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當(1297—1361),字伯尚,崇仁人,元朝大儒吳澄之孫,“草廬學派”重要傳人之一。吳當雖仕途較為平順,但也經歷了誣陷被貶,遂隱居不出。所著書,有《周禮纂言》及《學言稿》。吳當生涯多數時光浸淫于官場的浮沉變幻之中,紛繁復雜的世俗景象激發了其內心深處對隱逸生活的向往與追求。在吳當現存的500余首詩歌中,有近100首隱逸詩作,這些詩歌從不同方面表現了其隱逸心境。
我國自古就有文人隱逸的傳統。元代的許多文人在經歷官場、生活的種種不幸后,便有了隱居避世之愿望。不論“心隱”還是“身隱”,隱逸都是元代在朝、在野文人的趨向性選擇,由此便出現了不少表達隱逸情懷之詩。關于元代文人的隱逸詩歌,學界已有研究,但就吳當的隱逸詩而言,學界尚未有人關注。本文試通過對其詩歌主題與風格的解讀,來尋其隱逸之思,繼而探究其隱逸之因。
一、隱逸文化的發展及吳當隱逸詩歌的界定
隱逸,是古代文人在仕與隱之間選擇的一種生活方式。隱士群體在中國古代社會中大量存在,受到了史書編撰者的高度關注,僅《二十四史》中,便有十七部都專門寫有《隱逸傳》。而作為隱逸文化重要表現的隱逸詩,正是一個詩人的精神世界在詩歌領域中的重要體現。研究隱逸詩歌,必須先厘清隱逸文化之發展,以便對隱逸詩歌進行準確的界定。
隱逸文化歷史悠久。早在先秦時期中國就有了隱逸思想的萌芽。春秋戰國時,士階層的崛起造成了隱逸風氣的出現,隱逸成為有道之士維護社會的公平與正義的無言呼聲。到了漢代,《后漢書》開始設有《逸民列傳》,此后,中國歷代正史都有了專門為隱士所作的傳。魏晉南北朝時期,隱居不仕成了大多數文人志士的人生選擇。唐代,隱逸文化發生蛻變,出現了多種隱逸方式,以“終南捷徑”最為著名。魏晉一直到晚唐五代,是林泉之隱興盛的時期,隱士與山水達到了一種和諧的境界。到了宋代,隱逸思想延續了孔子的觀念,以道作為隱逸的原生動力。元代,文人崇尚隱居,隱逸之風更是盛行。《元史·隱逸傳》言:“元之隱士亦多矣!”他們不僅重視身體上的清閑,更崇尚遠離喧囂的心閑。后代亦是如此。
隱逸詩作為隱逸文化的重要表現之一,在隱逸文化的發展流變中也隨之不斷發展演變。但是,隱逸詩與隱逸文化并不是單純的對等關系,詩人的身份并不是單純判斷隱逸詩歌的標準。鐘嶸認為詩風平和恬淡才是判斷隱逸詩歌的主要標準。現也有學者對此進行論述,但在不同作者的筆下,隱逸詩有不同的指向。本文所說的隱逸詩并不單單是指詩人隱居后所作的詩歌,而是指所有包含詩人隱逸思想的作品。這些詩歌以日常生活為主,或言其生活情形,或述其交游經歷,又或稱頌古今賢者,以通俗質樸的語言、真摯深刻的情感表達了詩人內心飽含的豪情壯志以及壯志未酬的無奈與憤懣之情。
二、吳當隱逸詩的主題分類
以吳當隱逸詩所反映的主題而言,其隱逸思想可以大致從以下三類詩作中得以映射:寫景紀事詩、贈別酬唱詩及詠物抒懷詩。
(一)寫景紀事之作中的隱逸之思
寫景紀事之作是文人借其所見之景或所經之事來表達內心情感的一種藝術方式。這種方式雖所用筆墨不多,但勝在情感豐沛。吳當一生大部分時間都于官場漂浮,南來北往,飽覽了祖國大好河山。其寫景紀事之作描寫細致入微,傳達出的隱逸之情真切自然,如《山居圖》:
茅屋在林陰,桃花夾徑深。
遠山渾似黛,游客總能吟。
杳杳穿云杖,蕭蕭坐石琴。
展圖懷舊隱,便欲解朝簪。
茅屋坐落在林木陰影之下,桃花在幽深的小徑邊夾道而生。詩人穿梭于云霧繚繞的山間,在石上彈琴高歌,十分悠閑自在,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強烈的歸隱之情。他以“朝簪”代指束縛頗多的朝廷官位,以“解”字點明了自己欲解朝堂之累的念頭,他想回到山林之中,享受那份寧靜與自由。詩人于寫景之間抒發內心深處對官場生活的厭倦與疲憊,對隱居生活的期待與贊美之情,無華麗辭藻,無曲折結構,只言平常事,卻無不言其隱逸情懷。
(二)贈別酬唱之作中的隱逸之思
元代隱士的隱居生活并不是閉門不出式的,而是召集志同道合之友,唱和游玩,飲酒賦詩。吳當在隱于廬陵吉水之前也傾心于這樣的生活,因此贈別酬唱之作占其詩歌的很大部分,而這些詩作也恰恰是其隱逸之思的體現,如《清明日同學士李惟中趙子期及國學官攜酒東岳宮后園看杏花》其一:
柳色滿河堤,春沙不作泥。
家家踏青去,處處聽鶯啼。
翠幄凌風迥,香車簇道齊。
揚雄甘寂寞,載酒問幽棲。
與友人出行,本就是人生一大樂事,吳當借和諧的春日景象抒發自在暢意的體驗感受。但吳當不單是為了紀事抒情,而是在盎然之景中抒發自己的隱逸之思。身邊都是達官顯貴之人,而吳當卻能以“揚雄”自比,以“甘于寂寞”“幽棲”來暗指自己的隱逸之情。除此之外,與方外人士交游也是他所傾心之事。在全真教的影響下,吳當希冀隱逸的心態日漸凸顯,這在他與眾道士交往的詩歌中表現尤為明顯。這些詩歌中既有對隱逸生活的向往,也有對現實生活的疏離。現實與夢想的碰撞,營造出了一種遠離世俗紛擾的美好意境。
(三)詠物抒懷之作中的隱逸之思
在古典文學中,詠物抒懷的傳統源遠流長。《文心雕龍》有言:“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道明季節變換、陰陽消長對古人情感的深刻影響,自然萬物往往于無形中觸動詩人心弦,成為其詩歌創作的靈感源泉。基于此,詠物抒懷成為詩人表達內心情感、寄托人生哲思的重要途徑。而在吳當詩作中,不乏以自然景物為媒介,抒發其內心隱逸情思之作,如《福泉亭》:
筑室廬江上,山泉亦有名。
深源流福澤,長日作春聲。
潤借桑麻秀,寒分井谷清。
塵纓如可濯,來看白云生。
詩歌先以“亦有名”對山泉進行整體評價,后對山泉周邊的環境進行描寫,尾聯直接對福泉亭進行情感上的升華,把其總結為洗滌心靈、遠離喧囂的理想之地,借詠物抒發其內心對隱逸生活的喜愛之情。此外,其抒懷之作中也有隱逸之思的書寫,如《叢桂軒九日書懷》一詩,詩歌既展現了自己順應天命、隨遇而安的人生態度,又借伯夷、叔齊這兩位隱士淡泊明志、恬淡寡欲的品質來表明自己的超然心境,抒發自己樂此不疲的隱逸之思。
三、吳當隱逸詩的藝術特色
吳當詩歌具有鮮明的特色,四庫館臣稱其詩“風格遒健,忠義之氣凜凜如生,亦元季之翹楚”(《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六八)。而單從隱逸詩來看,其詩在承繼陶淵明隱逸傳統的基礎之上,還表現出了強烈的說理性特征。
(一)詩學古人,承繼隱逸傳統
元代文人每當精神困頓之際,大都選擇追隨陶淵明的腳步去尋找精神出路,由此出現了大量的和陶詩。而追求陶淵明的隱逸之樂也是吳當隱逸詩的出發點之一。吳當詩歌承繼隱逸傳統最重要的表現就是對陶淵明這位先賢的仰慕和追隨。吳當曾作詩《淵明圖》《賦淵明歸來圖送致仕者》,這兩首詩無論從悠然閑適的田園意境來看,還是從平淡自然的風格來看,都讓我們感受到了其詩中的慕陶精神。陶淵明獨愛菊,而“菊”意象更是吳當對陶淵明隱逸文化的深度解讀。吳當的詩中多次出現“菊”,如“已荒陶令菊,未種武侯桑”(《酒罷分韻得桑字》)和“松巢鄰李白,菊徑似陶潛”(《廬岳》)。吳當對“菊”的反復吟詠,又何嘗不是對陶淵明隱逸精神的繼承與弘揚呢?更別說其詩中的酒文化與東籬之景了。
除此之外,吳當對隱逸傳統的承繼還體現在其詩歌中運用了大量象征隱逸情懷的意象,如“漁樵”“松菊”“猿鶴”“青山”等,這些意象無一不傳達著詩人高潔的志趣與歸隱田園的決心。大量具有隱逸情懷的典故的運用,也是詩人隱逸之音的表達,如“秦關擁道難容馬,漢節禁寒尚牧羝”(《高昌喜山近仁在江州為太常院使禮部尚書新其堂構各有名扁為賦三題馀未暇也》其三)便運用了蘇武的典故。象征隱逸的意象和典故的運用是吳當隱逸詩常見的表達方式,詩人通過這種方式表明了自己隱居的志向,也為后世隱逸詩的創作提供了范例。
(二)以理入詩,詩風閑適淡雅
