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 “宋人皆愚”是自先秦廣為流傳的歷史認知,集中體現在相關成語典故中。這一認知約于戰國時期基本形成。《韓非子》《呂氏春秋》等先秦文獻在建構“愚宋”形象中發揮著重要作用。宋國“殷商遺民”的政治身份,諸侯爭霸中的沒落,對文化傳統的堅守以及戰國諸子的“反面書寫”,是“愚宋”形象的重要成因。“愚宋”不僅反映了各諸侯國軍事、政治之間的競爭,也呈現了當時新舊價值與文化規范之間的嬗變和斗爭。“愚宋”形象的傳播過程中存在著“陳陳相因”的規律,展現了典籍、成語等媒介形式對社會記憶的固化作用。隨著漢后諸子百家經典的流傳以及學者對成語典故的稱引、演繹,“愚宋”成為一種難以改觀的刻板印象。不過這僅僅是一種話語建構和傳播的結果,卻未必符合歷史事實。
[關鍵詞] 宋國人;成語典故;形象建構;華夏傳播學
[中圖分類號]" G206;H033.1"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8-1763(2025)01-0141-10
“The Stupidity of People in Song Kingdom”:
The Construction and Dissemination History of the Image
of “Foolish Song” in Ancient China
PAN Xianghui,DU Yinghui
(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Nanjing University,Nanjing "210023,China)
Abstract:That“All Song people are foolish” is a widely circulated historical cognition since the pre-Qin period,which is reflected in idioms,allusions,and fables related to the Song Kingdom. The image construction of the “foolish Song people” was basically formed during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The Pre-Qin literature such as Han Feizi and Lü Shi Chunqiu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in constructing the image of “foolish Song people”.The political identity of the kingdom of Song as an “offspring of Shang Dynasty” and “descendant of a fallen country”,the decline of the Kingdom in the struggle for hegemony among feudal lords,the adherence of the Song people to cultural traditions, and the disparaging of Song’s stories by the Warring States scholars are the important reasons for the “stigmatization” of Song’s image. The emergence of the “Foolish Song” phenomenon not only reflects the competition between the military and political power of various states in the Spring and Autumn and Warring States periods,but also presents the evolution and struggle between the new and old social values and cultural norms of that era. There is a pattern of “persisting in the old ways without any change or improvement” in the dissemination of the image of “Foolish Song people”. The strengthening and dissemination of the image also demonstrates the solidification effect of media forms such as classics and idioms on social memory. After the Han Dynasty,with the spread of classics and idioms from various schools of thoughts,as well as the citation and interpretation by later
