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于家事審判庭法官助理宋小芙來說,男女只分兩種:結了婚的和單身的(包含離婚喪偶的)。這一套分類標準能直接套用。只要當事人打立案訴訟服務大廳一過,除了安檢“嘀”一聲,宋小芙的腦海也“嘀”一聲。眼睛上下一掃,猜個七七八八。這跟她目前處在適齡年紀,業余活動只用來相親關系極大。
童安市是個四五線小城市,在祖國大地上面目模糊的那種。一個小城市裝載的娛樂項目極少,除非她去廣場上練健身器材或者干脆破罐破摔,在二十七八歲的年齡迷戀上集體舞和太極拳。但宋小芙感興趣的是婚戀,她自己被迫“掛牌上市”,被父母耳提面命著,頻繁相親,待價而沽。爾后,她被分到家事審判庭,做周大方的法官助理。
在童安法院,鄙視鏈很隱秘地存在著,威嚴的刑事法官瞧不上終日家長里短的民事法官——哪怕具體到民事里頭,也有鄙視鏈,搞知識產權的看不上整商事的,整商事的瞧不上審建工合同的,審建工的瞧不上辨侵權的,辨侵權的看不上家事庭的——太瑣碎也太不符合法官這威嚴面目了吧。結果,宋小芙來的第一天,周大方就開始給她洗腦:“誰說民事家事不重要?他們刑庭的,可能這輩子除了審案子,就不會用上《刑法》,可人們一睜眼,只要喘氣只要活著,那都是《民法典》管著的!你呼吸的大氣、你踩的草皮、你吃的食物、你買的東西……哪一個不是它管著?嗯,你嘀咕什么呢?”
宋小芙聲音挺起來了:“我說,這都是知識產權庭和環境資源庭審的,跟咱們家事審判庭有什么關系?”
周大方這就要發作了——他脾氣不好,終日讓這些案件糾纏的——嗓門兒剛拔起來,書記員小帽兒就慌慌張張地鉆進來:“咱們的熟人來了,快啊!快!”
周大方緊張了起來,他緊張的下意識反應就是縮脖子,聳肩膀,忙站起來,沖出去。這熟人不是別人,不是外人,是周大方老家出五服的同族,叫周釅。常年信訪戶,跟上班似的。一早坐班車顛顛簸簸來法院,先在傳達室等,等周大方開完庭,等他把他請進調解室。好嘛,在調解室一坐就是一上午,沒別的,就是聊聊最近的心路歷程。他不能不聊,因為他沒人可聊。為什么沒人可聊呢?因為周大方二審判他離婚,他孤獨了。
周釅的妻子老來俏,跳廣場舞跳出了新好。當時他死活不放,說離婚就喝老鼠藥。但周大方看女方已跟對方合鋪,這對夫妻也分居五年有余。當時合議庭也考慮到周釅情緒不穩定,真判離了,說不定就成了信訪、鬧訪、纏訪戶。但周大方不信邪,一邊出判決一邊勸他不能“占著茅坑不拉屎”。周釅不干了,揚言:“你要是判我離婚,我就天天找你去!”
這不,他來法院“上班”了。先把午飯放在一樓水箱上面加熱著;接一杯水,吸溜吸溜地喝茶;在調解室吹著風,一條腿還顫顫地彈著。周大方勸他:“您老回去吧,人家都領證了,強扭的瓜不甜,您在這兒有什么用呢?”
周釅說:“你把我老婆判沒了,我沒人說話,我就過來跟你說說話。”
從他身上,周大方看出來了,“說說話”也是有殺傷力的——相當于小型炮彈。調解室是透明的,但凡脧見穿法袍或制服的經過,周釅就腿腳麻利地站出來,跟人喊冤——“多冤啊,五六十歲的人了,給判沒了媳婦。兒子呢,向著他媽,也瞧不起爸,這下好了,以后跌倒了沒人扶,病了就等死嘍。”邊說邊用嘆氣和淚水做伴奏,很是哀怨了。院領導每周有接訪日,約談過周大方,讓他想辦法解決老人的后顧之憂,又給他上了一堂“判決不是簡單地一判了之,要注意社會效果、法律效果和政治效果的統一”。意思是,他機械辦案、簡單粗暴——這下換周大方冤屈了。他嘀咕著:“鬧就有理嗎?”轉而望見了宋小芙那張剛剛畢業、童叟無欺的臉。從那以后,陪上訪戶聊天成了宋小芙的工作內容之一。
周釅上下打望宋小芙:“你實習的?”
宋小芙說:“大爺,我是新考來的。”
周釅把腿高高蹺起:“你跟著他能學好嗎?你看看他怎么辦事——啊,讓我這把年紀無家可歸,無家可歸啊!”憤慨過后,轉而又叨念,“你結婚了嗎?”
宋小芙說:“哪有空啊,這不白天聽您訴苦,晚上加班草擬裁判文書嘛。”
周釅一聽,有意思了,小姑娘看著柔弱,還挺伶牙俐齒的。他打聽她多大,家里幾個孩子,住哪兒,父母做什么工作,想找個什么樣的人。
宋小芙站起來:“大爺,您調查我的戶口想干嗎呀?”說完把頭發一甩,抱著筆記本就回辦公室了。
剛進門,就見周大方正端著杯茶頂著窗戶,她的怨氣就冒出來了:“周庭,你不是說你有庭讓我去接待,可你這不沒庭嘛!”
周大方說:“你看窗外!”
宋小芙就踮著腳,打眼一望,又疑惑地瞅他。周大方笑說:“多大的雪啊,大雪封路,當事人來不了,調整時間了。”又嘆了口氣,“怎么公交車還運轉呢,也沒耽誤上訪戶過來啊。”
宋小芙把周大方摞在沙發上的一攤新分案件稍作整理,說道:“我知道他不容易,但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周大方說:“你忍著點兒吧,既然來了這兒,你就得學會多站在當事人角度考慮。”
宋小芙說:“那個大爺調查我戶口呢,問得細著呢,我都害怕了。”
周大方停下來,忽然很神秘地笑了笑,說:“我看這老周鬧訪快鬧夠了。”
下午又開了兩個互聯網庭審。看來雪不僅壓路面,還壓網線,一會兒原告掉線,一會兒被告下線,一會兒代理人黑屏。音量不均衡,全程靠喊。下了庭審,周大方感覺透支了當天全部的說話欲望,準備回家就當啞巴。
但宋小芙不行,她晚上還有個相親局。
童安市是個既普通又不普通的小城市。人們都是熟人,百里都是街坊,就像結婚久了,既彼此需要,也彼此厭惡著。它的婚配市場同大部分城市沒兩樣:男多女少固定化,但女人難找常態化;一胎嫌少,二胎正好。在這樣的童安市,女人的鮮亮又不是全靠外表,而是要透過現象體察本質——看子宮堅韌的程度。但男人就是要既保鮮又堅韌的,所以有的女人總得“開膛破肚”兩三回,堪比赴湯蹈火、兩肋插刀。童安市的大爺大媽們會在跳完廣場舞的角落里豎起千篇一律的相親角。白紙、黑字,年齡、家世,仿佛契約和軍令狀。街坊鄰里勝親朋,小道消息飛散密。傍晚,他們交換隱秘信息。宋父早就提醒了宋小芙,要行成人禮,就先得跟婚姻過招——對方是童安市人民醫院婦產科大夫,比宋小芙大三歲,被學業和工作耽誤了終身大事,現在功成名就,只等賢妻進門。
那人坐下后,睨了宋小芙一眼,看了看腕上的表:“我媽不喜歡愛化妝又聒噪的女人,你這樣真挺好,符合我媽的標準。你單位那兒忙嗎?我跟你講,結婚后,最好辭職。這工作不養人,我們家掙的錢夠了,娶媳婦就在家里生兒養女,相夫教子。現在政策放開了,多生點兒,咱都養得起。”說話間,他把手折疊出三個指頭,宋小芙忍了,半天沒說話。或許是見她表情不好,他夸她,“我看你很旺夫。”
宋小芙忍不住回道:“我就是我,旺什么夫!”
對方皺眉:“現在就是女權講多了,離婚的才多了。你不是在家事庭嗎,你說,是不是離婚變多了?”
宋小芙接嘴:“離婚的多了,那是因為大家都想明白了,沒必要湊合,我認為是社會的進步。”
龍蝦光盤,甜點消失。對方說:“進步?我怎么覺得是退步呢?現在動不動都鬧離婚,一點兒苦都吃不了。”
宋小芙說:“你的意思就是想再過那種女人甘愿付出犧牲忍受的日子唄,男人不改就讓女人改,想得真是美,還說都是因為女人‘合適干’!”說完,她立馬后悔了。
對方還沉浸在自己的深謀遠慮中:“我媽身體不好,原本我想在齊城發展,只好回來了。她的心愿就是盡快抱上孫子。吃點兒中藥,一調來一對。”
宋小芙冷笑:“最好是一男一女嘍?”
對方說:“倆男孩也行啊。”
宋小芙站起來了,從兜里掏錢,放了一百塊在桌子上,馬尾一甩,大步離開。聽見身后“喂喂”,她加快步子逃離。她反思,童安市離婚率飆升跟女性覺醒有關系——是必要不充分關系。但又不能因此就不讓女性覺醒——那才是絕對退步。社會正經歷陣痛,總得有一代人去適應這件事情。她心情略微灰暗,回到家也是沒好氣地爬上了床。
第二天剛開完庭,書記員小帽兒又來報告,說這次來的人不是周釅了,是周釅家親戚。宋小芙用眼神求助周大方,對方還在跟電話里的人纏磨——倆當事人為了撫養費五百元還是五百五十元吵個不休。宋小芙只好先去了。
她先看到了一個蹺著腿的男人。對方抬起頭,模樣里有上訪戶的影子。對方問是宋小芙嗎?她坐下來,問有什么訴訟請求。那男人便自我介紹,是周釅的兒子周正陽,他老爹讓他來提交材料。
看上去還是信訪件,但這次收件人不是院領導,不是紀委監委,也不是審判監督庭。上面就寫著:給宋小芙法官。信還密封了。宋小芙說:“給我又有什么用呢?都二審終審了,再說那邊都結婚了,總不能撤銷人家結婚證吧?你爸——”她想說什么,又欲言又止。想必父母離婚再結婚,對兒子也是種羞恥。周正陽樣子很勉為其難,交完材料還不走。宋小芙問:“你還有什么事兒?”
周正陽說:“沒事兒,我就是不明白一件事情。他說只要我往童安法院這兒跑十趟,找你遞交材料,他以后就不信訪鬧訪——放過我媽了,這理由很奇怪。”他打量了她一下,“你們為什么讓他跑十回?不是說一次性辦好?”
“我哪兒知道啊!”宋小芙喊,“你老爸快黏上我們周庭長了,讓他還老婆。你父母常年分居的條件,而且你媽——不好意思,反正你也知道那個情況。”
周正陽說:“沒關系,我聽你說。”
宋小芙說:“我也沒什么說的了,你也別來送材料了,勸勸你爸,讓他也可以再找個女人什么的。”
周正陽就笑了:“誰還需要一個脾氣這么壞的糟老大爺啊。”
宋小芙搖搖頭:“勸勸吧,法官不是保姆,不能包辦一切,對吧?”電話響了,立案庭又讓她去抱新分案件,她嘆口氣往回走,順便拆開信封,里面的字是小楷,樣子很工整:
小芙同志你好!我看你是個好姑娘。給你送信的人是我兒子——別擔心,他跟他媽一個路子,一點兒不隨我。他在童安大學做老師,教文學,很怕我給他丟人,但那是我自己的權利。他33歲,未婚。你們多聊哈。
宋小芙臉熱了,像剛在冰天雪地受了凍后又進了屋——臉燥熱,燒起來了。她收起信。立案庭于楠瞧見了問:“怎么,相親失敗?”
