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之湖畔》是2011年青山七惠轉型后,第一部嘗試以描寫家庭關系為中心的家庭小說。其展現了家庭關系失衡的情況。母親離家,燈子犧牲自己擔當起了母親的角色,“長女如母”是這個家庭的最大困惑,也是最大的張力所在。青山七惠從對主人公燈子的塑造以及其家庭成員關系的描繪表達了對理想家庭的向往,強調了家庭倫理角色的重要性,以及增強家庭責任意識的必要性。本文從《燈之湖畔》中父女間的隔閡、母女間的矛盾、姐妹間的冷漠進行分析,運用心理學、敘事學等理論探討了其中蘊含的親情觀,即血緣是永遠分割不了的紐帶,它纏繞著每個人。家庭永遠是個人堅強的后盾,只有得到家人的支持,才能走得更遠,疲憊的心靈才能有安身之處。
一、父女間的隔閡
眾所周知,日本社會從古至今一直是一個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是一個父權觀念很嚴重的國家,父親具有絕對的權威和領導地位。家庭中的權力集中在父親身上的這一形態可以理解為家長制。
然而,日本在家庭管理上歷來實行的是“男主外,女主內”的理念,日本近代家庭的主要特征之一就是“家庭主婦”。也就是說,家庭的核心實際上是妻子,父親只是作為經濟支柱的角色而存在。雖然為家庭提供經濟來源,但很多父親由于工作繁忙缺少與妻子、孩子的情感溝通,對家庭責任心缺失,在家庭中的形象也日漸淡薄,甚至消失,這在青山七惠的小說中也有所體現。
在《燈之湖畔》中,由于母親早年離開家庭,父親源三和三個女兒一起生活在湖畔旁的店里。源三雖然是一家之主,但把店交給女兒們來經營,自己則是獨自在山下的旅游服務站工作,遠離了自己的家庭。三個女兒從來沒有去過他工作的地方,源三也沒有主動介紹自己的工作內容,與女兒們的情感聯系也很薄弱?!艾F在,源三和燈子兩人的話題,除了店鋪的經營之外就是妹妹們將來的出路。而那也只是燈子單方面把已發生的事情和將要發生的事情匯報給父親。匯報結束時源三所做出的‘好,知道了’‘那,不行’的判斷,就決定了一家的命運?!薄叭缃?,燈子想把從父親那里掠奪來的太多東西歸還給他,卻不知該怎么做?!备赣H源三對參與家庭事務的積極性不高,完全將家庭托付給長女燈子,只在重大事項上簡單的表達態度。
長姐如母,燈子在家庭中儼然是女主人的地位,甘愿付出,像一棵靜靜佇立在湖畔的樹,根系也被牢牢鎖在湖畔的地底。權力也伴隨著責任,守護這個家成了燈子最重要的任務。燈子認為母親的離去是自己造成的錯誤,內疚感令她忍不住開啟贖罪的人生,自愿接替母親承擔責任。然而,被禁錮的靈魂也向往自由,燈子也只是一個女孩,她也渴望著外面的世界,她也向往自由的風,“看了一會兒,她為在冬季外出時穿的衣服里竟有真正鳥的羽毛而感到奇妙。這片羽毛曾在多么遙遠的水面漂浮著??!它曾呼吸到了多么遙遠處的空氣啊……燈子站在樓梯下窄窄的暗影中,心中感到有些黯然,她松開捏著羽毛的手指。羽毛畫著橢圓形的軌跡,慢慢地落到水泥地上”。掉落到水泥地上的不只是羽毛,還是燈子對外面繁華世界的憧憬。
在三姐妹發生爭吵時,源三也不會主動維護家庭的氛圍,勸解女兒們,他只是模棱兩可地看著事情發展的趨勢,“飯桌上籠罩著沉悶的氣氛。然而,即使是這種情況,源三依然毫不在意地獨自享用著晚餐”。在父親源三生病住院時,燈子偶然在他辦公室里發現了失聯多年母親寄來的信,燈子意識到母親并沒有遺忘她們三姐妹,而是一直在記掛著她們。當燈子質問父親有沒有其他來信時,父親回答都扔掉了?!啊前?,對不起?!慈徽f了這一句,口氣就像是忘記了需要買的東西而向家人道歉。一下子失去苦苦追求的東西,燈子感到茫然若失?!睙糇右彩撬寄钅赣H的,但是她一直壓抑著自己的情感,因為對家庭有著愧疚心理,希望能贖罪。父親源三出于對妻子的報復心理,不在意三個孩子思念母親的感受,刻意將妻子的來信隱瞞下來,這對燈子來說是無法接受的。源三家庭責任心的缺失,以及不與孩子積極溝通,不在意母子之間的情意,導致了親子之間的感情淡漠。
