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朝鮮視野下的海洋世界與絲路溝通

[關鍵詞]朝鮮半島；海洋認識；“漲海”；絲綢之路；中朝關系

伴隨海洋史的興起，東亞海域及其海上交往逐漸為中外學界所認識。其中比較重要的是，中國學者田汝康等探討了17世紀至19世紀中葉中國航海技術及中國帆船在南洋的活動；日本學者松浦章對15世紀以來活動在東海海域的中國帆船進行了初步探索。不過令人好奇的是，以朝鮮半島為視角的海洋又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它與中國存在怎樣的聯系？在“海上絲綢之路”體系中反映了什么樣的問題？本文擬以朝鮮半島文獻為基礎，探討古代朝鮮人在歷史上形成了什么樣的海洋認識，并如何豐富發展起來，將借此展現朝鮮半島與中國及海上絲綢之路之間的內在聯系，期待行內專家多予指正。

一、朱雀影里浮“漲海”：古代朝鮮人對海洋世界的早期認知

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是，在朝鮮半島古代的海洋文獻里，經常出現一個中國人特別熟悉的詞匯——“漲海”。

（一）古代朝鮮人亦稱南方海洋為“漲海”

“漲海”，在中國和阿拉伯文獻里主要是對南中國海的稱呼，那么，它在朝鮮古代文獻里究竟何指呢？

朝鮮朝時期的博物學家李睟光（1563—1628）描述：“按《博物志》：東海之別有渤海，南海之別有漲海，西海之中有青海，北海之別有瀚海。”這明顯是在敘述中國故事，其中“漲海”也是中國文獻及中國人所指的“漲海”，亦即南中國海。

不過大量“漲海”所指與此不同。18世紀早期，文士金履萬的《壯游》詩云：“西來地近嗚呼島，北上山連靺鞨鄉。朱雀影中浮漲海，金雞聲里瞰扶桑。”古以朱雀為南方位，那么“漲海”應在朝鮮半島的南方。通過其《感興二首》（之二）“桑蓬壯志記當年，南北東西遍著鞭。朱鳥影中臨漲海，白頭山下望胡天”，可以再次確定這一信息。像這樣泛指南方海洋區域的朝鮮古代文獻很多，如15世紀大儒金宗直的《又次國華》詩云：“北斗浮云外，南衡漲海頭。”16世紀具鳳齡的《送具景時赴南原任》云：“天連漲海春常早，山近頭流晝亦陰。”17世紀上半葉李安訥的《朝天錄》云：“南臨阻漲海，北走界溟瀚。”再晚李栽（1657—1730）的《祭族侄監察文》云“北望戎落，南臨漲海”等等，不可盡舉。

姜再恒（1689—1756）的《又贈姜世興》詩云：“世興吾同姓，謫來自濟州。濟州漲海里，在古稱瀛洲。”作者稱“漲海”是由古代瀛洲的地名演化而來，也就是大概如今的中國東部海域。這種從中國文獻記載直接搬用的詞匯很容易引起誤解，只能理解為中國東海在地理位置上大致在朝鮮半島以南，否則如指代朝鮮半島以東海域，亦即日本海，就有些不可思議了。

更多學者進一步將“漲海”與朝鮮半島南端地名聯系起來。如李夏坤（1677—1724）的《送洪道長之蔚山序》指出蔚山位于“嶺南千里漲海之濱，颶風毒霧，無時發作，中者多病”。這里“嶺南”不是中國兩廣，而指朝鮮半島東南部慶尚道，可見作者是將“漲海”定義為與朝鮮半島南部毗鄰的海域。又如，李夏坤的《通訓大夫行順天都護府使南君墓碣銘并序》云：“濟州在極南漲海外，水陸二千里。”趙德鄰《送洪道長之蔚山序》：“蔚在嶺南千里漲海之濱，颶風毒霧，無時發作，中者多病。”分別將“漲海”與朝鮮半島西南端濟州（古耽羅國之地，今濟州島）、東南端蔚山郡聯系起來，更加明確地指定了“漲海”海域的地理位置。朝鮮王朝官修《大東地志》記載：“（咸鏡道端川郡）形勝，東阻巨嶺，南環漲海，為嶺北十鎮之會路。”可見“漲海”也泛指朝鮮半島兩側及其以南海洋區域。

