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96年我技校畢業,學的是烹飪專業。
當初選專業的時候,我半天下不了決心。導游,笨拙的舌頭,含混不清的普通話,當眾說話就會臉紅心跳,語言跳躍,思路混亂。會計,讓人頭暈的魔法數字,初中數學從來只在20分左右徘徊。護理,既要善解人意又要溫柔體貼,我一個男生,粗枝大葉的,想想都讓人崩潰。但招生老師很熱情,帶著不把我招到麾下誓不罷休的決心,又向我推薦了王牌專業——軍警衛班。說擒拿格斗、秘書公關都要學,最終目標是文武雙全,成為高級保鏢或保安,工資待遇可謂一片春光燦爛。他眼神堅定,口吐蓮花地為我描繪未來,但我知道,高收入意味著高風險,打打殺殺、暴力血腥不說,我身高一米五六也不行啊。我爸我媽都矮,按遺傳學來說,我變異的可能性不大,除非人家大腦短路,不然沒有道理拿錢請一個小個子去保衛家園。
見我半天下不了決心,我媽急了,生怕我一執拗,閑在家里成廢人,就說,我看你那么喜歡吃,要不就報烹飪吧。我想想,有些道理,就報了。但喜歡吃和喜歡做到底還是兩回事,算是瞎混了兩年,唯一的收獲就是談了個女朋友,曉敏。她算不上漂亮,但挺文靜的,一頭披肩長發,又柔又順,風一來,仿佛瀑布流動,在班上女生里也算得上搶眼。當時,追她的人也不少,要知道在技校,除了讀書可有可無,其他的都是濃墨重彩,男生在追女生這件事上又特別會搞浪漫,所以,雖然我長到了一米七,但因為浪漫細胞少之又少,根本就沒有什么優勢。我也不知道她為什么會選擇我,也許,是我對她的好吧,不僅是那種360度無死角的好,而且是言聽計從的好。好多男生把女生追到手后,就原形畢露,好像再拿出以前那些好脾氣就會把女朋友慣壞。而我不一樣,自始至終都是她讓我干嘛我就干嘛,絕不問一個為什么。對于她的各種小脾氣,我都能輕而易舉地用笑臉統統接住。舍友說我窩囊,說再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曉敏會爬上我頭上拉屎。我只笑笑,并不覺得這樣寵她有什么問題,相反,我很滿足和珍惜,說到底,是我高攀了。
我的技校時光可以用兩個成語來概括,轟轟烈烈和莫名其妙。
轟轟烈烈指的是我和曉敏相處的時光,也不知道為什么,只要和她在一起,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感覺自己在燃燒,燒到某個閾值了,也會有一些浪漫的奇思妙想冒出來。我曾帶著她半夜翻出校園圍墻,騎一輛單車去看凌晨2點的洱海月。洱海靜默深沉,是另一個天空,彼時我們置身于兩個月亮間,分不清天上人間。我曾牽著她的手在雨中爬上斜陽峰,彼時春天已來,然而春風猛烈,源源不斷從蒼山和哀牢山的山口涌來,我們像兩片飄搖的樹葉,艱難前行。當我們終于置身于山頂巨大的狗尾巴花海洋時,既驚嘆又興奮,弱小的生命在高山之巔如此絢爛壯觀,只因它們彼此緊緊相擁。最瘋狂的一次,是曉敏生日的時候,我請全班去歌廳唱卡拉OK。想象一下,整個歌廳都是我們的人,整個歌廳都搖曳著我們的舞姿,整個歌廳都飄蕩著我們的歌聲,是何等歡騰的場面。是我制造的這一切,我很驕傲,感覺這一刻我和曉敏擁有了全世界。當然,這一切是需要付出昂貴的代價的,我可憐的錢包自然不夠應付,只能找同學借。高潮是切蛋糕時,集體高唱生日歌。那是我有生以來聽過最激動人心的生日歌,在大合唱的沖擊下,歌聲成了一枚子彈,擊中我的耳膜。在萬眾矚目下,曉敏羞澀地閉上眼睛,雙手合十誠心許愿。當我還在猜測著她許了什么愿望時,就先看見了從她眼角滑落的淚水。當然,歡樂散場后,就剩下還債的一片狼藉,在長達一個學期的時間里,我節衣縮食,頓頓都是饅頭就咸菜。同學嘲笑我貪慕虛榮,但只有我知道,比起曉敏的那些淚水,所有的付出都微不足道。它們閃耀著晶瑩的光,洗滌了燭光,洗滌了一個夜晚,19歲的我置身于如夢如幻的童話世界。
莫名其妙指的是我匆匆的讀書時光,開始了嗎?已經結束了,仿佛兩年的時光就從來沒有存在過。我蜻蜓點水一樣地穿梭過所有課程,當我茫然地站在畢業考試現場,才發現自己兩手空空。畢業考說簡單也簡單,就是做兩道菜,也不復雜的那種;但說難也挺難的,因為菜譜不能自己選,要由抽簽決定。中國那么多菜系,每個菜系都是百花齊放,你不可能熟悉每一朵花的花香。我抽到的是粵菜,蒜蓉蒸排骨和蔥油雞,一看我就傻眼了,完全不會,菜譜也只有模糊的印象。我比較喜歡川菜,只要課程和川菜無關,一律自動屏蔽。考前的突擊訓練也主要是川菜,我是這樣想的,反正也沒有認真學,不如賭一把,萬一運氣到家,一不小心就抽到川菜呢。曉敏見我有些茫然,就問我要不要和她換題目。她抽到是徽菜,其難度對我來說和粵菜完全沒有區別。只能硬著頭皮上了,在那無比煎熬的一小時里,我化身木頭人,動作機械僵硬,還會時不時瞬間凝固,發揮一下想象力,往菜肴里添油加醋。
評審時,所有的作品交到前臺,等待老師逐個評審。因為知道會有一個什么樣的結果在等著我,便有些沮喪,心里也挺后悔沒有好好學習。3位評審老師上場了,似乎每個同學的作品都能照亮他們的臉,他們微笑著邊品嘗邊點頭,直到我的作品出現。他們先是一愣,繼而瞪大眼睛,像是發現了史前動物。他們小心翼翼地試吃,好像只要多吃一點點,就會立馬被毒死。我心里吹過一陣涼風,覺得很丟人,想提前離開評審現場。但曉敏拉住了我,她說,還沒有公布成績呢,著什么急,萬一有奇跡呢?我只好硬著頭皮等。公布成績的時候,我已經不抱任何希望,索性跟著瞎起哄,過關的,又拍手又大叫,不過關的,又拍手又大笑。我想好了,輪到自己,首先帶頭拍手大聲笑,我要用超級的無所謂打敗別人的嘲諷。我萬萬沒想到,自己會通過考試。當老師念出我的成績為優秀時,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笑的表情瞬間凝固在臉上,仿佛置身夢境。我看向曉敏,她正看著我笑,那笑很奇怪,透著得意和狡黠,仿佛一切盡在掌控之中。我正不明就里時,就聽到了曉敏的名字。李曉敏,不合格。我望向她,她還在燦爛地笑著,陽光一樣。我明白了,是她安排的這一切。為了制造這個奇跡,她偷偷換了菜肴前的考生信息。而這一切的代價就是她無法順利畢業,得在3個月后參加補考。
我如愿拿到畢業證書,卻無法高興。這算什么啊,靠女朋友畢的業,和吃軟飯有什么區別?畢業證紅色的封面我越看越刺眼,恨不得把它丟進垃圾桶。我媽卻喜歡它,寶貝一樣,左看右看,舉高了看,激動得好像它是一本大學畢業證。
我媽良好的心態,得益于我不斷的打壓磨煉。對于我從小就可憐兮兮的成績,我媽也曾奮發圖強,立志要讓野百合也有春天。她和我爸省吃儉用,把攢下的錢砸在我的各種興趣特長班和文化補習班上。興趣特長班基本沒有收效,鋼琴、小提琴、毛筆、畫畫,都會,但那種會也就是僅僅會,比沒有學過的人會上那么一點點。文化補習班呢,基本就是石頭上施化肥了,幾年如一日地沒長進。跌跌撞撞上了初中,我爸我媽終于想通了,有人坐轎就有人抬轎,也不用太過悲傷,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使命。從初一年級,他們就開始降低對我的期待,我考60分,他們說不錯,及格了;我考50分,他們說也行,沒有墊底。當我有一天終于只能考20多分,穩穩墊底時,他們說,也不錯,只要不吸毒就行。他們灑脫的要訣,就是無論我留下的陰影面積有多大,他們總能智慧地找到陽光照進來的地方。