宋小芙說:“切,是對婚姻看透了,失望!”
于楠說:“別啊,去刑口看看——你猜怎么著?你會對人生失望。”
周大方坐在審判席上,他在憋尿。案子已審了三個小時。一般開庭,他都減少喝水,爭取“一錘定音”。但今天兩位離婚當事人都反常。怎么呢?他們不急不躁,你一言我一語,好聲好氣地商量,一套房給誰二套房給誰車給誰車庫給誰冰箱給誰沙發給誰電視給誰,不像是愛多深恨多深的當事人——甚至比旁邊的代理人還不急不躁,一筆一筆謀劃得清楚。周大方忍不了,敲了法槌,暫時休庭。
他出來,抽了根煙,插空看了下手機。十八個未接電話,陌生號碼,當事人的、代理人的、單位的、個人的。不用想,每個電話打過去都是一種綿長的剪不斷理還亂的糾纏。周大方感覺自己這份工作已經不神圣了,簡直是卑微的,每個來打官司的當事人,情緒都易碎。你要小心輕放,你要溫情呵護。
如果想判得深入人心,先要學會換位思考。而你換位思考,就會深刻感受到“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悲哀,似乎判離和判不離,都有人受傷。以前想得簡單,為了孩子,寧拆一座廟不毀一樁婚。但家事審判庭最近又新掛牌成立了“未成年審判庭”這么個內設機構,一下涌入了太多未成年刑事案件,都是第一手資料。看了,又令他格外神傷:那些被勉強在一起的夫妻扔在老家的留守兒童,缺乏了一種感受愛和施與愛的神經,他們對愛和共情不敏感,于是麻木,更可怕的是殘酷——極易鑄成錯誤。流放在農村的土地上或者城鄉接合處的簡易棚,無人依靠又滿目瘡痍。可你又能為他做些什么呢?普法有用嗎?有用!教育有用嗎?有用!社區治理有用嗎?有用!但,統統治標不治本。誰也替代不了父母。可是父母就有錯嗎?為了維持生計,遠離土地,奔走他鄉——是一種迫不得已,他們錯在哪兒呢?
老同事趙樸魯勸過他,既要當好“體驗派”,又要學會“好好抽離”,及時放下,案子過去了就過去了,別糾結。就尊重法律,就尊重證據,然后判吧!別太忙著去聽苦處,因為你解決不了,你什么也解決不了!媽的!家事嘛!
屏幕又亮了,是助理宋小芙。看到這個名字,他就想起那張滿懷著法律理想的稚嫩之臉。天真也是一種福氣!嗬,這小丫頭還沒吃過苦呢。他笑笑,接了電話,宋小芙的聲音擠壓過來:“周庭,我都有心理陰影了,今天又一對六七十歲的大爺大媽在立案庭這兒鬧離婚!我勸得嘴都起皮了。您看看能訴前調解嗎?要是讓他們立上案,我怕又是信訪釘子戶。”
周大方嘆口氣:“小芙我這還沒開完庭呢,你先問問什么情況,盡量先調解,撐住!”
宋小芙對“撐住”這個詞有她別樣的理解。童安市不是一線城市,不是二線,是個三四線,甚至接近五線水平,GDP在全省排倒數,就這樣——離婚率倒是很趕潮流,穩步并軌了一線大城市,居高不下。她剛來就跟著周大方參與了童安市訴訟離婚情況的調研,這才知道這小城市的離婚案子一年就得六千多件——有那么多人急著擺脫婚姻,好像結婚是一種標簽,只要給自己貼了就好了,哪怕將來撕掉,身上也是有過了標簽,適用一生了。
離婚率在各個年齡段幾乎達到了平均分布,而女性啟動離婚訴訟達到60%以上——宋小芙對這個數字有了欣慰之感,說明小城市的女性也開始覺醒了,能經濟獨立,還有了自我維權意識;年輕人離婚率比大城市高——說明童安市這種小城市晚婚還沒波及得太徹底,也側面提醒了宋小芙,再不考慮終身大事,似乎很快就要從婚戀市場出局了;三十歲到五十歲社會中堅力量離婚的,占據了半壁江山——很好解釋嘛,工作和家庭兩座大山一塊兒壓下來,都是亞健康狀態的肉體凡胎,扛不住啊。但整個調研報告中,最詭異的部分是:六十歲以上的夫妻離婚激增,達到了往年的二十倍——童安市老人變得不安分起來了,是全球變暖讓人們變得更燥熱了嗎?
調研報告中,周大方法官還給這部分“不安分的老人”做了分類。
“半路夫妻”“保姆型夫妻”“爆發型夫妻”。“半路夫妻”多是離婚再婚的,特點就是兩人都不是一個人結婚,后邊都拖兒帶女——成家立業的兒女。這些兒女都捂著老人的房子、票子,唯恐分走。兩個老人自結婚就互不信任,稍有拌嘴就覺得對方“算計”自己,一旦吵架,兒女就助力;“保姆型夫妻”一般始于大爺生病,終于財產分割。目的性明確,堪比到市場買菜。有的老人甚至寫好遺囑,照顧到什么程度,相應得到什么報酬,明碼標價,童叟無欺;“爆發型夫妻”屬于兩人為兒女幾乎遷就了一輩子,眼看土快埋脖子了,都能看到閻王臉上幾個痦子了——不能再忍了,知天命就是有了大明白,余下的生命尾巴要為自己活,要自在、逍遙一次。
常年信訪的周釅老兩口就屬于“爆發型夫妻”,不過是他被妻子“爆發”了。大爺在家里也要當大爺,但大媽卻不甘心再當保姆——這是宋小芙的總結。童安市不乏如此夫妻。革命年代過來的,聽到愛情都想要捂住耳朵,生活溫吞如水——溫吞如水還是好的,可怕的是,生活如滾沸的水,兩人在一塊兒相當于化學作用,相互加溫了,一天到晚生氣冒泡,幾乎灼傷人了。
宋小芙這株尚未被栽進婚姻里的植物,還水嫩嫩的,以為腳下土地無限肥沃呢,用周大方的話來說,她只要被栽進去,就知道這塊土多貧瘠了——但周大方也只是嚇唬她。婚姻是小馬過河,總有人水溫適中,深淺適度,就像多肉配拇指盆,葡萄藤配地栽。今天來的這對八十歲的老人,看上去就像是花盆跟植物十分不相適宜了——土太貧瘠或者植物過于豐茂?
老大爺刮了頭皮,耳畔各留了一撮白發。個子不高,穿老式西服,打領帶,領帶式樣是20世紀80年代的。他一見宋小芙就嘿嘿笑,兩個黑眼珠子一滾,又一滾,捏著衣領:“我這是真絲的,當時花了一百多買的!”
宋小芙說:“當時,當什么……時?”
老大爺說:“哼,跟這個娘兒們結婚時!我可真是——”
后半句話沒說出口,只飛了一個眼白來替代。宋小芙見怪不怪,知道是類似于“瞎眼了”“造孽啊”“倒了八輩子血霉”之類的童安式表述。她父母也經常以此快意恩仇。那老太太穿著一身運動服,雙頰耷拉著,生長著許多老年斑,但聲音也沒有含冤帶屈的,一進門就高亢起來:“我跟你講,法官,他不把房子過戶,我是不會同意的,除非我死了。”八十歲的老太太說這話顯得特別逼真,帶有詛咒的氣勢了。法警給了宋小芙一個眼色,宋小芙把他們帶去了調解室。兩個老人在二十平方米的屋里,以最大的距離抱膀子對站。宋小芙拉來兩把椅子,如此狹小的空間,還要相互傳話。老大爺的意思一定要離婚,這樣的日子過夠了。老太太的意思,想離婚先把房子過戶。老大爺的意思,過戶了房子,老太太肯定又反悔不肯離——關于離婚,她反悔過三回。也就是說,兩個人已經是離婚慣犯。
在這段壽長五十五年的婚姻中,老大爺提出過三次離婚。他是當年下鄉的知青,宋小芙一聽這語重心長的介紹,就猜到兩件事:
1 這通調解肯定一上午完不了;
2 按照劇情發展,老太太應該是老大爺在鄉下羈絆上的戀人,不得已結了婚。
但宋小芙猜對了開頭,沒有猜中結尾——老太太竟然是城里等著跟老大爺結婚的世交之女。老大爺心心念念的女人反而是村里的“小芳”。當年他回城后,渴望再見到她,可她選擇嫁人,他才娶了等他多年的青梅竹馬——也就是眼前這位老太太。宋小芙感慨,您老這故事都能寫本書了。老大爺捋了捋領帶,老太太哼了一聲,別過臉去。看來是聽多了,有“消化不良”之感。
第一次鬧離婚是二十多年前,他又見著那位“小芳”,對方喪偶,為了人生圓滿,他想重建當初。老太太不許,鬧到機關大院,搞得他升遷黃了。老大爺的聲音低沉迂回:“升遷這種事情,小同志你是知道的,就是看個時機,一步落后,步步落后。我就只剩下當初單位分的房了,除此之外,一無所有。”接著,他伸出干癟的手,啪一下就揮向老太太的方位,“就是她鬧的!你說我跟她有什么過頭?”
宋小芙沒搭腔,就像周大方給當事人分類型,她在心里也給他們劃分了類型,也是三種。
“傾訴型”,以老年女性為主,屬于在婚姻里壓抑久了,家庭地位低,沒有發言權,來了法院,就像倒面袋子,不倒空是不能停的。“爆發型”,以男性為主,一般內向,通常在婚姻里不愛說話,也不想搭理對方,隱忍和冷暴力并行不悖,到這兒來,礙于情面聽著對方訴苦、倒豆子,終于忍無可忍,一下就爆出來了,往往就幾個字,“你該!”“你編瞎話!”“無動于衷型”,男多女少,表現為不管對方垂淚或憤怒,都一臉麻木,或者干脆眼睛長在手機上——你說吧,我聽不見。
今天這對兒倒過來了。老大爺屬于“傾訴型”,老太太屬于“無動于衷”型,老大爺已經說到第二次離婚了,這次是因為炒股,老太太沒有別的嗜好,就是喜歡錢,跟風炒股,賠了,女兒幫著還了大頭后,她以為老大爺會把錢給女兒,但是并沒有。老大爺在報復呢,老太太控制欲很強——宋小芙在后來翻看卷宗時,看到老大爺提交了一份長達十五頁紙的草書起訴狀,控訴的是老太太這些年對他的“精神壓制”。
大概意思是,老太太在兩個人分屋對立之前,要控制他的一切行為,吃飯時間、吃飯飯量、休息時間、散步路線,甚至連購買狗的種類、遛狗的路線也要規劃。老大爺也不想聽,已經經歷了反復抗爭。但老太太自有招數。“別看她不受待見,她有的是作妖的方式”——老大爺的起訴狀中如此寫道。她會一動不動坐在沙發上垂著頭:“你知道她沒看你,但你也知道,她就是在看你,在等你認罪認罰。”
老大爺說:“你們是叫認罪認罰嗎?”他指著宋小芙,“那么多年,我感覺我在她面前,就是個犯人!我就是個犯人!府前街望山苑1單元101是房子,是家嗎?他娘的——是座監牢!一座監牢!”
所以他來了,起訴離婚,但是奇怪了。宋小芙說:“大爺,您五年前起訴過一次,怎么就突然撤訴了呢?”
