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岳陽樓記》;古代朝鮮;接受研究;文學景觀;范仲淹
《岳陽樓記》以其高超的藝術手法與深厚的主題思想成為中國古代文學經典的同時,對同屬東亞漢文學圈的古代朝鮮也具有一定的輻射作用。新時期以來,學界在《岳陽樓記》的文本解讀、文獻考據、傳播影響及經典化過程等領域的研究獲得了不菲成績,然而隨著域外“新材料”的發現,《岳陽樓記》域外影響研究或可成為新的學術增長點。《岳陽樓記》在朝鮮古代漢文學中的接受研究主要探討的是中國經典文學作品的域外影響問題,是“東亞的世界文學”的鮮活例證,也是東亞漢文學內部多元互動關系的有力佐證,值得學人關注與挖掘。
一、《岳陽樓記》在古代朝鮮的流播
范仲淹《岳陽樓記》創作于“宋慶歷四年六年九月十五日”,即公元1046年農歷9月15日,在中國文學史上,最早對《岳陽樓記》進行美學批評的是與作者同時期的文學家尹洙(1001—1047)與歐陽修(1007—1072),由此可見《岳陽樓記》的文學創作與文學批評幾乎是同時進行的。文學經典的形成及經典作品的域外輻射使得范仲淹《岳陽樓記》在同屬漢字文化圈的古代朝鮮的流播存在著一定的滯后性。
據筆者考證,最晚于高麗朝后期,《岳陽樓記》便已成為古代朝鮮文人耳熟能詳的經典作品。高麗朝忠肅王年間科舉及第的白文寶(1303—1374)在《尹氏墳廟記》中寫道:
然公有大度,幼年志學,常誦范文正之言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以為:“大丈夫不為則已,茍志于世,胡不爾也?”
引文中的“公”即為尹澤(1289—1370),白文寶在文中指出,尹澤年幼時便常常誦讀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并將范文所言的“先憂后樂”視為自己立志于世的精神標桿。尹澤深受忠肅王、恭愍王器重,曾數次為恭愍王講讀經典,在高麗朝文壇上占有重要地位。尹澤在幼時便熟讀《岳陽樓記》并以此明志,說明《岳陽樓記》傳入朝鮮半島的時間應早于13世紀末,同時最晚于高麗朝忠肅王年間,《岳陽樓記》及范仲淹個人精神便獲得了高麗朝文人的追崇。
另一個支持這一觀點的佐證是《古文真寶》在高麗朝末期的刊行。盡管范仲淹個人文集《范文正公集》在古代朝鮮的刊行情況尚難理清,但收錄了《岳陽樓記》的詩文選集《古文真寶》的刊行情況或許可以說明這一問題。《古文真寶》的編者及編著年代雖不詳,但卻是古代朝鮮、日本翻刻較多、影響深遠的中國詩文選集之一。《古文真寶》由前集十二卷、后集十卷組成,范仲淹《岳陽樓記》便收錄于后集卷六之中。據金宗直(1431—1492)《詳說古文真寶大全跋》記載:
惟《真寶》一書不然……前后三經人手,自流入東土。壄隱田先生首刊于合浦,厥后繼刊于管城,二本互有增減。景泰初,翰林侍讀倪先生將今本以遺我東方,其詩若文,視舊倍簁,號為《大全》。
《古文真寶》東流古代朝鮮之后,由壄隱先生田祿生(1318—1375)首刊于合浦,繼刊于管城。景泰初年(1450),翰林侍讀倪謙又向朝鮮朝贈送了明本《古文真寶》,稱為《古文真寶大全》。結合田祿生恭愍王十五年(1366)被遣燕京,恭愍王十六年(1367)“慶尚道都巡問使,出鎮合浦”及“嘗購來《古文真寶》,始刪增,刊行于世”的人生經歷,可以推測出,田祿生曾于1366年(時中國為元朝)出使燕京期間購買《古文真寶》,并于1367年出鎮合浦后在朝鮮半島首次刊行。進而可知,借助《古文真寶》的東傳,《岳陽樓記》最晚于14世紀中后期在朝鮮半島實現普及推廣。
