攜挽青山同去住

人物檔案：崔惠民，1942年12月出生于河北省深澤縣北白莊村，1963年7月考入北京大學西方語言文學系德語專業，1970年9月在深澤縣羊村中學任教，1972年初在深澤縣文教局教研室工作，1979年1月任深澤中學教務處主任，1985年在河北政法管理干部學院任教，2003年退休。

[我的

北大歲月]

我自幼好學，中學就讀的辛集中學，是當時石家莊地區的重點中學，也是周邊最好的中學。因為喜歡文學，我的高考第一志愿為北京大學中文系。

1963年7月，我被北京大學西語系錄取。當年，辛集中學全校有5個學生考上北京大學，有7個學生考上清華大學，這是一個相當出色的成績。從鄉村到首都，我的命運從此改寫。天地變得更廣闊了，我憧憬著未來的美好生活。

走進德語專業的教室，我才發現命運像是跟我開了個玩笑。全班16個學生，成績都十分出色，我一個鄉下學生，心理落差很大。我中學學的是俄語，因為喜歡西方文學，我崇拜歌德、拜倫、海涅，一心想做個詩人，心里一時拗不過彎兒來，開學后好長時間都沒怎么好好上德語課。結果，我平生第一次考試不及格（德語口語），心里很不好受。我向學校提出轉系請求，但在那個計劃經濟時代，大學生也是“計劃”項目，不可能因我而改變。幾位老師找我談心，我也轉變了想法，漸漸沉下心來，開始發奮學習。我給自己制訂了學習計劃，以100%的注意力上課，聽重點、難點，做好課堂筆記。慢慢地，我的德語成績趕了上來。

當時，北大西語系由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燕京大學、輔仁大學等校的外語系合并而成，系主任是馮至先生，教師有田德望、楊業治等知名學者和翻譯家，還有王力、袁行霈等先生給我們上古代漢語、寫作、中國文學史等基礎課。他們淵博的學識和嚴謹的學風深深感染了我們，也給我樹立了榜樣。

“學外國文學的人要懂得中國文學。”馮至先生在課堂內外多次強調，西語系學生一定要打好扎實的外語基礎，學外國文學也一定要學好中國文學。這一點對我影響很大。

馮先生每天走路上下班，上午9點準時到西語系的辦公室。他一向平易近人，給我們講授文學選讀課，臉上總是掛著笑容，讓人倍感親切、心生敬意。我也常常拿著習作向他求教，馮先生總是不厭其煩地給我建議，幫我修改文字。

在校五年中，前兩年還算在真正學習專業課程，之后三年，則是在激烈“運動”中度過的。但有了各位名師的熏陶和培養，我們不僅獲取了新知，培養了人格，還養成了求知和為學的能力，初步具備了學術能力與創新性思維。我在北大時，出了一本詩集，名叫《山花紅》，收錄的多是我在北京懷柔山區下鄉時寫的作品。結果始料未及的是，這本小書后來成了我“走白專道路”“寫黑詩”的證據。

當時，我遭受“批判”，人生跌到了谷底。1968年畢業后，學校不給我發畢業證，也不給我發工資，把我發配到唐山曹妃甸原柏各莊軍墾農場勞動三年。踩著冰碴水去種水稻，我度過人生最艱難的日子。

2013年5月，北大建校115周年校慶，我再次走進校園，與尚在世的德語老師聚首未名湖畔。久別重逢，分外激動，再次游覽博雅塔、花神廟、石舫、鵲橋……回憶半個世紀的人生艱辛，訴說如今生活的點滴。更令我欣慰的是，學校向我補發了畢業證。

[立志

教書育人]

1970年9月，我的問題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我被分配到深澤縣最偏遠的羊村中學，去教高一語文。當時學校屬于三縣交界，條件簡陋，孩子們都比較“野”。

我認為，教學工作是一項神圣的使命，面對困難，我沒有理由退縮。在教育過程中，我持以嚴明而慈祥的“雙重面孔”，堅持剛柔相濟的處事方式；在教學方法上，我注意活躍課堂，提升學生學習興趣，讓學生愛學、愿學；在教做人上，我讓學生盡量不參與大人的活動，多關心自己的功課。同時，我每天白天跟學生們一起拉磚蓋學校，夜里批改完作業，還用蠟紙刻板，出版油印校刊，真正做到讓學生信服。當年，我所教的班級就考出了全縣最好成績，我一戰成名。

1972年，國家對教育、科技、文化、衛生等領域進行整頓，各項教育教學工作開始調整，我被調到了縣文教局教研室。當時我擔任的一項重要工作就是培訓全縣的英語教師，而我也為全縣培養了第一批英語教師。又因為我寫得一手好字，筆頭功夫硬、手上功夫強，成為縣局的“筆桿子”。

此后，形勢逐步好轉，我也有了更多讀書學習的機會。當同事在爭權奪利的時候，我忙中偷閑，讀書自學，精心閱讀文學、哲學、歷史書籍，繼續著自己的生活和愛好。

北大人的精神品質是始終將個人命運與國家命運相結合，在擔當中淬煉，在盡責中成長。1978年4月，全國教育工作會議召開，肯定了教育工作對振興中華的重要意義，被后人譽為“迎來了教育的春天”。那時候，農村侵占教育資產的事情很多，校舍被用于辦工廠，桌椅被挪作他用，學生沒教室上課。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后，我給《人民日報》寫了一封信，署名路園丁。我在信里呼吁返還校產，支持一線教學，發展農村教育。此信后被轉給《光明日報》發表，并配發了編者按，在全國讀者中引起了很大的反響，尤其在當時教育界產生了震動，全國掀起一股返還校產的熱潮。

