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絢 爛

2025-02-13 00:00:00顧固
黃河 2025年1期

1

夏曉炎將衣角綁成個鬏,唾了兩口在手掌,彎腰,撐地,雙腳向后一蹬,兩條肉腿在半空垂死般掙扎數下,停滯片刻,落回原處。

她罵罵咧咧說:“顧固,快來幫忙啊。”

我坐在客廳的破沙發上說:“沒看見我在換弦嗎?沒得空。你練哪門子倒立啊?”

“我就不信這個邪。”夏曉炎再次發力,足跟好不容易搭在了墻上,雙肘怪異地扭曲,吃力不住,歪著脖子,在地板上。

我隨意掃了幾個和弦,音調憂郁,然后把吉他撇在一旁,點了一支煙,慢悠悠上前。

“相個親,有這么復雜嗎?來,我給你正腿。”我說。

夏曉炎已臉紅脖子粗,說:“我決定了,給今年的相親對象加一條標準,不會倒立的,免談!”

說完,她整了整衣服,向后退幾步,小碎步加速,拿出了撞南墻的勢頭,我借勢把她的肉腿往上一翻,成了。

我隨手彈了彈煙灰,夏曉炎嚷嚷說:“死顧固,講點衛生好不好,這是我家誒,煙灰進我眼睛啦。”

我說:“瞎講究。我保證今兒下午那家伙不懂倒立,能入你法眼的相親對象,快要絕跡了,我看再過幾年,你只能找到他們的化石。”

夏曉炎開始說話斷續,喘息費勁,說:“老,娘,愿意。”

我一松手,她像一灘泥軟下來。我深吸一口煙,捏滅了煙頭,將煙蒂往窗外彈,說:“曉炎,我給你打個樣。”

我緊了緊皮帶,雙腳輕松上墻,我故意松開一只手,然后更加賣弄地以手當足,朝著夏曉炎逼近。

夏曉炎往我腿上使勁兒一拍,說:“我看你走火入魔了,一邊去。”

我踉蹌了幾下后,穩住身形,說:“不公平啊,我會倒立,怎么我們就不能處?”

“那我多加一條,彈吉他賣唱的,免談。”她找了一支煙,在我褲兜里搜打火機。

倒立使人腦部充血,我眼前的空氣如炙烤般變形,似高懸的瀑布墜入谷底,帶起陣陣漣漪,水霧升騰,實則是夏曉炎吹出的陣陣藍煙,我說:“曉炎,做我女朋友唄。”

一個斬釘截鐵的聲音說:“不行!”

這時客廳的大門被推開,“這年頭的人真沒公德心,什么都往窗外亂扔。”說話的是曉炎她爸。

我從顛倒的世界里出來,點頭說:“叔,您說得對,人心不古。”

夏曉炎用食指指了指我說:“煙頭就這家伙扔的,爸,你去報警,把他抓起來。”

我忙著賠笑說:“叔,我看你今天能走大運,待會兒我掏錢給你買彩票去。”

她爸說:“去,誰稀罕你兩塊錢呢。今兒又陪曉炎去相親?”

我給她爸散煙,說:“當個保鏢,世上壞人忒多了,欺負誰,不能欺負曉炎。”

她爸歪著脖子接煙,說:“固子,叔看著你長大的,和我家曉炎算是青梅竹馬,如果沒有你離婚這出,我就把曉炎托付給你了。”

我點頭:“叔,語重心長了,我的錯。”

夏曉炎高扯嗓子說:“你們倆說啥呢?老頭子想把我派給誰,我就跟誰?我的婚姻我做主。”

曉炎爸哼了一聲,說:“你先把男朋友搞到手再說。喏,你媽新買的空調被,還了老半天價,雙方嘴皮都磨干了,最后定的價格,只能說打個平手,這其實讓你媽很不服氣,她贏慣了,打平即是輸,這不你昨天說開著空調睡覺,蓋著被子嫌熱,掀開被子嫌冷嘛,你媽轉念一想就服了軟。”

夏曉炎擺擺手說:“我都三十歲的人了,用不著大老遠送過來,媽也真是,你們自個兒用就行啦。”

眼看夏曉炎不愿接被子,我搶過來說:“得了,你不用給我,我吃點虧。”

夏曉炎給了我一個白眼,把空調被奪了過去,說:“哪里都有你。”然后抿嘴一笑。

這是夏曉炎的第二十次相親,以往的十九個,個個奇形怪狀,我曾揚言要為她所有的相親男立傳,寫作紀傳體,每個章節萬把字,湊滿二十個,足以著書立說,成為相親界的司馬遷。

夏曉炎說:“行啊,那你什么時候接受宮刑啊?”

我心想,你這家伙夠狠的,于是這個想法只是嘴上說說,不敢付諸行動。

最開始,夏曉炎對相親這回事兒相當排斥。她父母和大部分父母一樣,千叮嚀萬囑咐,念書期間,杜絕一切美色,再帥的男同學將來不會念書賺錢,就是紙上的畫,只能看看。再多的豪言壯語,嘴上沒毛,就壓不住話里的內涵,輕飄浮躁。夏曉炎從小很乖,那些對她動心的男同學,對她來說,就如眼里的沙子,揉兩下,沙子就順著眼角滾出來啦。

直到技校畢業,夏曉炎都沒談過戀愛,一出社會,她的父母著了急,夏曉炎說:“我還不信了,我會缺愛?”

說這話的當天晚上,她剪去了她的齊腰長發,立誓重新做人,尋回自己,我對她說:“你這想法,俗。”

我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我愛她的長發,后來我找到理發小哥,試圖買下她的斷發,理發小哥很實誠地告訴我,已轉賣他人,這使我異常郁悶。

夏曉炎畢業后,在家具城做銷售。她讀的是技校,在本地一縣城的三岔路口,正對加油站的一條巷子里,往巷子深處走,網吧、發廊、KTV遍布。學了三年,學校里有人打胎,有人輟學,大部分人學的是采礦工程專業,一出校門,發現本地的煤礦早就被挖得底朝天,所學之物,毫無用武之地。總之所有的不幸之事,一一有人中招應驗,夏曉炎的這三年,可以說出淤泥不染,光溜溜一荷花,轉眼間又插進社會的泥淖中。

剪成短發的夏曉炎變得熱情、健談,在家具城介紹家具時非常打眼,惹人憐愛,更遭人嫉妒。一次,一個中年大老板看上了她,特意尋她,花費數萬元,買一堆歐式風格家具,別的無所求,唯一要求夏曉炎跟車送貨。

夏曉炎單純,送貨到新裝修豪宅,中年老板引她入室,房屋裝潢豪華,地板上沿著墻壁擺滿各式盆栽,用來除空氣中的甲醛。中年老板拉上窗簾,打開五彩斑斕的頂燈,從酒櫥里取出九二年羅曼尼康帝,對夏曉炎說:“我想包養你,一個月兩萬,這房子給你住。”

夏曉炎一聽,臉紅了,她一次戀愛沒談過,頭一次有關男女糾葛的事來得過于生猛,她接受不了,轉身給我電話。

中年老板講道義,不強人所難,說:“酒已經開了,我們好聚好散。”他用兩只高腳杯盛酒,看著夏曉炎紋絲不動,就自顧自嗅了嗅酒杯,一飲而盡。

我接到夏曉炎的時候,她顯得很落魄,在小區的花園小徑間慢行。她盯著我的眼睛看了很久,才說:“你們男人怎么這樣啊!”