此外,《高麗史》中關于忠宣王(1275—1325)喜讀《東都事略》的史料記載也可作為佐證之一。據《高麗史》(卷三十四)記載,忠宣王王璋“尤喜大宋故事,嘗使僚佐,讀《東都事略》,聽至王旦、李沆、富、韓、范、歐陽、司馬諸名臣傳,必舉手加額,以致景慕”。《東都事略》為宋代王稱所著的紀傳體史書,其列傳四十二(上)為范仲淹的個人傳記,文中記錄范仲淹“嘗自誦曰:‘士當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此其志也”。忠宣王喜讀《東都事略》,對于范仲淹十分敬慕。上行下效,隨行僚佐文臣對于范仲淹其人及其“先憂后樂”的高尚操守也耳濡目染,心神向往。
《岳陽樓記》在古代朝鮮的早期流播,亦可從高麗朝漢文學作品中頻繁提及的“岳陽樓”之名得以佐證。“海左七賢”的核心成員林椿(1149—1182)曾以“那嫌舉目江山異,賴有高樓似岳陽”抒寫思鄉之情,又以“松菊荒彭澤,煙波動岳陽”b贊美密州風光。高麗“三隱”之一的李穡(1328—1396)在其詩文中多次引用“岳陽樓”之名,諸如“躍金沈璧岳陽樓”“落日孤煙迷岳陽”“皓月長煙是岳陽”“虎嘯猿啼愁不盡,逐臣騷客苦思君”f等句皆可見脫化于《岳陽樓記》“而或長煙—空,皓月千里,浮光躍金,靜影沉璧,漁歌互答,此樂何極”與“薄暮冥冥,虎嘯猿啼。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的痕跡。李穡對于《岳陽樓記》的深刻理解和嫻熟化用由此可見一斑。麗末鮮初文人鄭道傳(1342—1398)《二樂亭記》h與權近(1352—1409)《息波亭記》i則在行文中直接提到了范仲淹之名,并援引了《岳陽樓記》中“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經典語錄。這些詩文作品不僅彰顯了《岳陽樓記》在朝鮮半島的廣泛傳播,更深刻展現了其深受古代朝鮮文人喜愛與推崇的盛況,使其在古代東亞文學內部傳播與接受的邏輯脈絡清晰可見。
二、詩文為鑒:《岳陽樓記》在古代朝鮮的文學呈現
古代朝鮮文人在詩文創作中對《岳陽樓記》所展現的文學技巧和思想理念進行了深入探索與積極實踐。他們不僅在文章布局、遣詞造句等文學技巧上積極效法范仲淹的精湛手法,更在精神上與“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情懷產生強烈共鳴。這種共鳴不僅源于對范仲淹高尚品格和獨立精神的敬仰,也源于對家國情懷和社會責任的共同追求。
(一)對《岳陽樓記》書寫藝術的效仿
《岳陽樓記》全文以岳陽樓為紐帶,通過流暢的筆觸,融合了敘事、寫景與議論多種寫作手法,展現出嚴謹而精致的藝術審美特征。《岳陽樓記》“用對語說時景”,巧妙地勾勒出岳陽樓在雨晴兩時截然不同的景致,駢文的華麗與散文的流暢,使得岳陽樓的厚重歷史與生動現實在筆端交織流淌,彰顯出極高的藝術成就。《岳陽樓記》作為中國古代文學的經典之作,即便跨越時空的界限,依然對古代朝鮮文人展現出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范仲淹跳脫出單純局促的山水樓觀書寫,將時序風光、個人際遇、理想追求與地理空間勾連起來,物色搖蕩、情景交融,而又義理橫生、精切高古。《岳陽樓記》這種獨特的書寫氣質被古代朝鮮文人廣泛接受和認可,朝鮮朝文人曹兢燮(1873—1933)對于范仲淹《岳陽樓記》所呈現的獨特的書寫手法有著精準而深刻的認識:
抑范公之記,固若宏麗雄肆,盡騷人之風致。而于樓之勝則但以數語了之,而曰“前人之述備矣”。其下數百言,雖極意鋪敘,而其歸則要形覽物者悲喜之情,以引發己之所平生自誦先憂后樂之語,以告天下之登斯樓者。蓋欲以此語配此樓,與之終古而不朽也。
在上述引文中,曹兢燮明確指出了《岳陽樓記》簡寫樓勝之景,極寫覽物之情與“先憂后樂”理想的寫作特質。在他看來,如此偏頗的文章布局并非范公之失、文章大弊,《岳陽樓記》反倒是可與岳陽樓共同千古不朽的極致佳作。古代朝鮮文人對《岳陽樓記》書寫藝術的接受與效仿并沒有局限于“點鐵成金”“點化古人之語”等寫作方式,它的記體散文特征同樣獲得了古代朝鮮文人的關注與借鑒。例如,吳始壽(1632—1681)所作《浮碧樓重修記》:
中國之岳陽樓,雖未今上,而蓋亦昔聞矣。子美之詩,希文之記,有足仿像。而較此浮碧之勝,未知孰上而孰下矣。是以使價之飲水于西關者,皇華之銜綸于東土者,多曾于此,攜酒登臨。覽物之情,得無異乎?若夫春和景明,一碧萬頃,沙鷗不驚,錦鱗游泳。于斯時也,則必有心曠神怡,寵辱俱忘者矣。至如煙空霧消,露蟾揚輝,菱歌漁笛,如怨如訴,凄風怒號,灘聲嗚咽,劃然長嘯,山谷相應。于斯時也,則亦必有悄然而悲,凜乎其不可留者矣。是則與岳陽樓并埒而有所不讓者矣。
《浮碧樓重修記》為吳始壽七月仲秋與友人共同登覽重新修葺而成的浮碧樓所作。在上述引文中,吳始壽首先承認自己并未到訪過中國的岳陽樓,但杜甫《登岳陽樓》、范仲淹《岳陽樓記》所書寫的岳陽樓文學景觀卻是吳始壽所熟悉的。另外,吳始壽提出了浮碧樓的風景與中國岳陽樓不相上下的觀點。與《岳陽樓記》中“多會于此”的“遷客騷人”相對應,會集于浮碧樓,飲酒登覽的是“使價之飲水于西關者,皇華之銜綸于東土者”,然而這兩類觀賞群體的“覽物之情”卻有所不同。為此,吳始壽對浮碧樓“春和景明”與“煙空霧消”的不同景色進行詳細描寫,然而讀之卻不難發現,吳始壽對于浮碧樓的景色描寫與范仲淹《岳陽樓記》內容高度吻合。在晴暗不同環境下,登覽岳陽樓之情隨之喜悲不同,與之相似,在“春和景明”與“煙空霧消”兩種天氣情況下,登覽浮碧樓的觀賞主體情緒也會隨之不同。基于此,吳始壽再次回扣主題,認為浮碧樓的風光可與岳陽樓并列而談。吳始壽《浮碧樓重修記》一文可視為古代朝鮮文人對范仲淹《岳陽樓記》文章布局、遣詞造句及藝術表現手法的追慕、效仿之作。
《浮碧樓重修記》為浮碧樓重修之后而作的紀念性散文,但細究其語言、內容及結構無不與《岳陽樓記》密切關聯。麗末鮮初時期文人鄭道傳所作《二樂亭記》、權近所作《息波亭記》;朝鮮朝時期文人河受一所作《矗石樓重修記》《游寒碧樓序》、宋時烈所作《永同縣羽化樓記》、李種徽所作《滌愁樓記》、趙彭年所作《溪陰亭記》、申國賓所作《舞鳳庵重建記》、洪敬謨所作《練光亭記》《鏡波樓記》等亭臺樓閣記類作品,以及朝鮮朝文人金得臣所作《觀瀾亭上梁文》《桃汀堂上梁文》、吳光運所作《白云樓上梁文》、曹夏望所作《鏡浦臺上梁文》、樸宗慶所作《鏡浦臺重修上梁文》等上梁文類作品,幾乎都可以見到范公與岳陽樓之名。在文中,他們對于各亭臺樓閣往往很少做客觀敘述和描寫,而是借亭臺樓閣修造的契機抒發個人感慨。他們贊譽自己所記的亭臺樓閣擁有與岳陽樓相似的風光,將這些亭臺樓閣的修建者或重修者比附滕子京,頌其修造之不朽功業,將自己受托作記謙稱為“以范希文之事辱吾子”,將范公“先憂后樂”之高尚情操視為同仁好友共同的道德追求。