scholars,the image gradually became fixed,ultimately forming a stereotype that was difficult to change. Although this stereotype is only the result of discourse construction or dissemination,it may not necessarily conform to historical facts.
Key words: Song people in the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idiom and allusion;image construction;Huaxia communication studies
在中國的成語典故中,宋國人往往呈現出一種愚蠢的形象,如“揠苗助長”“守株待兔”中的主人公,都是宋國人。這種形象也體現在“宋人服喪”“負暄獻曝”等成語典故中,其中的宋人往往自以為是、迂腐呆板。不少學者也曾關注到“宋人皆愚”這種現象,如劉師培有言:“蓋宋人當戰國時,其民最愚,故諸子以宋人為愚人之代表也。”[1]228馮友蘭也說:“宋人以愚著稱。諸子中言及愚人,常以宋人為代表。”[2]92那么,“愚人”為何總以宋人為代表?“宋人皆愚”這種認知或“刻板印象”是如何形成并固化的?這些問題需要我們進行深入分析。
學界現有對“愚宋”的相關研究并不充分,如宋小克《宋國愚人及其文學演繹》[3]、王云鵬《淺談宋人之“愚”》[4]、湯力偉《先秦寓言中愚人形象分類及宋人居多的原因》[5]等關注到這一現象,對其產生的原因也有分析和揭示,但還不夠深入和全面,對“愚宋”形成的歷史語境和歷史流變還缺乏細致的追溯與辨析。與此同時,相關研究對“愚宋”現象產生和沿襲過程中的“傳播載體”或“媒介”的作用也關注不夠,忽視了成語典故等話語形式背后所隱藏的權力關系。本研究從傳播考古學的視角出發,力圖對“愚宋”現象的形成、固化和傳播過程加以深入分析,揭示“愚宋”這一刻板印象或“歷史偏見”的形成機制。
一 宋人皆愚:成語典故中
宋國人的形象及特征
為了討論先秦成語典故中所反映的各諸侯國形象,本研究根據《成語通檢詞典》[6]《成語大詞典》[7]和《典故詞典》[8]等所收錄的成語典故,結合諸子百家歷史文獻,搜集到涉及各諸侯國形象的成語典故共計252個,建立了一個成語典故“國別數據庫”。我們再將相關成語典故還原至歷史語境,根據其中褒貶態度及情感色彩,將這252個成語典故分為正面、負面和中性(不涉及褒貶傾向)三類。下圖是這252個成語典故所涉及的諸侯國國別分布及情感傾向。
從圖1可以看出,在所涉及的13個諸侯國中,有關宋國的成語典故是較多的,共有41個,僅次于楚國(共44個)。在這41個成語典故中,呈現褒義(正面形象)的成語典故僅有“三年刻楮”“不念舊惡”“不食周粟”“宋人獻玉”,不呈現明顯價值取向的成語典故有“不龜手藥”“老龜刳腸”,而呈現貶義的成語共有35個,占宋國相關成語總數的85.3%。相比其他各國,有關宋國的成語典故中帶消極貶低性質的所占比例最高。從成語統計來看,“貶宋”“愚宋”現象確實存在。
根據成語典故中的描述,宋國人的負面形象可以分為以下四類:
一是不知變通的迂腐形象。如“紳之束之”,意為宋人望文生義,看到書上的“紳之束之”,便用腰帶捆纏自己的腰,而不知其義為反復約束自己。又如“宋襄之仁”中描繪了宋襄公拘泥于陳舊模式,面對尚未做好充足準備的楚國軍隊,非但沒有及時出戰,還死守仁義,最終導致宋師敗績。類似的成語典故還有“宋人名母”“守株待兔”“宋人服喪”“為盜之道”“蘭子獻技”等。
二是不明常理的無知形象。“適越賣冠”這則成語講宋人千里迢迢將章甫帽販運到越國去賣,卻因越人剪短頭發而無人購買,諷刺宋人遇事不做調查。又如“負暄獻曝”講述農夫欲將曬太陽取暖的方法獻給國君的故事。“燕石大寶”則來源于宋人“得燕石梧臺之東,歸而藏之,以為大寶”[9]1614,諷刺宋人不識真偽,不辨賢愚。“狗猛酒酸”“穿井得人”“華子愛病”“兒說解閉”“揠苗助長”等成語典故也刻畫了較為相似的宋人無知的形象特征。
