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分配與共同富裕之間的邏輯張力

摘要：實現全體人民的共同富裕成為當前乃至于今后一個時期內國家的重要施政目標。主流觀點認為，再分配是實現共同富裕的關鍵；不過，再分配與初次分配的關系，以及再分配對于推進共同富裕的作用，仍具較大的討論空間。正確認識再分配與初次分配的關系，方能把握再分配對共同富裕發揮作用的可能空間。通過對初次分配與再分配之間的關系進行考察，本文認為，初次分配屬于制度性范疇，而再分配則是政策性范疇。貧富分化的原因是制度性的，如果把貧富分化的消解手段僅訴諸政策性手段，其效果自然受到影響。影響共同富裕的關鍵癥結在于制度約束。破解貧富分化癥結的關鍵，除了關注再分配政策的作用，更應著力從提升勞動者人力資本、實現更高質量的就業以及保障勞動力要素的自由流動等制度層面來思考，并重新思考制度建設作為實現共同富裕根本路徑的重要意義。

關鍵詞：共同富裕；初次分配；再分配；社會政策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職業分層視角下技能型社會建設的困境與破解對策研究”（項目批準號：24CSH010）。

一、引言

實現全體人民的共同富裕成為當前乃至于今后一個時期內國家的重要施政目標。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進一步把“全體人民共同富裕取得更為明顯的實質性進展”作為“進一步全面深化改革的總目標”。那么，在全面、準確地理解共同富裕的基礎上，一個重要的議題是，怎樣才能更好地實現共同富裕？一個相當主流的觀點認為，要通過再分配機制來實現共同富裕。相當多的學者都認為共同富裕的目標在于縮小收入不平等，而做到這一點，唯有通過再分配手段方可以實現。正如一項研究所指出的那樣，“共同富裕最重要的是要降低整體收入不平等，且只能靠收入再分配；收入再分配最大的問題是社會保障投入不足，且集中于部分人群”（岳希明，2021）。甚至相當多的文獻直接得出判斷，再分配是推進共同富裕的關鍵，是整個分配關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魏傳光，2022）。

誠然，作為以稅收和社會保障等政策工具進行的轉移支付手段，再分配對非市場領域的收入差距的調節確實具有相當重要的作用。如果說，基于收入差距的貧富分化緣起于市場領域，那么，再分配在多大程度上可以對市場領域的收入差距進行調節呢？回到一個文獻的脈絡我們不難發現，再分配與初次分配的關系，以及再分配對于推進共同富裕的作用仍具較大的討論空間。從眾多發展中國家的實際情況來看，再分配手段在縮小市場領域的收入差距方面，其作用究竟有多大，仍然是一個充滿爭論的議題（蘇振興，2005）。由此，本文試圖對下列問題展開討論：被寄予厚望的再分配機制對共同富裕究竟有著怎樣的作用？這一追問的學術觀照是，作為手段的再分配與作為目標的共同富裕之間，有著怎樣的邏輯張力？

二、制度與政策：初次分配與再分配的關系

理解再分配之于共同富裕的作用，首先得要厘清再分配與初次分配之間的關系；因為基于收入差距的貧富分化，本質上是初次分配的社會后果。一個基本的邏輯鏈條是：為什么談共同富裕？是因為存在貧富分化；為什么存在貧富分化？是因為存在基于要素差異而導致的分配上的差異；在分配領域，初次分配是最開始的一輪財富分配，是按照市場效率原則所進行的分配。

初次分配本質上是一項經濟制度，其完整的表述是“國民收入的初次分配”。根據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核心判斷，生產是創造收入乃至于創造財富的源頭，因此，關于收入或財富的分配，自然屬于生產領域的范疇。馬克思政治經濟學同樣認為，人類的生產活動本質上是一個再生產過程——不但需要從社會總產品中拿出一部分用于補償生產過程中生產資料的消耗，還需要拿出一部分用于補償勞動力的消耗，以實現勞動力的再生產。因此，國民收入中用于支付勞動者的收入——補償勞動力的消耗以實現勞動力的再生產，是國民收入形成后第一步分配，也即“初次分配”。這里所謂的“初次”，不僅僅強調其作為分配活動時間序列意義上的先后次序，更為突出其作為基本的分配制度而支撐并維持著整個社會存在與發展的基礎性意義——社會再生產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方能維持和延續（張俊山，2016：27-28）。