大爺本來高昂的聲音忽然就低下去了:“我為什么撤訴,我……”他低下頭去,忽然埋頭,是哭了。宋小芙莫名其妙,老太太則皺緊了臉,把紋路都擠壓出來了。“看來今天不是個好日子,囡們回,囡們回,等你們審判長有空,囡們再來,你個丫頭片子,你沒吃過苦啊。”她用一種老女人對年輕女人常用的眼神打量著宋小芙。
“唉,你不懂啊,你不懂啊!”大爺說。
宋小芙盡管不懂她“不懂”的是什么,但在家事審判庭,她和婚姻這“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怪物,還是打過無數次交道的。她見過女方出軌,男方通過車輛導航一路跟蹤蹲守,捉奸在床的;審過丈夫打工,妻子四年生了仨孩子,養大了都不是丈夫的;也看過男人在多個同城交友群“釣魚”,最后把小姨子釣上來的;還有更離譜的,鬧離婚——因為跟丈母娘有了情況。如此種種,已經無法用“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來涵蓋了,簡直超出了宋小芙的認知。她感到自己的局限了。
大爺大媽走后,她對被看低正生氣,門口又進來熟人了,周正陽。身份證交給法警,前后擺動身體,穿過安檢。他看著宋小芙,是對法院熟門熟路的樣子了。宋小芙臉上先一燥,往后一退:“你又來干什么?”
周正陽說:“送信啊。”
宋小芙說:“請通過證據交換信箱流轉。”
周正陽把證件收了:“說是口信,就一句話。”
宋小芙說:“什么話?”說完后悔了,不該接這茬兒。信訪人的兒子,你能跟人家有什么牽扯?說不清,太說不清楚了。
周正陽說:“我爸讓你去看現場。”
“什么現場?”
“離婚現場,你們不是判離了?他想讓你看看他離了之后,這一天是怎么過的。你去現場看看。”
“為什么讓我去現場看?案子都判了,后續不是法院管轄范圍。”
“你這態度算‘冷橫硬推’了哈。你們不是‘能動司法’嗎?案子判了,‘前延后伸’不管了?”
宋小芙聽出來了,有備而來,這都是法院工作報告的內容。她求助周大方。周大方又在為另一個案子鬧心呢,聽宋小芙抱怨了兩句,忽道:“讓你去你就去啊!你不去是態度問題——你去就是啊!”
掛了電話,周大方才回到了眼前問題。他也在納悶,怎么童安市老年人出問題的這么多呢?一個公婆起訴兒媳婦不當得利的糾紛案。奇怪了,都一家的,怎么不當得利了?細看下去,有意思了。被告小兩口是雙職工,原告這對公婆平日里帶孫子——這爺爺看孫子,越端詳越覺蹊蹺:不像啊,長得很偏離,有點兒脫軌了。張大爺家都是小眼睛酒糟鼻,孫子長出了雙眼皮高鼻梁。這也不屬于兒媳婦的基因——兒媳婦也是細眼睛塌鼻子啊!一開始只是盤旋不去的心頭陰影,但天天接送,外人看著也奇怪,都說:吆,一看就隨了優勢基因。說是優勢基因,意思就是大爺家基因不好。也許別人沒那個意思,但大爺心里疙疙瘩瘩。兒媳婦什么模樣,他清楚啊!就這么幾年下來,心中的塊壘越積越多,快趕上一座小山了,還是火山,直到有一天,火山噴發了——他中風了一次。康復后,覺得不能忍,死前得辦大事,就算是為民除害了。在檢驗結果出來之前,他不敢讓兒子知道,兒子天天出差,他為他心寒。他查了一下,知道他跟孫子能做親子鑒定。
終于,哄著孫子去了醫院。結果一出,心中的塊壘消解了:“媽的,一點兒也沒匹配上,真不是親生孫子!”鑒定機構的人還勸他想開,他硬是巴掌一揮,氣勢如虹的樣子,“我早就知道!”
這就過來童安法院打官司了,養了十三年了,等于養的不是自己人。十三年的勞動付出和精神投入怎么算?來前請教了律師,說這就是兒媳婦的不當得利。需要返還撫養孩子的支出,還得賠償老兩口精神損失。
這樣的案件,在周大方這里,不稀奇。什么沒見過?婚姻就是個放大鏡和哈哈鏡,是人類繁殖行為的附屬——早就在經濟壓力下扭曲變形了,見怪則不怪。但今天他緊張了。他緊張不是因為案情復雜,也不是因為又涉及大爺大媽。
而是因為里頭有熟人。
爺爺是原告,被告是兒媳婦,這當然。翻開案卷一看,這被告很面熟,再多看一會兒,又覺得陌生。這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又似乎熟稔了——就他多年的經驗來看,是歲月在擦拭記憶。心里有一陣不安跳動,摘了眼鏡,目光在名字上流連:焦葉蓉。心干脆就不跳了。
他認識。而且,不僅僅是認識。
周末這天,宋小芙先去相親——現在,她是以“不能反抗就享受”的態度來相親,把它當成社會調查了。在男方問她的卷,調查她“戶口”的同時,她也有指向性、針對性地發出她的問卷:你怎么看待咱們童安市這么高的離婚率?你父母關系處得好嗎?有過離婚想法嗎?你覺得老年人的離婚跟年輕人離婚有什么區別?
能扛住這些問題的人,就列入共同調研的戰友隊伍。加上微信,兩人保持對童安市老年人婚戀問題的好奇。但這天,她見的這位相親對象是“一輪游”。
桌子非常狹窄——小包的父母姐姐都擠下了。場面不像相親,仿佛是面試。主考官小包被夾在眾人中,顯得極為瘦小。宋小芙臉皮薄,眾目睽睽落在她全身上下的每一寸。她低著頭,想起關羽單刀赴會,劉邦鴻門宴,岳飛風波亭。雙方刀槍相見,招招直指要害,不是面試而是騎兵打仗布陣法,小包已帶甲百萬,悉帥敝賦,宋小芙孤膽英雄,單槍匹馬。小包的母親乘虛將問題一迭聲送出:“在哪兒工作?”“有五險一金沒?”“家里幾個老人?”“是獨生子女嗎?”“父母有養老保險嗎?”宋小芙一一過招,感覺瞬間將自己扒了個精光。然后,她穿上鎧甲,避強打弱:“身高多少啊?”“有工作打算嗎?”“家里幾個老人啊?”“老人……”她想調研老人婚戀狀況呢,看著對方父母虎視眈眈,作罷,喝水,連忙喝水。一番唇槍舌劍,抵掌談兵,終于按甲休兵,偃旗息鼓。飯畢,小包家里人去結賬,留下兩個人繼續排兵布陣。宋小芙看著小包那張久經風霜痘痘勃發的臉,已經草稿如何拒絕。小包又問:“你是有編制的嗎?”
宋小芙努力笑笑,回擊道:“你有嗎?”
小包說:“我這個跟有編制一樣,對了,你平時開車嗎?你買車了嗎?你住在哪個小區啊?”
宋小芙暗暗算了一下,這頓飯,排除“嗯啊好”,對方一共說了五十六句話,用問號結尾的就有三十七句,占比高達66%。
據說老輩多相親結合,難道他們也是如此精準“測算”的嗎?老了再離,是不是對青年相親的一種叛逆呢?宋小芙覺得自己陷得深了。沒辦法,她的同事們都是這樣。常在河邊走,滿腦子都是河水的聲音,河水甚至都流淌在你的睡夢中了,嘩啦嘩啦嘩啦啦……
接下來,她正好就站在了十字路口,后面是法庭,前面正是芙蓉苑小區——周釅老人的家。她猶豫片刻,讓車帶起來的臟風把頭發都吹到了耳后。去看看!
然后,她就走向了她的軌道中。
周大方的妻子趙萍是技校老師,周大方忙,她也不松快。日子密密實實像墻似的,往前一寸一寸地推。兩個人也是介紹認識,當年趙萍還很靦腆,周大方還意氣風發,榫卯對上,算情投意合了。婚后,兒子迸迸來得猝不及防。都是新任父母,如履薄冰地照顧。連在床上,迸迸都是以第三者的面目橫躺在中間。等上了高中,住了校,夫妻倆才有了機會重新磨合一下。這才是真正的相處了。零件生了銹,早就咬合不上了,婚姻這架機器其實在空轉。周大方想起宋小芙對他講的那對八十歲還要離婚的夫妻——兩個人是各過各,互不干涉,也不說話,有事在桌子上留張字條。一人一間屋子,一人一只狗,水電氣暖都是一人一半,連菜刀都準備雙份,蔥、蒜、調味品也都是兩套。如此進行分割的,不只是財產,而是精神。周大方感到他跟趙萍離這也不遠了,他們互相挨靠著床的兩端,雖然中間已經空了,但身體早已習慣溜邊睡,怕壓著兒子的后遺癥,睡起來老老實實,只會向外撇。吃個飯,也是盯著各自的手機,哪里是對桌吃飯,隔著千山萬水呢。
但周大方知道,自己永遠都不會跟趙萍離婚。在他心里,自己虧欠她。
那時候他還沒考到童安法院,還是軸承廠職工。夜里值班,他看守廠里零件,發現一個女工肚子鼓鼓的。他畢竟從車間干起,知道那形狀很可疑。盤問再三,女工急了,也是吃不住那重量了。原來是一整盒的機床刀片。他知道她不是慣犯,就只扣了贓物讓她走了。后來,她來認錯,給他送了一籃雞蛋,在他辦公室里坐了會兒。陰冷的天氣爬上來,綠色的墻面起皮鼓包。她的聲音婉轉,一點兒也不抽噎,很清脆、很快活,好像雨點滴在這個北方城市,是雨打芭蕉的清爽。然后他知道了,她果然來自南方小鎮,孤身一人。錦江近西煙水綠,新雨山頭荔枝熟——是這個地方。她的聲音已經活過來了,從幽綠色的墻面上匍匐,是靠近他的意思。她家里有個弟弟,弟弟要交學費,她左右湊不出。
周大方是真想大方一次,但他剛認識了趙萍,接觸上了,正是花錢的時候。他坐了一會兒,假托屋里的熱水燒開了壺,走開了。一會兒下雨了,北方天氣很少在初春的夜晚下雨,他覺得是她來了。
結婚前,他算得上雙喜臨門,考上法院了,又臨近結婚,在廠里發喜帖。看她在角落里不聲不響,好像一株不適水土的植物。正好又是夜班日,他輾轉反側,知道要去巡查,又有些預感要發生什么。果然,她在。奇怪的是,天空忽然又下起了雨,她說恭喜恭喜,聲音卻清涼的,好像雨打芭蕉,依舊是清澈而快活的樣子。就在冰涼的機床邊,在他要離開的生活前,他們情不自禁了。
后來周大方一到雨季,就會變得惆悵。在辦公室擺了一盆滴水觀音。北方不是種不好芭蕉嗎?就是想聽聽滴水觀音的聲音。
幾天后,他就到了童安法院。再隔幾天,他結了婚,從此兢兢業業做丈夫。是不是種因就會生果呢?隔著那張照片,十幾年的日子從眼前晃動,幾乎不是晃動了,而是一種招搖。他又聽見了雨滴聲,猛地站起來,踢了滴水觀音一腳。不對,那聲音不對。北方就是北方,沒有那種潮濕。
訴狀上寫:兒子兒媳婦閃婚,結婚后七八個月就生了孫子壯壯。以為年輕人婚前沒耐住,現在想來是兒子吃虧上當了。
趕緊算算那結婚時間和生育時間,渾身哆嗦,翻來覆去好幾遍。趙萍在床的另一頭罵道:“你來回烙餅呢?動什么呀,睡不著就數羊啊。”周大方趕緊閉上眼睛,默算:壯壯十四歲,六月份出生,說明懷孕是在10月份。兩個人在十四年前“冒昧”一場,是什么時間來著?忍不住,他推搡趙萍,難得地,鼻子挨著她的頭發,聞到了潘婷的味兒。“趙萍啊,”他說,“咱結婚是啥時候來著?我光記得是2009年那會兒。”
趙萍沒動,半晌才說:“這都不記得了,再過倆月就到結婚紀念日了。”
周大方也不動,腦部馬達高速運轉:“是夏天?”