只要不吸毒就行,這可不是一句玩笑話。大理是滇西重地,金三角的海洛因想要進入內地,必經大理。大理作為毒品的一個中轉站,沒少受毒品的侵害。特別是年輕人,一旦禁不住誘惑或落入陷阱,后果不堪設想。當敗家子的還算是好的,最怕他敗光了家里的最后一絲光亮,去偷,去搶,去殺人。那些年,只要有什么盜竊案、搶劫案、殺人案發生,大家不約而同就會想到是吸毒人員干的,等到公安破案,八九不離十就是吸毒人員干的。還有,吸毒一旦過量,就容易猝死。我媽同事的孩子就有吸毒吸死的,其中一個男的,18歲,死在公廁。還有一個女的,好像都結婚當媽了,結果被丈夫拉下水,染上毒癮,最后兩口子都死在了公廁,據說那個女的一只腳還踩進了糞坑。也不知道公廁何德何能,被吸毒人員如此青睞,茫茫人海,他們總能追逐到公廁的味道。吸毒者的故事,每過一段時間,就會在我的身邊上演。終于,年輕人付出慘痛代價,活生生的人間慘劇,成為家長們共有的清醒,孩子讀書不好也算了,只要不吸毒;孩子干什么都行,掃大街、挑大糞都無所謂,只要不吸毒。不吸毒成了孩子們好好活著的底線。我媽更甚,極盡所能描述吸毒者的悲慘遭遇以及他們死在公廁的各種慘狀,以此來給我一遍遍敲響警鐘。效果很好,一是我開始對白色粉末懷有高度的警惕,以至于很長時間都不吃面粉和小粉;二是害怕上公廁,只要看見公廁里有骨瘦如柴或面如死灰的人,我就能感受到一種陰森恐怖的氣氛,大小便都不利索了,仿佛馬上就要看見他們掏出白色粉末,目露詭異之光,將白粉吸進鼻孔,然后口吐白沫,迅速死去。
畢業后,我去應聘了幾家川菜館,都沒有應聘上。客氣的,說他們考慮一下;不客氣的,直接說我炒的菜是臭狗屎,說我這種水平也敢來當廚師,真是笑死天邊一頭牛了。我不服氣,翻開畢業證給他們看,大聲強調我是正規烹飪專業畢業的,告訴他們我兩年的川菜不是白學的。到底有些底氣不足,語氣就只剩下單薄的倔強。應聘失敗,我有些氣餒,感覺兩年的技校白讀了,就想著先待業在家,再把廚藝好好練一下。起初還好,每天做做一日三餐,也算是為家里做了貢獻。但無論我做什么菜,哪怕煮個稀飯,我爸我媽都贊不絕口,好像那個稀飯來自五星級酒店,帶著貴族血統。有些菜,說真的,要不是我媽阻攔,我肯定是要倒掉的,但他們一樣吃得津津有味。我知道他們的意思,就是想鼓勵我一下,給我信心,但太刻意了,就會讓我覺得自己特別無能,是一條寄生蟲。我的想法就有些松動,不再執著于非廚師不當,其實也可以從學徒做起,從洗菜配菜做起。放低姿態,也許才應該是我要學習的第一步。我把想法和我媽說了,我媽一拍大腿說,有出息,我就知道我兒子是好樣的。
第二天一大早,我媽就去找偉叔,把訴求一說,偉叔大筆一揮,一張求職海報瞬間擬就,墨跡未干就貼在龍尾關的告示欄上。偉叔寫得一手好字,閑時義務幫人寫各種書信文書,告示欄用的也是他家的外墻。龍尾關上下就一條街,準確一點說,其實是長坡一條,坡很陡,上坡悠悠慢,下坡風一陣。街坊鄰居在坡上抬頭不見低頭見,哪家有困難,都很熱心愿意幫忙。果然,才過中午,偉叔就上門來了,說趙姨說,菜香緣餐廳缺配菜工,問我去不去。
二
那天早上,趙姨帶著我去菜香緣,在接待大廳,她把我介紹給經理王姐。王姐的一張紅唇仿佛笑容的開關,和趙姨打招呼時,開關打開,濃烈的笑容滾滾而出,簡直能把人淹沒。趙姨才一走,開關一關,笑容立刻蒸發,冷冷掃我一眼,跟我來。話音未落,身姿早已搖曳出去了。我慌忙跟上,一個頗有氣派的白族民居院落在我眼前緩緩展開。很大,也不知道幾進出,回廊、假山、拱門、照壁、天井、巨大的綠植,一個接一個,有一瞬間,我覺得我永遠也走不到廚房了。有胡辣椒的味道傳來,混合著一種酸,很好聞,我都要流口水了。菜香緣主營地道的大理菜,大理菜以酸辣為主,辣是春天花園里的百花爭妍,而酸則是吹動花園的風。酸菜的酸是清風,酸梅醋的酸是勁風,而木瓜的酸則是熱風,不同的風讓百花蕩漾出層次和變化,呈現出不同的風景,共同構成了大理菜的滾燙靈魂。
王姐立在廚房門口,皺著眉頭,仿佛只要走進廚房就會立刻被煙火氣毀了容。她大叫一聲,文強。一個年輕人應聲而出,瘦高,白凈,眼睛很大,閃著光,很機靈的樣子。王姐用眼睛掃我一眼,說,從今天起你就跟著文強,聽好了,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又掃一眼文強,試用期一個月,務必要嚴格要求,我們這里可不養閑人啊。說完,頭一扭,搖曳著走人。被傲慢的語氣提醒,我害羞得臉發燒,好像偷盜被抓了現行。文強似乎看出我的尷尬,拍拍我的肩膀安慰說,別理她,狗仗人勢,遲早有一天會被人收拾。
文強帶著我熟悉工作環境。說實話,這么大的廚房我還是第一次見,足足有半個操場那么大,按功能劃分出炒菜區、蒸菜區、洗菜配菜區、出菜區。可能我輕微的驚嘆聲激發了文強的自豪感,他挺胸抬頭,一副主人公的架勢,聲音也不知不覺高了上去。你數數看,他驕傲地說,有多少個煤爐。20個?我驚訝道。他點點頭說,想象一下,就餐時間,8個廚師同時上陣是什么場景。我愣了一下,仿佛又回到學校的實踐課上,一長排煤爐前,一長排身著廚師服的學生,鍋鏟與長勺齊飛,刀光和劍影一色,仿佛戰場廝殺。文強告訴我,不要小看配菜工,食材新鮮度的分辨、切菜的刀法、配菜的速度、配菜的比例等等,都有講究,這里面的學問不比廚師少。他打了個比方,說如果廚師的工作是畫龍點睛的話,那我們的工作就是得把龍畫好。聽完,我眼前一片茫然,只覺得兩年的技校白讀了,做廚師做不好菜,做配菜工要學的東西還多得一眼望不到頭。
配菜工加上我一共5個人,雖然距離中午就餐時間還早,可作為餐廳的先頭部隊,他們早已忙得一頭大汗。文強讓我先熱熱身,跟著李嬸切生皮、生肉。生皮,就是生豬皮,準確一點說,其實不是生的,經過稻草的炙烤,已有八九分熟了,呈誘人的焦黃色;而生肉呢,的確就是生的了。這是大理名菜,生皮、生肉。菜香緣的生皮、生肉取自早上現殺的生豬,以肚底肉為最佳,配以酸梅醋調制的蘸水,口感筋道、酸爽。我照著李嬸的樣子,先把生皮從肉上剃下,切成小方塊狀,再把肚底肉的瘦肉剔出來剁碎。生皮、生肉的擺盤要點是,先用蘿卜絲做底,再把生皮片片平鋪開來,中間空出一個小圓,放上一二兩生肉,最后封上保鮮膜。很簡單的一個工作,三下五除二,我和李嬸就完成了。還剩下一些邊角料,文強讓我們分了吃。他取了一碟蘸水,又端來一碟血糊里拉的東西,一筷子下去,夾起一箸,蘸水里一點,滋溜一聲,吃得極其酸爽的樣子。我一陣哆嗦,雞皮疙瘩一身。是生豬肝,切成條狀,生皮、生肉的極致吃法,血肉模糊的樣子,讓人聞之顫抖、見之驚悚。我是看都不敢多看一眼,只撿著生皮、生肉吃。喂,文強突然叫了一聲,新來的。我看向他,剛才熱情的文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陌生的文強,眼光狡黠,嘴角掛著一絲笑。嗯,你的,他把那一碟生豬肝放到我面前,不容置疑地說,吃了。我愣了一下,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沒聽清啊,他瞪大眼睛,湊近我的耳朵,那我再說一遍,聽好了,把它吃掉。我看向李嬸,她也是陌生的,和著另外幾個配菜工站在文強旁邊,事不關己的樣子。他們是一伙的,都在等著好戲的開場。我好像聽見了笑聲,正從某個縫隙鉆出來,在我頭頂飄蕩。我看向碟子,裝滿了血糊里拉的惡心。我才拿起筷子,頭皮就一陣發麻。時間仿佛凝固,只有我的筷子徐徐向前,它探索著猶豫著,終于夾起一片生豬肝。然后,我閉上眼,張開嘴。我永遠不會忘記那種感覺,冰涼而恐怖,一下就灼傷了我的舌頭。與此同時,我聽見了文強他們響亮的大笑聲。

