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與陶（組詩）

冬雪圖

我曾見過一位善于畫雪景的畫家

現場作畫——

他依次在紙上畫上了遠山、峭壁、古松、蒼鷹

一幅冬雪圖就完成了

整個過程，他沒有一筆

是在畫雪，而雪卻早已籠蓋了四野

曙 光

她端著半搪瓷缸剛剛擠下的

還冒著熱氣的羊奶

用一塊兒紗布一遍遍過濾

直到沒有任何雜質了，才將搪瓷缸

連同羊奶一起

放在紅彤彤的電爐絲上。不一會兒，羊奶

開始沸騰。她熟練地拿起筷子

挑掉了上面敷著的一層油皮，接著

往里面加了一勺白糖

她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絲笑容

她知道，兒子就要醒來了

自從丈夫外出，開始她還擔心外面的世界太花

而現在，她全部的心思

就都在兒子身上

而兒子也總會準時醒來

像一朵花，迎著她胸前的那一絲曙光

枇杷林

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下來

點燃了它們掌心的光亮

新鮮的，翠綠的光亮

綻放在白云之畔，那么惹人憐愛

仿佛下一秒，就會滴下清亮亮的水來

這些高原上野生的枇杷樹

那么寧靜，仿佛一汪高舉的大海

風吹來，也只是微微泛起一絲漣漪

旋即被更大的寧靜覆蓋

我沒有走上前去

我的內心還有來自低處的塵埃和波瀾

我只是遠遠地望著它們，遠遠地

直到一頭啃食黃昏的野牦牛

漸漸與它們站成一排

水簾洞

它就處于兩座懸崖緊挨著的石縫間

左邊的峭壁上。一股碗口粗的

清流，自洞口汩汩流出

形成一片朦朧的水霧。清流后面

洞內空間更大，能同時容納我們多人

發現這個秘密，是我和小伙伴們摘松塔時

因為口渴，聽見了不遠處的水聲。

此后幾年，我們瞞著大人

多次來到這里，在里面扮演猴子

捉住了許多妖精。有時玩累了

我們也會走出來，看看頭頂

一線天空，溪流一樣，緩緩輸送白云

那一年我六歲，這里還未被劃為風景區

還不知道幽靜是因為水聲很大

那一年我剛剛接觸課本

還不知道多年后，有人會循著水聲

再次來到這里，短暫地卸下虛榮

午夜的電線桿

沒有人聊天，只好隨意停下來

坐在你的身旁

月光真是皎潔啊，月影

像一汪大海，隱隱浮動著群山

這樣的夜晚，適合做的太多

又好像什么都不適合

我聽說內心越是堅硬的人

影子會拖得越長

兄弟，你在這里很多年了吧

我有很多話想要跟你說

但又不知說些什么

我聽說越是孤獨的人

越喜歡稱兄道弟，兄弟

沉默作為答案，我是你的過客

養 花

在來到我的房間之前，這些花兒

都居于溫室，從不知道

什么叫作遠方，什么叫作世態炎涼

我的房間偏于一隅，窗戶漏風

但它們來到了這里（這也由不得它們）

在我的陽臺上，極不情愿地綠著

偶爾想起時，我會給它們澆澆水

看看它們的葉子，是不是又黃了幾枚

至于開花，是遙遙無期的事情

好在我也不期待。我只是樂于享受

這個養花的過程：要是有人來

我會裝作很愜意地欣賞它們，有時

甚至會指著它們說，看，這一盆

叫歲月靜好，這一盆，叫海晏河清

中秋，寄月亮

天陰著。但我相信，那枚月亮一定會

穿過層層烏云

趕來，露出它的臉。細膩、溫潤

散發瓷質的光芒。有無數游子，正走在路上

無數戀人，正等著

將它掛在木制的、鋼鐵的、鋁合金的窗前

我們比任何時候都需要這枚月亮

曾幾何時，幾個古人坐在桂樹下面

賞月、飲酒。興之所至，寫下了

讓后世學子背誦的名篇

曾幾何時，我將它和村莊一起

裝進行囊，照亮了我荒涼的遠方

自此后，每年中秋，我都會寫一首詩

為自己，為他人，為思念，為過往

今夜，天陰著。但我固執地相信

月亮一定會趕來。因為

我們比任何時候都需要這枚月亮

它是醉酒的老父親，如柴的雙手在抖落頭上的

那一抹秋霜。它是方言里的抑揚頓挫

過了今夜，一切都會卡在途中

如同裝酒的碗碎了，酒還保持著碗的形狀

土與陶

據老人們講，這里的土

最適合燒制陶器

但自從制陶的手藝失傳之后

這里就只是耕種和埋人

我從未懷疑過這種說法——

勞作時，經常會翻出一兩枚碎陶片

也無人在意，只是隨意地

和石頭一起丟到地埂邊

偶爾我也會坐在這些碎陶旁

