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沒人能預料到,《好東西》在2024年11月這個往年最冷門的檔期中,點燃了沉寂已久的電影市場。不是大IP,沒有大制作,但是“如果能讓你開心,那就是好東西”。上映31天,《好東西》日票房一度高達6 0 0 0萬元,而作為一部投資千萬的小制作,其總票房突破了7億元大關。在輿論場上,《好東西》引發“女性狂歡”,很容易讓人聯想起2023年全球電影票房冠軍《芭比》。
不僅僅是《好東西》,2024年文化產品市場中出現了更多的“Herstory”。由賈玲執導并主演的電影《熱辣滾燙》以34.6億元票房的成績成為2024年票房冠軍。尹麗川的處女作、改編自鄭州50歲自駕阿姨蘇敏的真人故事的影片《出走的決心》豆瓣評分8.8分,2024年年末上映的《小小的我》是楊荔鈉繼“女性三部曲”后針對女性角色在家庭和社會中的矛盾和成長的又一次探討,截至1月14日該片票房達到6.7億元。《玫瑰的故事》《山花爛漫時》《我的阿勒泰》等展現女性力量與堅韌的劇集也先后成為年度爆款。在脫口秀領域,女性脫口秀演員從職場、相親、婚姻、生育、原生家庭等不同維度大膽表達,卡段和金句在社交平臺上被廣泛傳播。在出版業,系列書籍《我的天才女友》、諾貝爾獎獲得者韓江的書籍《素食者》、上野千鶴子的多本女性主義書籍等早已成為爆款。
這些以女性經歷、女性視角為核心,并且由女性主導的作品帶來了新的敘事邏輯,正獲得越來越大的商業成功。但與此同時,它們也面臨著不間斷的爭議。
“綻放。”被問及如何評價2024年電影市場的女性題材作品時,FIRST青年電影展(以下簡稱“FIRST”)聯合創始人、CEO李子為脫口而出。
在李子為的觀察中,女性創作早在2010年就出現了崛起的跡象,從那年開始,FIRST每年都會誕生一些“無法忽視的女性創作力量”。比如2011年獲得最佳紀錄片的姚婷婷,2012年獲得評委會特別獎的馬莉。2015年前后則是中國青年女性電影作品浪潮的興起:2014年滕叢叢的《送我上青云》,2015年王一淳的《黑處有什么》、德格娜的《告別》等。這幾年主競賽單元的評委也出現了戴錦華、杜媛、湯唯、張真等各領域的女性。“女性影像書寫可以劃定疆界,也可以劃開疆界。”李子為對《第一財經》雜志說。
李子為對電影市場中女性創作崛起的時間節點的判斷,幾乎與檸萌影視聯合創始人、CEO陳菲對劇集市場的觀察一致。過去幾年,檸萌影視推出的《三十而已》《二十不惑》直面女性的困境和欲望,《小敏家》詮釋了中年情感自由,《愛情而已》刻畫平視年齡彼此成就的姐弟戀,《半熟男女》剖析了當下女性主體性的情感掙扎,這些聚焦女性群像的劇集都踩中了當時社會的集體情緒,也因此成為當年的爆款。
在陳菲看來,內地劇集市場中對現代都市女性題材、女性敘事表達的探索經歷了3個階段:1.0階段以2013年的《辣媽正傳》為開端,女性在婚戀關系中開始被看到,并以都市女性的姿態成為作品中絕對的主角;2.0階段是2016年由《歡樂頌》開啟的女性群像時代,2020年《三十而已》作為代表作品深入探討了女性的困境和欲望;3.0階段近兩年則進入“女本位”階段。“女性作為一個獨立主體,遵從內心體驗世界,接納自己的不完美,真正認可自己的價值,充分挖掘人生的可能性。”陳菲說。


陳菲認為,女性題材作品的發展與當下女性意識的崛起相關。一部作品能引發大眾層面的廣泛討論,一定是整個社會的集體情緒已經做好了準備。陳菲透露,公司在初創階段就專門設立了一個用戶洞察部門,通過定性定量等社會學研究方法,長期跟蹤關注社會情緒與社會輿情迭變,為劇集創作提供素材補充。檸萌影視靠現實題材起家,從關注家庭教育的“小”系列,到關注女性表達的“年齡”系列,以及醫療等職場系列,其作品從立項到創作都參考了這個部門的調研。