趙萍說:“我記得結婚當時你特別感慨,像個詩人,說夏天雨水應當多,希望能帶我去南方小鎮看看。”仿佛捕捉到了犯罪證據,周大方把頭藏下去,趙萍反而翻過身來。如此,倆人倒是終于占據了床中央。互相挨靠了,挺不自在的。趙萍摟住周大方的頭,說,“怎么,審案子又審出對婚姻的失望了?”
周大方長舒一口氣。夏天,夏天就不對。趙萍本來翻身過來把頭蹭他的胸膛,這是釋放信號。但是今天周大方情緒太復雜了,有愧疚,也有欣慰,還有一點兒期待:那個聲音像雨打芭蕉的女工,她現在是什么樣子了?十多年了,她還記得他嗎?她知道,隔了這么久,會是他來審理她的丑聞嗎?他應該怎么去認定?這樣對她是殘忍還是仁慈呢?
趙萍撩動半晌,周大方紋絲未動。十多年,也算是老夫老妻了,都是熟門熟路,也是左手右手。趙萍覺得沒勁了,翻過身去。一米八的床一下就騰出了一大片空間,能容下另外一人。周大方看著那塊有褶皺的空白,慢慢地,從黑暗里嘆出一口氣來,都是這家事案子鬧的!
萬家燈火里頭,有多少飄搖欲墜的婚姻呢?
雨打芭蕉的女工,她現在怎么樣了呢?
宋小芙意識到自己坐在周釅家被盛情款待時,已經走不開了。她幾次站起來,周釅就把她摁進軟綿綿的沙發里。沙發老了,但海綿還健在,回彈豐盈,很迎合一個客人的屁股。宋小芙喝了三杯茶,表針已經轉了一圈。一圈中,周釅兩口子的故事,在他嘴里又緊鑼密鼓地上演一遭。總的說來,就是老了老了,老不正經。他問宋小芙:“我待她不薄啊!這把年紀鬧離婚是為啥?”
宋小芙放下杯子:“大爺我跟您講,現在童安市像您這種情況的可多了。大家都想開了,不想湊合,湊合了一輩子,何苦呢?您還是得走出來,原先是因為孩子綁一塊兒,現在孩子都長大成人了,要為自己活。”
“丫頭你上嘴皮吧嗒碰下嘴皮,說得簡單!”周釅把杯子一推,拉著宋小芙站起來,“你來,你來,你看看我這兒。”宋小芙進來就注意到了,老人房間簡單,一室一廳的樣子。只是,到處都貼了白條子,像招魂幡似的飄搖著。
周釅就給她看,是一些備忘錄:冰箱貼著冰室和保鮮層放了什么菜,五斗櫥貼著房本證件擱第幾層,茶幾貼著吃什么藥各吃幾粒,臥室大門貼著襪子內褲放在哪兒,客廳鏡子貼著常備電話……
宋小芙斟酌著詞語問:“大爺,您是怕……”
周釅說:“這個都不是我寫的,是你大媽給我留下的。”
宋小芙就一愣:“你們不是離婚了?大媽不是……”
周釅蒼蒼的手捋過小白紙條。紙已發黃變脆,邊緣卷曲,他小心地把尾端捋直,又哼了一聲:“不是我記憶不行,是她記憶不行。你說,你們就這么判了,以后她真發了病,怎么辦吧?”
“當時開庭您怎么不提啊!”
周釅說:“我提這個干啥?她是要臉的啊!她干了不要臉的事兒,但她自己還是要臉的。事兒跟事兒不一樣。你不懂啊,丫頭。”
宋小芙說:“那她這樣多久了?”
周釅沒有回答她,只是說:“早晚的,你就瞅著吧!”
他又翻出一本相冊,冊頁都破損了,里頭陳舊的人,一點點有了顏色,從兩個人變成三個人。一張周正陽被抱著坐在腿邊的照片,他只有一半身子一半臉,是撕開了。宋小芙不想翻相冊,相冊太殘忍,等于回顧一生,一件件往事驟然堆到眼前。她再一次站起來想走。門鈴響了。
周正陽一只腦袋擠進來:“我媽那邊情況不好,耽擱了會兒。”
宋小芙問:“什么情況不好?”
周正陽用手指拍拍腦袋:“這兒的事兒——她住院去了。得,那廣場舞大爺也給嚇跑了,你看這婚結的。又轉頭看看周釅,看這婚離的!”
周氏父子要請宋小芙在家吃飯。宋小芙著急出來,她越來越感到,婚姻案件不是想象中那么簡單——法庭上,你只看到冰山小小的尖角漂過來,而水面下巨大的地動山搖和波瀾起伏,是看不到的。
周正陽一定要送她。推讓了幾次,算了,她坐進他的車里。
宋小芙說:“那你們準備怎么辦?周庭判決的時候,這些問題都沒有暴露出來,法院是被動審理,所謂‘不告不審’,現在最好的解決方法……”
周正陽打斷了她:“這事兒我們早就清楚。我媽她知道。”
宋小芙說:“那這是干嗎?離著玩兒?或者說,表現偉大嗎?為了不拖累你爸?抱歉啊,我們審理案件多了,對這種溫情脈脈的東西快免疫了,現實中倒不是沒有,但絕對稀有。”
周正陽說:“我明白,對,她沒那意思,她就是想輕輕松松、簡簡單單地走。瀟灑一回,也不為不拖累,就是想各人過各人的。你是知道我爸什么情況,他是真沒二心,但他也是真大男子主義,我媽這輩子沒少辛勞。”
宋小芙說:“那讓你爸最后給你媽操操心,照顧一下不行嗎?”
周正陽搖頭:“我想,這是我媽的意思,她照顧了他一輩子,最后,她不想還得需要他照顧。明白嗎?”
宋小芙很大聲說:“不明白!”
周正陽說:“哎呀,一個人民法官,脾氣可不能這么暴躁。”
宋小芙糾正道:“人民法官助理,我還沒入員額呢。”
周正陽說:“員外郎也不能這么感情用事啊。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其實也是讓你來看看,了解一下,不是老人家故意信訪鬧訪,是問題復雜,是有苦難言。他跟你嘮嘮,不至于出事。我愿意他去。”
宋小芙轉過臉去:“你們是把家里的問題都上交啊,把我們當保姆了,我們哪里有那么多時間、精力。”
周正陽說:“謝謝,我請你吃飯。”
小芙說:“這是哪兒出的,問題沒解決,還想吃飯?”
周正陽說:“你這一出面,老人心情就好受些,他看著你特別親切。”
宋小芙說:“為什么我就這么‘倒霉’呢!”
周正陽笑笑。車穩穩地竄上了府前街,在高架橋上滑行——絕對是一種滑行,速度又快又順暢。宋小芙這才意識到,時間不早了。然后她看了看這位“老信訪戶”兒子的側臉,仿佛是相親的場景。又聽見周正陽慢吞吞地說道:“去找你們,是我爸說話的唯一途徑了。我媽這樣了,我是真怕我爸也不行了,是我鼓勵他去鬧去找的。你得原諒我。”
路燈從她的目光里滑翔而去,她心里正潮濕著,電話響了——在家事法庭干,你就得隨時隨地保持在電話一端,變身心理咨詢師——是那一對“80后”來鬧離婚的。代理人的聲音在電話里顯得很鎮定:“宋法官您好!我們要提起反訴。”
宋小芙說:“不是離婚案嗎?反訴什么?”
代理人說:“反訴主張房子權利。是這樣的,我方說了,只要大爺把房子加上我代理人的名字,我方立刻簽離婚協議書。”
宋小芙說:“確定不能調解了?必須得離?”
代理人的聲音非常清晰:“離!必須離!”
錦江近西煙水綠,新雨山頭荔枝熟。
這句詩多好,有顏色有動感還有一點點荔枝的甜。雨打芭蕉清脆啊,是這個聲音。從話筒里聽到,聲音細細長長,好像扯著線,沒變形也沒有蒼老的痕跡,濕濕潤潤的,一下就把潮濕的夏天拉近過來。
“法官你好,我是焦葉蓉啊,開庭傳票我收到了,他們在污蔑我。”
周大方一下就失語了。嗓子里蹦出來一塊東西,堵住了。當年的女工焦葉蓉繼續自顧自地說:“孩子就是他的,養了這么多年,他一口一個‘爸爸’、‘爺爺’叫著長大,難道親生非親生這么重要嗎?”
是強詞奪理的意思了。喉嚨口的堵頭忽然挪開,周大方終于能開腔了,但他說的是:“焦葉蓉你好,你現在還在軸承廠工作嗎?”電話里清脆的聲音變了,好像誰壓彎了芭蕉葉子,悶悶的。
她說:“你是誰?你跟蹤我嗎?不對啊,你是法官啊!你為什么……你干嗎……你認識我?”
周大方有點兒后悔了,他沒想到她會慌亂起來。她一慌亂,帶動著他也慌亂了,好像當時事情不是發生在春天而是發生在夏天。接著,他的記憶開始調皮了,他忽然覺得,十多年前,他結婚,就仿佛是在春天,而所謂夏天多雨的故事——可能是記憶偏差。他想著,身體燥熱了,口干舌燥。只聽見焦葉蓉說:“我記得你了,是趙經理?你不是去下海了嗎?又回來做法官了嗎?”
周大方掛了電話。
周大方的婚姻也屬于童安市常見的中年夫妻類型。這種婚姻不尷不尬,到了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地步,但還不能放棄,因為離婚之路也非坦途。在童安的公園里涌現諸多自發形成的相親角,墻面貼著婚戀廣告。挨著賣房商鋪的是相親交友服務站。可是婚姻就像一個病入膏肓之人,捆綁著的,哪里是紐帶,簡直是繃帶,一圈一圈,人都快窒息了!
但那天上午,他見助理宋小芙臉上好看著呢。庭審后,她到走廊里回信息。低頭,手機屏幕的幽光籠在臉上,小小一團,笑容浮動。周大方“喂”她一聲,她手機險些掉了,第一反應是先藏,手背在后面。周大方猜到了,是相親有了結果,就笑:“小芙的春天來了?”
宋小芙回嘴道:“還是春天呢,冬天!今兒下午我還得接待那兩個當事人,就是那倆‘80’后鬧離婚的,你不是讓我試試訴前調解嗎,我看沒戲!”
周大方說:“是什么原因啊,都這把年紀了,怎么過不下去了?”
宋小芙說:“我看是一種傳染病,周庭,童安市病了,全是鬧離婚的!我都快心理扭曲了,一天不審倆離婚案我都覺得奇怪!”
女孩兒還是女孩兒,講起話來神采飛揚的。接著,她忽然左右打望,聲音偷偷摸摸:“周庭,咱們有那種紀律嗎,就是不能跟當事人的家屬……戀愛結婚什么的?”
周大方笑了,他本來準備回辦公室了,轉身說:“從來沒有一種紀律,是用來約束以結婚為目的的正經戀愛的。”爾后,關門,留下一串意味深長。
人到中年末期,馬上進入下一階段,他唯一能快慰自己的就是理智。仿佛青春和理智也有著此消彼長的關系。他常在辦案之余,寫點兒調研報告,分析童安市的婚戀狀況,除了要留下一點兒光鮮履歷外,更多的是從中窺探到某種隱秘的憂擾,說不定自己未來也是這些巨大分母中的一個。
妻子上周已經提出跟他分床睡了,說孩子不睡在中間真不習慣。要說都難以啟齒,兒子十多歲,個兒都快趕上了他,竟然還在床中央抻著身子。每天回到家,妻子已經跟兒子背靠背睡了。他只是躺在屬于他的三分之一空處,時不時被兒子踹著后背或者肚皮。想想也是諷刺,生長在婚姻中的“障礙物”,是兩個人的“愛情結晶”。現在,兒子住校了,好時光有了幾天又迅速告罄:趙萍不喜歡他身上的味道。她聞慣了兒子身上干燥的青春氣息,自然聞不得他這漸入老年的身體發出的脂肪酸味了。她講他的氣味里有點兒餿味,聞了頭疼。這是什么詭異理由?