此后,家具城對她的閑言碎語就多了,沒發生的事,在謠言中發生了,常有賣家具的老板旁敲側擊地詢問,更有共事的銷售姑娘冷嘲熱諷,夏曉炎熱情的心態涼了一半。

我叫上李胖子,在家具城門口,避開監控,逮住撩撥夏曉炎最厲害的銷售經理,二話不說,胖子肘擊膝頂,力道剛好,打斷了銷售經理六根肋骨,屬于輕微傷。而欺負夏曉炎最兇的姑娘,我們放下幾句威脅的話就走了,我們不傷姑娘。

第二天,謠言就終止了,這年頭,“謠言止于智者”這句話是放狗屁。

夏曉炎找到我說:“你們男人怎么這樣啊!”說完,就哭了。

曉炎她媽偷偷在城南的婚介所填了表,報了名,說:“婚介所規矩,女孩子免費,一切為愛情。”

經過那件事后,夏曉炎對相親欣然接受,她說:“相親來的,總該規矩些。”

她對我說:“顧固,你陪我去相親吧。我有點害怕。”

當時我剛離婚不久,一般不去彈唱的時候,無所事事。我故意說:“那得算誤工費,一小時一百塊。”

夏曉炎輕聲一笑說:“別說夢話了。叫你去,你就得去。”

她相親的第一個對象是一個賣豬肉的,在四季花城門口擺一個案臺,大清早,天還沒亮,便騎個三輪摩托,載半扇豬肉,行云流水地把豬肉解剖得涇渭分明。太陽出來后,大地剛剛回溫的間隙,豬肉被鄰舍瓜分得一干二凈,他擰動油門,絕塵而去。

賣肉三年,一家獨大,他大賺一筆,有了錢,就開始想女人了。

他們相親的地方在玉湖路漫言咖啡館,透過窗戶,玉湖安靜流淌。他們很少來咖啡館,豬肉男很拘謹,兩只手并攏著夾在雙膝之間。

夏曉炎說:“工作很辛苦吧。”

豬肉男回答:“習慣了就好,你呢?”

夏曉炎:“已經習慣了。”

半晌無話。豬肉男灑了點咖啡汁在褲腿上,后來還是夏曉炎開口說:“你講點你熟悉的吧。”

豬肉男想了想說:“我最熟悉的就是豬了,相比人,我寧愿跟豬待在一起,我第一次殺豬……”

后面的話已經夏曉炎聽不進去了,豬肉男對夏曉炎很中意,他說他的偶像是周星馳,有個電影叫做《國產零零發》,女主也是短發,于是他從包里掏出一對豬的心肝贈送給夏曉炎。

在他走后,我忍不住笑出眼淚,對夏曉炎說:“我覺得這哥們兒挺不錯,很實誠。”

夏曉炎顯然情緒低落,她四處望了望,尋找垃圾桶,被我眼疾手快截住,我說:“這對心肝,正好炒來下酒。”

夏曉炎決定在相親條件里加一條“懂浪漫”。

第二個相親的是個房產中介,對紅酒和咖啡頗有研究。穿一身西裝,腳踩圓頭牛皮鞋,噴了香水,頭發抹了發膠,三七分。喝咖啡前,他先去柜臺討要咖啡豆,低頭翕動鼻翼,然后說:“這豆子有些潮了,希望換用更新鮮的豆子,不然我會拉肚子。”折回座位后,他說:“我一朋友,在哥倫比亞,我托他揀一片土地,請人專為我種上咖啡豆,一年寄兩回,剛夠喝。你愛喝咖啡嗎?有機會到我家嘗嘗。”

夏曉炎有點懵,搖了頭又點頭。

房產中介男說:“你知道的,我是搞房產的,如果我們結了婚,我準備先買一套鼎御華城的房子,首先那里離你上班近,其次,我有熟人,買一套房,至少比外人買優惠十來萬,全小區采光最好的,都給我預留著,我不說話,別人不能動,都是鐵哥們兒,你正好是賣家具的,賣家具最宰人,哦,我不是有意這么說,你別介意,總之,到時候買家具也能省不少事兒,你說對吧?”

夏曉炎跟不上房產中介男的節奏,她還在思考來自哥倫比亞的咖啡豆。

趁著房產中介男起身要求服務員換一些古典音樂,我牽著夏曉炎走出了咖啡館。

每相親一次,夏曉炎就成長一點,和打怪升級一模一樣,她后來又提了許多條件,諸如“不在咖啡館相親”“拒絕狐臭”“汗毛不能長過五公分”“不要不男不女中性人”……

夏曉炎肉眼可見地應對自如,事到如今,即便相親對象是一頭大猩猩,我相信她也能夠泰然處之。

在我確定沒有誰能對她有所威脅時,我說:“曉炎,我就不陪你相親了吧?相親界沒人敢動你的。”

她說:“不,我要你親眼看著我走進幸福。”

我說:“你明白我的心意,我希望你幸福,但這讓我會陷入痛苦,我們認識二十幾年啦?”

“二十三,”夏曉炎說,“五年前,你讓我痛苦了一回,這回輪到你,蒼天饒過誰,你得認。”

我重重地點頭,瞪大雙眼說:“夏曉炎,你他媽不幸福的話,我弄死你。”

夏曉炎壞笑說:“少廢話!”

2

我老家與夏曉炎家是上下層,我家的天花板就是夏曉炎家的地板。

在我有記憶的那年,被鄰里告知我爸被埋在礦井里。那時候不懂事,不知被埋了是死了,過了兩年,知道死亡是何意義,于是我哭了一場,從此感覺和我爸兩清。

夏曉炎他爸最初和我爸是同事,我爸死后,她爸再不敢到礦上謀生活,就在村口張羅一個小店,賣點米油。

大概是心存歉意,夏曉炎她爸對我十分照顧,我媽能在她爸的米店里拿到最便宜的大米,時間一長,夏曉炎她媽就當著我媽的面說刻薄話。話是指桑罵槐地說,她對夏曉炎爸說:“就你這魚木腦殼,怎么能賺到錢?就你這條件,你有能力接濟誰?”

夏曉炎她爸不說話,我媽就知道了他的態度,從此原價拿油拿米。

一天,夏曉炎她爸叫我去吃飯,他倒了一碗散裝白酒,喝紅了臉后,對我說:“固子,以后哥我拿你當兒子對待。”

夏曉炎在一旁說:“爸,你不是他哥,你是他叔。”

她爸大手一揮說:“不,是爸。”

她媽拿筷子敲了敲碗說:“就你這酒量還整什么酒。”

她爸自顧自說話:“固子,當年礦井作業是我和你爸搭檔,他死了,我茍活,就是我的問題,我欠他的。”

我說:“你不欠我的。”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你這話回得好,這是男子漢應該說的話,但叔表明態度,能幫襯你的,今后一定幫襯。”

我問:“我能喝點兒嗎?”

