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小學時,父親告訴我,馮子存是窮人家的孩子,他做過苦工,放過牛羊,后來去中國音樂學院擔任教授。他把笛子從千百年來的伴奏變成了獨奏樂器搬上了舞臺,促使中國的笛子進入了可以獨奏的迅猛發展時代。
去馮子存家鄉尋找吹笛人
長大后,我當兵考上了解放軍藝術學院,在上學期間結交了馮子存的學生曲俊耀。2004 年秋天,他約我去中國音樂學院參加“馮子存誕辰一百周年”活動。在活動過程中,他把馮子存的女兒馮彬介紹給我認識,馮彬見我是她老家人,高興地說:“一看模樣就知道是我們老家的小伙子。你懂笛子,又喜歡寫作,你為我爸爸寫本個人傳記吧!”
這樣的約定一晃過去了八年。2012年,我從部隊轉業到北京市朝陽區文聯工作,我想這時候該動手寫《馮子存傳記》了。一天下班后我去了馮彬家,她指著一個房間說:“這是我爸爸曾經住過的居室……”可當她講到馮子存家族往事的時候,怎么也理不清楚,按照馮氏家譜,馮子存應該是馮“自”存,什么時候改成馮“子”存的?她思考了好久說:“在老家我還有位哥哥,他叫馮順,可他文化水平不高,怕他講不太清楚;我還有位哥哥在四川工作,我打電話問他……”一周后,馮彬對我說:“在四川的哥哥說,已經過去那么多年了,寫什么傳記呀,寫傳記又不能解決吃喝問題,寫那個干什么!”因此,關于馮子存傳記的事就擱淺了。
2020年5月2日,我在回老家的路上想,笛子大師馮子存家鄉是什么樣子?可惜一直沒去過,于是臨時決定驅車前往。過陽原縣東井集鎮后,我進了一個小村莊,村里有位老人告訴我,西堰頭村在西邊……于是我又開車向西走了約十公里,向南一瞧,發現公路南側有一條小路通向一個比較大的村子,我想肯定就是那里了。
進村后我放慢車速仔細觀察,向右轉不遠,我看到西堰頭村黨支部委員會大院,當地人稱“大隊”。我把車停在院子大門口外,走進院子,此時有兩人從黨支部活動室出來,我上前搭訕:“如果沒猜錯,您是村黨支部書記吧!”他說:“是的,您有什么事兒?”我問:“這里現在還有人吹笛子嗎?”他說:“有的,村里有馮子存的侄子馮順,他吹笛子,我讓人帶你去他家。”接著他回頭對身邊的人說:“辛苦你去一下。”那個人對我說:“走吧,我騎電動車,你開車。”他騎車先走了,我趕緊開車跟在他后面追。村子比較大,快到村西頭時,看見帶路人在一戶人家門口向我招手,我把車開過去停好。那人把我帶進一個院子,院里有四間半窯洞結構的住宅建筑,西邊兩間已經破得不成樣子了,再往西看還有兩間沒有屋頂的殘垣斷壁。從屋里出來一位大約六十歲的婦女,帶路的鄉村干部說:“她是馮順的媳婦,有什么事兒你們聊。”
那位婦女聽說是為笛子而來,對身邊的小女孩兒說:“快去地里喊你爺爺。”不到十分鐘,從外面進來一位七十多歲的男人,他雖然頭發花白,但是長得很壯實,我猜他就是馮子存的侄子馮順,果然他直截了當:“我叫馮順,你要問什么?”我說:“我和馮彬認識,但這次不是她委托我來的,是我自己好奇,想來看看。”
馮家的家史脈絡
馮順回憶:“我爺爺叫馮玉,爺爺在舊社會農村屬于文化人,他經常外出幫村民寫房契、地契、保媒。我爺爺有六個兒子,按照大小順序分別為:馮自秀、馮自成、馮自存、馮自厚,我爸爸叫馮自富,還有一個叫馮自滿,一個女兒叫馮自榮。”馮順接著說:“我父親他們兄弟在音樂方面個個是吹拉彈唱高手,那時候在農村會一兩樣樂器根本算不上什么,每人至少會三樣或者是五樣才能在活動中展示才華。我大爺(伯父)和二大爺(二伯父)當時在村里戲曲劇團樂隊是拉大弦(拉板胡,農村戲曲樂隊首席樂器)、吹笙和嗩吶的高手,我三大爺(三伯父)馮自存的強項是笛子。在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去世了,我和母親相依為命,那時候村里孩子們喜歡玩彈弓,一天我和母親要八毛錢,想買個彈弓打鳥,母親含著眼淚說:‘你爸爸不在世了,娘每天下地干活只能掙一個工分兒,咱家別說八毛錢,八分錢也沒有。你爸爸喜歡吹笛子,咱家墻上掛著的笛子是你爸爸留下的,你吹笛子玩多好。’一天,我自己取下墻上掛著的笛子,擦了擦灰塵,從一本破書上撕了半張紙,放在嘴里嚼濕后把笛子的吹孔堵上試試,結果吹響了,還真好聽,以后越來越喜歡吹了。”