理由其實只有一個,就是他們的婚姻好比一個快要壽終正寢的老人,土都埋到脖子了。
這時候電話響了。接起來,瞬間,他的耳朵又被那個聲音驚艷到了。忽然,脖子上的土松動了,他感到一股熱乎乎的氣力從尾巴根升起來。
隔了十多年,兩個人再見,在日料店,她一直走到他面前,他都沒認出來——他沒想到她保養得當,仿佛歲月對她沒造成一點兒傷害。而這,超出了他這個年均審理四百件家事案法官的認知。焦葉蓉坐下來,先笑了笑,一副無鏡片的細鏡架把雙目框得更大了。周大方說:“你一點兒沒變樣。”
焦葉蓉說:“怎么沒變,我修過呢。”
接下來,一道道精致的料理,把過去打包料理了。一頓飯,兩個人熱乎了,好像把中間10多年都焐熱了,拿出來燙手。雨打芭蕉葉的聲音還是嗶嗶啵啵,清脆,近在耳畔。一瞬間,夏天和南方都來了。兩人喝了點兒青梅酒,都是微醺了,雙頰恰到好處地燙了。兩個臉熱熱的,貼得很近。出門前,他很順手地拿起她落下的包,她也幫他取了衣服。兩人心照不宣走在路燈底下,四條腿越走越偏,幾乎擠挨著,靠到小路上。在路燈慢慢削下之處,一雙腿緊攆著另一雙腿。
一條長長的甬道,因狹窄,被高樓遮擋了光線。甬道另一頭有光,太遠,顯得虛浮了,隨著向前行進,光是跳動的。一整晚,兩個人就在敘舊,好像把眼前的關系撇到了一邊。他一一問起軸承廠的老同事們。她原地不動也有了原地不動的樂趣,一一回答。
周大方舔了舔嘴唇,即便在雨打芭蕉的潮濕下,他仍感覺周身干燥。干燥是因為熱——挨得那么近,手臂隨時能觸碰到她的姿態萬千。接下來,她慢慢倚向他,像跳拙劣的舞步,他只能挪。挪著挪著,快上墻了。然后,她整個人蹭過來。
焦葉蓉的聲音像小浪花翻涌上來:“你要判我贏哦,你得判我贏哦。”一時間,周大方一動不動。有意外,也有意料之中。有驚喜,也有驚嚇。有順從,還有反抗。錯綜復雜。他全身的零部件都停下來,是制動暫停。焦葉蓉的聲音像小浪花翻涌上來:“你要判我贏哦,你得判我贏哦。”周大方渾身一陣哆嗦,這才想起身份的問題:他是法官,她是他的當事人。如果剛才的行為能解釋成故人相見,那現在是什么?危險了呀!
周大方說:“案件……程序……我們調查……”
“別敷衍我了。你知道我難處的,孩子都這么大了,他們還要我賠償。賠償什么呀,不管是誰的孩子,反正已經這樣了。”
周大方問:“到底是誰的孩子?”
焦葉蓉說:“我不知道,哎呀,我哪里知道。那時候快結婚了,我心里亂得很,我也許,我可能是……”
周大方不說話了。這說明他不是她唯一的例外。之后和之前,她有過別人,或許一個,或許很多。她又靠近,抓住了他的胳膊,雙手冰涼。“寧拆一座廟不拆一樁婚,這是積德的好事,要是判離婚了我那點兒軸承廠的工資怎么夠養活孩子呢?”話說著,她人就軟綿綿起來,像奶油融化了,一下就黏在周大方身上。“你知道,我那時候就喜歡聽你守夜時大皮鞋的聲音,硬橡膠敲在地上篤篤的,真敞亮,我就想那樣一雙船一樣的大腳要是輕輕壓在我的……”

周大方忍不住了,是男人都忍不了。他一抬手就捏住了她的下巴。黑暗里頭,一點幽光掠過她眼睛,是月亮側身過來的亮。可是,接下來,他慢慢松開了手。她不甘心似的,再次貼上,前胸緊挨緊靠,給他一種豐盈。
但,激動是一瞬間的,泄氣也是一瞬間的。周大方意識到自己在嘆氣,用一種憂國憂民的語調:“你弟弟……”
這時,黑暗的甬道忽然就迎來了一陣刺耳的聲浪。片刻后,他意識到是她在笑。“那是我編造的,明白嗎?我沒有弟弟。我們家也不重男輕女——那都是故事。我只是喜歡享受,需要錢。享受不需要錢嗎?”
剛剛溫熱起來的過去,驟然冷了。但緊接著,她抓了抓他胳膊:“我告訴你,我知道你是主審法官,要是你不判我贏,要是你讓我離了婚,我可賴上你了。我知道你有家有業,你也要臉的,對吧?”
兩個鬧離婚的“80后”老人,都成了童安法院的一道風景線了。總是上午早早來,訴訟服務中心的大門還沒開,他們就等著。剛開門,倆人就進來遞材料。什么材料?都是“小黑賬”,一人一個本子,厚厚的,是這些年積攢下來,對方于己不利的“罪證”。“罪證”是有吸引力的,宋小芙上午就一頭扎了進去,等于溫習了幾乎整個20世紀的雞毛蒜皮。當周大方叫她去合議案件時,她感覺自己是一名被丈夫和兒女冷暴力已久的舊時代老人,像一個過度開發的老城區。
周大方說:“你得學會抽離,抽離知道嗎?你如果設身處地,哪一方都有理。”聽到宋小芙對周釅事件的調查和所得的結論,周大方的口氣顯得語重心長。
宋小芙說:“我才是受害者,我強烈要求換部門,再干下去,我肯定對婚姻沒信心了!你看,就算熬過了三年之癢、七年之癢,最終還得散。”
周大方說:“打住!小芙,要你訴前調解,不是讓你陷進去,別把婚姻看輕了,也別把它太當回事兒,知道嗎?”
宋小芙小聲嘟囔了幾句,周大方聽著很像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他回過頭來,她連忙噤聲。周大方翻著案卷:“不是說之前也訴過嗎?老趙審的,怎么撤訴了?你去問問趙庭。”
“不用問了,”宋小芙說,“我調查了。剛立上案,老大爺就中風了,還是老太太照顧的。我看他倆的‘小黑賬’了,老大爺便溺失禁,都是老太太料理他,給他一口一口喂飯,倒尿袋擦傷口,算是給婚姻的傷口貼了一記創可貼,可治標不治本,感情也就維持了一會兒。現在想來,充其量算是偃旗息鼓、拉長戰線。老大爺又忍了幾年,這不,身體康復了,又來鬧離婚了。現在的矛盾主要是在房子上。老大爺還想著有房子有拿手兒,能續弦什么的……”
“小黑賬”的記錄中充溢著無數荒誕的日常:老大爺妹妹去世后,他很悲傷,但老大媽并不悲傷。她跟小姑子不和睦已五十多年了,據說當年小姑子反對他們結婚反對得尤為激烈和徹底。一得到她去世的信兒,老太太直接在客廳里奏起了《國際歌》,還跳起了舞。老大爺氣得險些再次中風。打那以后,兩個人開始長達八年的“割據”,也就是說,各過各的。分了床,分了屋,無論什么都明算賬了。有一天,老大爺從西藏搞來了一把蒙古刀,掛到屋門上。老太太不甘示弱,緊接著買了一面鏡子,也對著掛上了,要“反射”回去……
開庭的時候,倆老人坐在那兒。他們一兒一女從一進法庭,就開始站隊。兒子跟著老太太,女兒選擇老大爺,充分詮釋了“同性相斥”的原理。在兩個人的“黑賬”里,兒女的這番站隊也頗令人痛苦:兒女互相埋怨對方對父母的婚姻“不作為”“亂作為”,成長的陣痛都悉數算上了。兒子會給老大爺養的狗喂瀉藥,老狗拉得渾身無力,把老大爺的床糟蹋毀了;而女兒知道老太太討厭魚腥味,專門弄了一堆魚下水擺到客廳,讓臭味彌漫過去……
整個庭審現場集合了種種新仇舊恨。擊打錘煉,異常聒噪。老大爺跟老太太吵,兒子女兒各執一詞,倆代理人據理力爭。周大方差點兒把法槌柄敲下來。只聽見原告席蹦出來一句:“我身體比你好,我耗死你!”
這簡直就是這場婚姻的宣言了。
這時候,一陣尖銳的叫聲從法庭中蔓溯出來,所有人都不作聲了,追逐聲音的來龍去脈。老太太枯枝樣的雙手捧住了臉。那些尖銳的、撕裂般的叫聲就是從那里“飛”出來的。再仔細聽,那個聲音似笑帶哭的。老太太終于松開了手,簡直是撕心裂肺:“我替你生養了兩個孩子!子宮都垂到地上了,回回得動手往里塞!你!你喪盡天良!狼心狗肺!你要做老流氓給孩子丟人啊!”
周大方看到現場這個情況也犯怵。關鍵是,他真怕判離了,再出現宋小芙看到的狀況:老了老了,老在了醫院里。他在猶豫,汗涔涔下。坐在助理席的宋小芙感到搭檔多年的周法官這一回下手狠不下來了——通常,作為家事審判庭扛把子的法官周大方跟趙樸魯,被稱為是民庭的兩把“大板斧”。趙樸魯以頻頻認定繼承無效出名,周大方則以對婚姻殺伐果斷出眾。
周大方宣布第一次庭審結束,兩個老人各自由兒女圍攏著,他們在身強力壯中間,顯得更加猥瑣和卑小了。一雙兒女面目有著相同的結構,一眼望去,這場庭審就是在親近的基因中打轉——他們可都是至親!如此是來要求撕裂這類基因,怎么可能呢?外部樣貌不正在出賣他們嗎?周大方猶豫、糾結了。
此種情緒波瀾,長期跋涉在童安市婚姻泥淖中的周大方,從沒經歷過。他一直認為自己相當于腫瘤科大夫,擅長切除術——切除婚姻的滋生物、切除愛情的腫瘤——這是他殺伐果斷的原因。任何一樁婚姻來到審判庭,在他眼里,就是一副渴求治療的身體,他通過婚姻實況來判斷這顆“腫瘤”是惡性還是良性——一旦發現雙方感情確系破裂,他會毫不猶豫揮刀。干凈利落、刀刃如霜。他確信,若他當時不是去的政法學院而是醫學院,他一定也是個不錯的手術室主刀大夫。他有這個鎮定和勇氣。
“手術室大夫”此刻也顫抖了,動搖了。面對童安市千千萬萬婚姻中生長的腫瘤,眼神漫漶了。是宋小芙話語的催生,還是焦葉蓉給他的觸動?或者,是見多了因施行“割除術”而愈后不良的病例?
