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聯合國開發計劃署在2020年發布《2020年人類發展報告》,主題是《新前沿:人類發展與人類世》,由此將“人類世”的概念推向全球,并成為人類發展的一個新焦點。在此之前,“人類世人類學”已經問世,旨在尋找新的跨學科的人類學視角,對“人類世”所反映的人類危機展開理論思考和行動實踐。一方面,“人類世”的出現是對百年以來人類發展概念與方式的反思和批評,包括人類對地球氣候、環境的破壞以及不公平的發展和巨大的貧富差距;另一方面,也讓人類學家重新據此思考和探索新的人類發展之路,包括以自然為本、以人為核心的“天人合一”以及“多元自然主義”“生態階級”等理念。本文簡要梳理了人類世人類學的方法論及理論學脈,包括文化生態和環境人類學,人類學的本體論轉向以及復雜系統人類學。
關鍵詞:人類世;人類世人類學;人類發展;自然為本;生態階級
中圖分類號:C9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1X(2025)01-0036-10
正如卡西烏斯在莎士比亞的名作《愷撒大帝》中的名言:“錯不在星星,而在我們自己。”無論有意與否,人類的選擇受價值觀和制度所塑造,也造成了地球和社會不平等。這與我們息息相關,需要我們去面對。
——《新前沿:人類發展與人類世》
一、人類發展視角下的人類世誕生
聯合國開發計劃署(UNDP)在2020年發布的人類發展報告,主題是《新前沿:人類發展與人類世》(The Next Frontier: Human Development and The Anthropocene)。由此將“人類世”的概念推向全球。署長斯蒂納(Achim Steiner)在該報告的前言中說道:
人若是有能力創造一個全新的地質時代,那么我們也定有能力選擇改變。我們并非人類世的最后一代;我們是最先承認人類世的一代。我們是探索者、創新者,未來的人們有關人類世第一代的記憶,由我們來決定。我們是否會因為所留下的化石而被銘記:成片的物種早已滅絕,變成沒在泥土中的化石,旁邊是塑料牙刷和瓶蓋,遺留下的只有失去和浪費?亦或我們會留下一個更寶貴的印記:人類和地球之間的平衡,一個公平公正的未來?
“人類世(Anthropocene)”的概念首次在聯合國《2020年人類發展報告》中提出并非偶然,而是對人類最近百年來畸形發展的某種“致哀”。上述帶有宣言性的發問,是在向全人類發出一種警示、一種召喚,更是一種期待!該報告分為三個部分共7章。
第一部分:革新人類世的人類發展。第一章:繪制人類世的人類發展圖。其中有“重新設想人類發展之旅:讓地球回歸”“利用人類發展方法進行變革”等要點。第二章:史無前例——人類對地球造成壓力的范圍、規模和速度。要點有“在環境和可持續性的背后:人類活動引發危險的地球變化”“人類世風險和人類發展”等要點。第三章:賦予人們平等、創新和管理自然的能力。其中包括“促進公平,促進社會正義”“灌輸一種管理自然的意識”等要點。
第二部分:用行動推動改變。第四章:賦能于人,推動變革。要點有“從價值觀到自我強化的社會規范”“從攸關存亡風險到變革”。第五章:形成引導未來的激勵機制。要點有“改變價格,轉變觀念”“加強國際和多方集體行動”。第六章:建設以自然為本的人類發展。包括“當地區變成全球”“避免生物圈完整性的損失”“賦能于人”“邁向自然為本的人類發展”。
第三部分:衡量人類發展和人類世。第七章:邁向人類世的新一代人類發展指標。要點是“拓寬人類發展指數的遠景:收入組成部分和地球壓力”“統籌調整人類發展指數”等。
在某種意義上,這份發展報告也是自1990年UNDP開始發布《人類發展報告》30年之際,為“人類發展”樹立的一座新的里程碑。“發展”的概念是在20世紀40年代的戰后逐漸成為一個普遍的人類現象,理論和實踐上經歷了從社區發展、社會發展到人類發展的三個階段,體現出從早期戰后恢復和現代化愿景下的經濟發展到追求全面的社會發展,再到全球問題下的人類發展,表明發展問題已經深入影響和困擾著整個人類。
然而,人類的發展已經令人類深陷危機。二戰以后,發展的話語——國家發展計劃——成為當代發展幾乎壓倒性的需要。發展的話語根植于資本主義、現代化以及西方的國家制度和文化全球化之中。埃斯科巴(A. Escobar)曾經批評“發展”的編造發明如何建構了“第三世界”和“低度發展”的話語,將一些國家置于邊緣。發展的話語進入第三世界,破壞了他們的文化和文明秩序。甚至引起沖突、革命和暴力。現代化是許多國家和地區文明秩序遭到破壞的罪魁。