他給我倒了一小口,我第一次嘗到了酒的烈,像刀子割喉。很快所見之物變得模模糊糊,恍惚中,我看見夏曉炎被叫進了書房。我撞上了她的眼神,像棉花一樣軟,之后是很輕柔地關門。

她爸從房間提出一臺錄音機,取出一盒磁帶,是竇唯的,歌曲叫《明天更漫長》,他跟著磁帶忘我嘶唱:“不顧一切瘋瘋癲癲跌跌撞撞的奔跑/奔向那份能讓自己感到安全的懷抱/離別了昨天去擁抱希望/告別夜晚/等待天亮/過去的輝煌不再重要/明天更漫長”。

一曲唱畢,他哭了兩嗓子,趴在桌上睡著了。

夏曉炎她爸夠意思,為我找來一把木吉他,三合板做的,舊琴弦銹跡斑斑,彈久了,銹屑剝脫,泛著時間沉淀的光澤。我開始沒日沒夜自己瞎摸索,唱民謠,唱搖滾,用上下左右鄰居的話概括叫做,十分擾民。

受害最深的要數夏曉炎,她熱愛學習,不愛噪音,被逼急了,她就在自家地板上蹦,拿一只皮球在我午睡的時候,輕一下重一下拍打。她這種有聲的對抗,自認為會惹毛我,但顯然她錯了,她培養了我很好的樂感。我在睡夢中,手指不自主地隨著夏曉炎的拍球節奏鉤弦、拍弦、擊弦、滑弦,醒來后常常一身臭汗,技藝有所精進。我望向自己的手掌,十根指頭,它們逐漸與我割裂,有了自己的生命。

初中畢業后,我老實待在家,有了吉他和音樂,我不至于上街頭瞎混,談不上對社會有貢獻,但對社會的危害性日益降低。

唱的歌終于可以擺脫噪音的范疇,夏曉炎常常敲我家的門,跑來聽歌。她聽歌的神情和我那天喝酒見到的一樣柔軟,她坐在地上,抱住膝蓋,有時候搖頭晃腦,有時候怔怔出神。

唱完幾曲,夏曉炎遞來汽水,我說:“我現在是社會青年了,有權談戀愛了,你得悠著點。”

夏曉炎臉一紅就閃開了。但幾經我挑逗,她可以做到臉不紅,心不跳了,她搞不清我哪句真,哪句假,索性啥也不顧。

樓房前,有一戶買來一個臺球桌,釘在土坪里,兩塊錢一盤,一開局準到半夜。我借著微弱的燈光,在臺球桌旁唱歌,有心情好者,兩塊錢一首,我彈,他唱。運氣好的時候,可以混到啤酒和宵夜,運氣差的時候,一晚上白唱,甚至卷入無聊的斗毆中。

過了幾年,夏曉炎在高考前的晚上找上我,她說:“顧固,明天就是我人生的分水嶺了,我現在特想知道你以后打算怎么辦?我們可能要分別很久。”

我說:“我能怎樣,瞎混唄。分別是好事,你最好離開這座城市,他們說大學可以談戀愛,自由,千萬隱瞞我這個竹馬。”說完,止不住大笑。

她說:“講實話,我很緊張,緊張到每個細胞都在顫抖,我找你,是想你唱首歌送我。”

我假裝思考了一下,唱了一首“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我說:“越簡單的歌越深情,望你前程似錦。”

她虛抹了眼角的淚水,轉身揮了揮手。

命運就是這樣子,她一心奔著省外城市,到頭來留在了本市某縣城的三流技校,她爸媽覺得臉上無光,升學酒就免了。可我一度認為是我彈琴唱歌影響了她,后來我對她說:“以你的資質應該到學校里教書,而不是賣什么破家具。”

那時候她已看得很開了,說:“與其教書,還不如賣家具,對社會危害小些。”說完后就抽煙,全身心放松。

在唱完《送別》的那個晚上,我還經歷了一件事。那晚我失眠了,盯著天花板,天花板的另一側應該擱著夏曉炎的木床,我在想,她有沒有睡著?分水嶺的水會將她沖到哪里去?

不知過了多久,聽聞到客廳里聲,我以為進了飛賊,躡手躡腳靠近房門,猛得一打開,拉下電燈繩兒,伴隨吉他倒地的清脆聲響,一個赤身裸體的男人正舉杯飲水,我媽從隔壁房間出來,讓我趕緊進屋。我突然明白了什么,重重鎖門。

當我再次想到分水嶺時,見到的是大水把我玩偶般沖刷,沖刷到哪里已經不重要了,我昏迷似的入睡了。

我離開了家,四處賣唱,勉強能夠溫飽,最后在李胖子的酒吧成了駐唱歌手,最愛唱傷感情歌,一閉眼,眼里浮現的就是夏曉炎,聲音不自覺靈動起來,深情時,眼角有淚,借著喝酒擦汗的間隙虛抹,一般人難以察覺。

李胖子看在了眼里,說:“兄弟,你是有故事的人。”我呵呵一笑說:“沒有,裝的,上當了吧。”

李胖子勾著我的肩膀說:“能騙過我眼睛的人現在還沒出世,兄弟,你在想一個很重要的人,你不用回答我,喝酒吧,都在酒里。”

另一個看見我流淚的是一個姑娘,我和她有愛情嗎?也許有,也或許沒有。她是吧臺的調酒師,酒吧晚八點開門,她點燃吧臺上的蠟燭才算是正式營業了。客人多的時候,她專心調酒,動作像舞蹈,調完后把酒杯往客人身前一推,不多說半個字。清閑的時候,她坐在吧臺一側的木椅里,翹個二郎腿,仰頭,吸煙,眼神迷惘。她是我見過吸煙最迷人的姑娘。

我們常常在酒吧打烊后到空曠的馬路上散步,偶有轟鳴的機車呼嘯而過,她問我:“唱歌的時候都想誰?”

我騙她:“想你。”

她輕蔑一笑說:“瞞不住我,唱歌的時候,我不在你心里。”

我說:“不唱歌的時候,你在。”

她笑得更加燦爛,然后對我說:“你敢玩個游戲嗎?”

“有何不敢?”我回答。她牽著我來到公路中間,我們一人占據一條白線,她伸開雙手,說:“我們比賽吧,閉著眼睛,沿線直行,誰先睜開眼睛算誰輸。”

不等我回答,她閉上雙眼,向前邁開了步伐。我緊跟其后,耳邊的風聲像被烈火燃燒的紙片,紙面皺縮打卷,化作灰燼,隨后傳來汽笛聲,對著我們喊“神經病啊”,然后匆匆離去。

眼睛似乎適應了某種黑暗,我感覺到在一步步向深淵邁近。

我驟然睜開了眼睛,奔跑著追向她,攔腰抱住,在她耳邊說:“我輸了,我在公路上步行的時候,心里是你。”

她掙脫開,說:“沒勁,你還敢來游戲嗎?”

我們拐過常平大道,來到東福路,那條路上是民政局,她說:“你估個數,如果我們剛好走到民政局門口,我們就領證,如果我們錯過了,就一拍兩散,不再來往,你敢嗎?”

她簡直激起了我的斗志。

我們先是很肆意地漫步,在步數所剩不多的時候,我脫下衣服,扔在一棵樹下。我背起了她,說:“你準備好了嗎?”

她重重地“嗯”了一聲。

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我使盡畢生力氣,背著一個女人,大跨步,每一步都蕩起厚重余音,終于,在最后關頭抵達民政局,我喘著粗氣說:“結婚。”

我們當晚睡在了民政局門口,拿到了第二天第一張熱乎的結婚證,她對我說:“快點祝福我!”