根據朝鮮古代文獻中對“漲海”的記載可以發現，它們絕大多數與中國“漲海”的概念并不一致，亦即并非指南中國海，而是指朝鮮半島以南乃至朝鮮半島南部周邊的廣闊海洋，濟州和蔚山乃至端川以南皆屬其海域。不過，從其所言“漲海”與國家相對的方位而言，皆指南方方位，又可見其是從中國“漲海”概念上衍生而來。

（二）朝鮮半島之“漲海”與中國以南海域可渾為一體

“漲海”范圍如何？李瑞雨（1584—1637）在《送耽津倅》中稱：“漲海無南岸，游鯤所未周。”可見在古代朝鮮人看來，“漲海”向南沒有邊際，顯然不僅僅限于朝鮮半島以南大致近似中國東海的這片海域。

17世紀大儒宋時烈（1607—1689）的《甲山府客舍重建記》云：“至于宋之瓊州，在中國萬里炎天漲海之外，而朱夫子猶示以圣王之教，又慮其民之但能由之而不能知也，則其責之愈深而望之愈厚矣。”這里的“漲海”概念似乎因襲于中國文獻，不過能在宋時烈文中順手拈來，顯然與古代朝鮮“漲海”概念應不矛盾。那么朝鮮古人眼里的“漲海”似乎也可延伸到南洋，與中國“漲海”渾然一體。此言并非虛詞，朝鮮半島古人常以濟州島或其島上漢拿山為坐標來定義“漲海”地理范圍，尤其能夠說明朝鮮古代的“漲海”包括了中國以南海域。如李萬敷《漢拿》云：“耽羅，一名毛羅，或稱耽毛羅，古為海中小國，周四百余里。漢拿當其中，穹窿磅礴，東西濱海，南北開局，稱瀛洲，南海神山也……又其東有黃沙巖，五月雪不消，常有云氣擁頭混沌，一歲中值海晴，無多日。其上望登萊、寧波、琉球、安南、日本，依稀指點渺茫之外。眼力長者，可辨青海、赤海、白海，又時見南極諸星。”可見古代朝鮮人經常站在濟州島中最高的漢拿山上，遙望中國山東登萊、浙江寧波和琉球、安南、日本等國。與前文敘述相結合，可知這些都屬于“漲海”的地理范圍。

李衡祥的《濟州民瘼狀》也對濟州島的位置有所描繪：“本島邈在于海外絕域，東臨日本，南接琉球、安南，西通燕齊吳越，往來布舶，漂到甚數。”可見，他們都清楚在“漲海”中，濟州島以東毗鄰日本，以南遠接琉球、安南，西面可通中國的遼薊、山東和閩浙一帶，是朝鮮半島溝通中國、琉球、安南等地的樞紐。在“漲海”之中，人員往來頻繁，經常見到從周邊國家和地區飄洋而來的難民，很可能正是古代朝鮮人定義“漲海”地理范圍的信息依據。

李睟光有《贈琉球國使臣》詩多首，在敘述琉球自然、人文時談及“漲海”周邊各國方位和關系。

例如其第一首：

聞說君居瘴海漘，拍天鯨浪闊無津。

封疆久與耽羅近，風俗應將駱越親。

南極星辰千島曙，北山花卉四時春。

交鄰舊好須相念，異域何嫌識面新。

又如其第二首：

神仙本自海中居，南斗星躔切太虛。

風汛往來徐巿國，山川出沒祝融墟。

樹浮白日連桑域，浪蹴青天入尾閭。

安得隨君輕棹去，共尋蓬島跨鯨魚。

再如其第三首：

漲海之中若木西，提封自昔近雕題。

地窮南紀星辰大，天豁東溟日月低。

山出異禽饒翠羽，水藏靈獸富文犀。

揚帆會得長風便，腳下洪濤路不迷。

在詩之一后，李睟光首先注云：“聞琉球與我國耽羅頗相近，北山即琉球地名，土氣甚煖故云”。可見其已經了解琉球的大致方位。接著作者又推測其風俗與駱越即廣西、貴州、云南一帶相近，亦基本符合實情。桑域，應即扶桑，日本也。尾閭，在中國東海中。《輿地紀勝》記載：“尾閭，在仙居縣東海中，與海門馬筋相直，惟高山可望。其水湍急，陷為大渦者十余，舟楫不敢近，傳為東海泄水處。”按仙居，即浙江臺州屬縣。詩中認為：琉球與徐巿落腳之地（一般認為是日本群島）多有往來，是南方神祝融所在，與日本的相對方位也是準確的。若木，南海神樹也。《山海經》記載：“南海之內，黑水青水之間，有木名曰若木，若水出焉。”雕題，以丹青刺額之族，指代交趾。作者又說琉球離交趾即今越南北部不遠，由此將“漲海”四方八位大致說出。這些可以更加清楚地說明古代朝鮮人眼中的“漲海”向南延伸或包納了南中國海海域，空間非常廣闊。