阿帕杜萊(A. Appadurai)在《消散的現代性:全球化的文化維度》一書中,通過大眾傳媒和移民等的文化流動,思考西方中心的現代化如何隨著全球化而散裂于全球的文化過程。這個過程表面上看是一種同質化、標準化的過程,實際上是不同地方、不同人群的文化裂變,包括嚴重的環境破壞、戰爭與疾病。阿帕杜萊認為:發展能夠創造公平和人道社會的神話業已破產。發展中國家的問題主要表現在:片面追求經濟發展,忽視了社會與文化方面的發展。在一些后發展國家,伴隨國民生產總值的增長,貧富差距卻反而拉大。
聯合國開發計劃署(UNDP)每年一度的人類發展報告起始于1990年,人類發展的一大特點就是開啟了全人類全世界共同發展的新里程。每年的報告都有一個主題,涉及環境、氣候、人權、貧困、公平、民主等各個領域。如2004年的人類發展報告,主題是《多樣化世界里的文化自由》。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阿瑪蒂亞·森(A. Sen)為報告撰寫了序言。聯合國助理秘書長、開發計劃署亞太地區負責人哈菲茨·帕夏發布了報告的主題:“人類的發展不僅需要健康、教育、體面的生活水平甚至政治自由,人類的發展還需要國家對文化的認同和推崇,人類必須有在不受歧視的情況下發表文化認同的自由。文化自由是一種人權,也是人類發展的一個重要方面。” 在這份報告中,使用了森提出的“文化自由(culturalliberty)”和“可行能力(capability)”的概念。在森看來,文化自由是一種人權。由于“文化”必然是一個群體性的概念,因此文化自由是一種群體人權,也是文化生態的自由權,是文化多樣性的基礎。“文化多樣性”延伸的概念是“文化生態多樣性”,與自然“生態多樣性”一樣,這是可持續發展的重要基礎。文化多樣性不僅是文化自由和文化群體人權的體現,還是環境和生態人類學的思想基礎,是人類可持續發展的思想基礎,即不同文化人群的彼此尊重、相互合作、公平共生。對于“可行能力”,《2020年人類發展報告》也提到,各國有很多機會擴大以能力為本的人類發展,同時減少地球壓力。當能動性和價值觀結合在一起時,機會更大。
談到2020年人類發展報告的主題《新前沿:人類發展與人類世》。UNDP人類發展報告辦公室主任、該報告的主要作者佩德羅·孔塞考(Pedro Conceicao)稱,人們對地球壓力的感受與社會如何運作息息相關。如今撕裂的社會正將人類和地球置于沖突的軌道上。要想以一種使所有人都能在這個新時代繁榮發展的方式減輕對地球的壓力,就需要消除阻礙轉型的不平等現象。
有學者討論“人類世人類學”(Anthropology of the Anthropocene)對“可持續性”的研究,埃里克森(Thomas Hylland Eriksen)認為:與當代人類學的實踐和理論形成鮮明對比:人類世的人類學承認全球化這一事實,認為社會是相互聯系的,文化是無限的,對可持續性的威脅主要從生態破壞和氣候變化的角度來概念化。可持續發展的概念于1987年提出,后來在聯合國可持續發展目標中得到闡述,它與當代人類學的全球視野相同,但以經濟增長為前提,并包含文化多樣性。對于這種話語及其相關實踐,人類學正在做出重大貢獻,從一個世紀前的方法論進步中獲益,將民族志置于全球人類世的語境中,使用該學科的工具來批判淺顯的普遍主義,與當地世界進行對話,并表明有許多選擇。這意味著,舊的“可持續發展”概念正在得到人類學的反思,人類學對此的新貢獻,是走向人類世的人類學,走向生態修復與天人和諧的人類生命的可持續,而不是以經濟為中軸的“可持續發展”。
按照布羅代爾(Fernand Braudel)提出的“三個時段”的理論,地理氣候和大生態環境屬于長時段的力,還有中時段的社會秩序和短時段的“事件”之影響力。以“人類世人類學”對于可持續性的思考,在長時段方面,地質學家和科學家們已經將氣候地理生態等方面的人類生存空間問題概念化。對于中時段的社會秩序,人類學家和社會科學家有責任來概念化人類本身的各種問題,不僅要看到人類對自身生態環境的破壞,還要看到其中充斥著各種政治權力,包括以“主權”為名的國家主義以及制造社會不平等的各種資本剝奪,還有良知、倫理道德的墮落等等問題。因為它們是制造人類氣候生態問題的禍首之一。對這些問題,將它們概念化到人類世人類學的研究當中,便是“人類世人類學”形成的出發點。當然,我們或許可以預計,還會有“人類世的社會學”等等學科的出現,共同來面對“人類世”的警世。