后來我才知道,只有吃過生豬肝,才算得上是備菜組的人。這個規矩也不知道是備菜組的哪一任領班定下的,聽說文強來的時候,也經歷了這樣的震撼教育。當時,他嘴角留下的一抹驚恐鮮血還濕漉漉未干,嘴里生豬肝泛出的一絲腥甜已在頭腦中綻放成一朵碩大的蓮花,如夢如幻。文強拍拍我的肩膀說,大頭,有些事情,只是看上去讓人害怕,其實沒有什么大不了的。
三
領第一個月工資時,我很激動,數錢的手都在抖,好像從來沒有數過錢似的。雖然只是200塊剛出頭,但那種終于自食其力,人生翻開新篇章,敢叫日月換新天的感覺,甚是美妙。曉敏剛巧前一天通過了補考,算是雙喜臨門,我準備大大地慶祝一下。我打算把文強和李嬸也約上,一來圖熱鬧,二來是聯絡一下感情。我總覺得文強有時候是在故意針對我,那種針對不僅僅是“新來的”給個下馬威吃頓生豬肝那么簡單,而是一種無論我怎么努力做事他都能挑刺的惡意,那種想顯擺的官威。
我就是在那一天見到文強的女朋友李娟的。她只比曉敏大兩歲,怎么形容她呢?很活潑很開朗,話多得好像春天蒼山上奔涌而下的一股溪流,嘩啦啦地不停響,還很會搞氣氛,會找話題。曉敏一向不愛在陌生人面前說話,那一天,被李娟帶著,話多得也像一條溪流。有一會,李娟給我們又夾菜又倒茶倒酒,反客為主的姿態,搞得我都差點忘記去結賬了。好在說說笑笑的氛圍很愉快,頻頻舉杯間聯絡感情的目的也算基本達到了。我發現,每次李娟起身給大家倒茶的時候,逆著光,會留下一個側影,剪影一樣,睫毛長長,好像一個明星,具體是哪個明星,一下子也又想不起來。
吃完飯,李嬸先走了。文強說,今天難得這么高興,我們去“新天地”跳舞吧。“新天地”?我愣了一下,猶豫地望向曉敏,曉敏也一臉猶豫地回應我。我們可能是那種傳統教育里走出來的死板孩子,和歌舞廳隔著一個世界。當然,還有一重考慮,就是請吃飯我已經花了一筆了,不想再當冤大頭去“新天地”那種高消費場所再花一筆。文強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拍拍我的肩膀說,走吧,我請客。李娟趁勢拉住曉敏的手,姐妹情深邊說邊往前走,走了幾步,曉敏回頭一笑,走吧,大頭,去玩玩。
我一開始以為只有后廚是文強的舞臺,吆五喝六的,像個大管家,威風不贏。完全沒有想到舞池也會是他的舞臺,跳的還是霹靂舞,毫不夸張地說,只要他開始跳舞,那種近乎霸氣的自信就會散發出萬丈光芒,全場就會卷起風暴。當然,在菜香緣,他的自信是有的放矢的,畢竟走出后廚,還有經理王姐管著,還有顧客上帝一樣的臉色要看。而在舞廳,他的自信就是那種青山也遮不住的,簡直無法無天了。看得我是一愣一愣的,完全想象不出來,這些藝術細胞平日里是怎么藏在他單薄的身體里。李娟告訴我們,文強以前就是在歌舞廳領舞的,因為個性比較張揚,得罪了一個小地痞,小地痞成天來找碴,換了幾家歌舞廳也沒用,他到哪里,小地痞的麻煩就追隨到哪里,最后只能離開這個行當了。李娟說這話的時候沒有半點無奈,相反,是一種慶幸。她說,其實,我早對文強說過,歌舞廳就是個是非之地,領舞也是青春飯,讓他別干了。看得出李娟也不喜歡歌舞廳,至少是不太喜歡,但她的好處就是特別會顧及文強的感受,他想來她就樂意陪著來,且既來之則樂之。她雖然也不會跳舞,但還是拉著我們走進舞池。不要想著要怎么跳,她大著嗓門說,跳舞其實很簡單的,就是你想怎么跳就怎么跳,你要聽從身體的節奏。于是,我們就跟著她開始搖頭晃腦起來,偶爾揮揮手踢踢腿,漸漸就找著感覺了,有一會,感覺靈魂都鉆出了身體,在音樂中透氣,然后長出翅膀,逍遙地扶搖直上九萬里。燈光閃爍,音響淹沒了世界,正在舞蹈的曉敏是陌生的,一切都顯得荒唐而虛妄,而李娟的側臉卻再次從昏暗的海水中浮現出來,是這巨大虛無中的一點柔情和倔強。我想起來了,是《倩女幽魂》的某個橋段,聶小倩不肯離去卻不得不離去時的深情回眸,兩行清淚間,滴滴都是寧采臣不肯放手的苦楚。是的,她的側臉,就是香港影星王祖賢。
那一天,我喝得有點多,一個沖動,就跑去前臺把賬結了。啤酒兩打,還要了些臺點,總共220元,果然高消費。我帶的錢不夠了,又跑找曉敏要了50元。曉敏知道我要去結賬,氣得罵我瘋子,說文強都說了他請客了,我還要裝什么老大。我說,飯都請了,那就搞個全套,不在乎再出這么一點。曉敏說,一點?你是不是跳舞跳傻了?這可是你一個月工資啊!我說,算了,一次請到位,人家才會記得你的好。
走出“新天地”的時候,已是凌晨2點30分,我頭暈暈的,被冷冷的下關風一吹,一個冷戰,肚里的東西便翻江倒海上來了,我扶著歌舞廳門口的梧桐開始吐,情形慘烈,半天直不起身來。可能喝得太多了,吐了半天,也沒有好過一點,依舊暈暈乎乎的,怎么上的出租車,怎么下的車、上的樓、進的屋都不知道,直到嘩啦一聲倒在床上,知覺才重新回到身上。我聽見我的鞋放在地板上的聲音,聽見倒水的聲音,它們先流進水杯,后來滾進臉盆。我本來可以睜開眼睛的,告訴曉敏我可以自己喝水自己洗臉,但我還不想睜開眼睛。我依稀記得文強在得知我結賬后,過來向我敬酒,對我說,兄弟,謝了謝了。不再是大頭,是兄弟,看來這錢沒有白花。李娟也過來敬我酒,悄悄塞了東西在我手上,并小聲對我說,好好拿著,不要出聲。小小的一卷,我猜到了是什么,就放進口袋,上廁所時,拿出來一看,果真是兩百元錢。大概李娟是知道文強的為人的,也知道這筆錢本來就不該我出。這事本來我想告訴曉敏的,想了想,還是算了。她心里裝不住事,萬一說漏嘴了不好。此刻,我被屋里細碎的聲音所吸引,它們都和曉敏有關,我甚至聽見了她的呼吸,均勻而細膩,正在制造幸福夢境。
終于,曉敏安頓好了一切,拎起包,向門走去,如果我還要緊閉雙眼,一聲門響后,屋子里就只會剩下她的呼吸和我的落寞。我跳了起來,一把將她緊緊抱住。她嚇了一跳,叫出了聲,聲音一半飄進了空中,一半被我的嘴堵回在嘴里。穿過她濕潤光滑的唇,我含住她的舌頭,巨大的夢境呼啦一下鋪展開來,是“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我腋下生出翅膀,乘風飛翔。曉敏反應過來了,緊緊抱住我。于是,更大的風浪來了,我載著她,扶搖直上。我的手伸掠過她的衣服,開始攻城略地。我知道自己將迎來什么,很長一段時間了,我的長驅直入都會被卡在那里。最后一步,無論我怎樣突破,都無法逾越她堅固的防線。我知道她的意思,要留到洞房花燭夜,才該是它的價值和意義。這一次,也不例外,我同樣卡在了最后一步上,硝煙彌漫,只有我徒勞無功。然而,曉敏的反抗從某種程度上激發了我的斗志,借著酒精的燃燒,我幻化成猛獸,向萬里長城再次發起沖擊。突然,曉敏像用完了最后一絲力氣,繃緊的身體一下軟了下去。她緊緊抱住我,像抱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終于,我乘勢而上,會當凌絕頂。就在那一剎那,我看見她眼里晶瑩的淚水,越來越亮,最后從眼角滑落,滾燙地落在我的手背上。與此同時,一道尖銳的疼痛從背上襲來,我知道,那是她的指甲深深嵌入了我的脊背。然后,我聽見了自己的大聲呼喊,曉敏!