在此順便指出，從古代朝鮮人的相關認識，特別是李衡祥的《濟州民瘼狀》中可看出，古代朝鮮人尤其是濟州島人已經與中國東部沿海及南中國海周邊地區頻繁往來。據圓仁的《入唐求法巡禮記》等記載，從朝鮮半島到山東半島及江蘇沿海的航線，早在新羅時期就有朝鮮半島的木炭商船等活躍于此。到朝鮮朝時期，在古代朝鮮人“漲海”視野下，大致東海海域已與南中國海溝通起來了。從絲綢之路的視角來看，這些航線都可納入“海上絲綢之路”，算是“海上絲路”的“東線”。

二、趙完璧與金福壽：古代朝鮮人從東海到南海一帶的活動

古代朝鮮人直接南下海外活動的史料不多，不過有幾個人的傳記比較突出，可以大致說明一些情況。

（一）趙完璧

趙完璧，朝鮮朝晉州人，在“丁酉倭亂”中被俘往日本，其后跟隨日本商船三次航海前往安南，并親見了當時安南的各種情況。1607年，趙完璧跟隨朝鮮通信使返回國內，并向其身邊人講述了自己的經歷和見聞。這些經歷和見聞被鄭士信與李睟光等朝鮮朝學者記錄下來，并隨其文集流傳后世。趙完璧由朝鮮半島到日本，繼而到安南，最后由日本回到朝鮮半島。這個過程主要是依托海上交通完成的，這一點很能反映17世紀亞洲海域的交通情況以及海洋在東亞各國交往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

鄭士信的《趙完璧傳》記載：

倭之欲行商于安南國獲大利者，必求得浙江人老于海善候風者及解文通意者，與偕然后乃行……浙江人常于船上，持候風五緉扇及日影臺，夜則看星象以分方位，及由某方向某國之路。如云南、閩浙、寧波、日本、南蠻、朝鮮耽羅之屬，了然指掌。又以海底沙土之色，辨其為某地某方，常以長繩懸鐵錘，于錘下涂粘糊飯，系長繩而下，或至直下三四百余把者，看其錘底所粘出沙土或壚或白，以辨其地方焉。

舟行五十余日，乃達安南國界。見其俗皆被發跣行，蓋其國土無泥滓，無石塊，只有軟白沙，冬暖如春，故跣行不傷足。且其國男子多畜妻妾，豪富者多至數十。每年春初，其夫分與金銀若干兩于其妻妾，使為買賣資。其妻妾以其金銀為終年售納之業以為常。故其妻妾聞異國賈舶來至，則雖卿相之妻妾，必皆乘屋轎，盡率一家子女眷屬以來列坐，與倭人論價，或示其處女，求面幣。其出入，多從衛前導，甚盛矣……有勸以逃著此國，使之通中國以回朝鮮云。而見其多詐難信，終不肯從云。

該傳敘述的是在“壬辰戰爭”（亦即1592-1598年萬歷援朝御倭戰爭）中被擄人海外活動的故事。據作者描述，鄭士信生于嘉靖戊午，亦即1558年，死于萬歷己未，亦即1619年，壯年時經歷過壬辰戰爭，屬當時人說當時事，比較可信。文中提到，日本人與安南等南中國海一帶國家有著貿易往來，一些朝鮮朝人為其服務。由此可見，朝鮮半島古人與南海海域的聯系以及掌握關于南海海域的信息多是借助日本人來完成的。與此同時，根據作者敘述，從日本到安南大概航行50天，安南亦熱衷海外貿易，并流行派妻妾到港口與外商交易的習俗，可見對從東海之東到南海西岸之間的航海里程和各國之間的貿易情形都已了解。

