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一顆綠星星

高三這年，家人商討后，媽媽在學校附近租了個房子，想要陪我一同面對高考的壓力。

學校建在山腳，新租的房子在更遠的街道，從教室慢慢走到媽媽身邊，大概需要二十分鐘。住宿環境的改變和通勤時間的拉長，很快就沖淡了媽媽陪讀帶來的新奇感。

我慢慢注意到自己在搬行李途中丟失了許多東西，比如宿舍床墊下的那封信，比如拴在床柱上的那個銀色小吊墜。

“沒有看見過。”對于我的詢問，一向細心能干的媽媽顯露出迷茫。但她總能很快清醒，語氣淡然地告誡我要好好讀書，不要總是胡思亂想，分散精力。

我只好壓下內心的焦躁，悶悶地點點頭。

又是忙碌且平凡的一天。天很快黑了，夜色沉沉壓下，落在窗外的桂樹上。燈光驅散黑暗，卻引來了更多飛舞的小生命。

還沉浸在習題中的我披著滿身疲憊，走進了一旁的浴室，將衣服擺到不銹鋼衣架上時，正好與架子側面的一只小螞蚱對上視線。

它淺綠色的身軀就像是被遺漏的春天，我思緒萬千，瞬間就回到了很多年以前。

春日的田野，六歲的我跟在外公外婆身邊。他們在土地上揮汗如雨，我走在田埂上找尋各種能吃的野草莓和不知名的荊棘的嫩莖。綠色的螞蚱會從葉子上飛到我的身上，我知曉它不咬人，所以并不害怕，安心當著它短暫的棲息地，要離開時，就小心揪住它的雙腿，將它移到一旁的葉子上。

和平共處，就如現在。

只是，我已經沒有將它轉移的興趣，只能試著忽略它的存在。可不知為何，沐浴的我不自覺地哼起了一首關于春天的歌。

在這難得的放松時刻，我對身邊事物產生了一種久違的好奇。譬如，螞蚱會覺得人類吵鬧嗎？

大概會吧。小螞蚱似乎為了給我回應，避開歌聲，跳到了我的一堆衣服上。

水汽氤氳，我漸漸看不清它的模樣，卻忍不住想，這水汽是否會沾在它的翅膀上？它會不會覺得自己遇到了一場未落的細雨？它還有力氣從這漫天的水汽中輕盈逃脫嗎？

直到洗完澡，我仍舊沒有得到答案。但在不知不覺間，架子上已經沒有了小螞蚱的身影。

走出浴室后，我試圖尋找它的蹤跡，卻率先看到了正在陽臺收衣服的媽媽。她看了我一眼，隨口問道：“今天怎么洗得這么早？”

“我有些累了，想早點睡。”我擦著頭發，不知為何說了句，“媽媽，我剛在浴室看到了一只螞蚱。”

媽媽奇怪地瞥了我一眼，說：“又不是什么稀奇東西，看見就看見了。”

話題就這樣結束了。從幼年到現在，我和她的對話總是這樣無疾而終。我們的成長環境不同，思想觀念不太一樣，處理事情的辦法也總有區別。

我不知道她每天的工作內容，她不關心我每天的玩樂項目。我們在生活中總會有些瑣碎的摩擦，并將所有的不和諧都稱為“代溝”。

說來奇怪，我以前看不慣媽媽的沉默。直到高中以后，生活兩點一線，每日在題海中掙扎求生，我才慢慢懂得了她的倦怠。生活日復一日地在過，恍恍然如同一潭死水——也像是外婆家門前那個凹陷的泥坑。

外婆每天都在它旁邊剁豬草、淘米洗菜、喂雞喂鴨，泥坑日復一日承接著各種植物碎屑和生活用水。好在，泥坑并不是一無所獲。

它漸漸變得黝黑肥沃，一旁的絲瓜藤比其他地方的更茂盛，每次開的花都要多上幾朵。在愛美又不知作物珍貴的年紀，我沒少偷摘黃色絲瓜花戴著玩。

外婆從不罵我。哪怕是我糟踐未來食物的時候，她的教導也是輕聲細語的。

“發什么呆呢？”我站在屋子中央的舉動引起了媽媽的注意。

我看向她，像看一座被歲月侵蝕的雕像。她是外婆的小女兒，繼承了外婆的勤勞和一些面貌特征。如今的她比我幼年記憶中的更疲憊，眼角的細紋在燈光下像是游蕩的小魚。

我輕聲答：“忽然想到外婆了。”外婆幾年前因病去世，自那以后，我們除了清明節，幾乎不再提起她。

媽媽的眼神暗淡下去，如同一盞近乎沒電的臺燈。她應了句：“哦。”

她佝僂著身體繼續收拾衣服，然后繞過我走進了浴室。

我看著她的背影，忍不住思索著，她是否會遇到那只螞蚱，又是否能通過那只螞蚱想到一些往事？

螞蚱大概不會嫌她吵鬧。這些年她早已活成了沉默寡言的樣子，故鄉的四季封存在她的發根——她看不見，自然不會生出多愁思緒。

我的繁雜思緒似乎也被高三的壓力封存了。

因為處于大人口中“最關鍵的時期”，我努力壓抑著自己愛玩的天性，耐著性子聽課刷題。可是，難題就像一場連綿的雨，將未來淋得濕漉漉的。

我的世界好像變得很小，小到只剩下一間臥室、一張課桌；眼前除了寫不完的試卷，就是眾人苦口婆心的嘮叨。

我體會到了“體內繃著一根弦”的無措，生怕自己一旦松懈，就會失去奔跑在康莊大道上的資格。

可是，忽然出現的小螞蚱就像一顆忽明忽暗的小星星，輕而易舉地占據了我的整顆心。隨著它的點亮，我想起了春天，想起了細雨，想起了喜愛的香氣。

我似乎看見了小小的它與媽媽對視，在媽媽亮起來的目光中從浴室跳離。它抖落滿身的水珠，輕盈地落在窗外的桂樹上。它會隨著晚風跳到任何想去的地方，等到滿天繁星開始眨眼，它便落在一叢濕潤的草叢中安眠。

想象力在這時發揮得淋漓盡致。這天晚上，我忘記了沒做完的習題，忘記了媽媽的疲倦，在微風吹拂中墜入了一片青草香的夢。

第二天，我在天色微明中醒來，在早餐的香氣中，躊躇滿志地踏上了我的征途。

我的心里已經藏進一顆綠色的星星——我知道，哪怕有喧囂與挑戰，小螞蚱仍舊像風一樣自由，而我也正在自由地追尋著美好的未來。

（朵朵摘自《中學生百科·悅青春》2024年第12期，習k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