四
王姐出事了,聽到這個消息時,我張大的嘴巴完全可以跑進一頭野豬。誰吃了豹子膽,敢欺負我們威風凜凜的王姐?
真的,要知道王姐那張臉,在我走進菜香緣大門時,在我洗菜時,在我切菜時,經常會神出鬼沒地從天而降,堅硬而生冷,什么都不用說,就會讓我情不自禁地打上一個冷戰,耳畔浮起一個聲音:今天上班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她何止盛氣凌人,隨便甩出一個眼神都是一把鋒利匕首,插到你的胸口上你就要濺出幾滴鮮血,一滴血5塊錢。菜香緣幾乎人人都被她扣過工資,搞得我們一度懷疑,她這么死心塌地為菜香緣賣命,要么是老板的親戚,要么就是能從罰款中拿回扣。
那天晚上,王姐回家已10點30分。晚風清涼,路燈朦朧,走過無數次的回家路在夜色中一點點鋪展開來。王姐不慌不忙地騎著車,知道再過20分鐘,自己就能掏出鑰匙打開家門。途經一條昏暗小巷時,迎面騎來一輛單車,王姐遠遠就靠右避讓,不承想這車在靠近的一瞬間,猛地一下就朝著她撞了上來。丁零當啷中,王姐摔倒,跌入一片渾然。一個戴帽子戴口罩的黑衣人手提一根棍子惡狠狠地走了上來,王姐不知所措,目光恐懼。黑衣人高高舉起棍子時,王姐緊緊閉上了眼睛。總共兩棍,一棍落在腿上,留下一片淤青,一棍落在頭上,眼前濺出一片星光,腦里蕩出一片浪花。王姐尖叫一聲,聲音尖銳如兵器,刺破夜幕,刺中黑衣人。黑衣人慌張地四處張望,見樓上有人打開窗戶,探出頭來,慌忙跳上單車,倉皇逃跑。
想到醫院病床上,腦震蕩的王姐正兩眼呆滯地望著天花板,大家不但一點不難過,反而有些歡喜,開始數落王姐諂媚老板、為難員工、克扣員工工資的種種罪行,歡騰的場面仿佛親朋歡聚。上個周五,我洗菜的時候突然尿急,上個廁所,跑著去跑著回,最多兩分鐘,誰知她剛好來查崗,指著水龍頭問我,知道這是什么嗎?我想了想說,知道,是錢。她搖搖頭,輕蔑地說,是態度,硬是扣了我20元。一泡尿,20元,氣得我差點吐血。如今,重提我的悲情故事,陰霾一掃而空,只剩下晴空萬里。文強大笑道,真的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大快人心。文強愛睡懶覺,經常遲到,沒少被王姐扣錢,最夸張的一次,一個月的工資被扣了小一半。
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正如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黑衣人不會憑空出現,這里面一定藏著故事。大家開始為故事的各種版本注入想象力。王姐工作過于任性,結怨太多,黑衣人很可能就來自菜香緣。于是,大家又紛紛化身福爾摩斯,開始查案追兇。從黑衣人下手的力道和身手來看,女性作案的可能性不大,那么,菜香緣的20多個男員工個個就都有了嫌疑。突然,李嬸問一名男員工,是不是你干的?這是一個玩笑,卻不是一個好問題。把人打進醫院,不僅是賠藥費的問題,搞不好警察還會找上門,嚇得那人拼命搖頭,說怎么可能。李嬸就笑,又問另一個員工,是不是你干的?人家還沒有出聲,就聽見文強大聲說,不用問了,是我,是我干的,他的聲音透著歡樂,這下你們開心了吧。李嬸大笑,大家也笑。笑完了,八卦也就結束了。后來,切菜的時候,我突然想起第一天見到文強時,他說過遲早有一天王姐要被人收拾。應該是一句玩笑話,不說別的,單是單車這一條就不成立,因為文強要么沒有單車,要么不會騎單車。反正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騎過單車,每天上下班他不是走路就是坐公交車。我看向文強,他正在切土豆絲,密集的案板聲里,土豆絲在刀光里點點集結,他咬肌微微跳躍,輕車熟路,像在用機槍狂掃。有一會,他分明抬起頭來看向窗外,若有所思的樣子,但這也絲毫不影響一個土豆在他的刀下很快就改變了模樣。
下了班,我去City Rose,一家西餐廳,就在龍尾關街口,距離我們家八九百米。我認識房東,兩口子都是毛紡廠的工人,下崗后在家門口擺了個餌塊攤,賣雜醬燒餌塊。雜醬是餌塊的靈魂,他們家的雜醬一般般,也不知道是醬的問題還是火候的問題,等于少了半個靈魂,生意也就一般般。別家的餌塊最多到中午就賣完了,他們家經常要熬到晚上,有時還得靠街坊鄰居的幫襯。有好幾次,我們家的晚飯,就是我媽買回來的燒餌塊。
一天,來了一個戴墨鏡的上海人,買了一個燒餌塊,也不急著走,嚼了一口,意味深長地看向這戶人家。正值秋天午后,天很藍,像沉靜的湖水,幾片陽光落在兩層的木瓦房上,屋檐上立著幾束衰草,有歲月流逝之感。上海人心頭微微一動,懇請房東讓他看一看小院。三坊一照壁的白族院落里,上海人走得很慢,好像是要尋找什么。到了樓頂露臺,置身于蒼洱大地之間,被下關風緊緊擁抱,他摘下墨鏡,眼里泛出洱海一樣的波光。時光凝固,他也凝固,久久未動。后來,上海人租下這個院子,開了西餐廳City Rose。而得到一大筆房租的房東,再也不用賣燒餌塊了,去市中心買了一套商品房,從此和著媳婦過上了無憂無慮的日子。這些故事是我媽告訴我的,她語調里透著酸酸的羨慕,都是龍尾關的平頭百姓,憑什么人家住在街口我們住在街尾,人生就有了天壤之別?