在婚后的日子,她為各種小事制定了各種亂七八糟的游戲,比如猜我腿上的汗毛的奇偶數,尋找小區內的野貓的家,不找到不準抽煙。甚至,她為了比誰的血流速度快,而割破手指,任其流淌,觀察凝結時間。

用了一年光景,她用行動在昭示,愛情就是一場游戲,是游戲,就有到頭的時候。

終于有一天我說:“我煩了。”

她眨巴眼睛回答:“我們想一塊兒去了。”

我們很平淡地領了離婚證,她留給我最后一個游戲是不辭而別,在餐桌上留了一個字條,寫著:“你敢再找我嗎?會用多久時間呢?五年?十年?一輩子?你永遠找不到我。”

看完后,我將紙條揉成團,沖進廁所里。

3

實際上,我有預感夏曉炎會愛上她的第二十個相親對象,我相信量變產生質變,我相信命。

“你信命運嗎?”我問夏曉炎。

她坐在梳妝臺前,對鏡施粉黛:“我念了十幾年書,人人都在告訴我要信科學,你問我信不信命運,這多可笑。”

她抹了粉紅色口紅,左右抿嘴摩挲嘴唇,轉過頭問我:“好看嗎?”

我說:“別臭美了。”

她用強硬的語氣說:“不行,快夸我。”

我假裝漫不經心:“好,沉魚落雁,閉月羞花。”

她一邊斜挎廉價的人造皮革包包,一邊說:“不行,形容得太俗了。”

我說:“那是一顆原子彈在小鎮上空炸裂的,絢爛。”

我們出了門,約定的時間是下午三點,人民公園。

“這年頭,在人民公園約會的,獨數你一份了,夏曉炎同志,寒磣。”我鄙夷地說。

“你懂什么?這叫從陽光中來,到陽光中去,多么美好。”夏曉炎說著,抬頭感受這陽光溫煦。

我說:“放狗屁,你這分明是從人民中來,到人民中去。”

我解開綁在小電驢后輪的巨型鐵鎖,退出來時,撞翻了一旁的自行車,我拍了拍坐墊,夏曉炎側身上車。

“怎么這么多年,還是這輛電驢,顧固,你要學會上進啊!”夏曉炎說。

我故意頓了下油門,夏曉炎身子往我背上傾,她的手掌重重拍在我肩上。

“我這人比較戀舊,一想到一些舊事物,就會有一層黃色的光暈籠罩著我,你能明白嗎?”我說。

“別為自己的不思進取找借口啦。”她說。

疾風灌滿了我們的耳朵,我說:“沒有。”想必她沒能聽見。

人民公園距離夏曉炎家二十幾分鐘的車程,路上遇見幾個交警,由于沒戴頭盔,多繞出幾分鐘路程。轉眼間,適才的晴空萬里消失,一片烏云從遠山野馬般奔來,很快大雨如注。

我說:“這回該信命了吧?”

我們挑了一蒼蠅店坐下,夏曉炎用紙巾擦拭沾濕的頭發,掏出小鏡子補妝,我專心致志喝汽水。

“喂,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問你。”我說。

“你說吧,什么時候這么拘謹了?”她目不轉睛對著手里的鏡子。

我問她:“你為什么要在高考前夜找我,老實說,我為你高考失利而自責過。”

夏曉炎吧嗒關閉了化妝鏡,說:“就為這事兒?”

“嗯。”

“原因很簡單,當時我很喜歡你,我為將來的分別莫名擔心起來。給我支煙。”她說。

我遞煙。

“但你知道當年的我們什么也不能做。”我也點了一支煙。

“你不該用調侃的語氣說送別的話,更不應該唱那首該死的‘長亭外,古道邊’,害我一整夜耳邊回蕩這首歌曲的旋律,它太要命了。”說完,她莞爾一笑。

“那還是我耽誤你考試了。”我無奈地說。

她噴吐煙霧,屋外的雨更加玩命地砸向地面,濺起黑色水花。她說:“說真的,不怪你,能力就這能力,只是當時腦子很亂,情緒不穩定,用你熟悉的比喻,就是當時處在一段不受控制的雜音之中,考完后,雜音漸漸平息,回頭來找你,你那時離家出走了。真不夠意思,招呼都不打。”

我說:“我當晚遇上了一點事情。”

夏曉炎把煙蒂丟進雨中,說:“我知道,后來你媽改嫁了,這很正常的事情,每一天的生活都是嶄新的,哪來那么多舊愛。”

我把煙頭擰在油膩膩的桌上,問她:“那現在的我們還有機會嗎?”

她的聲音依然斬釘截鐵:“沒有!”

她繼續說:“顧固,從你五年前結婚開始,我就明白我們有截然不同的愛情婚姻觀念,你以為愛情是自由的,婚姻就是自由的,而我一直認為愛情就是一場建筑,我建造,所以我就應該享受建造帶來的束縛和穩固。你隨時可能出門遠行,可我只求安心地在家里一日三餐。你所謂的戀舊,只不過是一些不再真實的虛妄情緒。”

夏曉炎的冷靜和理性讓我傷感。我假裝哈哈大笑說:“看不出來你還很能瞎掰嘛,媽的,一不小心就被你戳穿了,還有些難過呢。”

外面的雨停了,夏曉炎拉著我的胳膊,走進了雨后濕潤的空氣中。

夏曉炎一見面就對王冰說:“你會倒立嗎?”

第二十號相親男王冰,身材修長,馬臉,腱子肉藏得恰到好處,倒立的時候,衣服堆在胸前,八塊腹肌迎面撲來,隱隱間有殺氣,也有英雄氣,我能感覺到,他和我一樣受過武俠和古惑仔的熏陶。

我們找到公園里一株三人合抱的大樟樹,王冰雙腳輕而易舉翻上了樹干,有幾個白發老者見狀也圍著樟樹陪同倒立。

夏曉炎問:“你是做什么職業的?”

王冰粗氣不喘一口,說:“武功山滑傘隊的。”

“哇哦,這份職責既危險又有趣吧?”夏曉炎驚奇地說。

王冰顯得很平靜:“我一直認為我應該生活在天上,而不是陸地,就像一只老鷹從來不會覺得飛翔是危險和有趣的,它只是遵循著本該屬于它的生存軌道。”

我心想,你他媽挺能裝。

但夏曉炎眼里泛起我之前未曾見過的光,她說:“那什么時候能帶我乘一次滑翔傘嗎?”

王冰爽朗大笑說:“求之不得。”

他們接下來再談的話題我無心聽了,我想,為什么一個原本生活在天空的人,落在凡間,他們談論的話題卻也是掙脫不開的俗。

旁邊陪著倒立的老者一個個敗下陣來,只剩最后一個在強撐,王冰問:“我現在可以把腿從樹上放下來了嗎?”

王冰拍落了手中的泥土,夏曉炎趕緊攙扶著最后的白發老者回歸地面,夏曉炎說:“大爺,你何必呢,我在相親,你倒立倒出個腦溢血怎么辦?”