三是不聽勸告的固執形象。如成語“生木造屋”就諷刺了宋國大夫高陽應不聽鄰居勸告,用濕木材蓋房子,結果房子塌了,表現出他的愚蠢特征。“智子疑鄰”中自家兒子和鄰居同樣提出修復墻壁的建議,當偷盜發生后,宋人贊賞兒子聰明,卻懷疑偷盜是鄰居干的,表現了宋人的固執和偏見。
四是爭強逞勇的莽夫形象。如《呂氏春秋》記錄宋國有個叫澄子的人,丟了一件黑衣服,當他看見別人也有一件黑衣服,就想扒下那件衣服來,“強取人衣”這則典故諷刺了宋人的愚蠢和魯莽。“取道殺馬”中宋人不學習造父御馬的辦法,一味耍狠施威,終究貽笑大方。類似的成語還有“朝三暮四”“鄭昭宋聾”等,也都呈現了宋人魯莽的特點。
從人員分布來看,這些成語典故所描繪的故事主體包括了國君、貴族、士人、商人、富人、農夫、盜賊、手藝人等不同社會階層或職業,沒有明顯偏重(見表1)。
除此之外,還有很大一部分成語典故中并未描述主人公的具體身份,如若加上這一部分,宋國“愚人”形象所涉及的人群將更加寬泛。由此可見,“宋人皆愚”確實并非歷史個例,而是呈現為一種普遍性的形象和認知。
二 “愚宋”形象建構的時間
與文本來源分析
在目前對于“愚宋”的分析研究中,學者們尚未關注到“愚宋”形象最初的建構和生成的具體時間。我們認為,要搞清這一問題有兩條線索:一是追溯有關“宋人皆愚”成語典故的形成時間;二是考察記載這些成語典故的文獻成書的時間。
不論從成語的出典還是從文獻記載來看,“宋人皆愚”的初始建構時間都指向先秦。根據“愚宋”相關記載的原始出處與文獻分布來看,“愚宋”形象最早依托于先秦文獻的記載和建構,這些文獻包括《左傳》及諸子百家的著述(如表2所示)。公元前4世紀左右成書的《左傳》中已經開始對宋國人形象進行負面描述,產生了“爾虞我詐”“各自為政”“宋襄之仁”“鄭昭宋聾”等成語典故。進入戰國時期(公元前476年后),與宋國相關的成語典故明顯增多,其中又以《韓非子》《呂氏春秋》《列子》中出現的數量最多。
現有研究表明,《韓非子》在秦滅六國之后已經基本整理編成[10],《呂氏春秋》約完成于公元前239年。《列子》一書雖成書年代不明,但列子生活在大約公元前450年至公元前375年之間,其書反映的多是戰國時代的思想。產生了“揠苗助長”等成語典故的《孟子》一書也成書于戰國中后期。從表2所示成語典故的初始來源和出處可以推斷,公元前3世紀左右(戰國時期)是“愚宋”相關成語典故出現的高峰期,產生了如“守株待兔”“揠苗助長”“智子疑鄰”等大家熟知的成語典故。這一時期有關“宋人皆愚”的典故不僅數量多,而且流傳較廣,使用頻率高。
從學派角度來看,法家和道家的著作是建構和傳播“宋人皆愚”的主力軍。以《韓非子》和《呂氏春秋》為代表的法家學派著作在“愚宋”方面可謂不遺余力,產出成語典故最多。如《韓非子》一書中有關“愚宋”的成語有8個,《呂氏春秋》有7個,在諸子百家中可謂遙遙領先。就思想取向而言,法家學派注重功效和實際,力主“法后王”,反對儒家的仁義學說,其之所以不遺余力地“丑化”宋國人,顯然和其思想主張是分不開的。
除了法家著作,《列子》《莊子》等道家著作也有對“愚宋”的描述和建構。《列子》中除6個“愚宋”成語外,還有一則典故:“宋人有游于道、得人遺契者,歸而藏之,密數其齒。告鄰人曰:‘吾富可待矣。’”[11]240這個典故講的是宋國有人企圖憑借撿到的契約來發財的故事,描繪了宋國人財迷心竅,癡心妄想。《莊子》中也出現了兩個成語和兩個負面性典故。“宋人有曹商者,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車數乘。王說之,益車百乘。……莊子曰:‘秦王有病召醫,破癰潰痤者得車一乘,舐痔者得車五乘,所治愈下,得車愈多。子豈治其痔邪,何得車之多也?子行矣!’”[12]556曹商用喪失尊嚴作代價去換取財富,招致莊子的痛斥。另一則故事則借宋人不待樹木成材即砍伐之來諷刺宋人短視,急功近利。“宋有荊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斬之;三圍四圍,求高名之麗者斬之;七圍八圍,貴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斬之。”[12]71莊子本為宋國人,生活于宋國末期,當時宋國最后一任國君偃發動宮廷政變,逐兄篡位,對外揮軍出擊,四面揚威,被類比為暴君桀。在此政治環境下,莊子憤而辭去宋國漆園吏的職務。莊子對宋國的批評貶低態度或與自身遭遇有關。
總之,戰國末期是宋國形象塑造的主要時期,也是“愚宋”、貶宋的主要時期。在這一時期,韓非子、呂不韋、列子、莊子等思想家、政治家在著作中“記錄”或“創作”了一系列成語典故,完成了“宋人多愚”的初始建構。
三 宋國被建構成“愚宋”的
政治社會語境分析