說真,要不是因為曉敏,我是不會來City Rose的。我喜歡它的裝修,既注入了現代元素,又保持了老建筑的風骨,把復古和潮流很好地統一起來,很高級的感覺。但我不喜歡西餐,什么牛排、披薩、意面統統不愛。我也不明白,曉敏做菜那么優秀,為什么要來這家西餐廳工作?上海人開的工資是要高一些,但要知道西餐就那么幾道菜,做法簡單,沒有什么技術含量的話,一個人就沒法得到成長。

才進餐廳,曉敏就看見我了,她正在幫客人點餐,笑著向我眨了眨眼睛,我也笑著回應她。我上到露臺,找了一個位置坐下。上海人真懂生活啊,把一個露臺裝修得這么高級,綠植、遮陽傘、戶外桌椅,搞得身在其中的我也瞬間高級起來。我看看洱海又看看西洱河,覺得它們都很好看。曉敏上來了,給了我一杯咖啡和一塊披薩。來這里我從來沒有買過單,都是曉敏安排。我說,我這樣經常來,你們老板會不會有意見?曉敏說,你就是瞎操心,我們老板可不是小氣鬼,再說了,我是誰啊?我說,知道了,City Rose未來最厲害的主廚嘛。未來最厲害的主廚,是曉敏的目標,她的終極目標是擁有一家自己的西餐廳。她說,店的名字她都想好了,就叫曉曉的西餐廳。
等到曉敏下班,我們一起回我家吃飯。她帶了一個飯盒,說是給我爸媽帶的可頌。曉敏特別會討我父母歡心,他們也特別喜歡曉敏。我問,什么是可頌?她說,我們的新品種面包。面包就面包,我說,取這么一個稀奇古怪的名字,有意思嗎?曉敏說,這就叫講究,也算是對美好生活的期待。我點點頭,就像我們給菜肴取的那些名字一樣,對吧?曉敏笑了,你真聰明,一學就會。我說,也就在你眼中,我有點用。曉敏說,對了,我忘了告訴你,大前天,上班的路上我還遇見了文強,他騎著一輛單車,騎得飛快,我叫他,他都沒有聽見,風一樣就刮過去了。我愣了一下,你看錯人了吧?曉敏說,怎么可能,我5.1的視力。大前天是哪一天?我盤算了一下,哦,剛好是王姐出事的那天。那天下班,我和文強一起出來,天已黑透,我看了下時間,快9點30,還有最后一趟公交車。我和文強都坐4路無人售票公交車,一人一元,我掏出2元,說,我有零錢。他說,我還有事,你先走吧。我以為他要去找李娟,公交車很快來了,駛出一段,我看見人行道上的文強,大步流星,轉進一個巷口,當時,我還疑惑,他怎么走那里,和李娟家完全南轅北轍。
五
下班時,文強遞煙給我,去哪里坐坐,我有事和你說。飯是已經吃過了,我想了想就說,去City Rose吧。快到龍尾關時,文強說,小時候他就特別喜歡來龍尾關玩,有一個賣冰粉的老奶奶,她的冰粉又糯又軟,還放了玫瑰糖,每次都要吃兩碗。我說,我記得那個老奶奶,每天都有人排隊買她的冰粉,如今,老奶奶已經不在了,可龍尾關還是原來的樣子,只是我們多了一份記憶。文強說,正是我們的一份份記憶,才拼出了龍尾關全部的樣子。我看向文強,他半瞇著眼睛,好像落進了風塵,卻是一副詩人的樣子。
文強很喜歡City Rose,對曉敏做的咖啡和薯條也大加贊賞。曉敏還給我們上了兩杯紅酒,文強驚訝地看了看我,是不需要這么隆重的意思。我笑笑,是不用客氣的意思。曉敏告訴過我,有些客人剩酒了,他們就會把酒存起來自己喝。當然,文強不會知道這些的。文強說,是不是很貴?我豪邁地說,沒事,你盡管喝,我請客。他說,是我有事找你,怎么輪都輪不到你掏腰包。我說,說吧,什么事?他說,你覺不覺得我們太窮了?工資又低,做什么都要精打細算,買個屁大的東西都要先問一問貴不貴。我點點頭,表示深刻理解“月光族”的悲哀。他說,你和曉敏還好,腳踏實地的,我和李娟就不行了,貪玩,有一分花一分。我說,我們也是手散,攢不起什么錢。文強說,想不想做點生意?我說,什么生意?他說,賣書。我說,行不行?他點點頭,眼光堅毅,我考察過,絕對賺錢。
我們一人投資500元,總共1000元的本錢,首批進貨900多,留了幾十元做流動資金。書攤擺在文化路的夜市上,下午6點準時出攤,去晚了好位置就沒有了。在地上鋪一張塑料布,把書一本本放上面,也不需要叫賣,等著客人來買就行。下午6點,也是菜香緣最忙的時候,我們肯定走不了,李娟待業在家,就找她來幫忙,算她一股,我和文強下了班再過去。每次出攤要帶100多本書出去,李娟一個人根本應付不了,就得有人幫她。我是肯定走不了,那么多事情等著我做呢,只能文強去。王姐出院后就沒有來菜香緣了,聽人說,是腦震蕩的后遺癥,整個人的精氣神都垮了,簡直是另外一個人。那黑衣人下手這么狠,該是有多恨王姐啊。新上任的經理挺人性化的,不像王姐那樣,整天防賊一樣防著我們,文強又是領班,加上我的掩護,中途消失一會,也不會有人注意。起初,文強借了一張大載重單車,因為有時間卡著,一趟來回,忙得像打仗一樣。后來,不知道他從哪里搞來了一輛藍色的二手摩托,鳥槍換炮,速度噌地一下就提上去了,一個來回,也就一趟廁所的時間,再不見氣喘吁吁、滿頭大汗。
我們的書攤主要賣言情和武俠小說,生意還不錯,平均一晚上能賣出去三四十本。基本上都是對半賺,利潤可以說是相當可觀。每天晚上數錢結賬時,都是幸福時光,大家有時興奮起來,就開始暢談未來,好像要不了多久,那些好日子就可以全部被眼前的幸福拉進現實。書是我和文強去昆明螺螄灣批發來的,那個云南省最大的批發市場真的是天大地大、熱鬧非凡,我倆繞在里面,像兩只螞蟻在逛森林,我們要隨時關注對方,以防在洶涌人潮中走散。按照文強的思路,逛了十幾家店后,心中有個大概的譜氣,我們就開始選貨了。我嘴笨,基本上都是文強在砍價還價,有那么一會,我都覺得價格可以了,砍不下去了,但文強還能軟磨硬泡,又砍下幾分來。后來,考慮到出行成本以及進貨期間還能順利出攤,文強就說他一個人去好了。
經常有人偷書,有時還是合伙作案,他們混在買書的人群中,表面上一本正經地在看書,實則察言觀色,等待下手時機。他們有分工,互為掩護,有時候你看準了,卻從偷書者的身上找不出書來,也不知道他們怎么把書轉移的,真是讓人防不勝防。文強在還好,多一個人多一雙眼睛盯著,他去進貨了,我和李娟就有些應付不過來。一個人收錢,另一個人的一雙眼睛就得盯著好幾個人。有一次收攤,清點貨物,居然丟了5本書。我大概知道是什么時候丟的書,那個時候人有點多,有個老慣偷也混在里面,我已經盯得很緊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又疏忽了。我很自責,有一種被小偷愚弄的恥辱感。李娟說,你不用太自責,書被偷,我也有責任的。我看向她,燈光落進她的眼里,嘴角上揚,有一種只問耕耘不問收獲的從容。我知道她是在安慰我,偷了5本書,這個晚上就白辛苦了,她心里也一定不好受。
那天收攤后,我們去了燒烤攤,烤肉串遇見大理啤酒,已是絕配,再被下關風輕輕一吹,再大的沮喪也就淡了。我說,我感覺自己有時候挺失敗的,書沒有讀好,事情也沒有做好,看不到什么前途。李娟告訴我,她小學時成績很好的,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每年都是三好生,一直都是別人口中別人家的孩子。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父母的爭吵聲像一道閃電劃破了家里的幸福平靜。她爸爸迷上了賭博,欠了好多錢,后來還吸上了毒,她媽媽要離婚,她爸爸不離,動不動就打她媽媽。他雖然沒有打過李娟,但她媽媽身上那些拳腳相加的疼痛也全部落在了她的身上。她立志好好讀書,讀書可以改變命運,她希望有一天能夠帶著媽媽離開這里,去一個新的地方生活。可是,她的成績越來越差,也不知道為什么,注意力就是很難集中起來,黑板動不動就會流動起來,一張臉若隱若現,好像是父親,兇神惡煞地看向她。初中畢業后,她就沒有再讀書了,這里混幾天那里混幾天,到最后除了年齡什么都沒有混到。你說,她看向我,我是不是也挺失敗?我還沒說話,她就自己笑開了,不過,沒有關系啊,都說人生是一場馬拉松,那我們就堅持一下,繼續前進,說不定前面就有我們想要的東西,你說對不對?對,我點點頭,舉杯敬她。她笑著和我碰杯,清脆的一聲,像小小的鞭炮聲。我傳她一支煙,她含進嘴里,我便湊上去幫她點煙,有淡淡的發香傳來,我屏住呼吸,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的側影像一個明星。此時,我再次凝望這個側影,感覺更像了。可能是酒的緣故,也可能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緣故,我們漸漸高興起來,在酒精燃燒出的火焰里,我們把所有的不愉快都忘記了,好像只要再付出一點點耐心,就真有一個美好的明天在等著我們。