與此同時,檸萌影視在成立伊始還設置了“檸萌江湖會”這一全員學習型會議,在每周二利用半天時間,各部門一起分享影視綜的市場數據、用戶反饋,以及社交平臺上熱議的事件和觀點。其中與女性相關的事件輿情是他們重點關注的部分之一。每年年底,檸萌影視還會將這些分享匯總成白皮書,從這個年度總結中可以清晰地看到當年社會情緒和文化思潮的變化脈絡。
用戶調研不僅在策劃前期幫助團隊作出更準確的判斷,也貫穿整個創作過程。為了讓作品更具有當下性,哪怕進入了拍攝環節,團隊也會隨時跟進社會熱點,不斷調整創作內容。
在拍攝《小敏家》時,調研團隊發現社會上出現了“情感PUA”等相關熱點,但還沒有被提煉到影視劇中探討,而劇中劉小捷的戀愛線正好可以承載這一話題,團隊迅速搜集了網上有關PUA的經典案例給到編劇,這些劇情最終在劇集上線后成為討論焦點之一。“這是內地影視作品中第一次對PUA集中呈現,希望能為女性敲響第一聲警鐘,非常有價值。”陳菲說。
另外,檸萌也有一套品控體系,在項目開發的各個階段負責校準作品中價值觀尤其是女性價值觀的表達。在開機前,總制片人會組織項目的責編、制片人、運營等各個環節的人員召開內部劇本圍讀,此后再加上編劇、導演和主演們,對劇本中涉及到的價值觀的部分展開充分討論,根據當時的社會情緒校準。
在拍攝過程中,制片人如果發現某場戲的女性價值觀表達有“偏差”,可以馬上調整重拍。比如在原本的《三十而已》中,王漫妮這個角色因“海王”男友被當作“第三者”攻擊時,會順從地鞠躬道歉;原本《小敏家》中的婆婆塑造也比較偏向“惡婆婆”的形象。陳菲看到這些素材后,發現這樣的呈現讓人感覺不適,便迅速做出了調整。調整后的王漫妮顯得不卑不亢,婆婆的形象也更立體。
事實上,這種不再將女性臉譜化,打破過去影視劇里讓女主角表現出柔弱、其他女性作為“壞人”來推動劇情發展的敘事,在近些年已經逐漸成為以女性為受眾的影視公司的共識,其背后則是女性消費者的快速轉變,一種獨立自主、始終掌握自身命運的女性意識在逐漸形成。而意識的改變指引消費行為的變化。

這種越來越大眾化的意識形成,離不開圖書出版業的推動。
女性主義題材的圖書在出版行業中興起,最早出現在一些學術及社交平臺的小圈層討論中。在明室創始人陳希穎的印象中,2019年上野千鶴子在東大的講話流傳到中國社交平臺上是一個比較突出的節點,它帶來的影響是讓上野千鶴子這個名字為中國讀者熟知,隨后才有了《厭女》《父權制與資本主義》這些書的熱銷。
“但這兩本書其實還是在學術和小圈層范圍內,真正讓大眾開始關注和理解女性主義是《從零開始的女性主義》出來之后,把這些學術話語體系帶給了大眾,讓大眾也能讀懂、理解女性主義。”陳希穎對《第一財經》雜志說。明室是一個成立于2020年的圖書品牌,“女性主義”是該品牌的標簽之一,其主要出版類型為文學、藝術、社科、新知等領域。
2021年,陳希穎和團隊把《從零開始的女性主義》引進到中國。書的內容使用了閑聊對談形式,主要圍繞母女關系、性、工作、婚戀等日常生活中的議題。上野千鶴子還在書中分享了自己成為女性主義者的經歷、個人問題如何與社會和政治議題相勾連,以及一個普通人如何在日常生活中實踐女性主義。
陳希穎記得,這本書的版權協議在簽訂時還是一個“非常便宜的白菜價格”。但很快,上野千鶴子的版權被迅速瓜分,出版社之間的競爭十分激烈。2022年被業內戲稱為“上野千鶴子年”,總共有7本上野千鶴子的著作出版,其中《始于極限》出版不到一年的累計銷量就接近36萬冊,《從零開始的女性主義》也在一年內發行了15萬冊。