與其他諸侯國人相比,宋國人顯然不可能真的更愚笨。相反,宋國一度很強盛。宋國約存于公元前11世紀到公元前286年之間,傳34君,享國829年,歷史不可謂短。在約公元前643年至公元前637年宋襄公統治時期,宋國的政治影響力達到頂峰。宋襄公甚至成為“春秋五霸”之一。宋國疆域包括“今河南東北部及江蘇西北端,山東西端,即前清歸德全府及開封、徐州、曹州等府一部之地”[13]122,雖然版圖較小,宋康公時期最大也僅有大概10萬平方公里,無法同18萬平方公里的晉、25萬平方公里的齊和45萬平方公里的楚相比,但“皆膏腴之地”。史學家楊寬評價宋國的定陶為“當時有名的大城市”[14]121-122。這樣看來,“愚宋”顯然是一種“污名化”建構。社會學家戈夫曼認為,污名的實質是在特征與成見之間建立一種特殊關系[15]4。這種污名既是觀念的反映,也是權力政治在話語領域的反映[16]。社會學者林克和費倫就將污名看作是社會地位和權力差異的產物[17]。因此,對“愚宋”的分析需要將宋國所面臨的政治社會語境和國內外力量的對比考慮進來。“愚宋”成語典故所塑造的宋國形象,實際是與權力相輔相成的一種話語生產,背后反映著諸侯國之間的力量消長,需要結合歷史環境、時代特征、建構主體和歷史書寫等要素進行綜合考察。
(一)尷尬的政治身份與“戲劇性”的亡國歷程導致宋國被“反面書寫”
“成王敗寇”是歷史書寫的基本規律。宋國被“污名化”,首先和其政治地位密切相關。從宋國歷史發展來看,殷商遺民的政治身份,長期被大國環伺的地理位置,以及由盛而衰的“戲劇性”亡國歷程,都使宋國成為被“污名化”的反面典型。
作為諸侯國,宋國之名,源于周代的分封制度。許倬云指出:“成康之世,周人的封建,大約只用于在中原,亦即殷商舊地,加上在東方與北方開拓的疆土,如齊燕諸國,往南則不過及于淮漢一帶,所謂漢上諸姬。”[18]143周代位于中原地區的諸侯國,絕大多數都是通過血緣關系分封而來,“昔武王克商,光有天下。其兄弟之國者十有五人,姬姓之國者四十人,皆舉親也”[19]789。但宋國卻是個例外。商朝滅亡后,西周統治者為了安撫殷商貴族,將原來殷都附近區域交給紂王的兒子武庚祿父,使其“俾守商祀”[20]110,掌管殷商舊民。不過,為了防止殷商遺民作亂,周武王封王弟叔鮮為管國君主,封王弟叔度為蔡國君主,王弟叔處為霍國君主,作為監督殷商后裔的三方力量,時稱“三監”。然而,武王死后,“管叔、蔡叔群弟疑周公,與武庚作亂,畔周”[12]132。殷商舊勢力與“三監”合流,發動大規模叛亂,周公旦耗時三年才平定這次內亂。為了防止殷商舊裔威脅周的統治,周公特意將他們的國土設置在平原一帶,“四望平坦之地,又近東都,日后雖子孫自作不靖,無能據險為患哉”[22]529。周公同時將殷地分解:殷都王畿封給周文王的小兒子康叔為衛國,奄國則封給長子伯禽為魯國,商丘一帶封給微子啟為宋國,并“分封許多諸侯對宋形成內外兩個包圍圈,從它的西、北、南三面加以監督。內層包圍圈主要是異姓諸侯,在宋的西北,有姒姓的杞、嬴姓的葛;在宋的西南,有妘姓的鄢、姜姓的許、媯姓的陳;在宋的南邊,還有異姓的厲、傳為神農之后的焦。宋的外層包圍圈主要是姬姓諸侯,北方有曹、郜、茅;西南方有蔡、沈等”[23]386-387。宋國成為周王朝和周邊諸侯國長期監視和防備的對象。在這種情形下,宋國人被“污名化”也就在情理之中。《歷代笑話續編》前言中指出:春秋、戰國之交,“殷、周兩個民族間的隔閡,并沒有隨著歷史時光的流逝而消失”[24]前言1。作為殷商亡國奴,宋國人長期不被信任,被“他者”視為蠢人也并不奇怪[5]。
宋國于公元前284年為齊國所滅,經歷了一個“盛極而衰”的過程,這也使得宋國成為諸子分析討論和書寫的“反面典型”。戰國后期,諸侯兼并,為富國強兵,各國紛紛尋求變法革新。而宋國后期內部篡政奪權,宋康王“淫于酒、婦人。群臣諫者輒射之”,甚至被冠以“桀宋”之名[21]1632。在這種情勢下,這個曾被蘇秦評價為“五千乘之勁宋”[25]930的軍事強國迅速崩壞,最終亡國。《歷代笑話續編》中提出:“由于宋國先后出了兩個蠢豬式的人物宋襄公和宋君偃,于是當時人依照處理桀、紂的‘天下之惡皆歸焉’的夸張手法,就把天下的愚人都說成是宋人了。”[24]前言2顯然,宋國的亡國與其國君的“桀紂化”有著密切的關聯。
宋國由盛轉衰的歷史進程成為他國政治精英議論的對象,由此誕生了一系列具有較強諷刺性的成語典故。如韓非子用“紳之束之”諷刺宋國對古禮食古不化、抱殘守缺,用“守株待兔”諷刺宋國人不知變通,用“取道殺馬”的典故批評宋人不講究正確方法而濫用嚴刑峻法等等。這些真真假假的“宋人軼事”成了戰國“游說家”們展開政治說服的重要語料。
(二)宋國獨特而“保守”的文化習俗使宋國成為被攻擊的對象
宋人被“污名化”也與其獨特而保守的文化觀念有關。戰國時期,周王室衰微,諸侯國“力征爭權,勝者為右”[26]711,造成“禮崩樂壞”的局面。這一時期“諸子蜂起”,各種思想、學說相互競爭,其中以法家思想的影響為大。法家倡導“隨時而變,因俗而動”,要求“不慕古,不留今,與時變,與俗化”[27]713,這種強烈的功利主義思想成為戰國以后社會思想的底色。但作為殷商遺民的宋國卻保留了很多舊傳統,在戰國“大變動”的背景下顯得“不合時宜”,因此很容易成為被攻擊和“污名化”的對象。
