二天早上,他又從井里打來干凈的井水給牛沖洗,然后給所有的牛都戴上大紅花。
年年過牛節那天,叔叔的牛都是全村最漂亮的。那天也是叔叔最自豪的日子。后來叔叔有了白牛,到了牛節那天,他會叫阿莎和他一起去山上采摘野花,編成漂亮的花環給白牛戴上。戴上花環的白牛漂亮極了,吸引了全村人的目光,小孩子更是喜歡撫摸白牛。但上了年紀的老人看白牛的眼神卻神秘莫測,叔叔沒有發現,他什么都不知道,仍沉浸在節日的喜慶當中。
“阿莎,什么時候過牛節?”叔叔又問阿莎。
阿莎回過神來:“過牛節還早呢,要到明年的農歷九月啦!”
“我希望明年的農歷九月快點兒來,我要過牛節!”
“叔叔,過山欄節要宰牛,你知道嗎?”阿莎和叔叔走到河邊那塊大石頭旁時說。
阿莎不想讓牛聽到這些話,她覺得它們聽得懂人的話。
“我知道。”叔叔點了點頭,“我不喜歡看宰牛。”
“要是今年爺爺也宰牛呢?”阿莎那會兒聽到爺爺對奶奶說,今年的山欄節他要宰牛。
“他不會宰牛的。”叔叔看著阿莎,快活地眨了眨眼睛,“相信我,他不會宰牛的。”
“可是,牛養大了總要被賣或者被宰的啊!”阿莎把之前在電話里對爸爸說的話說了一遍。
“不是的,阿莎。”叔叔拼命搖頭,“牛長大了也不能被賣或者被宰,它們會耕田,會拉東西,它們沒有給人添麻煩……”
“萬一爺爺要宰了白牛呢?你怎么辦?”阿莎說,“我是說萬一。”
“怎么辦?我不知道。”叔叔驚慌地看著阿莎,眼淚瞬間涌了出來。
“你別哭啊!”阿莎想了想,說,“萬一爺爺要宰你的白牛的話,你別哭鬧,悄悄把白牛趕去山里藏起來,知道嗎?等山欄節過了,爺爺就不會宰牛了。”
“嗯,我知道了,我不哭鬧,我趕著白牛躲到深山里去不讓他們找到。”叔叔揉了揉眼睛,咧開嘴笑了。
阿莎看叔叔領會了自己的意思,心里也高興起來。她決定先去勸爺爺,如果爺爺不聽勸,她再去找爸爸。
“我會打電話叫爸爸回來,”阿莎心想,“爸爸回來,很多事情就能得到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