在觀察到女性主義思潮的崛起后,陳希穎開始將這一主題納入出版的核心線。在決定是否要做一本書時,陳希穎有兩條硬標準:第一是不跟別人重復,第二是話題要與自身切實相關。在此基礎上,再通過設計和營銷手段將一本書以更好的效果呈現給大眾。
比如,《語言惡女》的出版,就是從語言學的視角切入女性主義,在歷史源流中對厭女的語言現象抽絲剝繭。陳希穎把《語言惡女》視為自己在2024年呈現效果最為滿意的書。在裝幀設計上,這本書采用拼貼手法,封面是各類跳脫的英文詞匯,“所以當它在社交網絡上曝光的時候,從文案、目錄到整體設計吸引了很多眼球”。

《基層女性》同樣是一本打破原有女性主義受眾圈層的書,作者王慧玲以“玲玲Peter和四只貓”這個ID活躍在社交平臺上。在簡介中,她寫道:出生于農村,沒讀過大學。截至目前,這本書的銷量已超過70萬冊。磨鐵圖書的編輯朱笛認為,這本書之所以成功,是因為它沒有回避問題,而是聚焦了一個在出版行業中被忽視的群體,真誠地回應了現實問題。書也將關注點鎖定在了“基層女性”這個群體,而不是出版行業通常青睞的“知識女性”。
在書籍出版受到熱議后,朱笛最大的感受是,更多的女性被喚醒了,人們越來越關注女性的處境和感受。“從一開始上野千鶴子的流行,到《基層女性》被熱烈討論,大家對自身問題的反思越來越接地氣,也越來越多樣。”朱笛對《第一財經》雜志說,“不過,爭議是進步的開始。”
女性話題的類型也正在從理論、學術變得更多元。朱笛認為,只要跳出女性主義作品曾經的策劃框架—精英女性分享她們對女性處境和獨立的思考—女性作品就可以呈現出多樣化的面貌,比如一本詩集、一部小說、一本畫冊,甚至是一件信物或文創產品等。
2024年,陳希穎出版了脫口秀演員顏怡和顏悅的小說,“過去雖然有許多女性創作者,在女性主義還未被廣泛認知的情況下,有意識地帶有女性主義視角創作的作品并不多。”她說。
在陳希穎看來,本土的女性主義寫作正呈現出新的方式。“比如都市女性題材小說,過去也有人寫,但不會從這種角度寫結構性困境。當這些內容被明顯地寫出來的時候,它的內核是理性的,但又不是一個理論書籍。所以當我讀到這些作品的時候,就會有鮮明的感受,而且我認為以后這樣的作品會越來越多。”

整體來說,相比于過去以女性主義理論為主題的小范圍創作,如今的影視圈和出版業有了更多元的題材和類型,它們普遍以個體故事或回應生活中的具體困惑等方式,引發了更多人的共鳴,受眾也比從前的學術精英群體更加廣泛。
新一代的女導演也會更愿意接受、承認自己的女性身份。“我就是一導演,你別叫我女導演。我沒覺得創作時女性的身份有多么巨大的影響。”這樣的話,山一國際女性電影展創始人楊婧在與一些過往的女性導演打交道時頻繁聽到。“她們不覺得有任何問題。”各行各業都是如此,過去的女性想要在職場生存或成功競爭,似乎必須隱去自身的女性化特征,只跟男人論專業,“女性性別的身份”本身會指向“不夠專業”。但楊婧發現,在新一代女導演中,“大家會意識到,不會因為加了一個女字就顯得我不專業。也許這也是我成為我的一部分。”而這樣的意識在年輕群體中正不斷提 高。
女性題材文化產品得以流行的另一個重要原因還與女性創作者在文化產品領域中的話語權逐漸變大有關。
陳菲將檸萌影視可以持續產出女性題材作品的原因,歸結為公司擁有女性創作的“基因和土壤”。在檸萌影視創立之初,4名聯合創始人中就有2位女性,目前6名公司合伙人中,女性合伙人占到2/3。“檸萌各個品類的作品里面都會有比較強烈的自主的女性意志,這是一件天然的事情。”陳菲說。