從文化地理來看,宋國是先秦儒、墨、道、名四大學派的發源地,可謂“禮儀之邦”,也被視為“舊思想”的集中地。“宋襄之仁”就是宋國人“恪守古禮”的典型表現。宋襄公在戰場上遵循“君子不重傷,不禽二毛……不鼓不成列”[28]446的“先王遺風”[21]3266。在“時勢變易”的時代,這種做法卻被視為不知變通、無知落后的行為。戰國變動的時代要求與宋國“守舊”的作風相沖突,導致宋國成為文化上的“異己”力量,遭到其他諸侯國的攻擊與嘲笑。對這種“守舊”“仁義”思想攻擊最為激烈的就是法家。因此,“宋人皆愚”的形象多出現在《韓非子》及《呂氏春秋》中也就能理解了。韓非在《五蠹》篇中用“守株待兔”的故事來諷刺和批評宋人的因循復古,在他看來,“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世異則事異,事異則備變”,凡“以先王之政,治當世之民,皆守株之類也”[29]697-698。在法家看來,“守舊”的宋國人顯然是愚不可及的。
除了“仁義”和“保守”思想,宋國的其他文化習俗與同時期的諸侯國相比也有很大的差異。這些“獨特”的文化習俗使宋國人顯得很“另類”,也很容易被戴上“愚笨”的帽子。如宋國人敬天尊神的“事鬼之俗”與“人祭”傳統就常常為諸子所詬病。宋國保留著殷商敬天尊神的“事鬼之俗”。《禮記》記載孔子“欲觀殷道,是故之宋”[30]3064。宋國不僅在出征、災難等重大事件上“征于鬼”,在總結商亡教訓時也以“天棄商”“天刑商”的天命觀加以解釋。考古成果顯示,洛陽東郊周代遺址中殘存有二十幾座在版筑、墓制、腰坑、犬骨、陶器、蚌器、畫幔等方面沿襲殷俗的墓葬[18]123,這很可能反映了宋國人的祭祀遺俗。宋國的“人殉制度”也源于殷商舊俗。《左傳》中記載,成公二年八月,宋文公死后厚葬,用蚌蛤和木炭,增加了車馬并使用人殉[28]888;僖公十九年,“宋公使邾文公用鄫子于次睢之社,欲以屬東夷”[28]428。宋國的這些習俗與當時的社會認知已然格格不入。“殷周之變”后,活人生殉現象已大大減少,與此同時,周人思想也從“重神明”轉向“重人間”,構建起“神力與人力劃界分治、神靈主宰之天與義理法則之天相分離的神人二元論”[31]。然而,宋國卻仍保留著這些商代習俗,被人詬病也在情理之中。如晉國士彌牟就以“薛征于人,宋征于鬼,宋罪大矣”來批評宋人[28]2085。正是這種“迷信鬼神”的文化,使宋國人在他人眼中顯得十分愚蠢。正如學者所說:“宋承殷人事鬼之俗,民習于愚……故諸子以宋人為愚人之代表也。”[32]179
另外,宋人“同姓而婚”的婚嫁習俗也受到各諸侯國排斥。宋國沿襲了殷商“族內婚”的婚俗,接受“同姓而婚”。《公羊傳·僖公二十五年》記載“宋三世無大夫,三世內娶也”[30]4906-4907,說的是襄公、成公、昭公都曾娶同姓大夫之女為夫人。《左傳·襄公二十六年》也記載了宋芮司徒之女與宋平公同姓而婚并生子的事情[28]1384。王國維認為:“同姓不婚之制實自周始。”[33]316周人認為“男女同姓,其生不蕃”[28]459。《國語·晉語四》:“同姓不婚,惡不殖也。”[34]330在周人看來,同姓而婚是“與禽獸同也”[35]477。在這種文化語境下,宋國“同姓而婚”的婚俗常被人譏諷為“鳥獸行”“禽獸行”[36]。這種習俗固然由來有自,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母系氏族社會的遺風[37],但到周代后期,已然不合時宜,這也是宋國為各諸侯國所排斥和貶低的重要原因。
四 引用與強化:“愚宋”形象的陳陳相因
與刻板印象的形成
“愚宋”這一觀念并非“形成即停滯”,這一刻板印象的形成離不開社會記憶的建構。諸子百家是戰國時期“歷史事實”的記錄者,他們的書寫和詮釋對“歷史記憶”的形成具有強大的影響力,這一點與社會記憶構建的“權力范式”[38]相契合。從傳播社會學的角度看,文化作為“習慣的、累積的社會生活的產物”[39],和社會記憶一樣,需要通過特定的媒介才能夠得到強化和傳承。典籍、詩文和成語都是重要的傳播媒介。在諸子百家初步建構了“愚宋”形象后,隨著后世學者對這些著作的稱引與傳述,“愚宋”得以固化和沿襲。所謂“稱引”,指的是后世學者對典籍的引用,“傳述”指的是以既有文本為基礎的理解與闡釋。先秦諸子的著作被后世學者不斷總結、引用,這些經典在閱讀、理解和闡釋中被賦予新的價值、意義,并獲得了權威性。“愚宋”的觀念也借助成語、典故等媒介形式,在后世學者、詩人的稱引、傳述中陳陳相因,流傳至今。
(一)“愚宋”形象借助典籍媒介流傳后世