馮順說道:“我今年快七十歲了,我擔心自己去世后,這個村子就再也沒有笛子傳承人了,多年來我一直想在這里辦個笛子博物館,把地域特色的笛子藝術傳承下去,可我是農民,主要靠種地養家,經費實在有限。”
從馮順家出來已經是晚上七點多鐘了,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西堰頭村的事兒。馮順對笛子是那樣酷愛,對自己家族往事十分清楚,從他這里一定能了解到有關馮子存的許多故事。
“三大爺教我吹笛子“
1969年,馮順15歲那年,家里來了一位客人。“這位客人幫我貼好笛膜,讓我吹笛子給他聽,因為以前我自己不會貼笛膜,所以一直用紙堵著吹孔吹悶笛,貼上笛膜后我感覺特別省勁兒。”客人聽后對馮順說:“吹得不錯。”馮順記得,那天晚上客人給他上了第一節笛子專業課,還拿出自己隨身帶著的板胡,帶著他合奏……隨后客人告訴馮順:“我是中國音樂學院教音樂的老師,還負責學院的組織工作,最近你伯父要回來了,他可是笛子行家,可他最近心情不好,你一定要和你伯父在一起……第二天這位老師又去生產隊,告訴村干部,說馮老回鄉后可以參加勞動,但不能批斗……”多少年后,馮順才知道那個老師是為馮子存回鄉來打前站的。
馮順與我侃侃而談:“新中國成立前,三大爺馮子存住的老宅在村南的低洼地段,三大爺離開家鄉那年,當地下了場特大暴雨,夜間大洪水把三大爺住過的老宅沖沒了,那年三大爺回來要住我們家西邊的兩間屋子。第二天,我和三大爺第一次見面了,他特別喜歡我,喊我的乳名小禿子兒。他們把女兒馮彬從北京也帶回了老家,那時我經常帶著馮彬小妹妹玩。記得三大娘初來農村不會使用鄉下的鍋灶和風箱。我經常去幫三大爺一家挑水做飯。每到周末,三大爺就給我上笛子課,教我練習單吐音、雙吐音、內吐音、外吐音、滑音、剁音,以及飛指和花舌音……如今我的笛子技法是正宗的馮派吹法。那時三大爺對我要求非常嚴格,我按照他的要求每天一大早起來練習。我三大娘叫良小樓,是著名曲藝表演藝術家,當代著名曲藝表演藝術家李金斗和種玉杰等都曾是她的學生。三大娘嗓音特別好,那時村里開大會經常到深夜,當村民們瞌睡時,我三大娘唱,我三大爺用笛子伴奏,聽到歌聲和樂聲的村民們一下子就不瞌睡了,有時我三大爺還讓我吹笛子為我三大娘伴奏。十八歲那年,我對三大爺說,我想考文工團。三大爺思考了一陣說道:去部隊當兵吧,當兵保家衛國,再說還可以考部隊文藝團體……我按照三大爺的意思,入伍到了河南焦作。我當的是工程兵,笛子幾乎沒有用上。1974年,三大爺離開家鄉又回到中國音樂學院教書了。1978年我當兵七年后,按照部隊規定我復原回到家鄉。那時我很想去北京找三大爺報考中國音樂學院,可由于我在部隊當兵七年,已經錯過了考大學的機會。我三大爺是講原則的人,他肯定不會把我這個超齡的侄子招進中國音樂學院的,我也不想給他添麻煩。”
馮“子”存名字的由來
為什么馮“子”存中間字不和家族兄弟一樣?中間的字可是要決定輩分高低的。
馮順回憶說:“我三大爺和我講過這件事兒。新中國成立前夕,家鄉組織農會活動,家里分得了兩畝地,作為窮人,終于有自己的土地了,可那年地里的草長得比莊稼還高,我父親和弟弟下地拔草,他倆越干越有氣。回到家中看到我大爺、二大爺、三大爺和四大爺正在家里合練新創編的麻雀調……我父親和六叔上前和他們吵嚷起來……我大爺氣憤地說:“愛誰干誰干,反正我就是不干!六小,你去村里看看是否有地主家娶媳婦或者是否有老人去世,只要讓咱們去奏樂,咱們就能吃到飯,這年頭還得靠手上的絕活(樂器)吃飯。”我六叔出去后不一會就返回來說沒有,其實他餓著肚子根本沒有心思轉。