2021年,FIRST設立“FIRST FRAME 她的一幀”競賽單元,鼓勵女性主題影像書寫,至今已成功舉辦4屆。在李子為的介紹中,FIRST團隊中女性占比高達80%,性別意識覺醒更早也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情。
2019年年末,FIRST開始籌備“FIRST FRAME 她的一幀”,但因次年的疫情而擱置。女性題材的占比至少要達到35%才具備可拆解性,這個百分比的衡量標準包括導演的性別占比以及故事主人公的性別占比等。想要為女性議題單獨設置賽道,每年必須至少有五六百部作品。李子為原本擔心停擺這一年的作品無法撐住一個競賽單元,但統計完2020年提交的影片的基本數據后,她發現女性導演數量占比約為23.4%,女性創作題材相關的作品占比約為19.7%,完全可以支撐。
而對于專注女性議題的山一國際女性電影展的運營主體,山一學院(以下簡稱“山一”)而言,2021年開始,山一開啟與影展平行的“山一女導演短片扶植計劃”,至今已助力20余部短片的誕生;今年山一將資助對女導演的長片電影。

在電影業這個傳統上一直由男性主宰的場域里,開始出現了更多女性編劇、導演和制片。當行業里的女性從業者遍及各個細分工種,且她們在行業中的位置與決策權都在提升時,這些女性間形成的同盟讓女性創作變得更加順暢。也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導演劉娟組建了一個跟自己志趣相投的團隊,其中重要職位多數由女性出任。
2024年,劉娟執導的電影《怒江》成為平遙國際電影展的開幕影片,這部從喪女的父親的視角展開的犯罪片,在2015年寫作的最初計劃中是圍繞女性展開的。把《怒江》拿到市場后,劉娟發現,在犯罪這個類型中,男性為主視角的故事更受期待。“在當時的電影公司看來,《怒江》的類型質感不夠濃烈,獵奇性不夠,那時的市場更期待我能從男性視角展開故事。”
在商業市場中,大多數投資方常用一部已上映的成功影片評估新劇本,但在2015年,以女性為第一視角的《怒江》找不到可對標的國產成功影片。
劉娟能夠理解投資公司的顧慮,在此之前,大部分類型片的歷史都是由男性書寫的,涉及犯罪性的作品更偏男性主導。“現在回頭看,犯罪類型片的成功案例中大部分都是男性導演主導形成的范本,大家在評估一個劇本時,優先對標的也是男性角色。”隨后,劉娟把劇本調整為男性視角,很快她就感受到接受度和認同度明顯提高。但她的女性視角用了另一種方式來完成,即將成片的敘事最終慢慢從父親引向女孩的視角,“可能(我們)最大的努力就在這上面”。
2020年在哥倫比亞大學的博士研究結束并回國后,劉娟意識到行業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電影行業正處在變革時期,大家都期待更多元化的樣本進來,所以你能看到市場更主動地在渴望不一樣的東西。”劉娟說。

2021年,在和制片人趙靜多次討論后,劉娟決定重啟《怒江》,她要回云南堪景,趙靜提出一同前往。這本不屬于總制片人的工作。“那邊條件挺艱苦的,要沿著怒江一直往北驅車上千公里。”劉娟記得,整個路程趙靜一直坐在車的后排打電話、處理工作。這份默默的陪伴讓趙靜和劉娟更了解對方,也是在相互陪伴的過程中,劉娟確定,趙靜是可以陪伴《怒江》走下去的那個制片人。
之后,美術指導李亞丁、剪輯指導朱琳也加入了進來,兩位都入行多年,經驗豐富。“朱琳在我最初寫作階段就知道《怒江》,當項目啟動時,她第一時間站在了我的身后。”劉娟說。
FIRST最近幾年則嘗試幫助女性創作者在以男性為主導的幕后工作中被尊重、被看見并且平等地獲得職業可持續性的機會與權利,這是李子為認為在顯性變化背后更為重要的課題。“我們在2024年年初看到非常多沒有拍出自己第一部長片的女性,多少都會有自我成長及心理身心靈探索的困境。未來,我們也會針對這些困境采取行動。”李子為說。