從典籍媒介的傳承來看,記載“宋人皆愚”的先秦著作,尤其是法家著作的廣泛傳播使“宋人皆愚”的刻板印象凝結、固化。伴隨著秦以后“百世皆行秦政法”,法家思想嵌入了中國政治社會體系,“愚宋”的形象也深入人心。
作為法家思想的集大成者,《韓非子》創作了大量以宋人為主角的寓言笑話。如“宋崇門之巷人服喪而毀甚瘠,上以為慈愛于親,舉以為官師。明年,人之所以毀死者歲十余人”[29]340,意指宋國有人因為服喪過度悲傷而變得非常消瘦,君主認為這是孝順父母的表現,所以將他提拔成官員。第二年眾人效仿,反而因服喪過度而死。為了獲取獎勵而服喪致死,宋人的愚蠢在韓非筆下展現得淋漓盡致。韓非的著作在秦以后傳播范圍較廣,《史記》中有“申子、韓子皆著書,傳于后世,學者多有”[21]2155的論斷。自《韓非子》成書后,不少學者的著作中都收錄了該書的重要內容。除《史記》外,收錄或引用《韓非子》一書的還有晉代葛洪的《抱樸子》,唐代趙蕤的《長短經》,宋代李昉、李穆等編纂的《太平御覽》,清代馬骕的《繹史》,金圣嘆的《天下才子必讀書》及曾國藩的《經史百家雜鈔》等。清代王先慎《韓非子集解》和俞樾《諸子平議》等對《韓非子》的注解,更進一步擴大了其影響。
《列子》《莊子》《呂氏春秋》等其他典籍也在傳抄、注釋及印刷出版中,將“宋人皆愚”的形象固化并延續下去。這種“文化編碼”和傳播沿襲了先秦諸子對宋人的態度,并影響著典籍閱讀者的態度和傾向。“宋人皆愚”的認識就在典籍傳播中不斷重復與強化。
與其他學派相比,法家顯然是“愚宋”形象的主要塑造者和傳播者。秦國深受法家思想的影響自不待言,法家思想對秦以后的政治發展也影響深遠。秦朝建立后,秦始皇“師申商之法,行韓非之說”[40]2510,被郭沫若評價為“沒有一樣不是按照韓非的法術行事的”[41]406。因此,韓非對宋國的態度也就是秦對宋國人的態度。秦滅亡后,這樣的文本建構并未被推翻。相反,漢代儒生的文獻整理工作使這些文本基本保留了先秦原貌,對漢以后經典文獻的流傳起了奠基作用。
漢代雖然反秦,倡導儒家思想,但對宋國的態度卻沿襲法家,非但沒為宋國“平反”,反而憑借對經典的寫定,使有關宋國的成語、典故固定化。如漢代的賈誼和劉向就在他們編著的《新書》《新序》中描述或批評過宋人的愚蠢。自漢代以后,這種“宋人皆愚”的形象就基本沒有變化了。以“宋襄之仁”為例,直到唐代,人們仍然對宋襄公的做法持貶斥態度,并未賦予新的評價。唐宰相李宗閔借法家思想批駁宋襄公“不知變通”:
勢異則事殊,時遷則俗易。執一不可以通變,循古不可以制變。……若乃誦前圣之言,守已行之制,遭變而不通,得時而不隨,夫如是,可謂王莽、宋襄公之言,不足為有道者也。……昔者宋襄公嘗為仁義矣,楚人尚詐我必信,彼兵尚奇我必正。用欲以興商道,霸諸侯,一戰而為敵所執,再戰而身死國削,為天下僇笑,此不知時之禍也。[42]7332
宋代的知識分子同樣不認可宋襄公的所作所為,如蘇軾提出:
宋襄公,疑于仁者也。……襄公不修德,而疲弊其民以求諸侯,此其心豈湯武之心也哉?而獨至于戰,則曰“不禽二毛,不鼓不成列”。非有仁者之素,而欲一旦竊取其名以欺后世,茍《春秋》不為正之,則世之為仁者,相率而為偽也。[43]7
蘇軾認為宋襄公“虛偽的仁義”給宋國百姓帶來了苦難。蘇轍更評價宋襄公“國小德薄”[43]306。可見,宋襄公在后世被作為反面教材來引用,這顯然和歷代典籍的傳播、沿襲直接相關。
(二)“愚宋”形象在詩文用典與解說演繹中不斷強化
“愚宋”形象一旦形成,后世也會加以演繹,加深“宋人皆愚”的刻板印象。從各種文獻記載來看,戰國之后,有關宋國形象的文學演繹從未停止。如《淮南子》記載:
宋人有嫁子者,告其子曰:“嫁未必成也。有如出,不可不私藏。私藏而富,其于以復嫁易。”其子聽父之計,竊而藏之。若公知其盜也,逐而去之。其父不自非也,而反得其計。知為出藏財,而不知藏財所以出也,為論如此,豈不勃哉!”[26]461-462
《淮南子》系西漢淮南王劉安及其門客所編撰,劉安所生活的年代距戰國已經較為久遠,這一記載與其說是傳抄或實錄,不如說是演繹。因為之前幾乎所有的文獻都拿宋國人說事,建構的都是“宋人皆愚”的形象,后世創作中一旦需要反面典型,就喜歡拿宋國人舉例。東漢獻帝時期成書的《風俗通義》中產出了“池魚之殃”這一成語。典型的例子還有“燕石大寶(燕石藏珍)”這個典故,諷刺的是宋人以石為寶,現在所能見到的完整記載出現在范曄《后漢書》卷四十八中:
昔鄭人以干鼠為璞,鬻之于周;宋愚夫亦寶燕石,緹糹習十重。夫睹之者掩口盧胡而笑,斯文之族,無乃類旃。[9]1613
這一典故固然有所本(戰國時期縱橫家闕子的佚作),但在唐太子李賢對《后漢書》的注解中又得到了進一步的演繹:
宋之愚人得燕石梧臺之東,歸而藏之,以為大寶。周客聞而觀之,主人父齋七日,端冕之衣,釁之以特牲,革匱十重,緹巾十襲。客見之,俯而掩口盧胡而笑曰:“此燕石也,與瓦甓不殊。”主人父怒曰:“商賈之言,豎匠之心。”藏之愈固,守之彌謹。[9]1614