后來，《光明日報》還派記者對我進行采訪核實。這讓我敏銳地感受到，國家教育“真正迎來了春天”，我更應該為教育盡一份心、出一份力。早已看不慣縣局里的鉤心斗角的我，抱著“一定要教出幾個優秀學生”的心愿，主動要求回學校搞教學，一心一意把知識傳授給更多的人，培養更多的人才。于是，我來到深澤中學任教務處主任兼文科班班主任，教過語文、歷史、地理、政治、外語等課程，一般每年承擔兩門到三門課程，但我不言苦更不喊累，學生學得好成了我最大的快樂。五年間，我一方面在課堂上保持著莊重，樹立威嚴；另一方面在課間偶爾與學生開玩笑，啟發人生哲理，又拉近與學生的情感距離，深得學生尊重。當時我的教學成績一直在石家莊地區名列前茅。

“你們是我心上的作品。”我曾對學生們說。我常以一種溫和又不失嚴肅的教育方式，去上好每節課，近距離觀察和思考學生，與學生建立起互信關系，為他們提供良好的教學方案和建議。同時，我對學生學習非常關心，不僅教會他們運用理性的思維方式去學習，還幫助他們鍛煉自己各方面的素質和能力。

時光荏苒，在深澤中學的美好時光總是令人回味，很多學生學有所成，后來成了各方面的人才。記得有一個叫張麗君的女生，是我在深澤中學帶的第二屆學生。她聰慧又有幾分調皮，每當我提問的時候，她總是迅速舉手回答，只是學習不夠努力。有一次，她逃課出去看電影，然后翻墻回校，被我逮個正著，我把她帶到辦公室里。

“如果把腿摔斷了，今后可怎么生活呀！”我就用“腳”教訓了她一下，嚴肅地說：“你是一個有潛力的學生，如果不努力就可惜了，只有考上大學，你才會有更好的未來。”

我將她名字的“君”改為“鈞”，希望她以千鈞之力學習。在我的激勵之下，她開始加倍學習。最終她不負所望，不僅考上大學，成為人民教師，還成為優秀的中學校長，更成為一名優秀的作家，出版過很多優秀書籍。多年來，我們雖然相隔兩地，但始終保持聯系。我戲稱“一腳踢出來一個優秀作家”。

[我是

教育界的雜家]

人生道路上，每一條路都有不得不跋涉的理由，每一條路都有不得不選擇的方向。有人稱我為書法家、教育家、詩人等，給我很多頭銜，我實在愧不敢當。其實，我是一個雜家。我中學學俄語，大學考到德語專業讀書，還兼學了英語。我喜歡文學，但真正的創作時間很少。我大半生從事教學工作，退休后還在北京、河北做律師工作，辦過幾個讓人稱道的案子。也許跟我個人秉性、脾氣、性格有關，我身上有著一股文人氣，自視清高，從不甘居人后。

我平生篤愛書法，幼時以唐楷之柳體、歐體啟蒙，打下深厚的童子功。我從未拜師，無幫無派，也不喜張揚。在做好本職工作之余，我把自己的業余生活安排得豐富多彩，自有一方小天地。我認真學習中國書法史，研究古文字學，研習古碑名帖，先習“蘭亭”，再篆隸游歷甲骨文、鐘鼎文、漢簡以及《張遷碑》《石門頌》等，涉獵廣泛，博覽群書。我還向晚輩傳授學書經驗，樂在其中。我出版有書法集《戈壁駝影》等專著，創作的《拾百千萬》《拾大才女系列》《拾大才子系列》《詩茶書畫》《十二生肖》等作品多次參加全國書法大賽并獲獎，多幅作品被編入書法教材，深受國內外書法人士喜愛，并被多家權威媒體報道。

無論如何，只要選擇了就要堅持；只要堅持了，就會“勞有所獲”。從中學到大學，半路出家改教法律，于我而言，跨度有點大。為考取律師執業資格證，我在上好課的同時，一頭扎進校外的果園里，一邊自學，一邊做筆記、畫重點。對我來說，很多法律名詞、條文很生疏，我就靠著死記硬背，一個一個名詞記，一個一個條文學，每天記住一點點。我花了很大的精力，吃了不少苦，但如愿以償地拿到律師執業資格證。后來，我又到中國人民大學法律系進修，開闊了法學領域的知識視野。回校后，我又擔任法學教研室的教學工作，悉心指導學生，并撰寫了一篇篇學術論文，完成了《新編經濟法教程》《新編經濟法概論》《經濟法精要》《企業合同實務指南》等著述，并成為第一批通過考試取得教授職稱的學院教師。

“花香攔路，定是春濃處。攜挽青山同去住，莫使韶華虛度。”這是我寫的《清平樂·花香》中的詞句。年輕的時候，我就喜歡寫詩填詞，這些閑情雅致讓我多了一些詩人的氣質。退休后，我仍堅持寫詩自娛，以詩為樂。我嘗試創作傳統格律詩，講求平仄對仗、押韻和章法。我的自由體深受馮至先生的影響，講究短句子，抒情性，有韻味。如《歸燕》：“一雙小燕/不停地屋內院內飛轉/我想它們在謀劃/找回老一輩的春秋/情話/歡笑/嘆息/燈花和淚花。”

大半輩子從事教育工作，我談不上有什么成功的經驗，但我認為真正做學問，不僅要淡泊名利，還要心無旁騖、專心致志、敬業樂業。因此，我的人生格言是“亦余心之所愛兮，雖九死而無悔，醉心翰墨，快意人生”。

（作者單位：董培升，河北省美術研究所；趙秀娟，河北省教育廳教育科學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