我記得在“新天地”李娟喝啤酒的樣子,喝水一樣,面不改色心不跳,勇猛的女中豪杰。可那天不知道為什么,才兩瓶下去,就頭暈大舌頭了。我打車送她回家,一上車她就靠在我肩膀上睡著了。我有點不知所措,一動不敢動,目光也不知落在哪里好,只能看向窗外。文強在就好了,這本該是他的職責。到了她住處,我扶她下車,她搖搖晃晃,支支吾吾地告訴我怎么走。進了屋,我扶她到床上躺下后,準備離開。一居室的出租屋布置得挺溫馨,是家的感覺。靠窗的晾衣架上有兩條內褲,一條男款,一條女款,有風,它們微微搖動,好像在努力靠近。文強,文強,是李娟的聲音。是不是難過?我忙走過去,低頭問她,她伸出手摟住我,柔弱中帶著一種力量。文強,李娟呼喚著,聲音像從水里鉆出,濕漉漉的,毛毛蟲一樣爬進我的耳朵。我聽見自己含混不清的聲音,我不是文強,我是大頭。文強,她突然發力,我失去重心,撞向了她,撞向她的發香,撞向她的柔軟,撞向她的滾燙。電閃雷鳴之際,我忘記了文強,忘記了曉敏,忘記了我本應該回家的。
文強進貨回來,神秘地告訴我,進到好東西了,便從懷里掏出一本雜志丟給我。媽呀,才看封面我就聽見自己的心跳了,一個赤裸裸的女人,正鮮艷欲滴地看著我,那眼神簡直就是熊熊火焰,一秒就把我烤得口干舌燥。翻開雜志,更不得了啦,全是手榴彈,我立刻就被炸得四分五裂,魂飛魄散。黃色雜志的利潤很高,但不能明目張膽地賣。我們把它們裝在袋子里,放在書攤附近隱蔽的位置,我們會很小心翼翼地辨別顧客的身份,確定安全,再帶他們去選書。那天,來了兩個人,穿著粗鄙,胡子拉碴,目光閃躲,語言囫圇,感覺不是民工就是無業游民。他們還沒有開口我就知道他們想買什么,生活寡淡,就喜歡用那種書給生活加點佐料。我帶著他們去拿書,他們腳步遲緩,像兩個拖沓的影子。在一個轉角處的路燈下,文強的摩托車停在那里,我打開袋子,才拿出那些花花綠綠的書,就感覺有點不對勁了。借著路燈,光開始在他們的眼里聚集,精氣神一下子就起來了,眼神變得堅定,語言變得鏗鏘,不要動,我們是公安!
損失慘重,書籍全部沒收,一人罰款500塊,還好當時李娟去上廁所,不然就是徹底的一鍋端。走出派出所時,天微微亮,下關風清冷,我和文強落寞地縮了縮身子。在路邊攤,我們一人吃了兩碗煮餌絲。文強說,媽的,竹籃打水一場空。我沒有說話,只感覺像做了一場大夢,夢里有紛飛的鈔票和荷爾蒙。
六
后來,出了件大事,City Rose西餐廳被盜,算是近幾年我們本地最大的入室盜竊案了。
那個上海老板喜歡玉石,那天,他從銀行取出30萬現金,準備和朋友去緬甸賭石。花重金買下灰頭土臉的一塊原石,一旦切開,要么價值連城,要么分文不值,玩的就是一個心跳。可朋友臨時有事,上海人就把錢鎖進辦公室的保險柜。反正只是一晚上的時間,還有防盜門,一樓也還有人值班,他根本沒有想到會被盜。
第二天早上,上海人掏出鑰匙準備開門,破碎的陽光打在防盜門上,有點抽象畫的意思。不過是極其平常的一個早上,要不了多久,上海人就會出現在緬甸的賭石場上,用勇氣和運氣下注。打開門,他先是發現了地上破損的保險柜,它躺在厚厚的棉被之上,好像睡著了一樣。頭皮發麻之際,他又看見了頭頂天花板上的一個破洞,齜牙咧嘴地,正在嘲笑他。
曉敏用難以置信的語氣告訴我這一切。我也深有同感,竊賊真是太聰明了,防盜門太硬,他就繞開它,從樓上的雜物間入手。保險箱太重不好搬運,他就地撬開。撬保險箱噪聲大,他就墊上厚厚的棉被消音。撬地板、撬保險箱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刑警根據現場的多枚腳印初步判斷,應該是團伙作案。30萬元是臨時存放在保險箱里的,平日保險箱里就沒有多少值錢的東西,早不盜晚不盜,偏偏就在放錢這天被盜,極有可能是熟人作案。于是,警察開始輪流找員工問話,曉敏都被問過兩次了。我對這事不太感興趣,只擔心這事會影響到曉敏。曉敏說,怕什么,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
早上上班的時候沒有見到文強,我還以為他有事或者生病請假了。經理召集我們日常訓話時,說文強辭職了,他的工作暫時由我負責。我一愣,半天沒有回過神來,好歹也算合作伙伴,怎么辭職這么大的事都不打個招呼。我去他家找他,他爸說他出去了,也不知道去哪里。我又去找李娟,書攤被查封后,我們就再也沒有見過面。我沒有想到才一久未見,她面色昏暗,無精打采,仿佛剛剛經歷磨難。她告訴我,前兩天,文強找到她,告訴她他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再也不回來了。理由是大理太小了,他想換個地方折騰折騰。一場從天而降的告別,李娟迎來了她世界里的一場大地震。她問,那我怎么辦?文強說,你重新找一個吧,我配不上你。她咬了咬嘴唇說,我是說,我肚里的孩子怎么辦?這還是個秘密,她還想著找一個機會再告訴他。他一定會歡喜,跳躍起來,為人生的新篇章歡呼。她相信孩子的到來會把她送進婚姻,送進踏踏實實的油鹽柴米醬醋茶里。文強愣了一下,看向她的肚子,那里孕育著另一個他。她看著他的眼里閃出了光,他終于緩緩伸出手,她等著它們放到她的肚子上。她想告訴他,孩子已經有了心跳。然而,他的手停在了半空,李娟說,他眼里的光消失了,冷漠重新回到他的眼里,把他變成一個陌生人。打掉吧,他說。他不敢看她,她那流滿淚水的臉,像正被大雨淋濕。他匆匆離去,她望著他的背影,幻想著他會突然轉身,告訴她這只是一個玩笑。然而,他只是趔趄了一下,然后很快消失。樓道空空蕩蕩,她聽見了自己的呼吸聲,像從地下傳來,震顫著她的身體。
一個月后的一天,李娟來找我。文強不會回來了,她說,我知道他的脾氣,他就是那樣一個人,他一定是遇到什么事了,不然他不會丟下我一個人。她要我和她去醫院。人流室門口,幾對男女表情凝重,各懷心事。有女的出來了,臉色蒼白,柔弱無力,男的慌著上去攙扶。他們一步三搖,像做了錯事不敢回家的孩子。李娟伸手抓我,大頭,我害怕。我抓緊她的手說,沒事的,沒事的,一會兒就結束了。她進去了,我如坐針氈,緊緊盯著門。很快,她出來了,我慌上去扶她,結束了?她搖搖頭,醫生說,我有子宮肌瘤,一旦流產就很難再懷孕了。大頭,我,我想生下這個孩子。她望向我,聲音低了下去,近乎絕望,可是,我害怕做一個未婚媽媽,非常非常害怕。我看著她,眼里的光一點點消散,拳頭攥緊,好像再不艱難地下一個決心,就會被藏進無盡黑暗。我幾乎想都沒有想,就緊緊地抓住了她的手,我可以娶你。她看向我,一臉茫然,我點點頭,又說了一遍,我可以娶你!