可見,正是在先秦“愚宋”這一認知基礎上,后世反復按照前人的“劇本基調”編寫和復演,導致“愚宋”形象陳陳相因。不僅如此,歷史陳述中甚至出現了張冠李戴的現象,即將其他國家的愚人故事也嫁接到宋人身上。如唐代袁孝政注《劉子》時就將“刻舟求劍”的主人公寫成了宋人:“宋人乘舡失劍于水,刻舟記之,待船至彼,方始求之。”[44]147“刻舟求劍”的典故本來出自《呂氏春秋》,書中明確記載“楚人有涉江者”[45]517,其貶損的是楚國人。然而在袁孝政的注解中,這一事件卻被轉嫁到宋人身上。這種誤注與二度演繹強化了“愚宋”的形象。
詩歌創作是另外一種重要的文學演繹形式。中國詩歌多用典,先秦典籍提供了豐富的典源。詩歌創作中對“愚宋”典故的化用,進一步擴大了“愚宋”的影響,固化了人們的歷史認知。還以“燕石大寶(燕石藏珍)”為例,每當后世文人在政治上受挫,便引用這個典故來抒發自己不被賞識的郁悶。李白《古風其五十》:“宋國梧臺東,野人得燕石。夸作天下珍,卻哂趙王璧。”他借宋人把普通石頭當作玉石來珍藏的愚蠢行為諷刺統治者不識真才,表達自己懷才不遇的憤懣之情。無獨有偶,明代胡奎也借用這個典故惋惜自己不得重用,以至歲月流逝,發出了“白璧人不知,荊山空自老”的感慨。元末明初的詩人胡布則在《贈劉紹陳介程源》中借“和氏璧”同“燕石”的對比,描繪了黑暗政治境況對人才的摧殘:“至寶任天棄,奪天阨反深。舉世笑愚人,孰撫卞和心。自有燕石來,碔玞不光輝。涂朱覆以墨,轉覺朱無色。”在歷代詩人的文學演繹中,“愚宋”形象成為了一種共識甚至是歷史常識。
(三)“愚宋”形象在成語典故的引用和復述中凝結固化
“宋人皆愚”的很多典故都以成語形式出現,耳熟能詳的有“揠苗助長”“守株待兔”等。一定程度上,正是成語這一形式促進了“愚宋”形象的傳播,也固化了“愚宋”的公共認知。成語典故一旦形成,就難以更改和撼動其內涵及指向。可以說,每一次對成語的引用都是對其意義指向的復現和強化。“愚宋”形象也是如此,通過成語典故的流傳、使用和稱引,這一形象不斷固化。
成語作為一種固定表達形式,被人們“長期沿用,約定俗成,一般具有固定的結構形式與組成成分,有其特定含義”[46]12。“愚宋”的成語典故具有強大的傳播力,在先秦之后仍然得到大量的使用和稱引,使“宋人皆愚”的形象穿越時空,流傳后世。
以“鄭昭宋聾”[30]4094為例,這則成語在歷代典籍中多有引用,卻幾乎從未變動。我們用“鄭昭宋聾”這一成語在“中華經典古籍數據庫”中檢索,共發現43條記錄,其引用時間自先秦至近代。如《全宋文》:“幾先楚使,雖知乎鄭昭宋聾。”[43]166《光緒朝東華錄》中記載光緒向慈禧坦陳變法的必要性:
而各國游歷之人,傳教之士,察我形勝,測我盈虛,言財政詳于度支之司,談物產精于商局之冊,論內政或較深于朝報,陳民隱或更切于奏章,舉以相質,動形窘屈,鄭昭宋聾,一以免患,一以召禍,況各國競騖于聰明,而我岸然自安其愚暗,將以求免,不亦難乎?[47]4020
李鴻章用“鄭昭宋聾,陽趙陰魏”[48]109來描述各國境況不同,康有為在《致吳佩孚書》中也寫道:“華俄無界,鄭昭宋聾,舉國失日,盲人瞎馬,夜半臨池,險哉!”[49]416這類成語的不斷引用顯然強化了“宋人”的負面形象。而當這些成語典故進入民間,成為日常用語時,其影響范圍就更加廣泛了。兒童讀物就是這樣一種大眾化的傳播媒介。“守株待兔”就被化用在《聲律啟蒙》這一兒童啟蒙教材中:“曲沼魚多,可使漁人結網;平田兔少,漫勞耕者守株。”[50]71這樣的“啟蒙”顯然給兒童普及了“宋人皆愚”的歷史典故。
小說也是成語傳播的一種重要媒介。以“守株待兔”為例,明代《封神演義》中有:“吾料兄必定出身報國,豈是守株待兔之輩!”[51]664馮夢龍《喻世明言》中也有鄉野婦人李氏管理家務,提出:“妾聞治家以勤儉為本,守株待兔,豈是良圖?”[52]162這些引用使民眾對“守株待兔”的故事耳熟能詳。
當歷史故事成為成語典故或漢語基本詞匯后,其原有意義指向很難再被改變。麥克盧漢用“媒介即訊息”概括了媒介形式本身具有的獨立意義。這個論斷對于我們認識成語典故的傳播效應也頗具啟發意義。作為“貶宋”的載體,成語典故所具有的傳播特質對“愚宋”這一形象的固化與傳承起到了重要作用。成語具有極強的傳播性,其歷史意義以極為精簡的形式固定在人們的記憶中,成為垂教后世的良言警句。當成語的語詞格式和意義固定下來后,其中所寓含的態度與觀念也隨之一同定型。在“崇古重史”[53]10“古訓是式”[53]12的中國文化邏輯的支配下,后世寫作者通過轉引這些成語,不斷強化其中的指向與態度。“宋人皆愚”的刻板印象就在成語的使用和流傳中不斷強化和固化。
五 結語:反思“宋人之愚”的
形象傳播史
“宋人皆愚”是自先秦至今廣為流傳的歷史認知。從傳播與知識考古的角度看,“愚宋”形象是話語建構和文化傳播的結果。
“愚宋”形象的初始建構奠基于春秋戰國時期,其形成與宋國在周代政治版圖中的尷尬地位密切相關。作為“殷人之后”,宋國長期被監視警惕,“亡國之余”的處境更使宋國難以避免地受到輕視和鄙夷。這種身份上的尷尬使宋國受到重點關注,也使宋國成為被建構、被敘述的對象。