然而，文中又特別強調，日本人必須借助中國浙江海民來引導，因為他們熟悉這些海域風候，并掌握著與日本、安南等國交流的語言文字。這一點也不奇怪，大概自唐宋以來，明州（寧波）就是中國東部的重要貿易口岸，日本、高麗朝來者既多，有時也不免有安南等南海海域國家參與進來，浙江人的見識超過了周邊任何地區。

不止如此，該文還繪聲繪色地描述了浙江人高超的航海技術。從其船上航海設備，到牽星術、探海術等辨認方位技能，無不驚人。這似乎與學界傳統認為海禁背景下中國人不善航海的情況頗有出入。宋代之后，大量中國商人經常航海遠行，雖然明清之際有海禁政策，但中國海商作為東亞海域的重要力量，仍對周邊國家在東海和南海的跨海域交往起著主導作用。

同一時代的李睟光亦有《趙完璧傳》，內容更為詳實和準確，明確指出趙完璧至1607年返回朝鮮半島，當時作者40余歲，所得當事人信息準確。李睟光在傳記中描述了從日本到安南里程遠近、經由地區，航海情形更為詳實：“安南去日本海路三萬七千里，由薩摩州開洋，歷中朝漳州、廣東等界，抵安南興元縣，縣距其國東京八十里，乃其國都也。”“生又言海水西高東下，距廣東七十里，海中有雞龍山……不然則漂流至東海乃止。”“而海中見游龍尋常出沒。一日數十步外，有蒼龍奄至，舟人失色。俄而黑霧漲空，有五色虹覆之，雨雹交下，波濤騰涌如沸，舟上下震蕩幾覆。如是者三四，蓋龍奮迅欲升空而未能故也。舟人每遇龍則輒爇硫黃及雞毛，龍惡其臭避去。是日倉卒，取數十活雞投火燒之。龍又將逼舟，舟人計沒奈何，以銃炮數十，一時齊發。龍忽沒水去，遂得脫云。”

李睟光還指出，從日本到安南的往返日程大有區別，去時在順利情況下需五六十日，返回則僅需十五日左右。這與大段航程中所存在的黑潮海流密切相關。黑潮朝東北方向流動，從南海穿過臺灣海峽，可直至日本群島與朝鮮海峽之間。去時逆流，費時較長，而且需借助東北季風推動，故而每年四五月份以后就難以出海。回時順著黑潮，返程可以數倍縮短。

趙完璧曾在東海與南海之間往返數次，而且到過呂宋等其他國家，對老撾等國也頗有了解。在貿易貨物方面，安南等南海國家多珠璣寶貨，而皆看重并購求朝鮮古代書籍。

更為重要的是，該傳分析了中國商人主導海上貿易的內在原因。李睟光指出，日本船小不能遠航，必須購買能容納數百人的唐船。同時，中國人使用指南針嫻熟，探海技術高超，這些優勢條件都是其他國家人所不具備的。

又有李埈的《記趙完璧見聞》記載趙完璧到安南及見安南人頌李睟光詩事。該篇成文于萬歷辛亥，亦即1611年暮春，內容與前傳大致相同，只是更多感嘆朝鮮半島文化之盛。

（二）金福壽

18世紀朝鮮朝士人睦萬中（1737—1811）著有《金福壽傳》，其中對金福壽有著較為詳細的介紹：“金福壽者，濟州金寧村人也，世隸屬吏籍。福壽幼孤，善事母，頗壯健，略通文字。家近海，資漁采為生。”金福壽捕魚時遭遇風浪，舟“漂九晝夜閣岸”至安南，久居之，適逢“安南將通使日本，以福壽行義高，且有膂力，與之俱，以重其行”。待到日本后，其見“有歐羅巴使者適至，服裝詭異，國書贄以法書十二卷。與之語，遺棄人倫，詆譏儒術，而言必稱天主，動以堂獄誘人”，驚訝異常。“安南使欲購其書以歸”，遭到福壽怒罵，“使者聞其言，懼而不敢購”。該傳又記金福壽出行時間，“始漂海時年二十四，當仁、孝間”，即1623至1659年之間。

從金福壽傳文可以獲得如下信息：

其一，在17世紀上半葉，環東海和南海國家之間的往來有了進一步的發展，南海海域的國家像安南等，也開始關注并溝通東海海域的國家。大概由于日本早有到南海及與安南之間的貿易往來，故而安南主動派使臣到日本去。