當兄弟們正在為吃飯發愁時,我二大爺獻計:“明天咱村有做皮子生意去包頭的,聽說那里如今富得流油,咱們還不如帶著家伙事(樂器)跟在他們后面,有他們吃的就有咱們的,再說咱們二十年前就去過那里,對那里熟。”我大爺聽后說:“和我想到一起了,老四、老五、老六他們留在家中種地,照顧父母和妹妹,咱們兄弟三人去那里謀生……”
第二天,他們上路了,當他們走到一個小山坡下,對面來了一支國軍隊伍,約200人,那些兵在搶驢子、騾子和駱駝,我大爺和二大爺為了保護我三大爺,讓他躲在土溝里不要動,他倆向南邊山坡使勁跑,想把隊伍引開,可那些兵向他倆只是放槍。當那些兵走到土溝時,發現了在那里躲藏的我三大爺,把他夾在隊伍中一路向北。一天深夜,我三大爺從他們隊伍中逃走了,他本來想去包頭找兩位哥哥,可在迷途中跑到了張家口西北方向的尚義縣大青溝村。一天,我三大爺遇到了個練武賣藝的戲班,其中有位女子,她不僅人長得漂亮,還會歌唱,她的同伙稱呼她“英子”。我三大爺用笛子為她伴奏,他們在完美配合中成了好朋友,她悄悄告訴我三大爺,她們是從魯藝來的……我三大爺見她上過學堂,懂革命道理,就對她說自己想去包頭找哥哥。英子聽后說:“包頭離這里很遠,還是跟著我們去張家口吧!我估計曹火星(著名作曲家,代表作品《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劉熾(著名作曲家,代表作品《我的祖國》)和丁玲(著名作家,代表作《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他們也快到那里了……”
我三大爺聽說張家口有同行會合,朋友多不被欺負,就答應跟著去張家口看看。在路上,英子問我三大爺叫什么名字,我三大爺用樹枝在地上寫“馮自存”時把“自”的框中少寫了一橫,寫成“白”了。英子看后捂嘴笑著說:“誰給你取的名字?這名字不行,馮白存,一輩子白活了。”我三大爺解釋說:“不是,我叫馮自存。”接著又在“白”字下面加了一橫,英子看后說:“沒有這個字,我看明白了,你中間的字是自己的‘自’對嗎?”我三大爺回答:“對的,我讀過私塾,會寫字,我父親還教我練過楷書和行書……這不是最近沒寫字有些手生嘛。”英子說:“那也不行,革命隊伍就你自己存活哪能行?我認為把‘自’改成‘子’,‘子’在古代是老師的意思,說不定你將來還能成為老師或者大師……”
從那后,我三大爺就改名為馮“子”存了。到張家口后,他果然見到了許多同行。在大境門山腳下有一所學校,當學校排練合唱歌曲《保衛黃河》時,合唱隊唱“風在吼”,我三大爺用笛子花舌技巧吹“風”的聲音,合唱隊唱“馬在叫”,我三大爺又用笛子花舌技巧吹“馬叫”的聲音,后面用三吐音馬蹄點的節奏伴奏,整個合唱隊沸騰了……
1987年冬天,我三大爺病重期間,我去北京看望他,我對三大爺說:“我酷愛笛子,將來我打算在咱們老家辦個笛子博物館。”三大爺聽后說:“你的想法很好!”看到三大爺重病在身,我心里很難過,回家后我把三大爺曾經住過的房子整理一遍,照原樣一直保存至今,目前我手上還有我三大爺1969年時送給我的一支笛子。”
以上文字都是筆者記錄馮順的回憶。
2024年清明期間,馮順因病去世。聽到這個消息,筆者很難過。當年馮順與筆者聊有關馮子存故事的情景依舊歷歷在目,他想在家鄉辦笛子博物館的夢想也隨他而去了,不免令人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