宋國之所以被視為“異己”力量,除了政治原因,也與其堅守殷商“古之遺風”有關。如錢穆所說:“殷尚鬼,周尚文。尚鬼者,尊信宗教,富于理論想像而長藝術。尚文者,擅政治與軍事之組織而重現實。此為殷周兩部族特性相異之傳說。……春秋以下之宋人,大率偏騖理論,不顧事實,有一往無前之概,蓋猶不失古先遺風。”[154]374宋國的“古先遺風”到了戰國時期已然不合時宜,因此遭到他國的文化排斥甚至是攻擊,這是“愚宋”形象產生的主要原因。
從國際傳播的角度來看,宋國的“愚蠢”形象主要是他塑的結果。他塑主要源自外部視角下的認知和建構。由于宋國早亡,自我陳述的文本非常少,其形象主要由其他諸侯國來形塑。這種他塑必然受到國家利益、固有印象等因素影響,帶有較強的主觀色彩。政治上“亡國之后”的尷尬身份,地理上“天下輕重”“膏腴之地”的重要位置,經濟與軍事上“由盛而衰”“不治而亡”的戲劇化過程,以及文化上“守舊過時”的習俗都使宋國成為“眾矢之的”。
“愚宋”這一話語建構一旦形成,就很難改變,因為受制于春秋戰國時代的交往條件,時人無法驗證宋國人是否真的愚蠢,而后人只能遵從或相信前人的記載,哪怕這種記載存在訛傳和歪曲,也難以糾偏。
“歷史是勝利者的宣傳”,在英國歷史學家湯因比看來:“對于這種歪曲你無法追根究底。……所以勝利者的確占到很大便宜。歷史學家常懷警惕力求避免之事,其中有一件就是不要讓勝利者獨霸向后代敘事的權利。”[55]9-10“愚宋”形象的建構一定程度上也是權力博弈的結果,是春秋戰國時代諸侯爭霸語境下話語競爭的產物。諸子百家,尤其是后起之秀的法家通過創作一系列真假難辨的故事,建構起“宋人皆愚”的歷史形象。借用布爾迪厄“文化場域”的概念,諸子百家在戰國時期為了擴張自身在文化場域中的最大利益,確立新的文化秩序,不惜對異己力量進行口誅筆伐。
“愚宋”形象一旦寫定,就會隨著典籍流傳而不斷強化和沿襲。《韓非子》《列子》《莊子》等典籍的流傳強化了“宋人皆愚”的形象建構,后世對書籍的整理、傳抄、印刷、演繹與閱讀則進一步擴大和固化了這種歷史認知。和典籍一樣,成語也是特定時代價值觀念的反映和折射,具有褒貶、影射等附加語義色彩[56]383。成語典故的形成伴隨著“隱藏典源”[57]198的過程。成語一旦脫離其初始語境,其所寓含的政治觀念和褒貶傾向就很難改變,并在成語的使用過程中不斷強化。后世不索原文、不求原解的成語使用使人們無法質疑或推翻“愚宋”形象,反而不斷擴大了“愚宋”的流傳范圍。
不過,回到歷史語境我們就會發現,與其他諸侯國相比,宋國人實際上不弱也不愚。宋國在春秋戰國時代曾有過輝煌的歷史。正如戰國時期蘇代游說齊愍王伐宋時所說:“且夫宋,中國膏腴之地,鄰民之所處也,與其得百里于燕,不如得十里于宋。”[25]990顧棟高等人在《宋疆域論》中言“宋常為天下輕重”[22]529“中國門戶”[22]1980。戰國時期,宋康王“行王政”,宋國得以強盛,直到公元前286年,宋國才被齊、楚、魏三國聯手滅掉。
宋國的人才更不在少數。越國大夫范蠡師從宋人計然,計然曾被評價“博學無所不通,尤善計算”[40]683。諸子百家中,儒家先師孔子、墨家創始人墨子、名家思想的開山鼻祖惠子也都是宋人,道家的代表人物莊子,曾為宋國漆園吏。孔子門下七十二賢之一,上承曾參,下啟孟子的子思也是宋人。作為儒墨道名四家思想發源地,宋國是名副其實的“圣賢之地”和“禮儀之邦”。宋襄公在泓水之戰所奉行的“君子不重傷,不禽二毛”[28]446何嘗不是一種對禮義的堅守?事實上,歷史上不乏史家為宋國“平反”,但往往收效甚微。如所謂宋康王的“兇狠暴戾”,經顧頡剛考證,可能只是齊國借以滅宋的一個說辭[58]96,錢穆甚至考證宋康王即位之時“行王政”[59]275-276,是仁君。歷史上宋康王殘暴無道很有可能是“天下之惡皆歸焉”的結果。
歷史上“人才濟濟”、堪稱“禮儀之邦”的宋國,卻在后世以“愚蠢”形象示人,并難以改易,這令人感慨。從歷史的角度看,“宋人皆愚”這樣一種話語建構顯然有失公允,也與歷史事實不符。然而,從傳播的角度看,這樣一種“后果”又是可以理解的。傳播改變歷史。依托兩千多年來的典籍記載、成語典故及其他媒介的作用,“愚宋”的形象得以建構、強化和傳播。千百年來,在人們對典籍和成語的閱讀、使用與傳承中,“愚宋”形象不斷固化,不斷沿襲。可以預計,這樣一種形象還將不斷因襲下去,這即是傳播和媒介的力量。“宋人皆愚”的現象啟示我們,不論古代還是現代,“形象塑造”總會存在偏見和歪曲,背后既有“硬實力”的較量,也有“軟實力”的博弈,其中傳播和媒介的力量顯得至關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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