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瑜是三國歷史上東吳集團的一個重要人物,也是《三國志通俗演義》里小說家著墨塑造的一個人物形象。與小說描寫里心胸狹窄、嫉賢妒能等負面形象不同的是,歷代詩詞里的周瑜有正面與光輝之處。他出現在創作者筆端之時,總是被傾心和贊賞的對象。本文分析這些詩詞,以期深入理解這位歷史人物的形象和其所蘊含的文化內涵。
一、歷代詠周瑜詩詞的內涵
(一)唐代至清代詠嘆周瑜詩詞總覽
歷朝歷代詠嘆周瑜的詩詞不下數百首,在“詩言志”的文學傳統下,在不同的文化環境、歷史情懷和人生境遇下,面對歷史人物周瑜,創作者或借古抒懷,或有感而發,其詩詞創作數量之多、流傳之廣,成為研究周瑜文化的重要載體。本文選擇唐代至清代百余首有代表性的詩詞,略見下表:
根據整理發現,從唐代到清代這段歷史進程里詠嘆周瑜的詩詞,宋代數量尤多,唐代次之,其余朝代基本平均。宋代數量最多之原因,其一是周瑜“平虜伯”之封號,周瑜從唐德宗之后,是配享武廟的。武廟是唐朝開元十九年(731)唐玄宗為表彰并祭祀歷代名將所設置的廟宇,主祭呂尚,以漢朝留侯張良為配享,并以歷代名將十人從之。“平虜伯”之封號,在南宋這個內外交困的朝代,具有民族主義的象征意義,尤其是南宋“豪放詞”和“愛國詞”特別喜歡用東吳君主將領的典故,以類比當時南宋所面臨的北伐問題。其二是文人治國的影響,宋代文人在詩詞中刻畫周瑜時,更注重周瑜羽扇綸巾的儒將形象,以及周瑜和小喬的郎情妾意。這與宋代武將地位下降,宋詞中的戀情描寫都有一定關系。
唐代詠周瑜的詩詞數量僅次于宋代,盛唐士人從贊譽英雄的角度熱切贊頌周瑜建樹的卓越功績,而晚唐士人又以命運無常的角度感慨赤壁之戰成功的巧合性。其詩詞中既蘊含了唐代士人渴望建功立業的壯志和積極進取的熱情,也包含了唐代后期憂國憂民的反思精神,兩者共同折射出唐代士人特有的思想心態與文化心理。
相比起唐詩宋詞,元曲及明清詩文中直接吟詠周瑜的作品并不多見,大多承載了人間如夢、萬事皆空的慨嘆。整體而言,將宋元吟詠周瑜的詩詞與唐代詩歌相比較,雖然英雄名將事跡仍在,但是令人壯志激懷的情緒卻在逐漸消隱。
(二)歷代詩詞中的周瑜形象
歷史上的周瑜英俊瀟灑,《三國志》中記載他“壯有姿貌”,且“少精意于音樂,雖三爵之后,其有闕誤,瑜必知之,知之必顧,故時人謠曰:‘曲有誤,周郎顧。’”從這里可以看出周瑜儀容甚佳,且精通音律。
李端的小詩《聽箏》寫道:“鳴箏金粟柱,素手玉房前。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描寫一位女子為引起知音者的注意而故意撥錯琴弦,化用“曲有誤,周郎顧”的典故,在讀者面前展現了周瑜通于音律的一面,很有生活情趣。周瑜的顧曲,實際上是一種妙賞。馮友蘭先生在《論風流》一文中所說:“真風流底人,必須有妙賞,所謂妙賞就是對于美的深切底感覺。《世說新語》中底名士,有些行為,初看似乎是很奇怪,但從妙賞的觀點,這些行為,亦是可以了解底。”由此可見,妙賞是對人生的一種審美態度,而在周瑜身上,妙賞則體現為對音樂的感知。
歷史上的周瑜心胸開闊,折節下士,以禮服人。虞溥《江表傳》中說道:“普頗以年長,數陵侮瑜。瑜折節容下,終不與校。普后自敬服而親重之,乃告人曰:‘與周公瑾交,若飲醇醪,不覺自醉。’”明代詩人王佐在路過周瑜墓的時候曾作詩追念:“吳人醉在醇醪里,漢賊魂沉燥荻中。今日巴丘一抔土,尚應千載賞英風。”直抒胸臆寫出周瑜是江東數一數二的英雄人物,計謀過人,善與人交,與之交往如飲甘泉,如品甜酒,哪怕時間荏苒,英雄之風至今仍應共賞,對周瑜的崇拜之情躍然紙上。