在電影大賣、劇集熱度飆升、書籍暢銷的同時,爭議也一直沒有停止,現在還遠不是一個對女性創作者足夠寬容的時代。
《好東西》上映后,除了一路上揚的票房曲線,同時出現的還有巨大的爭議和對立。支持《好東西》的觀眾稱贊導演用幽默消解焦慮,影片溫暖治愈。反對《好東西》的人認為,這是一部取巧的“打拳”電影,過于密集的臺詞輸出讓《好東西》看上去更像一場脫口秀。緊接著,關于《好東西》的討論開始脫離對一部電影本身的關注,上升為性別立場的爭論,引發的話題還包括對“老登”電影、“媽味”的討論。
隨后,導演邵藝輝因點贊了一條同情吳柳芳的微博,被指責吃著女性紅利背刺女性。目前,她的豆瓣主頁被屏蔽,微博也不可關注,她還解散了自己的粉絲群,幾乎處于退網的狀態。
其實在更早一些時候,邵藝輝已經預感到了爭議。《好東西》上映第二周,李子為笑稱,邵藝輝已經開始盼著《好東西》趕緊下映。“她覺得自己曾在社交平臺發的動態、隨筆突然被猛烈地放大了。”李子為說。
在電影之外,邵藝輝和《好東西》的遭遇表明,在“女性主義”標簽下,女性題材創作風險重重,女性創作者的處境也依舊艱難。
事實上,電影市場也呈現出更現實的復雜性。盡管在2024年女性導演的電影票房有顯著提升,并且從燈塔平臺的數據來看,2024年11月的觀影群體中,女性比例占59.2%,這比2016年同期增加了8.7個百分點。但與此同時,根據中國電影發行放映協會的院線影片信息統計可得,2020-2024年五年間,女性執導電影數量占比始終徘徊在9%-15%左右,女性導演的電影上映數量仍然是小比例的。山一創始人楊婧認為,無論從創作主體數量占比還是得到的機會上,女性創作者都“遠遠不夠”。“所以我很反對’女性導演已經享受了紅利,女性導演已經是既得利益者’的觀點。”楊婧告訴《第一財經》雜志,討論一個群體時,既要看到其中的個體,更要看到群體的平均數(大多數)。
“一部《熱辣滾燙》的票房也許抵得上十個、二十個男性導演作品的票房,但如果從創作者數量看,也許有大量我們都沒聽過的(女性導演拍攝的)一日游影片。這些影片對電影行業帶來的票房影響也許不大,但生態影響是什么樣的?我覺得值得討論。”楊婧說。
在過去五年間,因為無法人群聚集而舉辦完整活動,山一影展在經營上并不好過,她們想出了多種生存方式,如幫助女性導演與品牌達成廣告片合作等,以此來支撐電影節的運營與發展。如今,她們面臨新的問題。“當社會上的女性議題突然變熱,大家會覺得山一踩到風口,但因為我們身在其中又位居前沿,不管是主管部門、相關機構還是合作伙伴看待我們,反而會覺得山一的傾向或者立場會更具導向或者標志作用,(無形中會更受限)。”女性議題居高不下的熱度成為一把雙刃劍,好處在于,山一再也不用向合作方論證女導演的競爭力、女性電影的必要性。
《基層女性》也遇到了質疑。在出版之后,朱笛收到的反饋兩極分化嚴重,很多讀者給出五星好評并撰寫了大篇幅的讀后感;但另一部分讀者認為內容太淺顯,只是“常識”而已,不值得書寫和出版。還有一些讀者,僅僅是在網絡上看了只言片語,便私信辱罵和威脅作者,很多內容被“各種類型的表達者們”裁切掉了上下文語境,重新包裝成一個個聳人聽聞的觀點海量傳播,作者和出版者都對此感到無力。
在經歷近一個月的輿論風波后,1月3日,“靴子終于落地”—包含微信公眾號、小紅書賬號在內,作者王慧玲的多個個人社交平臺賬號遭遇“封殺”。