人類學對“發展”曾有兩個基本面向。一是批評和反思“發展”的概念以及“發展主義(developmentalism)”,特別是批評發展是發達國家的權力話語和文化霸權,是第三世界或后發展國家的夢魘。由此形成了“發展的人類學(Anthropology of Development)”。二是承認“發展在很大程度上已經是世界上大多數人們日常生活的一個事實”。人類學家應該參與其中,發展人類學應該尋求正確的發展之道,而不是袖手旁觀的一味批評,由此形成了“發展人類學(Development Anthropology)”。 在發展人類學的意義上,人類世人類學將對人類發展提供新的發展觀和發展話語。
二、人類世人類學的形成
面對人類的迷途與滅亡可能性的加劇,人類世的概念應厄運而生。《2020年人類發展報告》指出:
科學家們普遍認為,我們正在走出跨越約12 000年的全新世,我們所知的人類文明就是在這一時期形成的。他們提出,我們現在正在進入一個新的地質時代——人類世——一個人類作為塑造地球未來的主導力量的世代。問題是:我們該如何應對這個新時代?面對不確定的未來,我們是否選擇大膽走上新道路,在擴大人類自由的同時減輕地球的壓力?還是我們選擇嘗試——最終以失敗告終——回到一切照舊的狀態,然后束手無策、迷失方向,被卷入一個危險的未知世界?
地球不平衡(對人類和所有生命形式來說是危險的地球變化)和社會不平衡相互加劇。 正如2019年人類發展報告所明確指出的那樣,人類發展中的諸多不平等現象一直在加劇,而且還在持續。氣候變化和其他危險的地球變化,只會讓情況變得更糟。社會流動性下降;社會不穩定性上升。民主倒退和威權主義抬頭的不祥跡象令人擔憂。
人類發展是賦能于人,使他們能夠找到并追求自己的道路,實現有意義的生活,而且這種生活以不斷擴大的自由為基礎。
“人類世”是一個對人類幾百年以來(工業革命之后的觀點)或者近百年以來(20世紀中期開始的觀點)的發展進行深刻反思的概念,特別是以20世紀中期作為起點的觀點,表明這正是人類加劇“文化自殺”的階段,打著現代化、科學、正義的幌子,將人類推向戰爭、環境污染、資源匱乏和越來越大的貧富差距。正是拉圖爾,最初推動了人類學對人類世的關注,并促進了“人類世人類學”的形成。
人類世(Anthropocene)是由古希臘語詞根 “人類”(anthropos)和“新”(kainos)構成的新詞,指稱一個新的地質期。這一概念在2000年由1995年諾貝爾化學獎獲得者、荷蘭大氣化學家克魯岑(Paul Crutzen)正式提出,認為人類活動已經對地球系統造成了不可逆轉的變化,未來將在地球地質記錄中識別出一個人類活動的獨特標記層,包含塑料、混凝土及核試驗等印跡。2016年8月,在南非開普敦舉行了第35屆國際地質大會,來自115個國家和地區的4200名地質學家、生態學家、和科技人員(包括400名中國代表)出席大會。人類世工作組 (AWG)代表與會者提出建議,把我們所處的時代命名為“人新世”。
關于“人類世”的確切開始時間,有的認為應回溯到農業革命時期;有的認為是由18世紀末人類活動對氣候及生態系統造成全球性影響開始,與瓦特(J. Watt)于1782年改良蒸汽機以及工業革命相關;有的則認為是20世紀中期人類開始進行核試驗的時間。“人類世”的概念顛覆了傳統上“自然”與“文化”“人類”與“非人類”之間的劃分,促使人們重新審視人類活動與地球的關系。經過15年的討論和探索,一群地質學家近日投票否決了一項結束全新世、開啟一個新的地質紀元——“人類世”的提案,“人類世”加入地質年表的旅程被擱置。《紐約時報》報道,由20多名地質學家組成的第四紀地層委員會(ICS)3月5日投票否決了人類世工作組(AWG)的建議,主要原因在于無法就“人類世”的確切開始時間達成一致。全新世正是目前所處的地質時期,始于1.17萬年前最后一個冰河時代的結束。提案中,一些地質學家認為從20世紀50年代開始,人類對地球的影響變得勢不可擋,可作為一個新的地質時代“人類世”開始的標志。
《中國科學報》2024年3月7日報道,“人類世”提案的反對者中,很少有人懷疑包括氣候變化在內的人類活動對地球造成的巨大影響。但一些人認為,擬議中這個時代的標志還不夠明確。“人類世”工作組提議將加拿大克勞福德湖底部約10厘米的泥漿作為全新世結束和“人類世”開始的標志,它記錄了20世紀50年代開始的全球化石燃料燃燒、化肥使用和原子彈沉降物的激增。
