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30歲后,她一直在扮演屬于新中女時代的“非模版化”角色。
7次提名,從未拿獎,47歲的楊謹華終于在去年獲得金鐘獎最佳女配角,她哭著說,“原來上臺的風景是這樣的。”2024年是楊謹華的當打之年。湖南衛視的《乘風2024》讓她站上新的舞臺,并且不羞于展現野心。主演的熱播劇《影后》成為一時的文藝現象,里面絕無非黑即白的“正義”或“完美”人士,復仇、斷交、黑化,不擇手段上位,現實的不堪被搬上熒幕。女主角們不再維系隱忍討好的平和關系,爆發矛盾并解決它。我們在影視人物中尋找什么?是困境共鳴,美麗烏托邦,對現實的諷刺,還是?觀眾厭惡千篇一律的模版,中女角色的畫像如今已大不相同,衰老讓女性復雜,于是也鮮活迷人。臺劇市場給足了女演員討喜的劇本選擇——而楊謹華的判斷力—直不錯。

當女性處境作為結構性問題被擺在臺面上討論,沒有人能置身事外。不過,楊謹華倒沒覺得在演繹所謂大女主,而是具體的、身處底層并勇敢往上爬的普通人。出道24年,她塑造了當下流行文化中具有革新意義的影視形象,她們灑脫、干練,敢愛恨,道德觀復雜。不同階段的扮演狀態是楊謹華的情緒出口,“遇到的角色像是禮物,碰巧在我個人生活需要幫助的時候出現了。”
2006年電視劇《白色巨塔》播出,楊謹華逐步脫離偶像劇單一模版,開始塑造不完美角色。“馬懿芬是灰色的。這是名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記者,私生活里喜歡上了有家庭的人。”有場戲,在前往婦產醫院的路上,角色掙扎著要去拿掉小孩,“當時二十多歲的我其實對媽媽這件事沒清晰概念。在蔡岳勛導演的帶領指引下,我領悟了,人物當下的生命感受。在車上崩潰痛哭時,我共情到馬懿芬面臨的巨大沖擊。”
體驗了跟角色共存帶來的快感,楊謹華意識到專業課程的重要,果斷決定去紐約讀書,“我不是戲劇科目出身,是學貿易的,本來該去當秘書。”紐約的自由開放令人振奮,走在街頭,隨時可以跟陌生人say hi聊天,交個朋友。原本拘謹的楊謹華也學著打開一點,“但我們畢竟不是歐美人,從小不在那里生活,骨子里的文化認知是無法被改變的。只是摻入些多元元素,混合進自己的中文表演語言。”

2009年,在《敗犬女王》中,楊謹華飾演的單無雙是位33歲的未婚職場女性,這是她真正意義上的代表作。盡管不甘心孤獨終老,但女主最終還是拒絕了年下弟弟的示愛,畢竟討好自己要比順從別人重要得多,如此價值取向放到今日也毫不過時。“—下子大家就知道我是誰了。”這部戲的熱度讓楊謹華明白了演員職業的公共屬性——被大肆討論,私生活被起底。彼時的楊謹華剛好跟角色同齡,“有些不謀而合。我也處在為工作鉚足了勁兒的狀態,不管不顧往前沖。”
2010年代,連續接拍的電視劇讓楊謹華養成了在劇組里自省、自我進化的習慣。“2015年前后,我徹底轉到類型片。這些角色是二十多歲的我勝任不了的。”她認為自己心智晚熟,直到35歲左右才開始思考:“我是誰?是否過得開心?想要成為一個怎樣的人?”困惑令她陷入低潮,有些抑郁,“那時候身體跟心理的不快樂,找不出原因。按部就班地做事,明明吃好吃的,收入不差,也有朋友,但就是充斥著負能量。”這種不安感恰好也釋放在那段時期的角色身上。反思、追溯創傷,不得不用弗洛伊德那套原生家庭歸因方式。楊謹華深知面對并強調恐懼才能擊敗它,“我已經很多年沒跟父親聯絡過,所以當時鼓起勇氣,打電話約了一頓晚餐。當然,這頓飯不可能就化解了我們之間的問題,但至少我們都打開了那道門。”剖析陰暗面,修復一段曾布滿冷漠與暴力的打壓關系,過程必然是艱難的,人生的大反轉也往往發生于此,“我很慶幸主動這么做了。”與角色一樣,楊謹華骨子里是能較勁的。