二、母女間的矛盾
隨著女性主義的崛起,越來越多的女性開始思想覺醒,并逐漸形成自己的思想主張。但是,在青山七惠的小說中,她塑造了相當一部分不符合傳統家庭所要求的所期待的母親形象。她們的具體形象表現為過于以自我為中心,不太關注子女需求和家庭和諧。比如,《命運的長線》中的女主人公,與哲治相互糾葛十幾年沒有結果。在已經擁有幸福的家庭和可愛的女兒時,街上偶然遇到哲治,依然選擇拋棄家庭追隨哲治而去。這些反叛的母親形象經常能在青山七惠的小說中看見。這給我們帶來了思考,過度強烈的自我意識真的是正確的嗎?正如聶珍釗教授在《文學倫理學批評導論》一文中所指出的,“人的身份是一個人在社會中存在的標識,人需要承擔身份所賦予的責任和義務。身份從來源上說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與生俱來的,如血緣所決定的血親的身份。一種是后天獲取的,如丈夫和妻子的身份”,而“在文學文本中,所有倫理問題的產生往往都同倫理身份相關”。如果不認同自己的倫理身份,又怎么會遵循自己應盡的責任呢?結果會導致家庭氛圍混亂,倫理關系失衡,造成惡循環。
在《燈之湖畔》前部分中,關于母親和香子的描寫幾乎沒有,孩子們偶爾想起,也不敢深思母親,母親仿佛成了這個家庭的禁忌,是不能提起的名字,但燈子和阿悠一直惦記著母親?!拔?,還是希望她活著?!薄盀槭裁??”“因為,賦予自己生命的人不知不覺間就離開這個世界,不是一件令人舒服的事?!痹诎⒂菩睦?,母親還是占據著很大位置,某些時刻還是會下意識地想起母親,雖然不在一起生活了,但她依然惦記著母親的近況。但由于長時間不聯絡,母女之間感情也已經淡化,她不愿意用親切的稱呼,而是使用生硬的“賦予自己生命的人”,官方書面的言語弱化了親子之情,仿佛與母親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父親意外住院,燈子來到他的辦公室發現了母親寄來的信,才明白原來母親并沒有忘記她們,而是一直惦記著女兒們,這也成了孩子們去東京尋找母親的契機。見到母親之后,花映“用罕見的強烈口氣說:‘可是,媽媽。媽媽特別喜歡那個人是吧?你喜歡他喜歡得不得了,以至于認為把我們怎樣都行,丟下不管也可以是吧?正因為如此喜歡他,才和他一起離開了家是吧?!痹谀赣H離開家時,花映才兩歲,在最需要母愛的時候卻得不到,而關于母親的一些細節信息,燈子和阿悠雖然知道但也從不主動告訴她,母愛對她來說是件可望而不可得的奢侈品。所以,當得知母親是因為另一個男人離開家時,花映的心里無疑是氣憤的,不理解的,她不理解為什么母親要拋棄她們,拋棄這個家。她埋怨母親,怨恨那個男人。母親在表達了歉意之后,也給出了選擇離開家庭的原因:“我,從小時候開始就是這樣。無論去哪里都會想,我所在的地方不是這里,其他一定還有更適合自己的地方?!?/p>
燈子的母親年輕時曾是劇團的演員,到湖畔表演時與父親源三一見鐘情留了下來。她原想一直在湖畔就這樣幸福地生活下去,可當真正生活下來,她又覺得孤獨,無趣,又懷念起在東京熱鬧的生活。她陷入了糾結,這時,曾經的戀人紀伊先生又來到湖畔,與其說兩人舊情復燃,不如說母親把紀伊先生當作了以前東京熱鬧生活的代表。她迫切地想要回歸以前的日子,在理性和欲望之間徘徊。母親和香子的理性被戰勝,她與紀伊先生有了婚外情,她覺得只有紀伊先生明白自己,和他在一起自己就不再孤獨了。與紀伊先生的感情被女兒無意發現后,母親和香子覺得為什么不干脆離開。“可是那一天,就是你們的父親發現我和那個人在一起的那一天,我忽然間想開了。而且,以那種方式想開,就像放掉氣球里面的氣,再簡單不過了?!蹦菚r母親和香子心中積攢的壓力化作了氣球,想要干脆徹底地離開。