老者滲著熱汗說:“小姑娘,別把我看輕啦。”

夏曉炎和王冰談起了戀愛。從此我養成抬頭看天的習慣,偶爾把滑翔的大鳥或從云海躥出的飛機誤認是王冰抱著夏曉炎飄飄搖搖而來。這種錯覺的主要原因是,夏曉炎越來越少地出現在我的視野,用李胖子的話說是:“你自己親手埋葬了你的虛無愛情。”

“我能怎樣呢?感情這東西,真的沒頭沒腦。”我回復。

李胖子有他的主見:只要我不影響酒吧的生意,我愛怎么埋葬愛情,就怎么埋葬愛情。他甚至好幾次被我的深情歌唱感染得酩酊大醉,他開玩笑說:“顧固,就因為你這幾首歌,我是女的我就嫁給你。”

我下意識去掏他的襠,說:“再說一遍我就把它摘了。”

李胖子大笑,他笑起來十分猥瑣,胖的男人容易長乳房,李胖子笑的時候,胸前四兩肉波濤洶涌,讓人酒醒一半。別看李胖子顏值有點兒亂了火候,女朋友卻有五個,他的觀點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朝有女今朝睡。

喝多的時候,我罵他畜牲,我說:“壞事做盡,必遭天譴。”

他一臉無奈說:“這是各取所需罷了,這年頭,各行各業全靠演技,感情也不例外。誰像你啊,青梅竹馬,老掉牙咯。”說完,他仿佛又想起一件事,說:“你這渣男,還我調酒師來。”

他說的是我前妻,我認。

其實對于愛情我和李胖子本質上是一路人,我喜歡往回望,眼睛里是滄桑,他偏愛朝前看,大江大河,一片光明,而我們誰也不懂愛情,誰也留不住這玩意兒。

在夏曉炎和王冰戀愛的日子,我賣了電動車,太破了,只能論斤賣,賣得的錢,買了六根琴弦換上,由此,一輛電動車換了一種形式在我吉他上飛馳。

我特地去了一趟武功山,滑傘隊中王冰不在,接待我的是另一個男人,他在草甸上做著往返速跑的熱身運動,風是從谷底吹來的,仿佛源源不斷。

我坐在男人身前的一個特質座椅上,被五花大綁,活像個被押赴刑場的罪人。山風洶涌,男人將滑翔傘鼓起來時顯得吃力。我被他催促著奔赴山崖,在快要靠近懸崖邊時,我的腿肚子軟成了爛泥,我恐高。我在想,夏曉炎,你會不會和我一樣沒用?

在空中,一種無比自由的感覺伴隨風浪卷來,這種感覺和我唱歌時相似。這么想時,我的汗已經收了,肉體消失,只有靈魂在搖擺。

男人在背后大聲對我說:“哥們兒,別緊張,你可以拍段視頻留念。”

我大聲回答:“去他媽的,我要唱歌。”

我唱的是吉爾伯特·奧沙利文的《Alone again》,一首英國民謠,“But as if to knock me down, reality came around/And without so much, as a mere touch/Cut me into little pieces……”(可我近乎被擊垮,真若如此的話/不用太多力氣,只要稍稍一擊/便叫我身心俱碎……)

男人說:“有文化啊,洋文說得真溜。”

我揶揄說:“我可是研究生啊,買的假文憑,你要嗎?”這么說的時候,我們已經回到了陸地上,在空中的時間,猶若黃粱一夢。

從半空回來后,我便知道了夏曉炎在空中的心情,她的選擇是對的,滑翔傘終究會抵達地面,一切的虛無夢幻都會以現實的平淡告終。

我雖沒和夏曉炎見幾面,倒是和她爸吃了幾頓酒。她爸的酒量停留在九十年代唱竇唯那會兒,臉一紅就認我當兒子,他說:“固子,我到現在還希望你跟曉炎好,按道理說,你爸是我兄弟,為還你父親的情,擱古代,你倆得定娃娃親。”

我說:“叔,你又喝醉了。”

他不管不顧繼續說:“那年你們還小,我不能說,現在說了,也不頂用了。”

我說:“叔,陳年往事,不提也罷。”

他用食指指著我鼻子說:“還有件事,你做得不對,你不該把結婚當兒戲,你輕了感情,讓曉炎傷心好長一段時間。”

我悶了一口酒,說:“嗯,我的錯。”

每回喝個半酣,她爸都要唱《明天更漫長》,唱完眼角必掛淚。不同的是,我這幾回捏著筷子敲打瓷碗,叮當作響的節奏附和,他哭了,我也哭了。

夏曉炎她媽在一旁叮囑我說:“固子,你輕點,別把碗敲碎了。”

我使勁兒一敲,一只青花碗碎成兩半,夏曉炎她爸還在哭,我已樂得捧腹大笑起來。

酒喝多了,她爸犯痛風,招呼我掛號、取藥、打針,真的把我當兒子使喚,我也沒不樂意,但夏曉炎不樂意了。

她說:“老頭子叫你干嘛你就干嘛,你到底要干嘛?”

我說:“酒是我和他喝的,他痛風,我有責任。”

停頓了片刻,夏曉炎開始用很嚴肅的語氣說:“對不起,我覺得我們的關系在發生微妙的變化,我們之前不這樣。”

我假裝無所謂,說:“你這典型的重色輕友,重色輕父啊。”然后在她包里掏煙抽。

她給了我一拳頭,說:“少和我爸喝酒,他身體沒你想象得好。”

“切!”我說,“老頭子要找我喝酒,我是受害者好嗎,我回頭跟你算陪酒錢。”

我望著來來往往的病人,問她:“和王冰還行嗎?”

她的笑容可真燦爛:“當然,人帥,又有趣,總之比你強。”

我捏著她的臉頰肉說:“算你撿到寶嘍。我去給老爺子繳費。”

轉身,我才發現這支薄荷煙實在是清涼過頭了。

4

我在菜市場旁邊的一條巷子里,遇見了那晚赤身裸體的男人,他開了一個拇指大小門店,做著修理自行車的生意。

我撞見他時,他正在補輪胎,嘴角香煙斜臥,一只眼睛被煙熏得瞇縫著,雙手將一截自行車內胎摁在烏黑的水里,輪胎掙扎幾下,冒出數個氣泡。

我的口袋里揣著一只磨尖了的梅花起,抹了紅漆的木把柄,相當趁手。他摘下香煙,看了我一眼,說:“你來啦。”然后把夾在耳朵上的香煙遞給我,仿佛交給我的是一封信件。

我沒有接,惡狠狠的目光如箭矢刺向他,鋒芒不懂內斂。他拿煙的手凝在半空,很憨厚地笑了笑,再把香煙收回煙盒。

我說:“你動了我媽,為了我爸,我得揍你,前陣子我過了十八歲生日,按鎮上的規矩,成年人的矛盾應該單挑見血,然后兩清。”

他說:“行,但得等我補完這個輪胎。”

他補胎的動作看上去很享受,用一個小毛刷細心擦拭,然后取一張類似創可貼的塑膠一黏,一個輪胎的傷口就算修補完畢。他在衣服上正反揩手,問我:“去哪里?”

我說:“廢棄的機械廠。”

他說:“不行,那里離攤子太遠了,待會兒還得回來做生意。”

我一聽,這是瞧不起我,攥緊的拳頭,指甲吃進肉里,我說:“別空手,帶點東西。”

他擺擺手說:“不用。”然后朝里屋喊,“王正義,出來看攤。”

過了半晌,一個歪著脖子,走路跌跌撞撞的小孩兒出來,他的整個身體看上去比普通人細一圈。

男人趕忙解釋道:“我兒子,明年也十五啦,小兒麻痹癥,顯得小了,但腦子還好使,走吧。”

我跟在他身后,穿過菜市場,他向幾個菜販子打招呼。“這就收攤,躲懶啊?”菜販子說。

“一年到頭累出屎,躲一下懶怎么啦?”說完,他給菜販子散煙。

我們從東口出來,在玩具廠一側的一塊空地駐足,他說:“就這吧。”

一時間我不知如何下手,他始終抽著煙,背對著太陽,陽光灑在梅花起子的鋒刃上,異常耀眼。我彎著腰,做出進攻的架勢。他吸煙的神情很愜意,不拿眼睛瞧我,而是越過我,看著來往的自行車出神。

在梅花起快要接近他的左側小腹時,他把煙扔了,閉了眼睛。我的手停下了。

我說:“你什么意思?”

