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賞心悅目,亦極其壯美,我情不自禁地欲闖入秋之懷抱。于是,我披上一件長外套,匿藏心中波瀾,悄無聲息地漫步。我一直覺得,農家密集區才是秋色最濃、最真、最純之地,故而特意選了靠近鐵道和山坡地的村子。
這是一處承載著歷史遺跡的村子,城墻、屋舍儼然成了時代的縮影,顯然具有北方古城的特點。我順著城墻根走,看著落葉,想起豆蔻年華時的青春往事,那時,一片泡桐葉也金貴得很。清早,我帶著母親親傳的智慧,趕到這里搶先撿拾葉子。這時的葉子潮潮的、柔柔的,自然也就沒了中午我們調皮地踩在上面發出的脆響。“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我們,哪肯管家里喂養的豬冬糧有啥,因為只顧將自己的快樂放在首位。
一起玩耍的同齡人當中總有膽大的男孩,見農戶家的柿子樹伸過殘敗的城墻,便用竹竿敲落。這種用來果腹的柿子在今日看來,含有“事事如意”的美好祝愿。那時,男孩覺得“偷”是一種理所當然,一種心安理得,還給自己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為了給轆轆饑腸一個具有時效性的慰藉。現在想來,他哪兒來的底氣和自信呢?“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被主人逮住,一頓臭罵,還要提著衣領拽到父母跟前討個說法。其他孩子怕不怕我不知道,反正,我挺害怕的。幼時,因父母要下地干活兒,他們便將五歲的我獨自留在家里睡覺,或許,他們想著按照我睡覺的時長,掐準時間回來,也不會耽擱我吃飯。誰料,那日我提前醒來,本能地四下環顧,不見父母面,于是拿出撒手锏—哭,欲求回應。然而,無果。我不死心,便溜下炕,坐在堂屋門檻上使勁哭,仿若頓時成了沒人管的孩子。無獨有偶,同一生產隊的張伯、張嬸扛著鋤頭回來路過我家院子,見我哭得稀里嘩啦,牽著我的小手,帶我去他們家吃了一碗玉米糝。后來,父母為表謝意,還給人家一碗裝得高高的大米。正值青春的我,自然不會“好了瘡疤忘了疼”,那件事情也就銘記于心。當時,一家六口人,就靠父母兩人掙錢,我幫不上大忙,不添亂就等于替他們分憂。所以,我的背心不由得沁出些許熱汗來……慌忙給對方認錯。人家見我態度誠懇,一邊警告我,一邊轉身走了。我算逃過一劫。
時光在河邊轉了又轉,落在城墻殘垣斷壁上又折了回去,反反復復,從不知疲憊。我也追著太陽的影子幾十載,欣喜的是,城墻里的那戶人家的柿子樹老在了光陰里,卻依舊將黃澄澄的金色綴滿枝頭,像是比往昔繁茂許多。伸過墻的枝干貌似也隨著主干而變得粗壯,像是有些想念我們當年仰望它尊容的往事。我看著它,思緒自然而然地就回到了那些青春歲月—從春日盼到暮秋,從郁郁蔥蔥的綠盼到一樹金黃,從觀看盼到采摘。碧綠的柿葉泛著油光,閃耀著我們那些不可復制的細碎時光,雖說平凡,卻也閃爍光芒。它記載著最真摯、最樸實的時光,濃縮著、凝聚著我們的歡喜,給予我一種眷戀,一種回味。
城墻根的土在四季風的作用下積攢多了,尺余厚,我立于其上,自然增高不少。我伸手去摘時,忽又想起挨罵的曾經,索性將剛伸出去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而縮回。可那種想念,那種對秋色的喜愛來來回回在我的大腦里斗爭、較勁,似乎永遠也分不出個輸贏。我的心跳出奇得快。
我轉身退至鐵路旁,欣賞一樹秋色,它在城墻跟前顯得格外耀眼,一種沉甸甸的存在感讓我感到連忙三季也該有點兒收獲了。可那誘人的金黃,仿若如金的故事,凝聚成種種歡喜,在時光深處緩緩流淌……我又走到城墻根,抬頭仰望。我賞著賞著,信口胡謅起來。清寂的秋日,清寂的村子,我的聲音穿過村莊上空,隱約有回音。忽然,一個似曾熟悉的聲音緊隨而來,“姑娘,我看你喜歡這柿子。”原來,我在看風景,看風景的她也在看我。我一抬頭,四目相對,我有些窘迫,不知該如何應對。
“這些年,日子好過了,家里人卻少了。我家的柿子結得繁,落了,長了;長了,落了。你能欣賞它,也是一種幸福。”話落,她摘下幾個柿子,用兩只手捧在一起,隔著城墻斷壁遞給我。柿子的光澤里映照著一張熟悉的臉龐,笑得比柿子還甜。我也會心地笑了起來,她笑,我也笑,笑聲飛過柿子樹的縫隙,和著火車的鳴笛聲一齊飛出村外,飛向遠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