21世紀至今法國最重要的思想家拉圖爾在長期忍受病患折磨后,于2022年10月8-9日夜間辭世,享年 75 歲。他有一個重要頭銜——巴黎政治學院教授及“人類世”研究中心主任、“萬物議會”倡導者。拉圖爾曾于1991年發表了《我們從未現代過》,希望用“對稱性人類學”來消解人與非人的簡單二分,試圖用“行動者網絡理論(ANT)”來思考伴隨進步概念而來的現代性和現代人。
《當代人類學》(《Current Anthropology》)在2019年出版了“人類世”主題的增刊。論文包括《斑駁的人類世:景觀結構、多物種歷史和人類學的重組》(羅安清等);《塑造人類世的咖啡景觀:復雜農業生態景觀的強制簡化》《畜牧業革命與幽靈:華南成為流感大流行的前哨地區》《牛、資本、殖民化:追蹤人類世的生物進出人類項目》《過去 500 年印度-馬來地區的植物、政治和想象力》《與巨人一起玩:在斑駁的人類世和浪漫的地質學之間》《骯臟的繁榮:坎帕拉的寄生蟲場、動物基礎設施和廢物前沿》等。
羅安清提出了“斑駁人類世(Patchy Anthropocene)”的概念:“這是一個用于關注景觀結構的概念工具,特別關注我們所說的“模塊化簡化”和“野性增殖”。這與生態環境密切相關。她以咖啡銹病為例:“咖啡銹病是一種生長在咖啡葉上的真菌,會削弱或殺死灌木叢并減少咖啡產量。銹病與咖啡一起在東非進化。但研究表明,咖啡銹病作為一種害蟲在全球傳播的特點是它對生長在無陰單一作物生產(即工業種植園)中生長的植物具有特殊的親和力。”“種植園是模塊化簡化的一個例子;種植園引發的疾病是野蠻繁殖的一個例子。”“在這里咖啡銹病如何在全球傳播是一個‘斑駁人類世’的故事,也就是說,在日益由工業形式主導的景觀中,超過了人類宜居的平衡條件”。通俗的說,就是本來的生態系統被工業化所簡單化和斑塊化,如咖啡的種植園種植是對自然野生咖啡的“模塊簡化”,結果造成產量商業化的“野蠻增殖”。對于斑駁“系統”,她主張一種卡斯特羅(E. V. Castro)提出的“本體論無政府狀態”來接近“系統”的模式思維。她還認為:
關于斑駁人類世的人類學需要‘以人為本’,同時要涉及多物種關系。縱觀歷史,人道主義災難和全球不平等,都是通過對人類所設計做出的非人類能動性來實施的。例如,從放射性到有毒廢物。需要考慮其中的環境正義危機。斑駁人類世將基于社會正義分析的遺產和工具帶入了人類學研究……它需要重新思考人類學的人類中心主義,同時堅持人仍然重要。
對于重新思考“人類中心主義”,英戈爾德(Tim Ingold)從本體論轉向的視角,提出了“善道人類學(Anthropology of Good)”的概念。他的看法是:
只有恢復人類(human beings)的中心地位,我們才能開始看到人類如何在地球的未來繁榮中發揮作用。這是一種善的人類中心主義,雖然它不是將人類置于高于其他萬物的地位,但仍然承認人類的特殊性……只有人類才能將其他生命的故事編織到自己的生活中。正因為如此,他們對周圍的生活負有特殊的責任。
英戈爾德提出的“善道人類學”的概念,旨在改變“人類中心主義”的內涵:不是以人類為中心的目空一切,征服自然,而是要求我們所有人將“人類自我(anthropic selves)”置于共同世界的核心,同時承認我們對周圍的世界負有特殊的責任。這與《2020年人類發展報告》中提出的“以自然為本”并不矛盾,綜合來看,應該是以自然為本(大地),以人為核心(棲居,大地人),以善為“道”(對世界未來負有特殊的責任)。
筆者之所以在此將“Anthropology of Good”翻譯為“善道人類學”,乃是因為這里的“Good”代表了一種全人類的道德,它是來自人類與自然之中的“大道”,是“天人合一”之道。這個善道,既是新的“以人類為中心”的思想基礎;也是人類“以自然為本”的宗旨。不是征服自然,而是親和自然。不是掠奪自然,而是恭敬與負責任地與自然共生。上善若水,融人類與自然重新回歸為“一”,天人合一,此乃大道至簡之善。
“人類世”作為一個地質年代,本身就是一個“限定詞”。除非人類可以改變自己的荒謬發展,走向和諧健康的“新人類世”。希望人類學能夠成為“善道之學”,否則“人類世人類學”在某種意義上可能成為人類的“末日之學”。
三、人類世人類學的方法論
“人類世”的概念承載著整個人類與地球,是一個跨學科的研究對象。人類世人類學也因此具有跨學科的方法論特點。在人類學理論的脈絡中,至少有三個方面的理論方法論學脈:傳統的文化生態學和環境人類學、當下流行的人類學本體論轉向,以及未來十分重要的自組織或復雜系統人類學。