由此,我們可推論:首先,范仲淹《岳陽樓記》是古代朝鮮文人對于中國岳陽樓形象的重要記憶來源之一。古代朝鮮文人接受、追慕《岳陽樓記》的過程即為岳陽樓文學景觀東傳朝鮮半島并產生異域影響的過程。其次,以范仲淹為代表的中國文人構筑的岳陽樓文學景觀是古代朝鮮文人審美價值體系的重要參照物。岳陽樓被古代朝鮮文人視為名樓勝景,是登高眺遠、欣賞絕美風景的最佳處所之一。最后,范仲淹《岳陽樓記》在古代朝鮮文人亭臺樓閣記與上梁文等文學體裁的書寫規范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岳陽樓記》在某種意義上成為了古代朝鮮散文寫作,特別是亭臺樓閣記與上梁文寫作的模擬范本與靈感源泉。
總的來說,對于古代朝鮮文人來說,《岳陽樓記》不僅是一部文學經典,更是一個承載了豐富文學經驗和藝術價值的文本。在對經典文學作品《岳陽樓記》的接受過程中,古代朝鮮文人充分調動其主動性與創造性,嘗試將《岳陽樓記》的文字表達、篇章布局、抒情方式等書寫藝術的“新知識”納入自己的文學認知結構中,并通過不斷調整,學習并適應新的文學技巧。古代朝鮮文人對《岳陽樓記》書寫藝術的效仿,正是源于他們對中國經典文學作品文學價值的深度認可。這種效仿不僅是對文學精髓的汲取,也是出于將這些豐富的文學經驗應用到自身的文學實踐中,進而提升自我文學創作能力的迫切發展需求。
(二)對范公“先憂后樂”精神的推崇
范仲淹的《岳陽樓記》不僅極大地豐富了中國岳陽樓詩文的書寫譜系,在更深遠的意義上,它還使岳陽樓成為了中國古代文人精神世界的崇高坐標。岳陽樓也因此成為范仲淹在《岳陽樓記》中所倡導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憂樂精神的具象化載體。古代朝鮮文人對于《岳陽樓記》的接受與闡釋,并不僅限于對其書寫藝術的模仿,而是深入理解和篤信推崇其所承載的主旨精神。對于范仲淹在《岳陽樓記》中提出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精神,古代朝鮮文人產生了極大的精神共鳴。
除卻前文言及的尹澤,古代朝鮮文人中以范公為榜樣,立志遵循其憂樂精神的文人學者不在少數。如麗末鮮初鄭道傳曾稱范公“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為“實獲我心”;詩人權近夸贊友人李原“嘗慕范文正公‘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之語,常自誦詠以自期待。故其文武才備,中外聲績,卓卓不群,足以追配范公”;周世鵬(1495—1554)認為范仲淹“居廟堂則憂其民,處江湖則憂其君”,可謂中國古今六賢之一;許曄(1517—1580)更是直言“先儒論宋朝人物,以范文正為第一”,柳根(1549—1627)評價道,“范文正之記岳陽樓有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不佞亦曰:‘噫!微斯人,吾誰與歸?愿以是求正’”。由此可見范仲淹在朝鮮古代文人心目中的分量。
18世紀朝鮮朝陽明學者李種徽(1731—1797)在《滌愁樓記》中對范仲淹“先憂后樂”精神進行了辯證討論,他寫道:
或曰:“昔范希文作《岳陽樓記》,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也’。然則如斯者,雖登茲樓,未可以言滌愁耶?”余曰:非也。凡人之憂,不出于己私,是以凄凄惻惻而愁不可解也。如希文者,其憂散于四海,而布在億兆人之心中,蓋常坦蕩而不可囿也。豈如小人之慽慽耶?嗚呼!安得與斯人者,共登斯樓,以滌吾心中之愁哉?