赤壁之戰前夕,曹操認為周瑜“年少而有美才”,希望能勸說他投降,于是派周瑜昔年同窗好友蔣干去做說客,可周瑜卻不為所動,告知以大義,“丈夫處世,遇知己之主,外托君臣之義,內結骨肉之恩,言行計從,禍福共之”(陳壽《三國志》),表白自己遇知己明主而盡忠不貳的態度,所以“干還,稱瑜雅量高致,非言辭所間”。周瑜在處理蔣干的關系的時候,不僅表明周瑜不忘孫氏兄弟的知遇之恩,忠貞不貳,而且體現了雅量高致,真誠、寬厚、大度。
李白在《赤壁歌送別》里,寫到了赤壁之戰的事跡:“二龍爭戰決雌雄,赤壁樓船掃地空。烈火張天照云海,周瑜于此破曹公。”表明東吳雖處于劣勢,但能化不利為有利,以火攻取勝。但戰爭的勝利歸根結底取決于兩軍統帥在戰略戰術上的水平,突出善于決戰決勝的周瑜從容不迫擊破曹軍的儒將風度。這首詩也借助周瑜破曹來表達了詩人自己的政治抱負,濟世救民的豪情壯志。
蘇軾在《念奴嬌·赤壁懷古》中,以雄渾的筆調濃墨重彩地描繪周瑜在赤壁之戰中指揮若定、雄姿英發的儒將形象:“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這首詞通篇大筆揮灑,卻也襯以諧婉之句,英俊將軍與妙齡美人相映生輝,更以美人襯托英雄,可見周瑜的風姿瀟灑、年輕有為。蘇軾在對赤壁古戰場的憑吊中,對周瑜的才略、氣度和功業,描繪得雄渾蒼涼,大氣磅礴。而范成大的《吊周瑜詩》寫道:“年少曾將社稷扶,三分獨數一周瑜。世間豪杰英雄士,江左風流美丈夫。功跡巍巍齊北斗,聲名烈烈震東吳。青春年紀歸黃壤,提起教人轉嘆吁。”字里行間都洋溢著范成大對周瑜極高的贊賞之情,以及對他的一生功業進行詠嘆,還特別唏噓他的英年早逝。孫策死后,周瑜又輔佐其弟孫權鞏固疆土,并經赤壁一戰,威震天下。孫權對此更是多次感嘆:“公瑾雄烈,膽略兼人,遂破孟德,開拓荊州,邈焉難繼。”(陳壽《三國志》)表達了對周瑜早逝的惋惜。
元代詩人郭鈺在《題周瑜廟》中以一個歷史過客的身份回首往事,站在史實的角度,指出周瑜在赤壁之戰中的功勛,甚至超過了諸葛亮,更值得我們懷念和敬佩。清代以來關于周瑜的詩詞大都是憑吊古跡、觸景抒懷之作,如清末詩人傅為霖《春興八首》其二中寫道:“悵望東風一灑淚,綸巾羽扇吊周瑜。”詩人面對東風灑淚,是因為東風賜予了周瑜戰勝曹操的天時,而“羽扇綸巾”這個詞又讓人想到周瑜面對曹操大軍壓境時的泰然自若、氣定神閑。“羽扇綸巾”本是用來形容諸葛亮的,明代文學家王圻《三才圖會》里記載“諸葛巾,此名綸巾,諸葛武侯嘗服綸巾,執羽扇,指揮軍事,正此巾也。因其人而名之”,但是在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和此處中用它來形容周瑜,是為了更加突出周瑜作為一介武將卻有文人般的風流儒雅的氣質。
從以上列舉的這些具有代表性的詩詞記載中,可見周瑜姿容出眾,精通音律,以禮待人,忠心事主,力戰赤壁,功成名就,因而詠周瑜詩詞也是贊美他這些方面的性格特征。
二、歷代詠嘆周瑜詩詞反映的文人心態
“詩言志”是中國古代文人的理性涵養和情感表達,以上歷代詠周瑜的詩詞亦可反映出創作者傳統的文化心態。
(一)和諧的君臣關系
明君賢臣是歷代士人的理想君臣關系,而周瑜和孫策之間的君臣關系讓后人稱贊和羨慕。陳壽《三國志》記載:“會策將東渡,到歷陽,馳書報瑜,瑜將兵迎策。策大喜曰:‘吾得卿,諧也。’”孫策見到周瑜后大喜,并將其看作自己成大事的關鍵人才。《江表傳》更是濃墨重彩地描寫了孫策和周瑜之間的友誼,總角之交,情深義厚,雖有君臣之名,更有兄弟之實,且兩人分別娶大喬、小喬,成為一段佳話。孫策在江東南征北戰、建立基業,和周瑜的輔佐是分不開的。可惜孫策英年早逝,壯志未酬,在臨終前他將大業托付給年幼的孫權,并說“倘內事不決,可問張昭;外事不決,可問周瑜”(羅貫中《三國演義》)。可見從孫策一代開始,周瑜作為人臣就得到了極大的信任和倚重。赤壁之戰時,周瑜作為“前部大督”,在朝中和軍中享有的地位和待遇都是非常高的,大戰前夕,是周瑜堅定了孫權與曹操一戰的決心。建安十五年(210),年僅三十六歲的周瑜壯志未酬,英年早逝。孫權稱帝后坦言:“孤非周公瑾,不帝矣。”(陳壽《三國志》)可見周瑜對江東立國的不世功勛,也能看出他與孫權之間良好和諧的君臣關系。