(一)以自然為本:環境與生態人類學
《2020年人類發展報告》:在人類世的背景下,有必要消除人類和地球之間的明顯區別。地球系統的方法越來越多地指向我們作為社會生態系統的相互聯系,這是一個與人類世高度相關的概念。
生物多樣性的喪失,往往伴隨著文化和語言多樣性的喪失,使社會在文化上亦陷入貧困。
生態與環境人類學的基本問題是人類如何可持續生存。埃里克森(Thomas Hylland Eriksen)曾提出關于可持續性的人類世人類學以及人類世民族志。在早期社會和文化人類學中研究的社會,被默認為是可持續的,因為它們被認為能夠無限期地自我復制,只是漸進地、幾乎不知不覺地變化。變化被認為是由殖民主義等外生因素引起的。與當代人類學的實踐和理論形成鮮明對比:人類世人類學承認全球化這一事實,認為社會是相互聯系的,文化是無限的,對可持續性的威脅主要從生態破壞和氣候變化的角度來概念化。
為了對抗地球毀滅,拉圖爾曾提出“生態階級(ecologic class)”的概念,在《棲居于大地之上》的訪談中,他指出“生態階級”不是傳統的馬克思啟發下的社會階級,而是社會學家埃利亞斯(N. Elias)所說的“文化階級”,它代表著新理性和新文明的進程,對抗的是資產階級,因為在整個二十世紀,資產階級破壞了地球的宜居條件。拉圖爾的“生態階級”論述首先認為新的階級斗爭不是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的社會階級的斗爭,而是代表人類棲居環境的“生態階級”與“資產階級”之間的斗爭。其次,如果說“生態階級”是一個“文化階級(cultural class)”,這就意味著它是一個文化認知和意識形態與價值觀的人群同盟,在這個意義上,它所對抗的“資產階級”也不是傳統的“資產階級”,而是一套資產階級的價值體系,例如“現代性”的鼓噪、新自由主義的理性人、金錢和消費至上,還包括自然與人類的二分以及由此帶來的“征服自然”的狂妄等等。拉圖爾說:怎么能想象,一個資產階級無視生態問題,地球溫度問題長達一個世紀之久,還能談論理性?看來,這場“文化階級斗爭”已經不是東、西方之爭,不是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之爭,而是一場深刻的人類與自己的文明之爭,唯有整個人類的覺醒,才能改變現存的對自然環境的惡意消費,與自然和諧相處。
(二)本體論轉向和多物種民族志
《2020年人類發展報告》:以自然為本的人類發展有助于同時應對人類世的三大核心挑戰——減緩和適應氣候變化、保護生物多樣性以及確保所有人的福祉。以自然為本的人類發展,是指將人類發展(包括社會和經濟系統)嵌入生態系統和生物圈,建立在以人為核心、以自然為本的解決方案的系統方法之上。
注意到上面“以人為核心、以自然為本”的說法,已經超越了傳統的“以人為本”之說。雖然“人”還是核心,但是“本”已經從“人”轉到了“自然”。這與人類學的本體論轉向是一致的:消除人與非人的界限,回歸自然的本體。
近年來,人類學的本體論轉向十分風靡。拉圖爾(Bruno Latour)提出人與自然的對稱性人類學,旨在去人類中心。進一步,有卡斯特羅(EduardoV. de Castro)的“視角主義(perspectivism)”,將尼采(F. Nietzsche)的這一概念引入人類學的研究。在美洲大陸原住民的“視角主義”之下,可見其“多元自然主義(multinaturalism)”的文化。英戈爾德曾提出“棲居視角(dwelling perspective)”,在《人類學為什么重要》中,他將在“人類世”的危機中找到出路,作為人類學的職責:已有證據顯示,我們所生存的這個世界正處在一個即將爆發的壓倒性臨界點上。環境破壞所造成的后果是不可逆的,正是基于此,一個新的紀元開啟了,這個紀元被稱之為“人類世”。這個處于危險邊緣的世界是我們唯一擁有的世界。在重重廢墟中找到我們自己的路,這既是人類學的切入點,也是人類學在這個不穩定的世界中至關緊要的原因所在。
拉圖爾《棲居于大地之上》的第三章標題是“蓋婭的正式宣告”。在書中,尼古拉·張問道:蓋婭是古希臘神話中的一個女神,是大地之母,也是所有神靈的母體。用這個概念來描述現在的地球災難,并動員您所呼吁的新生態階級的公民,意義何在?拉圖爾回答說,“人類世”的概念正是來自對今天地球生態危機的理解,之所以需要“蓋婭”,正是要反思人類已經異化了他們本來的棲居之地,因此需要與使它不宜居的人進行斗爭,解決“我在何方”這個基本的問題。“蓋婭”就是這場宇宙學變革的名稱,是這一新局勢的名稱。拉圖爾最后宣稱:“我們在蓋婭之中”。看來,這也是一場保衛地球、拯救人類的圣母大地之戰。