抽煙、發呆，找一找它們與土地的

某種聯系。但陶器終究是陶器

即便碎了，依然堅硬無比

繼而想到我暗淡的寫作——

很慶幸，還能和土融為一體

感謝那個最后的制陶人

用一地碎片，成全了詩意

窗外大雨

窗外大雨。他猶豫著

要不要出去。冰柜里能食用的東西

早就被掃蕩一空

他的傘，不久前給了一位老嫗

一位疲態盡顯的老嫗

在雨中蹣跚而行。他內心掙扎了好一陣

決定停下車，做一回好人

才得知，多年來

與老嫗相依為命的貓，走丟了

他沒有告訴她真相：她的貓

可能再也找不回了

更早一些，他經過一個十字路口，所有車輛

都靠邊繞行，而前方并沒有障礙物

靠近才看清，正中側躺著一只貓

渾身抽搐著，四只腳

仿佛在抓救命稻草，在空中胡亂揮動

而現在，他在室內，看著窗外大雨

他知道，一場事故

在雨中發生，也終將被雨水

沖刷得干干凈凈。他不敢走出去

沒有人是這場事故的元兇。老人走失了她的貓

而更多人守著空巢，走失了老人

半 生

在父親耕作和務工過的地方

我寫下過詩篇

在母親心心念念的縣城

我有了一套按揭房

在哥哥無法釋懷的鐵飯碗里

我分得了一勺殘羹

在鄉親們無比羨慕的月月田熟里

我躲過了精神的饑荒

我已過得足夠好。這不是我說的

是鄉親們說的，我也承認

雖然有時走在小縣城的十字路口

我也會短暫迷失，找不到生活的出口

但我相信我的鄉親，他們一直是我的

星辰大海，溫暖過我照亮過我，甚至

給了我遠方。而所謂遠方其實也并不遙遠

只要抬頭，就可以看見它的寂靜和荒涼

無 題

寫了多年詩，偶爾被身邊人拿來嘲笑的

還是多年前寫下的那幾句

與朋友喝酒，提及理想

一桌人集體沉默，仿佛怕傷疤被人揭起

父親走了，母親也老得不認鄉親

但感覺卻像是你患了海爾默茨

城市還是那個城市

故鄉還是那個故鄉

曾經說過的大話呢？都隨風消失了嗎

還是都魘死了在你的夢中

只有群山昂首，等待種下更多的墳塋

只有街燈幽幽，將回家的路照得彎彎曲曲

斷 層

鄉下的孩子看見過裊裊炊煙和滿天星星

城里的孩子習慣于徹夜喧囂和璀璨霓虹

一個身體和靈魂皆游離于城鄉之間的人

他熱衷于在每一個白日

做意馬心猿的夢

也有例外——那就是夢沒做完

人已醒來

這時候的他既不屬于城市

也不屬于鄉村。這時候的他

是城鄉結合部的斷層——

左邊長出了莊稼右邊是高出混凝土的鋼筋

一輪太陽懸在中天，冷冷清清

樹下走走吧

如果一個人的一生

就是將擁有過的重新歸還于世界

那么能否在我們的有生之年

欲望少一點索取少一點

就讓我們在樹下走走吧

看它開花、長葉、掛果、腐爛

繁華過后總是枯寂

熱鬧過后終要歸于平淡

只有光禿禿的枝條才顯得更干凈

更適合一場大雪落在上面

愿 望

人到中年，突然有一個愿望

有一天重新回到鄉下

動一動土，種幾行青菜

泉水干了，就挖一口井取水煮飯

沒有草木，就將啃不動的書當作劈柴

漂泊半生的人，需要為自己招魂

就像那個屠夫

動一次刀子，就敬一次神

將沒有數清的星星再數一遍

將沒抬動的花轎和棺木再抬一抬

在月影浮動中睡去

在鳥鳴啁啾中醒來

生日詩

這一天，我學著母親多年前的樣子

在一碗長短不齊的面條里

加了一顆雞蛋。這一天

我學著自己多年前的樣子，喝了一杯酒

祝賀自己終于成年

這一天，我酒足飯飽，無所事事

想到這些年辛苦虛度的光陰

仿佛一彎下弦月提著昏黃的燈籠

巡視群山。我的父親就躺在老家的一面山坡上

和幾個尾隨而來的老鄰居

他一生都不知道自己的生日

所以，他從未向未來打聽過自己的命運

我知道，總有一天我也會躺在一面山坡上

重新開始紀年。祭日算不算生日

而人到中年，所謂生日

不過是默默選擇并不斷接近

自己的墓地。仿佛月亮，翻閱群山

吹嗩吶的人

他一生都在憋著一口氣，他也知道

有這口氣在，日子就還有期盼

他吹得河岸的楊柳冒出了新芽

也吹得大雪像紙錢一樣落下

他將新媳婦吹上了炕頭

也將去世的老人吹出了庭院

他枯枝一樣的十指，將八個音孔

按出了地窖的深坑

他不斷鼓起的腮幫子

讓干瘦的日子，在他臉上得以圓滿

他一生都在憋著一口氣。站著

是一曲絕唱，倒下是一座小小的高原

責任編輯 郭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