只緣身在此山中。這一次,法官周大方——不知道該怎么判了。
這些年,法院來的都是“金花”。沒辦法,法學本來就是文科,在校時就是陰盛陽衰。每年到童安法院的人,都是以“五朵金花”“三朵金花”扎堆兒進來的。立案庭小彭、趙凌跟宋小芙都沒對象,繁忙的工作外,就是相親的主責主業了。宋小芙一到訴訟服務中心,幾個女孩兒碰了面就開始交流。童安市的微小和局限從她們嘴里過了一遍后,似乎更微縮更摻水了。說著說著就來氣了,童安市的男人都是小家碧玉、小打小鬧的男人,拿不出手,上不了臺面。真是女人越優秀,越高處不勝寒、一覽眾山小。但,登高的人早晚還得下樓不是?下樓就栽在這幫男人手里,不得不圍鍋圍灶地跟他們過日子。
越談越難過了,童安市那么小,她們不過是打牌的對家。適齡男人們就是那些撲克牌,不是在小趙手里,就是在小孫手里。這一把她碰上,下一把就是她。來來回回,都是熟人。不是熟人,也成了熟人。她不著急別人著急,別人急了,紛紛踏進圍城后,起了墻,又構成了她的圍城,她未必不困在內。或許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但同伴們的幸福一定程度上又是自己凄慘的對照。連慣常操刀斬月老紅線的周大方都發話了:“宋小芙啊,你可抓緊吧!”
宋小芙剛熱熱鬧鬧過了二十八歲的生日。生日一過,渾身干燥,深刻感到內在水分蒸發得更劇烈——看來年齡增長就是一個女人風干的過程。她一面吐槽,一面馬不停蹄地跟相親對象面見,有時,見著見著,發現竟是熟人。兩個人一看面熟,聊一會兒才知道互相都拒絕過了。宋小芙把自己比喻成19世紀50年代的淘金客,哪里是在小小的童安市找對象,簡直就是在闊大的沙里挖金呢。還沒有工具,赤手空拳,雙膝跪地,抓了一把又一把,全是石子,有的石子還抓了兩次,貼在臉上仔細瞧。得,沙子就是沙子,或許童安市就像貧瘠的土地,在丈夫存量方面已經空了。
這天,她又在相親。對方是做生意的,小有成績,長子,下面仨弟弟,一人在童安市奮斗,算白手起家。晚飯點兒約出來,對方說不餓,倆人就在大街閑逛。嘴倒不閑著,從宋小芙的工資長驅直下,詳細問起了五險一金的數額。又問儲蓄打算,宋小芙沒有儲蓄,更沒有打算。她縮緊身子,高跟鞋磨得腳出血,但對方沒有要停下的意思。宋小芙肚子餓,腳又痛。買地瓜坐在攤子前吃,他看著。她掰給他一半,他倒爽快接過,三口兩口就下肚。幸好走到了公交車站,眼看通往宋小芙小區的車到了,宋小芙找個理由想攀上去,被對方拉住:“你覺得我怎樣?”
宋小芙說:“什么?我們還沒怎么深入了解。”
對方說:“我對你比較滿意。我呢,也包你滿意。”
宋小芙說:“恐怕……恐怕我覺得咱們不太合適。”
對方問:“為什么?”
宋小芙低著頭,不知道當面拒絕該用什么腔調。對方緊催緊逼:“到底因為什么?”
“因為……因為咱們是第一次見面啊,我們根本不熟。”
“我知道!”忽然,對方跺腳了,“你就是嫌我沒買房,你就是嫌貧愛富,你這個渣女!你們這些淺薄的女人!”
“你干嗎人身攻擊啊?你還……”話截住了,身體卻還在拉扯。周圍車流飛馳而去。宋小芙跟他來回扭擰,終于掰下他的手指,扭頭就跑,聽見他追上來的聲音,心臟頓時大了,忽然看見了童安大學的校門,便直接沖了進去。
半晌,心跳還晃在耳朵邊。她拿起手機,才發現自己滿手是汗。這時候又看見十幾個未接來電,拖黑!微信,拉黑!世界寂靜了。校園用它象牙塔的安逸和置身事外平息了她。但過一會兒,她還得走出去,走到黑暗中。
會有人尾隨嗎?她能平安回家嗎?
她發現膝蓋在不自覺地相互碰撞,反應過來,自己這是害怕了。上周聽刑庭的法官說,童安市剛發生一起命案,是個女的,獨居被尾隨,一開門,對方進入,一把長刀從后背穿進去,從前胸出來。因為穿過了膽囊,刀上紅綠交織。
不管文明有多進步,女性還是柔弱的。
這里是周正陽工作的地方,而且,也是他住的地方。打電話合適嗎?見面合適嗎?她正掙扎著呢,手觸在周正陽大懶貓的頭像上,失手“拍了拍”他。接著,周正陽頭像就冒出了一行話:“宋大法官,何事吩咐?”
宋小芙想,救命的來了。
周正陽穿過操場,到了宋小芙發的位置來。她一抬頭,沒忍住,眼眶竟然有點兒潮濕。他坐在她旁邊,嘴里還在喘著。宋小芙說:“你跑步了?”周正陽沒說話,小芙就把剛才的遭遇跟他講了一遍。
宋小芙問起周正陽的母親。他才說:“正做手術。”
宋小芙一驚,接著整個人彈跳起來:“做手術?那你干嗎來了?”
周正陽打望她一眼,眼神幽怨了:“你叫我來的不是?不過,我媽的手術一時半會兒也做不完,我熬太久了,與其擔憂,不如出來走走。”
宋小芙說:“那趕緊回去啊。”
周正陽就點點頭。準備走時,又看了她一眼,這一眼就猶豫了。宋小芙說:“別擔心我了。”
周正陽說:“你干嗎相親呢?用得著嗎?”
宋小芙很流利地對答,就像她經常回懟周大方那樣:“不相親我怎么找對象啊,不相親你——”
周正陽忽然就伸出手來,一下就握住了她的手。宋小芙渾身一熱,她感到他的手很大,很有包裹性——很有安全感。接著,她感到那只手冷得像剛從冰箱里拎出來的凍肉。
一行淚從他眼角流下:“我不知道我媽能不能熬過去……”
“走!我跟你去。”宋小芙攥緊了這只冰冷的手,往前跑,仿佛已經忘記剛剛她才是那個求助的人。
離婚,或許是另外一種活著的方式。宋小芙想,首先更正印象:未必是壞事,未必是丑事,是一種中性的選擇。選擇與選擇之間,沒有優劣、是非、高下、正誤之別。她記得小時候也聽過父母激烈爭吵過,會擔心他們一拍兩散,但更擔心他們為她維持。那種崇高的付出是需要交付自我犧牲為代價的。
家長們太精明了,他們真的很善于躲藏在“愛”的招牌后面,進行基因改造大業。
給周大方結掉了月底積案,辦案系統一體化平臺里,“亮紅燈”的案件終于讓位給了綠色標注的案件。但是再過幾天,綠色會變橙色,橙色變赤紅,提示著結案的迫在眉睫。婚姻這個東西,可能也是有壽命的——說不定有一天人類就不需要組建家庭,也不用共同撫育,說不定退化到動物那樣,或者進化到人工智能。什么都說不準呢。
“喂,小芙,發什么呆?”
這是庭審。“80后”倆老人離婚案的最后一次庭審。周大方當庭宣判老大爺勝訴。簡直是一場勝仗了,因為宋小芙結案時才發現,周庭判不準離婚的判決急劇增多,一言蔽之,他的刀在面對婚姻的瘡疤時,開始手下留情,甚至,保守治療了。但不是所有的病癥都適合保守治療——宋小芙在庭審前去找過周大方,她單刀直入:“周庭,你手軟了!”周大方一愣,當時他正在考慮如何把眼前另一樁維持婚姻的判決寫得入情入理。但在宋小芙這雙清澈的目光面前,他不自覺合上了案卷,關了電腦屏幕,看著她:“我怎么手軟了?”
宋小芙說:“你原先的判決或調解解除婚姻占比是52%,高于判不準離婚或讓當事人撤訴的占比——可能只高了一點點,但這已經超過了家事審判庭的平均水平,何止是超過,簡直是大幅度超越。趙庭劉庭都是30%多!可是這個月你結案三十三件,判不離的有二十五件,其中第二次起訴你仍然判不離的,還有十件!這不符合常理,更不符合你的認知。童安市很多人就是沖著你對婚姻的客觀公允才來的。在離婚這條路上,他們見過了太多的‘和事佬’,聽到過太多勸和宣言才來找你周庭的。很多人都跟立案庭的法官拜托,一定要你審——雖然他們一再解釋是隨機分案。”
周大方不動聲色地聽著,嘴里的煙頭燒到了過濾嘴的位置。宋小芙捻過來,在煙灰缸里掐滅。周大方嘆口氣:“我是不懂了。你們不是嫌我拆婚像拆遷嗎?怎么現在又反過來了?”
宋小芙說:“是精神狀態不對!你把你的精神狀態投進去了。你是個法官啊!是天平呀!”
周大方說:“法官也是人啊!”
宋小芙說:“可你要盡量一碗水端平。”
周大方說:“我一直都是各打五十大板。離是,不離也是。”
宋小芙說:“我還得告訴你,就這會兒,還有人在感謝你呢。感謝你的不是外人,就是你的助理,是我。”
理由是這么說的:宋小芙去見了周正陽的母親——他們在手術室外面坐了一整夜,聊了半宿,是互相陪伴了。待大夫出來,宋小芙攥緊周正陽的手。一瞬間,是并肩作戰了。大夫說:“好,做好愈后準備吧。”宋小芙忽然感覺右肩膀一塌,身邊那個人像個棉布袋癱了下去。他蹲在地上,忽然就是一聲號啕。她隔了會兒才反應過來,他聽錯了。她也蹲下,對著他的耳朵——他人那么高大,耳朵卻顯得很小巧——重復說了一遍。這次他聽懂了。
手術算成功,周正陽的母親見到了她,也不生分的樣子。宋小芙端粥遞水,說話安慰,都一一送到了。出來時,周正陽送她,眼眶又有些潮,是喜極而泣的樣子,說這是他最幸福的一天。在門口,她讓他止步,他告訴她說,他其實還挺感謝周大方的,因為要是硬把倆老人捆綁在一起,老爺子需得照顧她,但老爺子不是那種有耐性的人。他老媽徒勞生氣、委屈,跟這輩子過的每一天是一樣的,也許反而挺不過來。他真心地感謝周大方。
周大方又點上煙。通常,他抽煙不狠。但最近,婚姻這一具具生病的“身體”,推進法庭這間“手術室”的太多了。他麻木的同時,開始焦慮了,雙手起了蕁麻疹。每天早上他都盼著洗刷,盼著沖了涼水后,把長滿莫名透明小疙瘩的雙掌在潔白毛巾里反復揉搓,讓那些毛刺刺的線頭充分地摩擦手掌。解癢,真解癢——即便他知道,這種解癢只是飲鴆止渴。但起訴離婚的當事人不也是在飲鴆止渴嗎?
周大方撓著發癢的掌心:“這個案子,你不說我也會判離。”
宋小芙眼里顯露出一種明亮的欣喜:“周庭,我以為你怕信訪了!”
周大方說:“怕啊,也怕。但是我還是尊重婚姻。尊重的意思是:就連它的潰散和破敗,我也一塊兒接納和成全。”
于是,“80后”離婚案他當庭判決房子加名——加女方的名,同時簽訂離婚協議。老太太忽然就一臉輕松,而那老大爺竟然喜笑顏開。那一雙兒女上來分別握住周大方的手,女兒說:“我媽終于解放了。”兒子則說:“早就該離!害我們童年都在吵架里頭熬過來的。之前那個趙法官是個糊涂官,不讓離,還調解——調什么呀,就是拖著!這都拖到七老八十,八老九十了!”
周大方搖頭:“唉,這都是什么呀,離婚倒離成了特大喜訊!”
這還不要緊,一周后,兩個老人都托代理人送來了錦旗。老大爺那面上寫:“普天大赦妙手回春”。老太太的那面寫著:“辦事公道認真辦案通透活絡”。
都是紅底金字,格外喜慶。宋小芙打趣他說:“難得周庭你一個離婚案辦出了普天同慶的意思。給你掛起來?”