他睜開眼:“欠你和你爸的。”

我蔑視地說:“沒種,閉你媽的眼睛。”

他哈哈笑說:“純粹條件反射。”

我問他:“在剛剛這瞬間,你在想什么?”

他又點了一支煙說:“我在想,你的起子要是通通扎在自行車胎上就好了,我得多存點錢給兒子。”

我微微抬頭,光線刺進我的瞳孔,仿佛有血流淌,我說:“我爸那份兒算是還完了,我餓了,去吃東西。”

我們坐在一家小餐館里,我要了個炒粉,他很客氣,點了豬頭肉和花生米,還有幾瓶啤酒。

他先開口說:“你媽不容易,把你拉扯大,沒了男人就容易遭風言風語,這你不知道吧?”

我略有羞愧說:“確實關心得少。”

他繼續說:“村子小,隔墻就是耳朵,見風就是雨,多嘴的女人們指責你媽不檢點,你媽人老實,但骨子里有勁氣,吃了虧,不外泄,而是悶頭自己受。”

我搶著說:“那你更不應該坐實所謂的‘不檢點’。”

他咬開一瓶啤酒說:“你先聽我把話說完。那天,你媽在菜市場買完菜,踩著自行車,突然就掉了鏈條,恰巧我遇上了,三下五除二修好鏈條,驅走了看熱鬧的群眾,坐在馬路牙子上等你媽停止哭泣,你媽的哭聲抑揚頓挫,沒經歷過生死的女人嚎不出那韻味,我坐在她身邊,花了兩支煙的功夫就愛上了你媽。你知道的,女人一旦哭起來就如連綿梅雨,沒完沒了,我對她說,要不到我修理鋪坐一坐。說完,我推著自行車朝店鋪方向走,一回頭,發現她也跟了上來,我索性飛身上車,蹬著腳踏板,她隨即像一片落葉飄到了后座上,等我們來到修理鋪時,她已經不哭了,我這人比較直爽,和她說,我已經愛上她了,如果可以過日子的話,我們拼個對。你媽或許被我的言辭嚇得有些發愣,于是我叫我兒子王正義給她篩茶,正義端著茶水,踉踉蹌蹌出來,臉上掛著難得的笑意,這孩子懂事,知道雙手捧著熱茶恭敬遞上,你媽的神態立刻柔軟起來,像是天下最偉大的母親應有的表情,我著手將自行車全部拆卸下來,每個零部件仔細擦拭,上油、拋光、打氣,一套動作下來,我就知道你媽也需要我。那天,她踩著煥然一新的自行車行駛在灰塵漫天的街道上,真他媽像一束光闖進了霧中。經此一遇,我們之后多有來往,我向她攤牌,告訴她,我的前妻因為生下個小兒麻痹癥的兒子,不告而別。命就是這么條命,最艱難的時候,我想過抱著兒子往大卡車上撞,正準備撞車的那個瞬間,正義在我背上說,爸,我餓了,于是,我的心徹底融化,誓死為他找一后媽。我把這些內心想法一股腦兒告訴了你媽,你媽只有一個條件,說,希望等你成年后,我們的事才能見光,她說,你從小沒有父親,以后就把我當作父親,于是我和你媽只能相會地下,說出來丟人,這是我這輩子做得最不爺們兒的事,吃完一頓酒,你要還想捅我,盡管來便是。”

我忽然發現我媽找了個真性情的男人,沒有那么令人討厭,就問:“你真的愛她?”

他哈哈一笑說:“人到中年,還能談愛情嗎?‘愛’是我剛剛提到的一種修辭,你打麻將嗎?中年人的愛,就是手頭順子已經夠了,就差個對子了,有些人猴急著換張,有些人死守那獨張,甭管是放炮還是自摸,能胡就行。不過摸著良心說,你媽是我苦等的絕張。”

那頓飯,一吃便到月亮高懸,他已爛醉,我也醉了六七分。在走出飯館前,他吩咐老板炒一份豬肝打包帶走,他說:“我兒子從小就喜歡吃豬肝,都說豬肝補血,補了血,小兒麻痹癥就能好。”

在灑滿月光的道路上,我們勾肩搭背,路已走不直,好幾次是我拖拽著他,讓他不至于掉進路邊的溝坎里。我忽然有種錯覺,是我和我爸醉酒踉蹌在月光洶涌的街道,空氣中彌漫的爛菜葉味兒、垃圾味兒、汽車尾氣以及由遠處化工煙囪飄蕩而來的刺鼻煙塵,一一應證著這份虛幻的真實性。

我們好不容易漫游至修理鋪,整條巷子漆黑一片,只有修理鋪溢出鵝黃的燈光。王正義坐在門口的一張藤椅里,萎縮的雙腿懸在半空,手里把玩著幾顆從自行車輪里取出的鋼珠,他喊著:“爸,我餓了……”

很多年后,我一想到王正義,就會出現這個畫面,他的饑餓,令村鎮的寂靜更甚了一分。

雖然我是離家出走,但在心里認了這個修理鋪男人后,也偶有回家,吃頓飯便走。我發現,人的成年不在乎年齡,而在于何時遠行,遠行從來是個一發不可收拾的行為。

在夏曉炎念技校的幾年里,她爸和她媽的感情在前所未有地波動,夏曉炎就是壓在她爸媽薄如宣紙的感情上的鎮尺。

有天被我湊巧撞上曉炎她爸在他的糧油店里唱歌,以前他有三個愛好:喝酒,發呆,唱竇唯。自從夏曉炎不在家住后,多了一個愛好:搓麻將。打麻將的人一般搓不到半夜不會收場。

那天,曉炎她媽氣沖沖來到糧油店,劈頭給了曉炎她爸一耳光,然后掀翻了米袋、豆袋和面粉袋。

曉炎她爸被打懵了,半晌不知該說什么話,狹小的店鋪浮滿面粉顆粒,曉炎她媽吼道:“這日子沒法過啦!”

曉炎她爸哆哆嗦嗦地說:“你,你發哪門子神經!”

曉炎她媽不是一般人,一般女人已經撒潑哭鬧了,她手里捧著一只月餅鐵盒子,摔在貨柜上,說:“好你個夏華生,你自己看看,少掉的一千零五十塊八毛哪兒去啦,被豬狗吃啦?”

月餅盒子被劇烈震了一下,跳出幾枚硬幣。曉炎她爸低著頭說:“回家再說。”

曉炎她媽偏不,而是走到糧油店門口,指著圍觀的群眾說:“你們以后哪個還叫這個畜牲打牌,我跟你們沒完!”

有幾個好事的在人堆里向曉炎她爸喊話:“老夏,怎么越活越回去啦?管管你家的娘們兒啊。”說完,遠遠地蹲在一側的墻角抽煙。

曉炎她媽剛想說話,突然轟隆一聲,糧油店一道火光轉瞬即逝,房頂的瓦片被震落一地。

大家先是向后退了十來步,隨后有人喊:“快去救人。”于是,大家一窩蜂擁進糧油店,急急忙忙把曉炎她爸抬了出來,此時,他滿臉焦黑,人事不醒。別人的第一反應是掐人中,做人工呼吸,但曉炎她媽當機立斷給了他兩個耳光,然后吆喝旁人拿水來,一口噴在曉炎她爸臉上。霎時間,他忽睜雙眼,猶如在鬼門關走了一遭。

曉炎她媽說:“就你這智商還打麻將,不知道在面粉塵中不能點火嗎?”