我不知道該怎么和曉敏說這事,這事擱誰身上誰都會滋火,她要是狠狠甩我幾個耳光,我也絕不躲避。是我的錯,是我對不起她。在龍尾關口,我聽見有人在聊City Rose的被盜案,藍色摩托,紅色毛衣,他們在說。我愣了愣,隱約覺得非常熟悉。到City Rose,還沒有到就餐時間,曉敏正在休息。我叫她,說有事要和她說。我們走出City Rose,她說,說吧,什么事?我說,不著急,我們去城樓上走走。她說,行,你等我。轉身回去后廚,然后兔子一樣地蹦跳出來,遞給我一個可頌。我做的,她得意地說,你嘗嘗。龍尾關前的這條陡坡,很陡,上坡的時候得弓腰發力,下坡的時候得控力收腳,有鍛煉的效果,又叫健康坡。我們登上龍尾關城門時,已氣喘吁吁,蒼山洱海就在眼前,我們迎風而立。我不知道該怎樣開口,就咬了一口可頌,松軟香甜,她的手藝越來越好了。案件是不是有新線索?我說。曉敏說,是啊,案發那天晚上,有人看見龍尾關口一個角落里停著一輛黃色摩托車,這輛摩托車很可疑,因為它從來沒有在龍尾關出現過。還有,警察在天花板的洞口處發現了一些紅色纖維,檢驗結果出來了,是紅色毛衣,估計是其中一個竊賊鉆洞時留下的。紅色毛衣!一根火柴在我腦海里擦亮,我也見過一件紅色毛衣,火焰一樣的紅,曾在冬天的冷風中熱烈燃燒過,我清楚地記得文強的臉龐,被它燃燒得像涂了胭脂。曉敏,我終于說,我們分手吧。啊?她看向我。我們分手吧,我又說了一遍,我不敢看她,聲音有些飄。沉默降臨,只有風依然呼呼而來,吹動我們的頭發。

你知不知道,龍尾關為什么叫龍尾關?曉敏說。我搖搖頭,沒有說話。曉敏說,你看,蒼山自北向南是不是勢如游龍?我看向蒼山,從小到大我無數次看過它,在學生時代的作文里,我用過很多形容詞來描繪它,卻從來沒有想到過它原是游龍一條,到此一個神龍擺尾,驚艷亮相。你想說什么?我說。曉敏說,唐朝天寶九年,云南太守張虔陀調戲南詔王閣羅鳳的妻子,閣羅鳳一怒之下,派兵攻破姚州都督府并殺死了張虔陀。天寶十年,劍南節度使鮮于仲通率軍討伐南詔,閣羅鳳派遣使者再三請和,表示反抗皆因張虔陀過度壓榨,情非得已。同時,他也半威脅地說道,若不答應,就投靠吐蕃。鮮于仲通目中無人,以為南詔小國不過小小螞蟻,不堪一擊。豈料當他和南詔大戰于西洱河時,吐蕃軍從后方突襲,唐軍大敗,鮮于仲通逃回成都。宰相楊國忠為了掩蓋失敗戰績,不但將大敗粉飾為大捷,還給鮮于仲通加官晉爵。天寶十三年,唐朝大將李宓率兵十萬再次攻打南詔,閣羅鳳聯合吐蕃在龍尾關外的西洱河四面夾擊唐軍,唐軍威武之師千里征戰,早已疲憊不堪,加上水土不服,不過病貓一只。果然,全軍很快覆沒,李宓也沉河而死。即便事已至此,閣羅鳳也依然對唐王朝有著求和之心,他將10萬將士尸骨安葬于下關萬人冢,隆重拜祭以表誠心。而李宓則被奉為本主,享受白族人民世代祭拜。歷史來到今天,斜陽峰上的將軍洞里,李宓已成為大理最威武的本主,裊裊香火中,祈福者絡繹不絕。而在天寶公園里,戰爭的硝煙也早已散去,松柏蒼翠,萬人冢沉默不語,一切仿佛只是大夢一場。曉敏,我說,你到底想說什么?曉敏說,有時候,我們可能只顧著抬頭趕路,連腳下的土地都忘記看一看了。我說,那又怎樣,我不照樣在這里過得很好。曉敏說,以前我也不知道這些,只覺得龍尾關有種特殊的味道,讓人忍不住留戀。后來,來到City Rose才知道龍尾關果然是有故事的,以前,我算是白來了。我看向曉敏,她正望著靜默的下關城,如果不是風吹動了她的發,她也是靜默的,是融進天地這幅畫卷的。我知道她為什么去City Rose,那是我回家的必經之地,好多次,還不等我走近,她已經微笑著出來迎接我了。我想說點什么,可心虛著,就只是張了張嘴,眼前一片煙霧騰起,是天寶戰爭消散的硝煙又回來了,恍惚中,我置身于血流成河的戰場,傷痕累累,我輕飄的一生,最后又落在這猩紅的戰場上,一片空空蕩蕩。我重新看向蒼山和洱海,它們好像還是天寶時的樣子,又好像在時間的長河里早已改變了模樣。等我回過神來,曉敏早已離去。寂寥的城樓上,我沒有感到解脫,相反,我被無盡的風吹碎,一片片的,無家可歸。
七
按李娟的要求,我們的婚禮簡單低調,就是親朋好友湊了兩桌,在飯店熱熱鬧鬧地吃了一頓飯。我媽起初反對我娶李娟,說我不能那樣對曉敏,酒席上我也看得出來她是強顏歡笑,對李娟也是兩種態度,人前人后的。后來,李娟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她才恍然大悟自己要當奶奶了。等到我兒子康康出生,她已經把李娟當作了真正的兒媳婦,月子里各種關心,生怕李娟落下什么病根。特別是抱著康康時,她臉上的笑容,是從心底生發出來的,是那種人生終于駛進新一站的喜悅。我也喜歡康康,雖然我知道他不是我親生的,但不知道為什么,抱著他我也有一種人生抵達新境界的感覺,并暗暗下定決心,要讓他幸福快樂。我買了一個相機,經常給康康拍照,童年的時光那么美好,我希望用相機能把這些美好的回憶留下來。外出游玩時,我也會把相機帶上,它有著長長的鏡頭,掛在胸口像一個小型武器,走到哪里,都會被人多看幾眼。婚前,我答應過李娟的,如果文強回來,我就和她離婚,她盡管回到文強身邊去。但我還是留了個私心,就是希望用我的愛把她們母子留下來。
康康快1歲時,李娟也說過,我們離婚吧,這樣對你不公平,反正只要結過婚,康康就不算是野孩子了。我說,我是自愿的,沒有什么公平不公平,再說了,文強也還沒有回來。后來,可能是她見我對康康的態度,視如己出,還有我爸我媽那樣對康康,真是拿在手上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就再也沒有說過類似的話。夜晚,我愛看向睡在身邊的李娟,輕微的呼吸聲中,一點微光勾勒出她的輪廓,安靜美麗,像一個沉浸在深海里的夢。
我爸我媽深陷在當爺爺當奶奶的喜悅中不能自拔,康康上幼兒園時,他們輪流每天接送康康。每天下午,他們早早就去幼兒園排隊接康康。幼兒園大門才一開,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們斗志昂揚,沖鋒而入,不是接孩子,而是搶孩子,而我爸我媽總能在搶兒大戰中拔得頭籌。他們牽著康康第一個走出幼兒園時,那驕傲的樣子就像打了一場勝仗。康康6歲時,背著葫蘆兄弟書包去讀一年級。他好動,坐不住,又喜歡欺負同學,老師三天兩頭請家長。李娟在老師面前點頭哈腰,憋得一肚子氣又在康康面前跳腳訓斥。我勸她,孩子還小,不懂事,我們不能太急功近利,要靜待花開。她點點頭,也不知道聽進去沒有。
我在菜香緣已經干到廚師,也算是一步一步成長起來了,只是比較忙,一周只輪休一天。休息日,如果康康上學,我就會去接送他。我喜歡看著他從人群里向我歡奔而來的樣子,好像我是一顆棒棒糖。我喜歡牽著他的小手,喜歡他說的每一句話。那天,我接到康康后,感覺身后有人跟蹤。那個人戴著鴨舌帽,帽檐壓得很低,看不清臉,騎著單車,車輪半天咕嚕出一圈,悠悠地跟在我們身后不遠處。我帶康康去肯德基,點餐的時候,我回頭看了看,沒有鴨舌帽。我給康康點了薯條和炸雞,中途我去了一趟衛生間,出來時,看見康康手上多了一個玩具車。他說是一個戴帽子的叔叔給他的,叔叔叫出了他的名字,問他和誰來,然后給了他這個玩具,走的時候還摸了摸他的頭。我忙望向門口,一輛單車已經駛遠,黑色的背影漸漸模糊,一頂鴨舌帽若隱若現。