其二，歐洲殖民者及基督教文化開始浸染東海海域。其實早在日本天文十二年（嘉靖二十二年，1543），就有西人漂流到日本。“隅州之南有一島，去州一十八里，名曰種子……先是天文癸卯秋八月二十五丁酉，我西村小浦有一大船，不知自何國來，船客百余人，其形不類，其語不通……此是西南蠻種之賈胡也。”六年之后，耶穌會士路易斯·弗洛伊斯等抵達日本，傳教于茲。織田信長時期還曾受到親重，形成一股力量。豐臣秀吉時代盡管禁教，但商旅和貿易并未受到影響。因此，在17世紀上半葉，日本有歐羅巴人和天主教書籍并不奇怪。

其三，至17世紀上半葉，環東亞海域的航行和聯系仍然離不開中國大陸。金福壽在浙東的經歷是古代環東亞海域航行中頗為常見的一段。在這一廣闊海域，不同國家和地區之間的相互漂流非常頻繁，朝鮮半島、日本或者安南、呂宋等國家和地區，許多海民在航行中漂流至中國大陸，在中國政府的救助之下才能繼續航行，最終到達目的地。當然，正如松浦章所指出的那樣，直至近代，中國仍以航海技術的領先態勢主導著東亞海域的航行，古代東亞海域周邊國家之間的交往仍然離不開中國航海技術的影響。

除了趙完璧和金福壽，還有許多的類似文獻，記錄著環東亞海域，特別是東海與南海國家之間的交往和聯系。如丁若鏞的《經世遺表》冬官工曹“典圜署”條云：“羅州黑山島人文淳得，以嘉慶辛酉（1801）之冬，漂流西南海，歷覽琉球、中山國、寧波府、呂宋國、安南國，至廣東香山岙，多見海外諸國之大賈。”

朝鮮朝宣祖在位亦即明朝萬歷年間，被日人擄走而后又出逃至中國福建的朝鮮朝士子魯認記述：“過安南，長鯨噴海，半空飛雪。舟人喜曰：‘船已在水淺處矣。’有一少年，巧吹鳳管。聳喜即吟：海波成雪怒鯨噴，金柱撐空落照斜。此去中華知不遠，舟人相喜弄清笳。”

魏伯珪（1727—1798）的《鄭公〈海上錄〉跋》也有相應記載：“余居在南海上，海中人漂泊日本、安南、琉球而生還者，既不能言海上異國風土旋泊辛楚之狀，只可為破寂之記而已，奇之則無……其海上物情，則數年后松云師刷還之人，孰不能言之。許多辭說，不過為吾所遇海民漂海者言也。”魏氏所言使我們認識到，大量航行或漂流在東亞海域的下層民眾是聯系東亞海域各國的重要力量。盡管由于話語權的限制，他們的事跡在史書中記載不多，但在社會生活中，他們實際上溝通著東亞海域各國，對東亞海域及環東亞海域各國的相互認知起著不可忽視的作用。

趙完璧、金福壽的經歷給我們帶來了很多信息，其中最為重要的是從朝鮮半島和日本到安南的深海航行與中國東部，特別是閩浙沿海社會及近海航行之間的密切聯系。眾多跡象表明，古代朝鮮及日本人在其“漲海”海域的航海事業是在中國航海事業的帶動下發展起來的。尤其是浙江海民，他們的航海技術和航船設備曾經是朝鮮半島和日本人深海遠航的必備條件。

三、古代朝鮮人的海外交往及其地理認知的成熟

古代朝鮮人還通過出使等途徑，以中國及異域使者等為媒介來認知更為遙遠的海洋世界，由此不斷豐富和發展自己的地理認知，使其與海上絲綢之路發展一樣，逐步向印度洋乃至大西洋等處延伸。

（一）以清廷為介，使者獲取信息

早期古代朝鮮人與南洋人的交往主要是借助明清朝廷這個環節，開展使節交往，在此期間獲取信息與知識，其中最典型的是李睟光。他在任使節時曾與琉球、安南、暹羅等國使節多有往來，唱酬頗多，且將其作品傳播到安南等地。