宋代,“格物致知”的觀念滲透到了文學創作領域,文人以理觀物,理學詩大盛。這一變化發展到了元代,也受到了詩學家的追捧。吳澄終生治經,致力于探索朱熹研究五經時的“未盡之意”,他所著之書“接武建陽”(黃宗羲《宋元學案》)。吳當受其祖父教導,其詩學理論也受到了理學觀念的制約,他用理的思維看待世界,以理入詩,將自身所見之物賦予濃厚的個人情感,形成了獨特的詩歌風格。《云林圖》正是這種風格最好的證明。詩歌既言對壯麗的自然美景的贊美與熱愛,又談及人生義理。詩人故里匯聚天地之精華,山脈巍峨,云霧繚繞。至此,詩人對所見之物進行了主觀的描述,在這種描述中又蘊含著道家的人生哲學:萬物在空間中自由生長,和諧相處,立于“地”承接“天”。但是,詩人希望能暫時遠離官場,回歸家鄉。其詩歌賦自然美景以哲思,暗合了道家“人之道”的哲學觀念。這種說理賞景的方式,使其詩歌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淡雅之風。現實境遇打破了他的建功立業的夢想,取而代之的是對閑適生活的向往和對淡雅藝術的追求。他的隱逸詩歌取材于日常生活,所抒之情皆有感而發,語言質樸。可以說,吳當閑適淡雅的詩風既是他陶冶情趣的主動選擇,也是他被動現實的無奈之舉。
四、吳當隱逸思想的成因探析
吳當一生與元代的社會變遷緊密相連,因此元代的社會環境與時代風氣對其心態有極其重要的影響,再結合其家族之傳統、自身的不幸遭遇,從而對其隱逸之因作出初步分析。
(一)時代環境與隱逸之風
元代在中國歷史上是一個極為特殊的時代。蒙古族入主中原,成為一統天下之主。作為一個外族王朝,其在漢化的過程中雖然具備了中原王朝的封建外殼,但仍帶有草原民族所特有的習俗。兩種不同文明的沖突一直存在,加之民族歧視政策的實施,打破了一代文人之幻夢,迫使他們開始反思自身處境,并訴諸筆墨,如戴表元《送陳養晦赴松陽校官》詩中所言:“書生不用世,什九隱儒官。”相比于功名利祿,做一名隱于世俗之外的儒官成為多數書生的選擇。
除了時代環境的影響,隱逸之風的盛行也有不可忽視的作用。元代隱逸之風興盛,不少文人都選擇了離官歸隱。牛貴琥先生在《論元代后期隱逸現象之特殊性》一文中提出,元末的隱逸走上了富有自然情趣的隱逸之路,并在全社會形成了時代風尚。一方面,元末民族矛盾暗自滋長,文人的生活長期被戰亂所籠罩,功名富貴、高官厚祿已不再是他們所向往的。另一方面,元代文人位于娼丐之間的卑微地位,科舉考試之路屢屢受阻,“學而優則仕”(《論語》)的觀念受到挑戰。加之元廷對漢人的歧視,漢族文人的上升之路受到阻礙,滿腔抱負無法實現,由此引發了文人的整體性退避,出現了隱士濫觴的現象。在中國濃重的官本位意識的影響下,隱逸只不過是文人學士出仕不成后退而求其次的無奈之舉。
(二)家族傳統及個人遭遇
吳當出生于理學世家,是元代儒學大家吳澄之孫,所以吳當后期表現出林園之隱的心態主要受到了吳澄隱逸思想的影響。吳澄一生中大部分時間都在隱居,其隱居以治經和授徒為主,他那種安貧樂道的隱逸精神對后代的人生選擇影響深遠。他超脫了世俗生活對他的羈絆,追求“孔顏樂處”的存世之道。這種精神境界,為吳當所崇拜,在某種程度上促使吳當作出拒絕出仕、隱居廬陵的選擇。而吳澄隱逸詩中所反映出的知足常樂、同情農民的思想在吳當的隱逸詩中也得到了充分的展現。
吳當的個人遭遇也是其隱逸選擇的原因之一。吳當天資聰穎,從小便跟隨祖父吳澄,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其后參與編纂了遼、金、宋三史,出任翰林修撰,又累遷國子助教、博士、監丞等職。至正十三年(1353),江南地區的農民起義軍異常活躍,元軍屢次戰敗。危急時刻,吳當出任,平定地方戰亂,取得卓越的戰績,卻因誣被貶。不久,他便“罷官歸里”,閉門不出,以著書為己業。此時,他對官場的失望和對功名的厭惡已占據內心,滿腔的報國之志被官場的黑暗腐敗所泯滅,最終無奈開始效仿古人隱逸,試圖以此來釋放自己的憤懣不平。當自己的理念無法被認可,才能無法得到施展時,“潛伏而不見”不失為一種權宜之計。
縱覽吳當詩歌,其中許多文字中都充斥著其對隱居生活的向往。其隱逸行為,是亂世之下的無奈之舉;其隱逸情懷,是愛國背后的辛酸之淚;其隱逸詩歌,是壯志難酬的深沉吶喊。動蕩的社會環境、不幸的個人遭遇都是吳當詩歌中隱逸思想的涌現之因。通過對吳當隱逸詩歌的分析,我們能更好地了解元代隱逸詩歌的發展狀況,從而進一步剖析元代詩人隱逸行為的深層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