“一個理想的環境是,表達者有表達自己觀點的權利,但接收者也要有基本的媒介素養,最起碼有獨立判斷的能力。盲目的信與不信都是一種迷信,而放棄自我判斷的‘迷之相信’是一種可怕的狀態。”朱笛說,“不管是作為表達者還是接收者,不被剝削和收割的第一步,是擁有獨立思考的能力。”
檸萌也不愿意為自己的劇集貼上“女性主義”的標簽。在劇集上線前的運營中,檸萌甚至還要做一些去標簽化的引導。“女性話題的輿論場比較復雜,首先我們要擺正創作觀,拷問自己的創作初心,一個投機的作品和一個在敏銳捕捉、提煉社會情緒并作出前瞻表達的作品,觀眾能讀懂。”陳菲說。
從用戶消費的角度看,女性向作品是偏垂類的項目,受眾仍然是單一群體,想要實現國民爆款,還需吸引更泛眾的女性用戶和男性用戶觀看并認可。在主創層面,檸萌希望通過男性主創的加入,補充一些男性視角,以此達到平衡。在陳菲看來,《半熟男女》和《三十而已》中有多處高光來自于導演張曉波的妙筆。“從女性立場出發,兼顧男性視角,呈現出兩性之間的平等對話,希望觸達最廣泛的觀眾,實現充分的碰撞、融合。”陳菲說。
在檸萌影視的規劃中,未來的項目會繼續突出女性敘事,但并不是只做女性題材,而是會更廣泛地覆蓋各個類型。“包括近兩年的《獵罪圖鑒》《一念關山》《問心》,我們會持續在各種類型、題材的項目里,通過其中的女性角色展開相關探討。我們在調研中發現,中國女性是全球最有事業野心的女性,未來女性敘事都有很大的創作表達空間,比如,女性的自我認知探索和自我價值實現,女性之間的友誼和互助,對代際、原生家庭、親子關系的討論,甚至是觸碰衰老和死亡等議題。”陳菲說。
2024年《好東西》和《出走的決心》獲得市場的認可也給了陳菲信心,它們以40+、50+的女性為主角,因為創作者的真誠探討、融入當下女性真實生命體驗,取得了市場和口碑的成功。2025年檸萌影視的《三十而已2》即將開機,陳菲覺得,屬于《四十正好》的好時代差不多快要到了。
關于女性主義題材的困境,陳希穎并不認為這是女性題材的問題。“不論是市場份額的下降還是書號的縮減,不單單是女性主義題材在面對這些問題,我們要做的只是想著怎么去一步一步解決它。”陳希穎說。
爭議并不意味著看好該領域的出版者會放棄推出女性主義書籍,他們希望能發掘更多可能性。比如,女性的老齡化議題正契合當下的社會趨勢。而女性健康類書籍,尤其是性別醫學方面的內容,也是一個有潛力的方向,明室就在2023年出版了《性別攸關》這本書。“性別醫學會告訴你吃藥的時候女性要比男性的藥量減半,我們還缺乏這類書來講解這些重要話題。不一定非得出版女性主義理論,還有更多面向這個題材的方法,可以挖掘更多的原創作品。”陳希穎說。在她看來,找到一些更新穎的切入點,通過這些主題進入女性主義出版領域,可能是一種更為可行的方式。

對于未來的創作環境,李子為依然樂觀。“只要控制好投入產出比,就不會是一筆失敗的投資。享受紅利的同時,也只能接受它帶來的沖擊,以相對平衡的心態來看市場當中的所有利與弊。”李子為說。
2025年,劉娟的《怒江》也即將公映。劉娟刪除了大部分過度女性化的內容和表達。她告訴自己,“兩位女演員的角色都有讓人耳目一新之處,或許也將成為她們職業生涯中的一次突破,也是我在類型之外的努力吧,每一個小火花都是成長和堅持。”
而楊婧則從2025年北京將主辦“全球婦女峰會”的背景下相對樂觀地預測,女性議題電影的小爆發點或許就在2026年。這種信心一方面來自社會環境大事件的影響,又根植于“山一女導演短片扶植計劃”歷時四年的觀察。在這期間,山一看到了青年女性創作者整體就“性別議題”思考力的提高與導演更國際化的水平和專業能力。她對這個不斷成長起來的女性創作群體與觀眾抱有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