(三)天人合一:自組織人類學/復雜系統人類學
上述環境和生態人類學,以及本體論轉向與多物種民族志,這些理論方法論對于人類世人類學的學理支撐十分顯然,但是與自組織人類學和復雜系統人類學又有什么關系呢?無論是人類與環境面對人類與自然的關系,還是本體論轉向的多物種民族志,都在進行一種“回歸”——回歸到“天人合一”。這就需要一個新的學科視角,它要面對萬物之演,萬物之變。自組織人類學或復雜系統人類學,正是這樣的學科。
法國著名思想家莫蘭(Edgar Morin)是在人文社會科學中第一個系統提出“復雜思維”的思想家、哲學家和社會科學家。莫蘭曾經從自組織現象產生的社會復雜性來理解文化,認為社會的維持需要一整套根據規則結構化了的信息——即文化:“文化構成高度復雜性的一個再生系統,沒有它,高度復雜性將崩潰并讓位于一個較低的組織水平。”上述觀點,表達了文化自發有序和秩序的基本特征。
關于“自組織人類學(self-organizational Anthropology)”與“復雜系統人類學(Anthropologyof Complex Systems)”,是筆者在2023年提出的概念。基于萬物自發有序的“自組織科學”,這個領域涉及自然與人類社會各種復雜的文化現象,而復雜系統科學不過是20世紀60年代“自組織科學”的延伸。在方法論上,復雜系統人類學不僅會面對“天人合一”的萬物互聯的世界,也在人工智能的深層理論方面會有建樹。因為從認知的角度,四種人腦信息處理的對象:認知哲學面對的“思維”、認知心理學面對的“意識”、認知語言學面對的“語言”,都已經在很大程度上被AI破防,只有認知人類學面對的“文化”(人類行為的自組織基礎上的意義編碼體系)令AI還摸不著頭腦。
萬物自發有序是一個重大但卻被人們忽略的命題,孔德(A.Comte)在創立社會學時提出的“秩序(order)”概念早已經被大多學者忘卻。人類學中對“自發秩序”有深刻理解的至少有兩位大師,一位是列維—斯特勞斯(C. Live-Strauss),這位結構主義人類學大師的悲觀表白反映在他內心獨白的著作《憂郁的熱帶》。在談到人類的走向時,他曾悲觀地說到:“人類自己似乎成為整個世界事物秩序瓦解過程最強有力的催化劑,在急速地促使越來越強有力的事物進入惰性不動狀態,一種有一天將會導致終極的惰性不動狀態。”在列維—斯特勞斯的宿命觀點后面,有著強烈的自然主義方法論,他把人類的命運納入到宇宙的命運之中,然而,他所說的那個“有一天將會導致終極的惰性不動狀態”,究竟是什么狀態?在《憂郁的熱帶》結尾,有這樣一段耐人尋味的話:
整個人類文明,把它作為一個整體加以考慮,可以說是一種異常繁復的架構和過程,其功用如果不是為了創造產生物理學家稱之為熵(entropy),也就是惰性這種東西的話,我們可能會很想把它看作是提供人類世界可以繼續存在下去的機會……人類學實際上可以改成為“熵類學”(entropology),改成為研究最高層次的解體過程的學問。
列維—斯特勞斯關于熵和人類學的聯系正是關于“自發有序”(當然也包括自發失序)的人類學思維。按照熱力學第二定律即熵增定律,“熵”可以說是一個系統有序狀態的函數。一個能量封閉的系統,最終會走向不斷熵增的混沌無序。列維—斯特勞斯所說的那個惰性狀態,就是熵增加到最大的無序混沌狀態。人類學如果改為熵類學,它需要研究的就是人類文化秩序不斷解體、消散、混沌的過程,這一過程正在全球不斷加劇。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人類學也是研究如何阻止文化秩序不斷解體的過程,進一步,是研究人類如何建立良好文化秩序的過程。
另一位對“秩序”有深刻理解的是薩林斯(M. Sahlins),他在庫克船長夏威夷之難的研究中,明確提出“文化秩序(cultural order)”的概念,提出了“文化并接”以及諸如表層的文化在變,深層的文化不變的自發有序機制。薩林斯還曾解析“功利論”和“文化論”兩種范式的人類學理論,他批評前者而提出了文化的實踐理性,認為“文化形式不可能由物質力量得到解釋”,并將“文化秩序”作為人類行為的基礎。這些研究嘗試回歸自然,回歸“天人合一”之序,探求人類與自然共生的基本法則,這個領域,正是事物自發有序的自組織研究的廣闊天地。
[責任編輯:李金蘭]
a收稿日期:2024-03-12