2021年,《華燈初上gt;的楊謹華,四十歲出頭,飾演表面八面玲瓏、人后心思狡慧的媽媽桑蘇慶儀,給出了極高完成度。劇中女角色們每天都看報紙,懂新聞、有閱讀量,陪酒時這些輸入都是談資。收入上,蘇媽媽這樣的當家媽媽桑對標高級白領,卻不能有相應的社會地位,從側面現實反映了當時當地對女性職業和社會地位的偏見。
“這個角色是扭曲的,好壞很難判斷。我那時候反倒給自己制定了個功課,要拋棄過去楊謹華對角色拿捏上的糾結。我以前太看重自己,太執拗于表演這事的好壞。”消解掉得失心,她把控這位一言不合就自殺的,敏感又決絕的“惡女”更得心應手。自此,楊謹華每接一部戲,都要求自己必須有一個新長進。
2024年,《影后》呈現了全新的女性參照。楊謹華飾演的周凡是過氣女明星,辛酸中綻放著樂觀、張狂的生命力。她從不撒謊,被私生粉騷擾,被片方嫌棄年齡大,就照單全收繼續在工作里找歸宿。傳八卦、講壞話的女生們交頭接耳地蛐蛐周凡,接下來鏡頭給到周女士,她不屑一顧,“l don't fxxcking care.(我才不在乎)”這無疑是楊謹華的人生角色。

與謝盈萱飾演的角色鬧翻后,無法很快化解。之后一次酒桌上,男金主要求年輕女藝人當場跳艷舞,仗義的二人看不過去,沒有直接掀桌,而是默契地跳起熱舞化解尷尬,層層遞進的相處中才重新站在一起。行業潛規則、階級問題,在劇中角色們黑化、悔恨、背刺等具體的行為里被巧妙闡釋。
“這是我拍戲以來第一次遇到,從導演、編劇到對手演員幾乎全是女性。”導演嚴藝文擅長喜劇,楊謹華迫不及待想體驗嚴式幽默,“我渴望跟她學習,抓住喜劇的節奏。當然,要很信任對方才能把自己拋向她。”楊謹華跟導演、謝盈萱、陳庭妮她們聚餐,吃著鹽酥雞跟胡椒蝦,帶著高梁酒,幾個女人大肆討論身體的變化、健康、年紀、工作時的趣事,從下午四點聊到第二天天亮。

處在婚姻中的楊謹華很知足,沒有想象中的憤世嫉俗,“我相信很多女性都是渴望愛情的,只是常常沒有勇氣展露這欲望。比起被對方拒絕,寧愿先否認、壓抑感情。周凡就是對自己戀愛這事沒那么有信心。”向往家庭和平庸的親密關系,也不意味著失去主體性。
射手座、ENFJ的楊謹華喜歡交朋友。12月過生日,楊謹華在party上與謝盈萱再現了《影后》里的熱舞場面,在KTV里肆意扭動、高歌,詮釋了新中女友誼一兩個瀟灑坦蕩的靈魂為彼此撐腰,是朋友也是“死對頭”。“跟謝盈萱拍身體擁抱的戲,導演喊卡后,她會繼續緊緊地抱住我,不立刻松掉,慢慢收回雙臂。”這種肢體的溫暖帶給楊謹華安撫,“演員在片場演戲時是最脆弱的時刻”,她總能輕易感受到他人的善意。
小時候交朋友要轟轟烈烈,叫囂著地久天長,‘現在朋友對我來講,是細水長流的,我從他們身上學到很多,不只是玩樂”。2024年,楊謹華完全沒拍戲。“上半年我在大陸待了很久,錄制《乘風2024》是一段太美好的回憶。吃了長沙的小龍蝦,結識了很多新友,比如主持人朱丹,在錄影極其疲憊挫敗時,有她們的關心。我獲金鐘獎,她也特意發來祝福。”站上湖南衛視的舞臺,唱歌、舞動、組團打對臺,一切都是全新的。“感激這次的體驗,讓我能在北京、長沙這些城市走走停停。”
當我們談論楊謹華,不得不反復地談論角色——扮演的痕跡,是她新的人生切面。體面或無賴的她們,全然屬于楊謹華。人是由記憶組成的——小時候父親剝皮喂她芒果吃:兩點一線的上班生活只干了幾個月;生日時歌手袁婭維在直播間的祝福:20歲被香港導演馬楚成帶入演藝圈……這些瞬間,消逝掉的場景,都轉譯成了她的表演語言。在如此豐富曲折的生活與經驗后,楊謹華當然會選擇做演員。新一年會有新記憶、新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