(二)高雅的將才形象
《三國志》中的周瑜是年輕有為的武將,它記載了周瑜與孫策相遇后協同作戰的事跡。他們先攻克橫江、當利,接著揮師渡江,進攻秣陵,打敗笮融、薛禮,轉而攻占湖孰、江乘,進入曲阿,逼走劉繇。周瑜后又出守牛渚,后來又兼任春谷長。不久,孫策欲取荊州,拜周瑜為中護軍,兼任江夏太守,隨軍征討。接著進攻尋陽,敗劉勛,然后討江夏,又回兵平定豫章、廬陵,周瑜留下鎮守巴丘。孫策遇刺身亡后,周瑜前來奔喪,留在吳郡孫權身邊任中護軍,與長史張昭共同掌管軍政大事。最為出彩的便是赤壁之戰,關于赤壁之戰的記錄在《三國志》中雖然只有寥寥幾筆,但可以看出周瑜作為一介武將應有的素養,善于調度,計謀非凡。但在《三國演義》里,周瑜被寫成了一個心胸狹隘、目光短淺、急躁易怒且嫉賢妒能的小人,小說里的周瑜一直都是非常缺憾的配角,民間口耳相傳,以致他在流傳的過程中也是不斷地被抹黑,和正史《三國志》里的那個雅量高致、恢宏大度的周瑜相差甚遠。
(三)周瑜形象認識偏差的原因
民間貶低周瑜的態度一以貫之,但是為什么從唐代到清代的吟詠周瑜的詩詞中卻大多是溢美之詞呢?這和大眾的審美與接受有很大的關系。正史及正統文學中,周瑜一直處在被褒揚的地位,而民間文學以及小說中的周瑜則變為了貶損的對象。這一方面體現了文學中對歷史人物虛構、編改的合理性,另一方面也體現了長期以來民眾的思想傾向性。正史中周瑜形象的雅文化特征,客觀上引發了民間文化對其的隔膜,在古代的社會中,對于正史文化接受者只有一小部分的知識分子,民間文化中對于歷史的接受大多是從“街談巷語”、小說、戲曲以及民間流傳而來的。因此周瑜的正史形象在文學接受的角度可分為兩個方面,一是文人對正史中周瑜形象的延續,二是民間文化對周瑜形象的“誤解”與編改。
雖然周瑜的形象或多或少被貶低,可創作者用詩詞抒發感慨時還是接受了他正史中的光輝形象,接受了他英雄氣概的一面,甚至將自己代入到詩詞中,以現實的眼光觀照歷史的情景。歷史上周瑜的一生雖然短暫,可他在這短暫的一生中卻實現了許多人一輩子都不曾實現的夢想,少年成名,佳人在側,赤壁一戰建功立業,留名青史。“立功”的心態古已有之,對于封建士子來說,入仕為官才是人生的大事,寫詩則用來言志、緣情,當仕途不順之時,就會回歸到歷史的懷抱尋求心理上的安慰和精神上的解脫,吟詠古人、感嘆他們的成功和自己的失落心態。所以能理解蘇軾被貶黃州,念及自己仕途受挫,游覽古跡之時寫下的《念奴嬌·赤壁懷古》,想到英氣勃發的周瑜戰勝曹操、人生輝煌之際,而自己華發蒼顏一事無成,懷古傷今,不勝感慨。
從前文表格中可以看出,歷代詠周瑜的詩詞中浮現的是瀟灑的武將形象,是創作者對周瑜的才智及所取得功業表示崇敬與激賞,更是憑吊歷史、撫今追昔之際,將自身的現實生活際遇和社會政治思索投射其中。讀者接受周瑜這樣一個儒雅的將才形象,寫詩詞來吟詠周瑜在赤壁之戰中的功績,在感嘆惋惜周瑜燦爛而短暫的一生時,表達了對周瑜的追慕,寄托了自己想要得到明君賞識的渴望和建功立業的壯志。雖然周瑜的生命短暫,三十六載光陰倏忽而逝,可他在歷史的長河上留下了屬于自己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