所以說，初次分配是特定生產關系下的一種經濟制度，它總是與特定的社會結構、生產結構相關聯。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的那樣，“分配的結構完全決定于生產的結構。分配本身是生產的產物，不僅就對象說是如此，而且就形式說也是如此。就對象說，能分配的只是生產的成果，就形式說，參與生產的一定方式決定分配的特殊形式，決定參與分配的形式”（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2012：695）。生產的結構總是表現為一定的經濟制度，而經濟制度又是一個包含了諸如分配制度在內的一系列制度體系。

不同的經濟制度，自然就決定了不同的分配制度。《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六條明確規定，我國的分配制度是以按勞分配為主體、多種分配方式并存的分配制度，這是由我國基本經濟制度所決定同時也是我國基本經濟制度的重要內容。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經濟共同發展的所有制結構，決定了我國只能采取按勞分配為主體、多種分配方式并存的分配制度。

需要指出的是，憲法意義上的分配制度，本質上指涉的是“初次分配”，而非再分配。再分配是由政府主導，通過稅收和社會保障支出等手段重新調配財富。從全球范圍來看，諸多福利國家可以通過再分配的方式有效降低分配不平等水平。作為縮小社會收入差距的再分配機制，追求的是一種基于社會共同體共享經濟發展成果的社會價值，本質上并不直接指向經濟效應。

再分配雖名為“分配”，但并不屬于我國基本經濟制度中的制度范疇， 而是歸屬轉移支付性的政策范疇，由一系列政策工具組成。其中包含兩層含義：一是從類屬上來說，再分配包括稅收、社會保險、社會救濟以及其他基于政府財政支出的各類補助、各類轉移支付等形式；二是從過程上來說，再分配包括多次過程，而不是一次性的分配過程。當然，無論是稅收、社會保障或者其他形式的轉移支付，再分配本質上都是既定制度框架下的系列政策工具。

由此我們可知，初次分配是制度性范疇，而再分配則是政策性范疇。初次分配由我國社會主義體制所決定，也是我國基本經濟制度的重要內容之一；而再分配是手段，表現為包括稅收政策、各種給付型福利等一系列政策工具。

一些強調再分配工具的文獻認為，借助運用特定的社會政策工具可以有效縮小不同群體的收入差距，并進而推進社會整體的福利效應（蒂特馬斯，2018）。持這類觀點的學者認為，若能提升政策的質量和精準度，這些工具便能更加有效地達到既定目標，從而帶來長期而可持續的改善。這一觀點背后隱藏的邏輯是：政策工具的效能直接影響著目標實現的潛力。然而，這一觀點在一定程度上夸大了政策工具的作用，忽視了政策受制于制度框架的局限性。政策本質上是制度框架中的操作手段，其選擇路徑和實施空間受到制度的規范和約束，且往往是特定情境下經過協商、中介和調整的產物。

制度則是在長期的政策反饋和路徑依賴中逐漸形成的穩定結構。羅納爾德·L.杰普森把制度表述為成體系的組織化、持續性的社會規則（杰普森，2008：155）。它不僅代表了“游戲規則”的深層邏輯，也在國家層面為決策設定了基本框架和方向，使得某些政策選擇在實現效果上相較其他選擇更具優勢（North，1990）。這種制度框架不僅包含正式的法律法規，還囊括了政策遺產和既得利益的積累，構成了難以輕易修改或廢除的結構性約束。社會政策領域的兩本經典著作——安德森的《福利資本主義的三個世界》和保羅·皮爾遜《拆散福利國家》——主導了過去三十年間關于制度的學術討論，安德森在書中展現了二戰后如何形成了三個相對穩定且連貫的制度集群，皮爾遜則探討了英美社會政策縮減的政治問題，強調二戰后創建的福利國家的制度黏性。兩者的研究側重點雖各有不同，但都強調了制度的穩定特性及其在政策演化過程中的結構性作用。

簡言之，作為制度，它通常具有相當的穩定性、政治性和不可變通性；而政策則更具有靈活性、可創制性、可取消性、可變通性。通常所說“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這里的“下有對策”，指的就是政策的可變通性、可調節性和操作上的彈性；但制度，顯然具有政治上的剛性、不可變通性。

人們習慣上常說“初次分配更注重效率，再次分配更注重公平”。這種說法存在的一個認識上的誤區是：制度和政策一樣，都是可以主觀上進行調節。但事實是，作為政策的再分配政策工具可變通性較強，而作為制度的初次分配則是由基本經濟制度鎖定，效率也是由制度本身給定，而非主觀上注重不注重的問題（石冀平，2014）。