即便已經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了,其實母親和香子內心深處并沒有成長,不想辦法彌補過錯,而是逃避,想要干脆借此機會離開湖畔。多年后,與女兒們再次重逢,母親和香子終于得到了成長,“現在看來,一個人把一切問題都解決的想法是錯誤的。即使搞得一團糟、自身即將崩潰,也要在你們的面前崩潰。假如大家共同努力,使一切都恢復原狀就好了。家庭,應該就是這樣的”。母親意識到了自己年輕時的錯誤,如果當時與家人多傾訴自己的苦悶,多進行溝通,可能就不會陷入那種境地??梢娗嗌狡呋輰彝惱硪庾R淡薄、不履行責任的母親是持批評態度的。
三、姐妹間的冷漠
在青山七惠的小說中,專注描寫兄弟姐妹之間的關系小說也并不少見。但大部分并不是符合理想家庭的情況,常見于父母關系不和或者缺位,在缺乏溫暖的氛圍中,與兄弟姐妹建立穩定親密關系也變成了奢望。青山七惠自身對兄弟姐妹關系也有自己的見解,并在作品中系統地描寫了其奇妙之處。
《燈之湖畔》中三姐妹各有各的想法,關心對方的方式是單方面地為對方好,姐妹之間存在著似有似無的薄膜,看不見卻又真實存在著。著名社會學者上野千鶴子在《近代家族的形成和終結》一文針對家庭提出“只有當當事者們追認這個事實并具有家庭意識,家庭才真正成立”的觀點,告誡人們不用執著于具體場所,只要有家庭自我意識,家就一直存在。而當個人利己主義意識變得強烈,家庭結構也就會趨向崩塌。二妹阿悠想成為演員,小妹花映想成為美容師,似乎只有燈子對店鋪依依不舍,店鋪不只是工作的地方,更是代表著家庭的物理場所,可見湖畔的家庭已經在慢慢解體。
“燈子覺得,花映就像是保存在家庭急救包中最后的特效藥。小花映年復一年的成長,不斷地修正姐姐、父親各自逐漸變得模糊的角色,有力地印證著一家的歷史。然而,與此同時,花映作為特效藥的存在感也在逐漸減弱?!睆奈闹锌梢姡彝ブ忻總€人的家庭認同感都在逐漸降低,或多或少都有著個人利己主義的思想,家庭角色甚至已經模糊到了需要去干預修正,家庭結構已岌岌可危。而作為特效藥的花映,藥效也在不斷降低?!疤匦А闭f明只是一時的短暫效果,無法得到長久的作用。
阿悠向燈子提起母親時,“兩人目光相遇,在黑暗中似乎形成一座橋梁,身著條紋浴衣的媽媽行走在上面。沉默使得橋梁愈發堅固,并且不斷向前延伸,幾乎到達湖的彼岸”。兩人實際上都知道母親離開家的原因,但都選擇向對方隱瞞?!昂诎怠币辉~表明母親的事情在心里是不能言說的存在,是禁忌的領域,能與姐妹交流此事的機會更是少之又少,燈子雖然感受到了阿悠和自己一樣也在惦記母親,但不確定對方是否能坦誠的交談,談話在黑暗中搖擺不定。不斷形成的橋梁也在表明兩姐妹的心存在著距離。
燈子一直認為自己目睹了母親的行為導致了母親的出走,自由的心靈也一直被禁錮住,甚至因為心理陰影不敢接受青梅竹馬的情意,幾次相親也不順利。實際上,阿悠也發現了母親的背叛行為,也一直承受著這件事情的痛苦,曾獨自在長椅上哭泣。兩人明明都知道這個秘密,卻又都避而不談。阿悠看得見姐姐的痛苦,卻不想與之推心置腹地交談,因為她也想要離開湖畔去往大城市東京了。燈子認為只有自己原諒了自己,才會希望得到別人原諒。燈子希望得到別人的寬恕,但自己卻無法寬恕自己。如果阿悠能夠和燈子坦誠,讓燈子明白自己并沒有怪罪她,母親出走也并不是她的錯,或許燈子的執念就不會困住她那么久。
直到與母親重逢,母親說出“小燈不應生活在以前那種‘我們的人生’里,而應生活在自己的人生里”,燈子才得到救贖。家庭的破碎原來并不是自己的錯,燈子終于原諒了自己,與自己達成了和解,也有了開啟新生活的勇氣。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青山七惠重視家庭的氛圍,認為家人彼此之間要包容理解,倡導在追求個人價值的同時也要增強家庭責任感,應積極與家人進行溝通。青山七惠的筆觸細膩,善于捕捉日常生活中的場景和畫面,尤其是針對人物內心活動的描寫細致入微,并通過簡約輕盈的語言表達對各類場面的觀察和各類現象的思考。她強調家庭的重要性,家人的重要性。個人的崩潰并不是無解,有了家人的支持才能帶來力量,從而走出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