這么一聽,曉炎她爸再次埋下了頭。

有一次,在曉炎她爸埋怨我不該離婚的時候,我悄悄問他說:“叔啊,我很服你,是什么動力能讓你在這段乏味憋屈的婚姻中堅持下來?”

他的理論也異常奇特(至少在我看來),他說:“首先,婚姻就是乏味憋屈的,就他媽該乏善可陳,你得認清楚,概念清晰了,一切就說得通了。”

我說:“佛曾曰過,人心是向往自由的。”

他反駁:“佛不可能這么說,那是你瞎編的。但人會開悟,我有兩次開悟的經歷,說來你也知道。一次是你爸被埋在礦井里,那年我和你爸下井也有十年之久了,出事的前幾年都靠著媒人牽線娶了老婆。你爸在礦洞里對我說,我一想到自己要一輩子困在礦洞里,要一輩子和一個不溫不熱的女人捆在一起,絕望之情便席卷而來。我說,一輩子的事兒誰算得準呢?說話的當天,你爸就被埋了,這對我打擊很大,就像命運在昭示‘命運本身’,不要對命運妄自猜忌,不然下場會很糟糕。于是我辭了礦上的工作,一心一意和你嬸過日子,我剛開始以為接受婚姻的瑣碎乏味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實際上,簡單到猶如一個男人無師自通地學會抽煙喝酒。我試著去找一個目標,比如開好一個糧油店,比如把夏曉炎送到大學去,管它乏味不乏味呢。第二件開悟的事是糧油店大爆炸,在我的靈魂被震散的數分鐘里,我好像經歷了千百輪回,醒來后睜眼看見的第一人還是你嬸子,我埋頭不由暗嘆了一聲,即刻坦然接受了這擺脫不開的命數。所以說,固子,別埋怨,你和曉炎的關系早就在賬本上寫得清清楚楚,去接受它就行了。”

我點頭:“叔,語重心長了,我的錯。”

5

再次接到夏曉炎的電話是三個月后的事。這三個月我活得日夜顛倒,李胖子陪我喝了無數場酒,李胖子說,假以時日,我的肚子就會變得和他的一模一樣。

我去了一趟獻血中心,只是突發奇想,想見見體內流淌的血液是什么樣子。我擼起袖管,一個上了年紀的護士輕松愉快地把針頭扎進了我的脈絡,暗紅色的血液在塑料管里蜿蜒,像一條被點燃的引線。

我問護士:“這種顏色的血液對嗎?我怎么感覺它有點兒缺氧。”

護士擠了擠我的手臂,示意血液請快些流,說:“靜脈血就長這樣,不要大驚小怪。”

我問她:“缺氧是正常嗎?”

她懶得理會我,我繼續說:“最近喝了太多酒,血液里的酒精濃度會不會比常人高很多?要是哪個倒霉蛋輸了我的血液,會不會醉死過去。”

她拉長嗓音說:“酒精會被代謝掉的,會隨著你的尿液排泄到大海中去。”說完,將針管拔出,摁上棉簽。

我說:“他媽的一切都會被代謝掉的。”

獻血后的第二天,我被救護車送進了醫院,李胖子坐在救護車里對我說:“這是我頭一次坐救護車呢,臭小子,我把第一次又給了你。”

我的胸口在發疼,用僅剩的力氣擰了李胖子一把,之后大汗淋漓地昏睡過去。醒來后,一個戴黑框眼鏡的禿頂醫生告訴我說:“你這種病叫‘心碎綜合征’。”

我以為他在誆我,百度了一下,真有此事,電視劇里老套的劇情發生在我身上,想想就窩囊。

心碎綜合征無藥可醫,我掛了三天鹽水準備出院。李胖子很沒人性地狂笑三天,揚言要勻一個女朋友給我,被我一腳踹出了病房。

在出院的檔口,我接到了夏曉炎的電話:“顧固,有空嗎?”

我以為她知道我住院了,要來看我,心想得拖延兩天再出院,令其在床旁遞個茶水,削個蘋果,畢竟我住院的緣由和她脫不了干系。

可是她接著說:“有空的話,就來家具城幫我個忙。”

我說:“又遭顧客騷擾啦?我來搞定。”

她嘆氣說:“王冰練散打的,干架還輪不到你。你有空嗎?有空就馬上過來。”

她掛斷了電話。電腦前的護士催促說:“你到底辦不辦出院啊?”

我捂著胸口,感覺疾病要再發作,向禿頭醫生討要了一瓶救心丸,告別他時,他告誡我說:“沒事可以讀讀佛經,少想女人。”

我舌下含了十顆救心丸,麻木的感覺從舌尖蔓延到心臟,我向禿頭醫生含含糊糊說:“您的建議我記下啦。”

我匆忙趕到家具城,看見夏曉炎站在隊伍的排頭,一個穿著黑色西裝,腦后扎個小辮子的男人在隊伍前訓話。

夏曉炎瞥了我一眼,我向她揮了揮手,然后拿目光四處找食物。一見到夏曉炎,我失蹤的食欲就回來了。

我捏起桌上的油條肆意撕咬起來,又對著夏曉炎做了個飲水的動作,她指了指旁邊的柜子,我在柜子頂上找到一次性紙杯,接水自飲。

“你還真把這當家啦,這油條可不是我的。”夏曉炎笑瞇瞇說。

我說:“反正油條已經吃進肚子了,爛命一條,誰要誰拿去。”我準備吸煙,被她制止。

我問她:“把我叫過來什么事呀,快說。”

她說:“著什么急啊,你氣色很差哎,出什么事了嗎?”

我打開手機,看著鏡頭里的自己說:“哎呀,早知道化個妝出來了,借你的神仙水我用用。”

“就你不正經,好好說話。”夏曉炎佯裝生氣。

我說:“最近樂衷于做好事不留名,無償獻血去了,過陣子,我準備無償獻身。”

夏曉炎不信,于是我擼起袖子,針孔還在那兒,針孔的周圍是一圈暗紫色,像一塊胎記。

這時,突然音樂響起,辮子男急促地拍著手掌說:“大家一起來。”

隨即四散的工作人員迅速向他靠攏,夏曉炎拉著我的胳膊鉆進隊伍里。伴隨著音樂節奏,所有人都熟練地跳動起來。辮子男跳得尤為賣力,他的雙手忽而抓向左上方,忽而掏向右下方,忽而如千手觀音,在半空中虛搗。一曲跳畢,夏曉炎介紹說:“這叫抓錢舞,入職必修,有趣吧?”我翻了個白眼說:“俗!”

夏曉炎給了我一張電話卡以及一本話術冊,說:“顧固,馬上國慶了,公司準備辦個活動,人手不夠,只能拿你來湊,你先熟悉話術,不管怎樣,把客戶蒙混過來再說。”

我說:“你他媽怎么不找王冰啊?”

她笑著說:“別廢話,二十幾年的交情了。”

我故意無奈說:“二十年交情只為今朝賣沙發。”

夏曉炎輕推了我一下說:“好好看資料。”

她將我一個人留在了一個角落,身處家具中,我很快被甲醛味兒熏得頭昏腦脹。我分別給張總、彭總、吳總、李姐、趙姐……撥了近百個電話,最后把自己弄得無比惡心,一個箭步,沖出門店,扶墻嘔吐。

夏曉炎遞給我一杯水,拍著我的背說:“新來干這行的都這樣,我們被惡心慣了。”

我堅挺地說:“不,我最近喝酒喝多了,沒關系。”

中午草草吃了工作餐,下午一點半繼續撥電話。我只用半天的時間就習慣了滿口說胡話,說明我本質就如此。惡心的感覺一掃而光,我開始脫離話術冊,可以滔滔不絕,天南地北,讓客戶把買沙發當作人生中頭等大事來做。辮子男過來給我上中華煙,拍著我的肩膀問我:“有沒有興趣來我這兒干事業?”