周大方說:“這種案件大部分都是兩敗俱傷,還真是少見和和美美離婚的,掛你那兒吧!”
說掛就掛,助理的辦公室一下就亮堂了。周大方難得一笑。剛坐穩當,忽然敲桌子,說:“趁熱打鐵,咱們把另一個案子也出了。”接著,他眉頭收緊了。宋小芙知道,又是“骨頭案”“釘子案”。
宋小芙不知道的是,案子的難倒不是因為難判,而是因為周大方置身其中。
那一晚,焦葉蓉已經發了話,給了威脅。第一次開庭時,他就恍惚了。當時他坐在法庭中間,覺得焦葉蓉遙遠得像一個影子。
法庭的墻壁是特制的,有收音效果。刑事審判庭更如此,面積大,墻面都是軟皮——害怕嫌疑人自戕。民事審判庭相對沒那么“威武”,小空間,面對面,容易形成心理暗示,促成調解。但這次,周大方感到了促狹和緊張。是太近了,近得他能看清她眼瞼底下故意點上的淚痣,甚至可以聞到香味。他含糊了,不明白是香味的回憶,還是現實存在——她嫁的人家太潦草了。他想,是一個夸大的錢的符號。公婆身板直挺著,目光如炬。公公的手一直在揮舞,充分詮釋“指指點點”這個詞。婆婆則抿著嘴,滿臉都是一種恨意,目光像鑿子,一下下在雕刻她。周大方甚至可以補足想象,焦葉蓉割舍不下的是什么樣的日子。那個公公還在喋喋不休。被他們帶來的小孩兒跟女法警一起坐在旁聽席——他可以不出庭,但他們已經不把他考慮在內了。他很自在地在那兒,看著女法警手里的平板電腦,是一部動畫片。孩子要出庭時,宋小芙就會安排他們看《喜洋洋與灰太狼》,里面講述了勇氣和友情——如果大概率判不離,她會安排他們看《小豬佩奇》,原因是很有家庭氛圍。周大方在猜,現在宋小芙給那孩子看的是什么?
焦葉蓉的丈夫站在父母高大的陰影中,雙臂夾縮,像個落水鵪鶉。唯獨一雙眼睛,幽怨地凝視著焦葉蓉。耳朵尖尖豎起,好像周大方兒子愛看的《哈利·波特》中的家養小精靈。只有他的目光是有些慈悲的,但很快慈悲便被沮喪覆蓋。
焦葉蓉沒有請代理律師,她單槍匹馬坐在被告席,顯得孤苦伶仃,但是周大方看得出她新做了頭發,一頭卷發蓬勃如新發植物。淡妝,口紅,說話時,聲音從容。而原告除了公婆和丈夫外,還有倆代理人。擁擠著,氣勢蠻橫著。這樣的抗衡和對峙,讓周大方幾乎忘記了自己曾被她威脅,再次升起了對焦葉蓉的憐憫——然后,他想到了,十幾年前,她也是這樣楚楚可憐。
雨打芭蕉的南方夜晚,你就這樣打發了青春?然后,你還要繼續?
焦葉蓉像餓極的狼狗咬住了最后一根骨頭,咬得死死的,孩子就是他的!周大方的心松開了,但同時又裂開一道縫隙。他拋出那個問題:重新鑒定。
但焦葉蓉不同意,她認為爺爺跟孫子的鑒定是非法鑒定、無效鑒定,不同意重新鑒定。問為什么?她答不要給孩子造成傷害。周大方脧了一眼坐旁觀席的男孩兒,問難道不做就不會造成傷害了嗎?焦葉蓉不避諱:“孩子就是他們家的!”
已經不是強詞奪理,而是胡攪蠻纏了。周大方要做出裁斷了,在爭執不下的地方,就是法官“自由裁量權”的生長空間了。他慢慢攥緊了手,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已經滿手都是汗了。不僅滿手是汗,就連后脖頸都能感到汗水啪嗒啪嗒落在法官袍里。爾后,他聽到自己清晰地說出:“準許重新鑒定,庭后提交鑒定申請并繳納鑒定費用。”
周大方瞥了焦葉蓉一眼,她的目光帶著一種黏性,是江南植物受潮腐爛的那種黏性,他看見她開了開口,又閉上,仿佛聽到她的唇語:“你會后悔的!”
周大方回到家里,主動打掃衛生,還下廚房碼出一桌子菜,熱涼兼有。趙萍一進屋,嚇著了。圍著周大方轉了一圈,才脫掉外套掛起來,慢慢坐下:“你怎么回來這么早?”
周大方說:“不想加班了,案子永遠判不完。”
趙萍看著一桌子菜,竟然不少她喜歡吃的,這就奇怪了,周大方不是體貼之人。她的眉毛一橫:“你出軌了?”
周大方一愣,一笑:“說什么呢?我干點兒活還得是做了虧心事才行?”
趙萍說:“你快跟我說點兒虧心事吧,我心里煩忙,你反常我不放心。”
周大方說:“我這種不溫不火的底層公務員,拿著死工資,天天加班,能有什么事?”
趙萍就笑了,當初相親她就喜歡他自嘲的幽默感。一個人肯自嘲,不一定說明別的,但一定說明他底色是自信的,是有兩把刷子的。但結婚后,周大方上夜校,又考證,接著就辦上案子,一辦就是十幾年。作為一個法官的妻子,她眼見著童安市的糾紛越來越多了。但她不曉得是因為群眾知法懂法,懂得拿起法律武器了,還是耐受力更低,人際關系更微妙了——或者兩者兼有。周大方加班時長就像拉面館的毛細,越拉越長了。一些信訪戶非常喜歡占用他的私人時間,認為法官就是沒有私生活的,全天待命——夜里時常被電話吵起,原來是當事人或者代理人夜半驚醒,忽想起提交某個證據或者修改某份筆錄。要是不接,他們會一打再打;若拉黑——第二天你就會在紀檢組那兒接到信訪件舉報件。周大方身體亞健康,頭發“地中海”,皮膚蕁麻疹,都快憋出工傷了。又因在家事審判庭干,好比婦產科醫生見多了女體,連帶著,對自己的婚姻也少了興致。
趙萍說:“你有話就講。”
周大方說:“你說童安市怎么離婚率這么高了?”
趙萍說:“我哪里知道,是你們判得太快了?”
周大方說:“這跟判決快慢有毛關系啊!是大家都耐不住了,不愿意修修補補,都想推倒重來。”
趙萍笑了:“你們就是拆遷工啊,把一段婚姻拆了,遷址重建。”
周大方也笑,給她搛了一塊茄子:“還是舊屋子好啊。”
趙萍說:“少來,你今天表現這么好,肯定有事兒。不是有求于我,就是交代罪過。”
周大方放下筷子:“是,我交代罪過。”
趙萍說:“慢著——”她忽然鉆進書房,周大方在書架上疊放著一件法官袍,舊式的,當時國徽還不是繡上的一個巴掌那么大,而是別在上面的金屬件。她拎起來,拍打了灰塵,就披掛上了。周大方眼見著她頗有興致地站在桌子前面,臉色就沉了,好像剛剛那些灰塵都飄來了。趙萍沒察覺,她揮舞著水袖似的,一擺一擺。干脆,為了“威嚴”,拉過了書房的扶手椅,坐下了。扶手椅比飯桌都高,這下就有了壓迫感。周大方坐在飯桌的另一端。趙萍不過癮,把女兒的大號娃娃放在自己原先的位置。這下,審判的三角形就建構成了。
趙萍喝道:“被告人,你還不快從實招來!”
周大方哭笑不得,哭是因為自己可是頭回當“被告人”,笑是因為趙萍果然是法官家屬,有水平的,知道民事案件是“被告”,刑事案件才是“被告人”。他本來還想笑笑,說:“趙萍老婆大人,小的錯了,快恢復原狀吃飯吧!飯菜都涼了。”
但是趙萍丹鳳眼飛圓了:“誰是你老婆大人,叫我大法官!還不快招供!說,你是不是精神上犯了罪,最近有了外心?”
周大方一驚,舔了舔嘴唇,笑嘻嘻地說:“我只有內心,哪里有外心啊?”
趙萍吼:“好大的膽子!竟敢擾亂朝廷——法庭秩序,你快快招來!”
周大方還是第一次感到,原來法庭下面的當事人是面對一座山的壓覆感。他也沒想到自己竟然止不住哆嗦了起來:“我,我沒有。”
趙萍說:“狡辯!”
周大方攥緊了手:“不對,你這個法官不對。”他試圖回憶自己的庭審,用正常的邏輯來規訓現在的近夢非夢,“應該有法庭辯論,還應當有法庭陳述。”
“好!那你就陳述。”趙萍挓挲著手,法袍威武莊嚴,蓋在她小小的被蒼老侵染的軀體上,顯得有些戲謔了。
周正陽說:“我說,我有什么不能說的!十多年前,我跟一個女工好了一夜。當時我值夜班,她來偷東西。我捉住了她,她編造了一個故事,一個家庭困難的故事。我認定她偷東西是事實,不想聽她粉飾。我們爭來搶去,爭來搶去,就這么著滾到了地板上。那個地板真是又冷又硬。空氣是潮濕的,軸承廠的地面水泥很薄,躺在那上面,就好像蓋了一層潮乎乎的空氣——”
“別廢話!切入重點。”
“重點,是的,重點。我興許是喝酒了,我不記得了。昏頭昏腦的,潮氣讓我覺得自己像一個潮蟲。”
“十年——十幾年前?快交代!”
“法官——法官大人。”周大方的頭上冒出汗來。
一個轉身,仿佛回到了那天夜里,只覺得地板很涼,只覺得他跟她在糾纏。她把衣服扒開了,里面白花花的,南方女子,粽葉包著的白米一樣兒的肉,顫顫地晃動。她湊靠上來,挨緊了,雙手攏過他的頭,順著頭就攏到了肩膀。她胳膊畢竟瘦小,所以攏著攏著,兩個人就捆綁了,是臉貼臉,肉貼肉了。周大方熱啊,渾身都熱,忽然意識到自己不知何時也已經露出了身體。黑黑的膀子。這下,是黑白交纏了。
地板的潮氣沿著腿就爬上來,他突然意識到兩個人都是跪著的,這種姿勢是贖罪的意思。可他有什么罪可贖?他飛快地掏出了那東西。掏東西的速度就像掏槍。而在搭建這個比喻的同時,他忽然想到了自己即將要去的地方:童安法院。他聽朋友說,童安法院剛剛執行了一個惡性強奸犯。刑庭集體跟著去的,那時候還是執行槍決。因此槍聲響了之后,能看見鮮血從死者腔孔里冒出來。然后,一股惡臭飄出,倒不是鮮血味,而是便溺失禁的味道。你忽然意識到那是一個人——在他成為兇手和罪犯之前。好像兇神惡煞只是一層皮,在平等的死亡之前褪掉了。
為什么要想到這個呢?他掏出來的東西忽然就萎縮了,軟軟的,捏在手里蔫兒吧唧,還黏糊糊的,發散出一股腥臭味道。他忽然就醒了,推開焦葉榕,火速套上褲子,因為動作太快,以至于有了連滾帶爬的感覺。他從屋里踉蹌地跑出來,跑到大門口,才發現自己赤著上半身。沒關系,不管怎么說,不管是被動還是主動,未遂還是中止,他總算是沒有在結婚前夕,對不起趙萍。
他知道了,他只是把夜里想過實施的行為想成了已經實施。有了逼真的前情,他幾乎以為那就是真實的。他一直以為自己出過軌,不,他并沒有——反正他是這樣說的。說著說著,他站了起來。站著不過癮,他又踩上了板凳,這樣就能跟“法官”齊高了。
趙萍卻下來了。趙萍舔了舔嘴唇,然后慢慢地,一個袖子一個袖子地把法袍脫下來。法袍搭在椅背上,她的目光始終沒有抬起來。周大方說:“你說點兒什么吧,我都自曝丑態了。趙萍你說點兒什么啊!”