滌愁樓是成歡驛站之南,用以留客的客棧。由于成歡驛“在稷山北,為圻湖分界,而當三南之沖”,是朝鮮朝時期驛路中貫通現在忠清南道中央南北的主干道路,因而滌愁樓樓前車馬如織,往來行旅之人“皆有公私之憂,而得失之機,膠擾于其中”。在上述引文中,李種徽首先通過虛擬的“客”提出假設,如果范仲淹登臨滌愁樓是否也會像這些旅客一般借助樓景洗滌掉愁苦?李種徽認為范仲淹的“憂”是心系四海百姓的,出于“公”的憂,范仲淹內心坦蕩而無法被局限,是自己愿意攜手共登此樓、一洗心中憂愁的人。李種徽對于范仲淹以天下為己任、大公無私的心胸欽佩不已,將其視為最高的道德典范。
非獨古代朝鮮文人深受范仲淹《岳陽樓記》中所蘊含的憂樂思想影響,《岳陽樓記》一度還成為朝鮮王朝經筵講習的重要內容。柳希春(1513—1577)曾于朝鮮朝宣祖初期擔任經筵官,為朝鮮朝王室講解經史。據其《經筵日記》記錄,戊辰年十一月初二日夕講《小學》時,柳希春講道:
言專于謀身者,不暇念及于天下。有志于天下者,不留于己私。范文正由不動心于富貴貧賤,所以能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也。
柳希春認為范仲淹是有志于天下的儒士,因而不會動心于富貴貧賤之類的私欲,這也是范仲淹能夠說出“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之語的緣由。《岳陽樓記》中的名言成為柳希春經筵解書時信手拈來的教學素材,《范文正》篇也成為了朝鮮王朝經筵學習的重要內容之一。范公以天下為己任的寬闊胸襟與憂國憂民的愛國情操在古代朝鮮文人群體與統治階層都引發了巨大反響,成為了朝鮮朝君臣共同學習的重要典范。
岳陽樓是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物質載體,是古代朝鮮文人對于《岳陽樓記》詩文記憶的“象征化”再現。比起中國文人以“岳陽樓”象征范仲淹憂樂精神的隱晦表達,古代朝鮮文人更傾向于近乎直白地將范仲淹標簽化為《岳陽樓記》中蘊含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愛國憂民思想。他們將范仲淹與這種崇高的愛國憂民思想融為一體,使其成為憂樂精神的代名詞,并以之激勵自己追求更高的人生境界。古代朝鮮文人對范公“先憂后樂”精神的推崇不僅與其文化傳統和價值觀念相契合,而且還符合他們作為知識分子對社會責任和人生理想的追求。古代朝鮮文人的這種推崇無疑是對古代東亞文人千百年來共同秉持的道德評價體系的堅定捍衛與執著追求。
三、山川為證:《岳陽樓記》與古代朝鮮的風景塑造
范仲淹《岳陽樓記》為古代朝鮮文人書寫題記文學作品,特別是為修筑亭臺樓閣而作的題記文學作品樹立了文本范式,這種范式深刻影響了后世文人觀看“風景”的視域。亭臺樓閣等建筑幫助詩人獲得觀景視角的同時,詩人所觀的“風景”也成為了詩人情思的載體。正如日本文藝評論家柄谷行人所言,“風景是一種認識性的裝置”,古代朝鮮文人對于包括《岳陽樓記》在內的中國古典文學的接受,使得他們在觀看“風景”之初便已具有某種先驗的知覺。從這一角度而言,《岳陽樓記》影響著古代朝鮮文人觀看風景的方式,及其對于古代朝鮮風景的塑造。
(一)以岳陽樓解讀朝鮮半島風景
朝鮮朝中期文人趙彭年(1549—1612)于金陵黃谷修建了一座“溪陰亭”,并贊其“夏宜急雨,聞迭鼓聲。冬宜堅冰,作白玉面。秋月照之,光似躍金。春風吹之,紋如織縠。宿契幽人之趣,屢挑騷客之腸矣”。趙彭年的“溪陰亭”擁有春夏秋冬四時的不同風光,足以撩動文人騷客吟詩作賦的敏感神經。盡管趙彭年本人早已脫離宦海,時常散步溪邊,獨吟于亭上,但他卻提出“溪亭之景致雖美,肯以外物而動心也歟哉?此正《岳陽樓記》中‘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之意也”的想法,以范仲淹《岳陽樓記》中的“古仁人之心”來要求自己,提升修養,保持坦然平靜之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被范仲淹樹立為“仁人”的具象表征及行為規范,以范仲淹作為學習榜樣的趙彭年順理承襲了這一理念,將這種“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古仁人之心”作為自我修養的重要目標。