李睟光在《贈琉球國使臣》中曾寫道：“皇家一統車書日，使節同觀禮樂年。燕地風霜春筆下，浙江煙雨暮帆前。”文中提及的濟靈山、芭蕉布及玳瑁等皆為異國山川及物產，由于是李睟光出使所見，相對真實可信，而這些記錄也成為朝鮮半島古人了解南洋區域的資料。

在與暹羅使者交往的記載中，李睟光也記述了暹羅的位置與風俗等基本信息：“暹羅國在西南海中，水抵廣東約一萬余里，自廣東陸距北京又八千里。”而暹羅使者于“庚戌（1610）三月離本國，辛亥十月到北京”，基本可以佐證其路途遙遠。文中又記載了來自暹羅的徐姓華人的描述：“道路由廣東香山縣開船，用北風下，指南針向午行出大海，名七洲洋，十晝夜可抵安南海。次有一山，名外羅山，八晝夜可抵占城海，次十二晝夜可抵大昆侖。又用東北風轉舟，向未針，兼申三分，五晝夜可抵大真樹，五晝夜可抵暹羅港，即淡水，又五日抵暹羅城，此皆以順風計也。其國東連大泥，南臨東牛，西接蘭場，北界大海，地方大小，難以里定。”由此亦可確定暹羅的方位。

此外，李睟光還對當地的風俗做了描述：

語音用番話，不識天朝文字。使臣年七十，戴金盔，從人并二十七人，皆翦發僅余寸，衣服詭異，狀貌亦怪，面多染黑，或如海鬼樣。不知拜揖，左衽跣足，飲食以手，常服檳榔石灰。

可見其語言、服飾等風俗習慣與中原相異甚遠。同時，李睟光在與琉球使者的問答中了解到琉球“壤地偏小，不及朝鮮一布政所，東西僅萬里，南北七千里”，“尊尚孔子之道，而釋子亦參半焉”，也進行科舉考試，“三年一大比，取文武科各一百二十人。國有慶事則有別舉”。琉球使者便是中舉之人，在言語中頗為自豪。同時，李睟光還詢問了關于琉球國王、地方飲食、生活風俗、特產等信息。

另有一些古代朝鮮人本來就在中國長期居住，對南洋國家早就熟悉。如新羅時期留居唐境的崔致遠，其在《補安南錄異圖記》中對安南的行政區域設置、基本方位及其接壤國家皆有描述：“水之西南則通阇婆大食之國，陸之西北則接女國烏蠻之路。”可見，這也是古代朝鮮人獲取南洋諸島信息的重要途徑。

（二）古代朝鮮人海洋認知的豐富和發展

隨著對東亞海域了解的逐漸深入，古代朝鮮人對東亞海域、東亞諸國以及南洋各國的了解更近一步，其中對于他們的近鄰日本投入了更多的關切，這其中也包括對日本與南洋諸國往來的密切關注。

李德懋（1741—1793）在《蜻蛉國志》中有過這樣的記載：“自古天竺及南蠻諸國市舶來于日本，日本人亦無處不到。”當時基督教已經傳入日本，但遭到當時政府的打擊，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不但禁止南洋船只來日，還禁止日本人去其他國家。然而，阿難陀、暹羅、交趾這些與中國有密切往來的國家并不在被禁止的范圍內，而與這些國家頻繁的貿易，也促使了日本的經濟發展。對此，李德懋有這樣的評論：“日本之國富兵強，雄長海中者，能通異國故也。”在此不難發現，古代朝鮮人不但時刻關注日本的動態，在其中吸取經驗，而且他們此時雖仍未脫離中華原有的文化秩序（比如對于基督教等西方文化傳入的態度便可表明這一點），但已逐步構建出屬于自己的海域知識。