作者簡介:張小軍,凱里學院特聘教授、民族研究院榮譽院長;清華大學社會學系教授(北京,100000)。
b 聯合國發展計劃署:《2020年人類發展報告:新前沿、人類發展與人類世》,2020年。
c 聯合國發展計劃署:《2020年人類發展報告:新前沿、人類發展與人類世》,2020年。
d 埃斯科巴:《權力與能見性:發展與第三世界的發明和管理》,《發展的幻象》,許寶強、汪暉選編,中央編譯出版社,2003年,第85-86頁。
e 阿爾君·阿帕杜萊:《消散的現代性:全球化的文化維度》,劉冉譯,上海三聯書店,2012年。
f UNDP:《2004年人類發展報告》,中國財政經濟出版社,2004年。
g 阿馬蒂亞·森:《以自由看待發展》,任賾、于真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
h Thomas H. Eriksen.“The Sustainability of an Anthropology of the Anthropocene.” Sustainability 14.6 (2022): 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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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 聯合國發展計劃署:《2020年人類發展報告:新前沿、人類發展與人類世》,2020年。
l 澎湃新聞:《“地球已進入人類世”提案被否決,何時是起始點仍存爭議》,https://news.sohu.com/a/762566587_260616 ,訪問時間:2024年3月7日。
m 王方:《“人類世”被判“死刑”:我們還在全新世》,《中國科學報》(國際)2024年3月7日,第00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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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 Ingold, Tim. “Anthropology Is Good.” American Ethnologist 51.1 (2024): 38–39.
r 聯合國發展計劃署:《2020年人類發展報告:新前沿、人類發展與人類世》,2020年。
s Thomas Hylland Eriksen.“The Sustainability of an Anthropology of the Anthropocene.” Sustainability 14.6(2022):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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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 布魯諾·拉圖爾:《我們從未現代過:對稱性人類學論集》,劉鵬、安涅思譯,上海文藝出版社,202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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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 蒂姆·英戈爾德:《人類學為什么重要》,周云水、陳祥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8-10頁。
x 布魯諾·拉圖爾、尼古拉·張:《棲居于大地之上》,第21-29頁。
y 埃德加·莫蘭:《迷失的范式:人性研究》, 陳一壯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62頁。
z 張小軍:《回歸原夢:自組織人類學的學術追求》,《廣西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3年第6期。