朝鮮朝后期文人金岱鎮曾受邀為“處湖亭”作記,直言“處湖名亭,即古仁人之心也。古之人處廟堂則憂其民,處江湖則憂其君。茲若人之儔乎”。“處廟堂則憂其民,處江湖則憂其君”顯然取自范仲淹《岳陽樓記》,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古仁人之心”的具象解讀與實踐指導。金岱鎮認為“處湖亭”的命名是對范仲淹所追求的“古仁人之心”的有力注解。“處湖亭”實為高麗朝文臣李承吉棄官投閑時的住所。李承吉26歲時于文宗朝(1019—1083)登第,浮沉官場,官至右副承旨,后棄官歸鄉,于直川之上修建“處湖亭”,以寓進亦憂退亦憂之意。金岱鎮認為李承吉做官時有廟堂憂民之志,辭官歸鄉后又不忘江湖憂國之念,以“處湖”題匾其居是李承吉具備“仁人之心”,“不以物憂喜而專于其衷矣”的體現。在金岱鎮的心中,“處湖亭”之名一定會“誠使后來之仁人君子,仰其扁而撫其跡。則豈不洗然興感而發:‘吾誰與歸之嘆耶’”。盡管金岱鎮對“處湖亭”的命名意圖帶有推測成分,但其對李承吉“古仁人之心”的景仰之情足見一斑。
(二)以岳陽樓評價朝鮮半島風景
在古代朝鮮樓臺題記作品中,范仲淹《岳陽樓記》成為了難以忽視的審美參照物,以眼前所見樓臺比擬岳陽樓,以登樓所見景色類比《岳陽樓記》所寫四時之景,以作者本人、樓臺主人或重修樓臺者對比范文正公之憂樂精神,都成為了古代朝鮮文人的重要書寫范式之一。除去被吳始壽譽為與岳陽樓“并埒而有所不讓”的浮碧樓,朝鮮半島本土已有的諸多風景名勝也都被文人詩家拿來與中國的岳陽樓相比較。朝鮮朝初期代表性文人徐居正(1420—1488)在《次正使翰林侍講董越登漢江樓韻》中便贊嘆漢江樓“畫棟飛甍蘸碧江”,其奇景“可與岳陽雙”。17世紀后期詩家金昌翕(1653—1722)稱贊朝鮮朝初期名臣崔德之與慎后庚辭官后修建的永保亭“壯勢欲倒岳陽樓”。此外,平壤大同江邊的練光亭被南公轍(1760—1840)視為“東國岳陽樓”,洪敬謨(1774—1851)補充說明道:
春波瀲滟,足以養其和;夏潦盛長,足以泄其郁;高秋得月,足以澄其神;寒冬界冰,足以取其潔。順序感會,四時之情可見而樂亦無窮也……征倭之役,天朝諸將多江南人,皆以為形勝不下岳陽樓,然則亦可謂天下之勝也。
在洪敬謨看來,練光亭四季景色各有不同,具有極高的游覽觀賞價值。許多入朝的中國江南之人都認為其形勝“不下岳陽”,可稱“天下之勝”。除了練光亭,名列“關東八景”之一的鏡浦臺、嶺南第一名勝,“南稱晉州矗石樓,北稱平壤浮碧樓”的矗石樓以及被譽為“形勝湖西第一洲”的寒碧樓都曾被古代朝鮮文人拿來與中國岳陽樓比較一番,或稱“岳陽未必勝茲境”,或曰其與岳陽樓“形勝共相逑”,或言“雖使岳樓在,吾不信其多讓”。這種將朝鮮半島本土的著名景觀與中國岳陽樓風光“爭美”的文學書寫實際是古代朝鮮文人深受范仲淹《岳陽樓記》影響以及由此產生“影響的焦慮”的深層心理活動的生動刻畫,是古代朝鮮文人對《岳陽樓記》及詩文構筑的岳陽樓景觀“接受—影響—競爭”過程的必然流露。
(三)以岳陽樓塑造朝鮮半島風景