趙萍輕輕地說:“到此結束了。”
周大方糾正說:“是我宣布,休庭!”他拿起筷子,敲了一下。趙萍也敲了一下。但是她依舊面無表情。結婚十來年,周大方了解她,并通過她了解了女人。他知道,不說話比說話可怕,面無表情比表情猙獰可怕。她這回是真生氣了。
周大方說:“你在想什么?”
趙萍說:“我在想你到底騙了我。”
周大方說:“我沒騙你。”
趙萍說:“太假了。你這故事是編的,什么關鍵時刻疲軟了,什么想象競合了——”
周大方想,趙萍果然是浸染著他的職業精神了,連想象競合都用到這兒了,盡管用得不對。他拉了拉趙萍的袖子:“你說的是,我粉飾了?”
趙萍說:“幾次?到底幾次?”
周大方說:“一次,就一次。”
趙萍拉開椅子,慢慢坐下來:“是結婚前還是結婚后?”
周大方說:“結婚前,我保證。”
趙萍瞥了他一眼。就這一眼,他抓住了她目光里的游移,說:“不然我沒必要跟你交代。”
趙萍忽然“啊——”大喊一聲。周大方抱緊了她:“好了好了。”
趙萍說:“算了算了。”
周大方說:“什么算了?”
趙萍說:“就看在你對我坦白的份兒上,這件事情在我這兒,算過了追訴時效了。”然后她噗一下笑了,手掌變拳頭,捶了周大方一下。周大方也笑笑,但笑得還是小心翼翼。他蹲下去,把腦袋放在趙萍的腿上。
“挺好的。”半晌,趙萍說。
周大方說:“什么挺好?”
趙萍說:“知道你在之前還有過艷遇,我心里還有點兒激動,覺得你還蠻有魅力的。你說,這是不是挺變態的?”
周釅突發腦梗去世了——走得比他妻子早。作為出了五服的親戚,周大方參加了吊唁。在那兒,他遇到了熟人,哪里是熟人,簡直是自己人:宋小芙。
在浩浩蕩蕩的人群中,宋小芙低著頭,沒有工夫搭理他,她心無旁騖。周大方想著找個機會教育教育她,如何在案件中抽離。一個做不到抽離的法官不是好法官——就像體驗派演員。想要演好,你得設身處地,但緊接著,你就得放下。對每一個人都慈悲,就不是真正的慈悲了。
站在周正陽身邊的宋小芙,確實沒看到周大方。她也沒想到他會來,對婚姻斬釘截鐵的周大方,應該想不到這個信訪戶會忽然停止了他的信訪之路。但其實,周大方早在這之前,就想到了。他是從一個老父親的角度來考慮的,能把兒子安排好——安排跟他親自認可的姑娘相逢,他大概放松了警惕,大概沒有了遺憾——如此就赴死了。
后來,宋小芙去醫院看望周正陽的母親,對方還在睡,即便清醒,也對她印象模糊。宋小芙想走,又想“巧遇”周正陽,所以坐在老人床邊,百無聊賴。那天,夕陽都消失了,周正陽還是沒來——她已經多日沒見過他了,又不好意思去找他。隨著周釅的離去,她好像失去了正當的聯系他的理由。再去,就顯得自作多情。
當時,宋小芙已經對相親產生了巨大抵觸。她在婚戀市場上顆粒無收。插空又見了一個,對方通身都是名牌,斜挎著名包,腰帶扣巨大閃亮,頭上托著涂了摩絲的硬邦邦的頭發。見面的排場很足,開車打個來回,只為去省城吃西餐。他帶她逛街,拜托她掌眼,為他挑衣裳。邀她去酒吧,一杯酒三百八十元,他叫來兩杯。宋小芙都開始心疼起來。他不過是童安市保險公司的一名小職員,這樣的揮霍就顯得鋪張,顯得虛張聲勢。宋小芙問他將來的打算,他答,房價那么貴,還是要今朝有酒今朝醉。
青春如若禾苗,在這一片瀚海的土壤上,瀕臨枯竭。她的青春,因沒人光顧而白白流淌,仿佛是唯心主義看到的那朵花——如果無人觀看,幾乎等于沒有盛開過。
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宋小芙忽然覺得沒法相信情感了。情感是什么?他們審判了太多的情感了,給它們下定義,給它們治療。但多數情況下,他們只能宣布這段婚姻到了晚期了,無藥可醫。甚至從一開始,就埋下了日后的分崩離析。案件量的飆升,連血緣鏈接都顯得那么脆薄,好像放在戶外經受風吹日曬的麻繩,輕輕一碰,就松散了——何況婚姻這種非血緣的鏈接呢?
所以,她就來到了周正陽一定會出現的地方:醫院。當她打了個哈欠,準備離開時,手指被握住了。周母惺忪地睜開眼,眼屎黏糊糊地堆在她的眼角,她目光漫漶著,但是攥著宋小芙的手指,硬硬的,拉得很緊,如一把鐵鉤。
“再來啊,閨女。”她說。
宋小芙說:“哎。”
周母說:“再來啊,閨女,我認識你了。”
宋小芙說:“那我是誰啊?”
周母說:“你是我兒媳婦!”
宋小芙心里一哆嗦,接著說:“阿姨別開玩笑了。”
周母說:“我真知道,別以為我不懂事兒了。我跟你講,我真的知道。”
宋小芙笑笑:“你想喝水嗎?”
周母的胸膛往前挺了挺,整個身體像打挺:“閨女,是在燒什么了嗎?我咋覺得這么熱這么難受呢?我心這塊好像給割了去挖了去。是在燒什么嗎?”
她或許什么都不記得了,但是兩行淚跑下來,一道跟著一道。宋小芙也呆愣了,她忽然想到了周釅——是兩天前的這個時間火化的。她渾身打了個哆嗦,站起來,想抱抱周母,又有些害怕。
幸好,周正陽進來了。他帶了飯來。周母一見他,就啪啪鼓掌,對宋小芙說:“你看這個男孩兒,多好啊!就像我兒子!”
這下,換宋小芙眼眶潮濕了。
媽媽不記得,或許是件好事,回來的路上,周正陽很隨意地就把宋小芙的手放進自己兜里。這樣一來,她就只能挨靠著他了。她的心跳聲音大了起來,忽然覺得安心了,歪著腦袋,脧他的臉:“為什么?”
周正陽低頭看她:“后來我明白了,他們是有感情的。雖然他們離婚了,但并不是說,離婚就是情感的結束。有的時候,離婚是另一種表達而已,要是這發生在之前,我不知道我媽能不能受得住這個打擊——她已經夠遭難了。但是,前提是,他們是有感情的,這對他倆很重要,也許分開了才讓他們明白這回事,我爸才會第一次那么后悔——他后悔得太晚了。不過,他最后還是明白了。知道他們有感情,這對我也很重要。”
去他的離婚率!宋小芙想,不管在什么時候,不管什么地方,結婚率永遠高于離婚率。這是一定的。只要結婚率高過了離婚率,就像出生率高于死亡率。這社會就是有救的。
周一上班的時候,宋小芙收到了一份鑒定結果,她把這證據拿給周大方:“周庭,鑒定結果顯示親權概率大于9999%。”周大方打望一下,這次做鑒定的是老爺子的兒子和孫子。周大方默默念叨“焦葉榕”,來回念叨這個名字有一會兒了。忽然一拍腦袋,又從案卷中取出另一份鑒定結果。那份鑒定結果顯示,爺爺跟孫子沒有親緣——如果,爺爺跟孫子沒有親緣,但兒子跟孫子是絕對親子。那么,這說明什么?
這下熱鬧了。大家想攔,但沒攔住。這位老爺子又攥著他兒子的胳膊,去做了鑒定。結果出來一周后,又來法院立案了——這兒子不是親生的(但兒子跟孫子是父子關系)。老大爺痛哭啊,比當時發現孫子不是一家人還難受,兒子可是養了三十多年,都養熟了。他滿臉老淚,說不讓立案就信訪立案庭的法官們,搞得大家都一陣恍惚。宋小芙給做了釋法說理,說得口干舌燥,但老大爺的傷痛已經無法被輕易撫觸。他當眾換了訴由,重寫訴狀——起訴老太太“不當得利”!
宋小芙把案卷放下,抹了一把汗,跟周大方抱怨:“我剛剛恢復了對婚姻的信心,這又快要被擊垮了,好嗎?”
周大方說:“你還年輕,年輕就得具備戰斗力,這才是你的第一戰呢。”
宋小芙忽然臉漲紅了:“周庭,我得請個假。”
周大方瞥了一眼掛鐘:“到點下班,請什么假啊,去就行。”
宋小芙爽朗地拍拍額頭:“嗨,天天加班,我都快忘了下班時間了。”
周大方又一笑:“怎么,請假去相親嗎?”
宋小芙說:“我感覺我可能不用相親了。”
周大方站起來:“小芙啊,你不能對婚姻沒信心哈,這就跟在醫院里一樣,你看到的也許多是病人,但這是集聚效應罷了,還是‘健康’的婚姻多啊!”
宋小芙莞爾一笑:“我知道,周庭,我是有約會!”
“年輕女孩的約會可問不得。”周庭笑了,好事一樁。等宋小芙蹦跳著出門時,他又對自己笑了笑,仿佛是嘲弄浸淫在案件里這些年疲憊的身心。
周大方戴上眼鏡,目光從鏡片下面探出來,在著手進行調研報告的尾聲。在這份童安市老年婚姻調研報告的結尾,周大方充分動用了自己全套的愛情和婚姻經驗,以及他作為“體驗派”演員,在審理的每一段婚姻中穿進穿出,通過案卷觸摸別人一生故事的全部感受。他在稿紙上寫下:
婚姻就像是一具身體,只不過兩個人共同擁有、共同管理,分享著對這身體的情感和利益。因此,當這副軀體生病,被送到相當于醫院的家事審判庭時,你能做的,很像一個醫生對患者應該做的事情:要么保守治療(勉力維持),要么實施切割(判決離婚)。切割后也總有兩種結果:要么術后不良(雙方均后悔),要么重新發芽(雙方均再婚)。不管怎樣,所有的數據都表明:社會在發展,婚姻是晴雨表,一切發展迅速的東西都會導致分化迅速。女性開始對婚姻有了更多主導,再次證明了女性力量的上升,她們正在奪回話語權。
周大方打下這些字的時候,電話鈴響了。那頭的聲音蒼蒼的,他沒聽出是誰。又“喂”了一遍,才聽到對方說:“駁回起訴了,我感謝你。”
這時候周大方感覺出來了——不是聽出來的,似乎自從他跟趙萍坦白那一晚后,他對雨打芭蕉的敏銳已經鈍了。婚姻的意義也許就在于,一種建構起來,或者說,重新建構起來的信任——兩個人對紛繁復雜世界的同仇敵愾。
現在,雨打芭蕉的聲音已經侵蝕不了他了。他說:“我是按照法律辦事,你沒有做錯,你最該感謝自己。”然后,他掛掉了電話。
掛掉電話的同時,他收到了一條微信,趙萍發來的。就一行字:晚上想吃什么?他忽然感覺自己是北方的盆栽植物,只適應這里的水土,而趙萍就是這方水土。他抓起外套,脧了眼鐘表:六點半。得,今天要早點兒下班,回家——回到他的那方水土中,只有在那兒,他才會汲取到養分;只有在那兒,才是他休養生息后再次開啟奮斗的地方。
走——回家!
責任編輯張璟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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