李娟給我打電話那天,我正在炒菜,我才喂了一聲,就聽見她的哭聲。原來,康康今天又動手打同學了,李娟去學校照例被班主任上了一課:上課講話,寫字敷衍,一分鐘都坐不住,影響周圍同學,哪個班委管他他就打哪個。班主任恨鐵不成鋼,三番五次的教育都成了瞎子點燈,語氣就有些犀利,學渣啊,家教啊,父母啊,反正都問候到了。李娟點頭哈腰,差點跪下磕頭。從學校才出來,一肚子的憋屈就爆發了,李娟開始動手打康康。康康邊哭邊躲邊求饒,可李娟不依不饒,只想著要一次打夠,他才會長記性。突然,康康丟下書包,像一只受驚的兔子跑向遠處。你站住,李娟的聲音張揚而虛弱,想一把拽住康康的腳步。康康一定是以為媽媽來追他了,他突然轉身,向著馬路對面的公園狂奔去,公園里有很多路,康康可能想,只要跑進去,媽媽就找不著他了。他根本不會想到,馬路上正駛來的一輛小轎車會把他帶到哪里。巨大的撞擊聲響起,好像來自一個容器,沉悶而厚重,李娟先是痛苦地張開了嘴,然后她就聽見自己刺耳的尖叫聲。
我趕到醫院時,康康已經送進了急救室,李娟坐在門口抹眼淚,看到我,又哭出聲來。我摟住她,告訴她不會有事的,康康那么可愛,老天會保佑他的。急救室的紅色燈牌焦灼地亮著,我們走來走去,盼望著大門早點開啟。終于,門響了一聲,醫生出來了,告訴我們康康已經沒有了生命危險,讓我們放心。我長舒一口氣,李娟則哭出聲,可能是喜極而泣,也可能是自責。
康康被送進了ICU,隔著玻璃窗,能看到他,如果不是戴著呼吸機,會以為他只是睡著了。李娟很疲憊了,我讓她回去休息一下,她搖搖頭。我就陪她坐著,她告訴我肇事司機是個中年男子,他應該也是被嚇到了,坐在駕駛座上半天不敢下來,交警把他帶走的時候,他的臉還是蒼白的。也不能全怪他,李娟說,我們也有責任。我說,是的,我們不是壞人,不會訛人的。有一會,李娟靠著我的肩膀睡著了,我就看著過道上來來往往的人。醫院可真熱鬧啊,像極了一場趕集,集市上陳列著各種天災人禍,病痛折磨,人間悲喜。突然,一頂鴨舌帽浮現在我眼前,我想看清它,可它一閃,就混進人群消失了。
李娟醒來,我去買了快餐。我吃完后,說,我到樓下抽根煙。走出門時,我回頭看李娟,她還在神游,是座椅上的一尊石雕,身旁的盒飯一口未動。我走到院子里,坐在臺階上,點起一根煙。天色已暗,醫院的喧囂已散場,只剩下一片空空蕩蕩。無盡的下關風吹來,把我吐出煙圈帶走,飯后的倦怠襲來,我微閉雙眼。恍惚中,有人坐到我的身邊。我看了看他的鴨舌帽,呵呵一笑,遞了一根煙給他。給他點火的時候,我看見他鬢角的白發和眼角的魚尾紋。這些年很辛苦,是吧?我說。該經歷的都要經歷,誰也逃不過,他說。我說,我答應過李娟的,只要你回來,我就會和她離婚。他說,一個人戲演久了,連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誰了。我說,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說,我一直以為康康是我兒子,我沒有想到李娟會生下他。其實,我沒有打算回來的,我在外面已經成了家,可一直沒有孩子,我以為是我老婆的問題,根本沒有想到會是我的問題,無精癥。于是,我想到了康康,我有一些疑問需要搞明白。我回來了,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不會是我的孩子,他的眉眼、嘴角,都是你的樣子。但我不甘心,我想辦法得到了康康的頭發,去做親子鑒定。果然,他不是我兒子。我推算過康康出生的日期,應該是我去進貨的時候,我知道李娟是個什么樣的人,她不會背叛我。我不知道你的手段,可能是藥也可能是其他的東西,反正不會是你情我愿。我走的那天,我還記得她的眼神,很悲傷很失望,但我真的沒有別的辦法,是我對不起她。我呵呵一笑,搖搖頭,說,你可以去寫小說了。他說,小說多半是虛構的,虛構需要想象力。那我就憑借想象力再來說一說,你這個人不簡單,進菜香緣前,你跟著師傅在汽車修理廠工作了一個月,你對那些工具應該是有天賦的,但我不知道你為什么要離開,也許是不喜歡鉆在車肚子下昏天暗地,也許是不喜歡師傅的飛揚跋扈。City Rose那個案子,也不會是合伙,應該就你一個人,你只是制造了團伙作案的現場。撬開木地板,撬開保險箱,這不是一個小工程,你真是個天才。你應該是從曉敏那里聽到的消息,City Rose的老板有一筆錢放在辦公室的保險箱,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但你不應該把我拉進去,紅毛衣是我丟在菜香緣的,箱子沒有上鎖,而我的摩托就停在我家小區的單車棚里,書攤查封后,我幾乎很少動它。你應該是在我們擺書攤的時候配的鑰匙,也許你只是想著有時間偷偷騎一下,你肯定也沒有想到有一天,它會派上這么一個大用場。我看向文強,香煙在他的手上幾乎快要燃盡,一個扭曲的煙灰頭馬上就要掉下來了,我說,你的故事編得真好,如果主角不是我,我都差點以為是真的了。文強丟掉煙頭,踩滅。我重新遞煙給他,他擺擺手說,有些東西,年輕的時候,那么喜歡,上了年紀,也會慢慢放下,愛上別的東西,就像你愛上攝影一樣。我沒有說話,好好看著他。他說,你那個照相機不便宜吧?日本進口的,兩萬多,幾年前的兩萬多,對于普通人來說,就是一個天文數字。我去看過曉敏,她開了一家西餐廳,就在龍尾關City Rose的附近,她的手藝棒極了,餐廳的生意很好。無論聊到什么,曉敏總是笑著,我非常喜歡她的笑,陽光一樣,我們幾個人,好像只有她活明白了。她還告訴我,當年你在技校請全班去歌廳給她過生日,她在眾目睽睽之下,許下心愿,真的,她說,心誠則靈。我愣了一下,我無數次路過龍尾關那家叫陽光的西餐廳,也向里面張望過,有那么一刻,我想過這會不會是曉敏的店,但我馬上又搖了搖頭,她不會再在這里了,再說了,她早給她的西餐廳取好了名字,曉曉的西餐廳。我本想問問,曉敏當年許下了什么心愿,但只是張了張嘴,一切都過去了,就像風吹過的草原,草原還在,風卻追不上了。還有,王姐那事也應該是你做的,因為我實在想不到還有別的什么人,李嬸曾說過她在富海小區那邊遇過你,你說你去送女朋友上班,曉敏上班是在龍尾關,和那里完全是兩個方向,應該是你慌亂之中說錯了話。我后來想起,那是王姐回家的必經之路,你應該是去踩點。我沒有說話,只是努力搖了搖頭,文強,我不想再聽你編故事了,說吧,你到底想怎樣?文強說,李娟和康康就在樓上,這些東西本應該屬于我的,歡樂也好,痛苦也好,都是我自己的人生,但是,你欺騙了他們。你現在和我一起上去,把真相告訴他們,他們不能活得不明不白。然后呢?我說。他說,然后,我們再去警察局。我該回來了,他說,聲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語,我早該回來了,他又說了一遍。
我不想說話,只想好好坐著。夜幕之下,醫院橘黃色的燈光蕩漾出一片深海波光,婆娑樹影,仿佛巨大的水草在招搖。我們都是潛伏的魚,心事重重。我感覺到一只手在拉扯我,但我還不想起來,就開始掙扎。突然,有東西抵到我的后背,冰涼而尖銳,我無可奈何,終于站起。有風吹來,遠處的蒼山和洱海陷入昏暗,和天空連成一片,巨大而深沉,有夜鳥經過,仿佛飛魚,留下破碎漣漪……

隆林剛,男,1976年6月生,大理市下關二中語文教師,大理市作協副主席。業余從事小說寫作,在公開雜志上發表《誰能擁抱洱海》《你可以在環海西路上飛》《風的城》等多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