aa 張小軍:《關于“人工智人”的認知人類學思考》,《人民論壇·學術前沿》2023年第24期。
ab 克洛德·列維-斯特勞斯:《憂郁的熱帶》,王志明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
ac 薩林斯:《歷史之島》,藍達居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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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stainability of Life: Anthropology of Human Development and the Anthropocene
ZHANG Xiaojun
Abstract: In 2020, the United Nations Development Programme (UNDP) released the Human Development Report 2020 on the theme “New Frontiers: Human Development and the Anthropocene”, which brought the concept of the Anthropocene to the forefront of globalization and a new focus on human development. Prior to this, the anthropology of the Anthropocene had already been launched, aiming at finding new interdisciplinary anthropological perspectives for theoretical reflection and practical action on the human crisis reflected in the Anthropocene. On the one hand, the emergence of the “Anthropocene” is a reflection and criticism of the concepts and ways of human development over the past hundred years, including human destruction of the earth's climate and environment, as well as unfair development and the huge gap between the rich and the poor. On the other hand, it also allows anthropologists to rethink and explore a new path of human development , including the “nature-oriented” and “human-centered” concept of “the unity of nature and humanity”, “pluralistic naturalism” and “ecological class”. This article briefly summarizes the methodological and theoretical lineage of anthropology in the Anthropocene, including cultural ecology , environmental anthropology, the ontological turn of anthropology, and the anthropology of complex systems.
Key words: Anthropocene; Anthropocene anthropology; Human development; Nature-oriented; Ecological cla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