我說:“不了,這事兒只能做一次,做多了,傷良心。”

辮子男被我懟得抽煙的手都在顫抖。

一天下來,我給二十個所謂的“老總”送去了優惠券和小恩小惠,騎著家具城派發的電動車,我想起自己以前那臺破“電驢”,想到夏曉炎坐在后面說:“顧固,你應該要上進些了。”

一天很快就過去,夏曉炎對我的表現十分滿意,我說:“可不嘛,為了不讓你失業,我就不摻和到人類的家具事業中了,你的萬幸,人類的大不幸。”

夏曉炎樂呵呵說:“去你的。看在你今天不遺余力的份上,請你吃大餐。”

我“切”了一聲,說:“誰說不遺余力,力氣還大著呢。大餐就不吃了,我要走了。”

經不住夏曉炎勸,我們在家具城附近的麻辣香鍋坐定。店老板來自四川,香鍋拌得又辣又麻,一口吃下去腹部似有猛火升騰。

夏曉炎說:“顧固,我看你最近胖了。”

我說:“是啊,人到中年,發福。”

她說:“有好事發生?”

我說:“是啊,周邊都是好姑娘,忙不過來。”

夏曉炎燦爛地笑著:“那就好。”

我們吃了一陣子,我想喝酒,但遭到了夏曉炎制止:“少喝點酒,對身體不好。”

“你怎么越來越婆婆媽媽啦?”我聲音有點過頭了,緊接著說:“不好意思,那我喝汽水。”

我們又沉默了一陣。

夏曉炎開口道:“我有個好消息告訴你。”

我點頭示意她說下去。“國慶節,我和王冰要結婚啦。”她說。

汽水見了底,發出刺耳的“咯滋”聲,我說:“那的確是好消息。”我咧嘴一笑繼續說:“我沒錢了,拿不出份子錢,到時候我就不來啦。”

夏曉炎瞪著我,指著我的鼻子說:“你敢!”

我叫四川老板再拿了罐汽水,對夏曉炎說:“開玩笑的,賣腎也要把份子錢湊上。我們走吧。”

我先一步走出香鍋店,夏曉炎喊了我一聲,然后神態嚴肅地說:“固,謝謝你。”

我哈哈一笑說:“謝個屁。”轉身朝任意方向行去,仰頭把剩余的汽水喝個精光,稍一用力,汽水罐被掐得面目全非,被我砸向路邊的灌木叢。

天空下起細雨,來得正好啊,我的胸口又疼痛起來。我從救心丸的葫蘆瓶中倒出所有藥丸,怔了數秒,將它們撒向地面的一灘積水中,我想,這個世界的麻木,就會由此向外無限蔓延開去。

夏曉炎的婚禮在武功山腳下如期舉行。

李胖子問我:“你還真去啊?微信轉個賬不就得了,你這是自作孽不可活。”

我說:“你女朋友多,你說得都對,行了吧?好好開車。”

十月,暑氣漸息,越靠近武功山,涼意越逼人心脈。我叫李胖子把所有車窗都關上,耳邊只回蕩李胖子忘我的歌聲,我說:“你安靜會兒。”

李胖子說:“又不是去奔喪,我開心,我歌唱。”

我想了想,說:“你說得對,你唱吧。”

那是一片蔥蘢草地,草地中心搭建起潔白舞臺,舞臺前是整齊的木椅,到處點綴著鮮花和氣球,方形長桌上擺滿各類食物。

我看見了曉炎爸媽,正拉著一個老鄰居聊天。我媽和修理鋪男人也到了,我媽打扮了一番,仿佛更年輕了,這說明她沒選錯男人。小兒麻痹癥王正義在方桌邊,手拿叉子挑水果吃,叉了幾下,終于把一塊火龍果安全送進嘴里,露出滿意又知足的表情。

我甚至看到了豬肉男和房產中介男,以及其他數個與夏曉炎相過親的奇葩男人們,相親真是個有趣的活動,尋不到愛情的人,獲得了友誼,也不差。

在拱形門的旁邊,立著夏曉炎和王冰的巨型結婚照。我看了一眼,感覺夏曉炎的眼睛像針一樣注視我,隨即趕快挪開目光,和李胖子一塊插兜抽煙。

我們一直沒見到夏曉炎和王冰,相親男中有人笑著說:“不會是逃婚了吧?”

另一個相親男說:“傻逼,哪有兩個人一起逃婚的,兩個人的叫做私奔,你懂不懂?”

人群里傳來陣陣歡笑聲。

這時,主持人激動地對著話筒說:“大家請往天上看!”

我抬頭的時候,遮蔽太陽的云層正好像簾幕般移開,我被熱烈的太陽虛晃了一下,下意識舉手架在眼前,夏曉炎和王冰的身形逐漸顯現,她一襲白色婚衣在風的拂動下竟如此不同,背后的浮云自動四散開去,天空流露出純凈的藍,一只飛鳥穿云而過,而山的另一頭在陰雨連綿,遠處的彩虹若隱若現。他們快要觸地的時候,大風包圍了我們,地上的落葉、彩紙以及散落的氣球,盤旋著騰空而起,好像要一直飛往宇宙中去。

我被驟然的掌聲驚回現實,婚禮進行曲響起,夏曉炎和王冰踏著音樂緩緩上臺。

“這一定是你想要的愛情,輕盈后的踏實。”我低聲說。

和夏曉炎碰完酒杯后,我便拉著李胖子離開餐桌,雖然李胖子吵嚷著說還沒吃飽,但還是極不情愿地隨我離去。

我指揮著李胖子驅車來到滑傘的位置,滑傘隊員正在山腳下喝酒,這里空無一人。李胖子抓住我的手說:“顧固,別想不開。”

我將李胖子手捋開,說:“沒事,沒那么脆弱。”

他隨我一塊兒下車,我問李胖子:“會倒立嗎?”

李胖子拍了拍肚子說:“切,別看我胖,有種比一比。”

我指了指懸崖邊上的一棵銀杏樹,說:“我們比比誰先倒立走到那棵樹下。”

說完,我雙手一用力,雙腿高高豎起,將重心穩在中軸線上,然后雙手有節奏地向前交迭,我感覺到血液從腳底如洪水般朝大腦澆灌,眼前的一切變得模糊,間斷有草葉輕撫我的臉頰。我突然感到世界的一切應該顛倒過來,時光應該逆轉,地球應該自東向西旋轉,宇宙應該回到最初的混沌狀態。

這時,天空炸開了禮炮和煙花的聲響,李胖子在身后“哎喲”一聲倒地,他再不能動彈一下,坐在草地上望天空說:“這煙花不浪費嗎?啥也看不清楚。”

我倒立的腦袋,思維已然混亂,對李胖子大喊:“你個大傻逼,懂個毛線。”

在我的眼里,晴空中炸裂的煙花變得無比絢爛,遙遠的銀杏樹,一瞬間,金黃遍地。

【作者簡介】顧固,1992年生于江西萍鄉,職業醫師,江西省作家協會會員,有小說及詩歌發表于《飛天》《鹿鳴》《詩刊》《詩潮》《揚子江詩刊》《星火》等。

責任編輯:曹桐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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