在這方面，李德懋與李裕元留下了大量的資料。李德懋對南洋諸國有著較為豐富的記載，如對安南、占城、柬埔寨等南洋諸國都有記述。而李裕元除已了解安南、暹羅、緬甸等，還了解蘇祿、呂宋、文萊、柬埔寨、馬六甲、咖喇叭、荷屬昆侖洋黑鬼奴（荷屬印度尼西亞某地）等東南亞國家，甚至還對更遠的南亞、西亞乃至歐洲國家有所描繪。其《異域竹枝詞》“蘇祿條”云：“國在東南海中，永樂間來朝，雍正又入貢。民剪發釀蔗，女幅錦披肩，取蚌珠為業。”“呂宋條”云：“國在南海中，去閩之漳州甚近。萬歷中，為佛郎所并而仍其名。其人長身高鼻，貓睛鷹嘴，裙里襯藤圈二三層。”而其中引人注意的是其對于意大里亞、荷蘭國等的記載，大致對當地的位置、人種、風俗都有了一定程度的描述。如在“大西洋”條中云：“大西洋，一稱意大里亞，白晳鼻昂，以黑氈折三角為帽，婦螺發為發，領懸金珠，僑居香山門澳，歲輸地租。”且有詩云：“肌膚雪白鼻高昂，帽折黑氈三角長。螺發?鬖珠貫領，香山門澳僑夷洋。”當然，有的記錄并不精準，如對荷蘭國的記錄：“吉利紅毛一種番，佛郎地近是荷蘭。蔽山大艦輕于鴨，萬水看他陸地安。荷蘭一稱英吉利，又名紅毛番，地近佛郎機，常駕大艦。”顯然，作者在這里對荷蘭與英國的某些信息有所混淆，但是通過這些內容可以了解到古代朝鮮人已經開始對東亞海域以外的世界有了新的認知。

此外，唐宋以來，閩浙商人成為溝通東南海域的重要力量。閩浙商人活躍在朝鮮半島和日本、琉球，亦與東南亞社會關系密切。在此期間，他們與古代朝鮮人密切往來也是常事。宋代，閩浙商人在高麗朝開城長駐數百之家，耽羅是南宋海上進入高麗朝的集中之地；廣州所設番學，亦有高麗人就讀。

在閩浙商人頻繁活動的同時，海盜也悄然興起。中國海商與海盜已是縱橫東亞海域的重要力量。在嘉慶初年，朝鮮朝文人金正喜在《與權彝書》中指出：“浙賊、閩賊、鳳尾水澳等賊，或聯絡安南，鉤連臺灣，大為乾隆榻外之憂。”

無論是使者出使收集信息，還是閩浙商人的多邊貿易活動，抑或是海盜的騷擾，都不可避免地與古代朝鮮人發生聯系，而這種頻繁的聯系有助于古代朝鮮人對南洋地理的認知。在此期間，古代朝鮮人對南洋諸國地理信息收集與航海技術的不斷發展，促使其對南洋地理認知的成熟。一個重要標志是他們基本可以明確朝鮮半島與其他國家地區的方位關系：“東北走日本，東南流球，正南安南，西南蘇杭，耽（耽羅）與蘇不過三千余里。”

四、結論

通過朝鮮古代漢文文獻不難發現，古代朝鮮人對其周邊海洋世界進行過不懈的探索，其中主要呈現出以下四個特點：

第一，早期古代朝鮮人對南方海洋，特別是南中國海一帶比較陌生，交往和信息往往以中國或在中國的生活為媒介，閩浙商人往來和日本人貿易活動尤為便利。他們描繪海洋世界的概念如“漲海”等甚至也來自中國，并在其基礎上豐富其內涵，拓展其外延。

第二，對南方海域的國家，包括安南、暹羅乃至琉球等國，交往和信息亦以明清朝廷為重要媒介，在與這些國家所派出的使節交往中獲得。同時，濟州島等地早已存在的漂海活動無疑溝通了中國東部海域與南部海域，同時也成為了古代朝鮮人認知“漲海”地理范圍的重要基礎。

第三，環東亞海域各國之間的深海航行亦有頗具特色的一面。在這些深海航行的船只上，往往有日本商人、中國船長及朝鮮朝成員，是一種難分國度而緊密結合在一起的“國際航海組織”。

第四，東海與南海之間的深海航行有中國東部，特別是閩浙航海事業的帶動因素，因而與中國沿岸淺海之間的航運相輔相成，共同構成了“海上絲綢之路”的東線部分，同時環東亞海域各國對東亞海域及各國之間的相互認知共同構成了近世東亞海洋文明。

朱雀影的“漲海”、諸國使臣口中的南洋，這些信息被古代朝鮮人記錄下來，為我們了解從東海到南海等廣闊海洋提供了重要視角和資料。這也有助于我們重新認識中國在環東亞海域航海業發展與海防事業發展中的作用，加深對近世東亞海洋文明內涵的理解，進而豐富“海上絲綢之路”的歷史內涵，成為研究“海上絲綢之路”不可忽視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