高度文本化的岳陽樓是古代朝鮮文人解讀朝鮮半島本土溪陰亭、處湖亭等人文風景的重要參考。朝鮮半島固有的諸多名勝,享譽盛名,如浮碧樓、練光亭、矗石樓、寒碧樓等都不免被拿來與中國的岳陽樓“爭美”。古代朝鮮文人以岳陽樓解讀、評價朝鮮半島本土風景的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對朝鮮半島本土風景的改造與重塑。事實上,古代朝鮮文人對于岳陽樓的青睞與尊崇已經達到了近乎狂熱的地步。朝鮮朝前期重要文人李荇(1478—1534)為追悼好友沈百源,稱其“一壑久輕天下半,栗亭寧換岳陽樓”,岳陽樓被視為了可分“天下半”的重要景觀。16世紀朝鮮朝使臣趙憲(1544—1592)與許篈(1551—1588)同使中國,將往東關,因雨留宿,“戲謂吾輩方在洞庭湖岳陽樓之上,終日看之,別無厭心也”,可見古代朝鮮文人使臣對于登覽岳陽樓報以極大熱情與極高期待。朝鮮朝后期文人尹弘圭(1760—1826)悲嘆“吾生不見岳陽樓,每恨天東坐似井”,是無緣親至岳陽樓的絕大部分古代朝鮮文人苦悶內心的真實寫照。朝鮮近現代轉型期文人柳麟錫更是直呼“平素男兒何所愿,愿言一上岳陽樓”。登覽岳陽樓風光成為貫穿朝鮮古代始終,甚至延續至朝鮮近代時期的文人墨客的人生目標。
這種無法親身體驗的深深遺憾,激發了朝鮮古代文人的創造欲望,助推了古代朝鮮文人圍繞岳陽樓開展的諸多“造景”活動。j在朝鮮半島之上,不僅存在著令本土文人引以為傲、可與中國岳陽樓風光相媲美的本土景觀,更存在著直接以岳陽樓命名的本土景觀。古代朝鮮文人將對岳陽樓的喜愛與追慕投射到朝鮮本土景觀塑造之中,現今依舊留存于韓國慶尚南道境內的河東郡岳陽樓與咸安郡岳陽樓的兩處景觀便是最好的歷史見證。據傳,韓國慶尚南道河東郡的岳陽面由唐朝將軍蘇定方(592—667)賜名,河東郡岳陽不僅地名模仿中國岳陽,在其地域內還存在岳陽樓、洞庭湖同名遺跡,幾乎可以稱作是中國岳陽的縮影。河東郡岳陽樓內現留存有韓國儒者宋明會(1872—1953)題寫的詩句“陰晴朝暮景,興替古今愁。范相嗟難作,誰任進退憂”,由此足見范仲淹《岳陽樓記》對其景觀塑造的深刻影響。
咸安郡岳陽樓原為安孝淳(1790—1846)修建的“小樓”,后由其玄孫安廷鎬(1884—1938)重修,吳濟峰(1908—1991)親題“岳陽樓”匾額懸掛其上。安孝淳曾作板上題詩《岳陽樓》,其詩如下:
中夏巴陵又我先,樓名以岳豈徒然。
東南坼闊余無地,上下浮空別有天。
政徯如滕來且暮,文希屬范志宜宣。
哀年任作江湖客,謾使詩人號我仙。
在上引詩歌中,安孝淳借鑒融合了杜甫“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的詩意與范仲淹《岳陽樓記》之精神內涵,表達了自己對于杜公、范公的敬慕之情以及逍遙自在、隱居江湖的生活理想。安孝淳《岳陽樓》一詩激發了趙英濟、安炯模等親友文人的創作熱情,催生了16篇次韻佳作,促進了咸安郡岳陽樓詩文的繁榮。安孝淳之玄孫安廷鎬重修岳陽樓之后,曾邀曹兢燮作《重修岳陽樓記》,文中曹兢燮自言“幼時已聞咸州有岳陽樓者”,且“心以為斯樓雖勝,終有遜于中州之巴陵者。則余雖不足望范公之塵,而泚筆亦若無大慚者”。曹兢燮抒寫對象雖為咸安郡岳陽樓,但其行文不離范公《岳陽樓記》,兩座樓臺同名而造,其中淵源為后人留下足夠的想象空間。
概言之,中國岳陽樓及岳陽樓書寫文學影響著朝鮮半島本土的景觀塑造,古代朝鮮文人因追慕中國古典文學塑造而形成的本土景觀又進一步反哺了朝鮮古代漢文學的創作,形成了文學與景觀的交融互動,促進了中朝兩國文化的交流互鑒。
四、結語
古代朝鮮文人將中國岳陽樓視為絕美風光之地的代名詞,視中國岳陽樓為其審美評價體系的重要參照標準之一。因而,范仲淹《岳陽樓記》不僅對朝鮮古代文人的漢文學創作產生了積極影響,而且對于朝鮮古代文人之人格塑造、審美鑒賞具有明顯的導向作用。古代朝鮮文人在對范仲淹《岳陽樓記》文本內容及其所蘊含的精神內涵進行接受、模仿、繼承的同時,希冀通過詩文書寫延續范仲淹觀看山水風景的文學范式,維系與高度文本化的岳陽樓景觀間的歷史記憶,繼而彌補了大部分朝鮮文人難以親至中國、一覽岳陽樓風光的缺憾。在這種視角下,古代朝鮮文人對范仲淹《岳陽樓記》的接受既是對高度詩文化的岳陽樓風景的“閱讀”,更是對岳陽樓文學景觀所蘊含的文化內涵與美學價值的深層“閱讀”,是古代東亞文學互動生成關系的生動實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