至此，我們可以形成如下判斷，初次分配和再分配分屬制度和政策兩個層面，兩者在層次上不具對等性。通常我們所謂的“初次分配”“二次分配”，在字面表述上往往給人感覺這是收入分配基于時間先后上的前后兩個階段；但經上述分析我們不難發現，初次分配與再分配（二次分配）本質上不屬于同一層次的范疇，二者的性質也迥然有別，只是字面上名稱相近罷了。前者是經濟制度，后者則是一系列政策工具。

如果按當下很多研究所宣稱的那樣“共同富裕的解決只能靠收入再分配”，那也即意味著，解決貧富分化的方式有賴于一個政策體系。由此產生的一個問題是，解決貧富分化的手段是政策性的，那么，導致貧富分化的原因究竟是政策性的，還是制度性的呢？

三、貧富分化發生的制度性原因

在一個競爭充分的市場機制下，資源的配置由市場供求關系決定。由于資源先天具有稀缺性，因此，資源配置過程本質上就是一個競爭的過程。在這其中，行動者的可行能力的差異，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個體在資源獲得能力上的差異。黑格爾把這種基于自然稟賦差異而形成的財富占有不平等稱為“自然不平等”，并據此認為基于自然不平等所形成的社會貧富分化是一種“必然后果”。他指出，財富的分配“一方面受到自己的直接基礎（資本）的制約，另一方面受到技能的制約，而技能本身又轉而受到資本，而且也受到偶然情況的制約；后者的多樣性產生了原來不平等的稟賦和體質在發展上的差異。這種差異在特殊性的領域中表現在一切方面和一切階段，并且連同其他偶然性和任意性，產生了各個人的財富和技能的不平等為其必然后果” （黑格爾，1982：211）。

這意味著，個體之間的資源配置差距作為一個社會事實必然存在，且恒定存在。所以，那些認為收入差距會自行修復的理論判斷無疑過于樂觀；庫茲涅茨曲線命題反映的經濟體會自動從貧富差距走向均衡也只是暫時的、具有歷史偶然的現象；只要存在經濟活動，基于收入差距的貧富分化不可避免。換言之，貧富分化的存在具有某種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結構性因素。

馬克思指出，“在產生財富的那些關系中也產生貧困；在發展生產力的那些關系中也發展一種產生壓迫的力量”（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1995：153）。同樣，在產生生產力的地方，也會產生束縛性力量。問題的關鍵是，如果這種貧困的產生是根源于某種制度，那么它的影響就具有跨時空效應，不但在空間上普遍存在（諸如區域之間的收入差距、城鄉之間的收入差距、不同體制之間的收入差距），而且在時間上也會代際傳遞。

美國社會學家威廉·默多克認為，貧困并不是由于資源有限，而是不同階層之間財富與權力分配的不均，而導致這一局面的，正是制度（A.斯威齊、戴侃，1983）。已有研究證實，人類需求的滿足受三個基本條件的約束：資源約束、能力約束、制度約束。前兩個約束條件決定了人的物理活動邊界，本質上屬于生產力約束；最后一個條件則決定人的社會活動邊界，即權利約束，或稱制度約束。所謂制度，本質上它是一系列權利的集合，它規定并限制著人們的選擇范圍。

阿馬蒂亞·森認為，一個人支配他希望獲得或擁有東西的能力，取決于他在社會中的所有權和使用權的權力關系。而這些權利關系都取決于他擁有什么，交換機會能夠給他提供什么，社會可以免費提供給他些什么，以及他由此喪失了什么（森，2009：189）。在《以自由看待發展》一書中，阿馬蒂亞·森將貧困界定為對基本可行能力的剝奪，而不僅僅是收入低下（森，2002）。他把可行能力界定為個人有可能實現的、各種可能的功能性活動的實質性自由，貧困就是這種實質自由受到限制，發展就是通過擴展真實自由來培育主體的可行能力進而擺脫貧困（森，2002：15/85）。該觀點中需要強調的是，束縛個人實質性自由的正是制度。換言之，制度約束是可行能力受限的一個重要原因，也是基于該項能力而形成的資源占有差異的重要原因。這說明，制度約束，正是基于收入差距而形成的貧富分化的重要致因。誠然，阿馬蒂亞·森是在一個更為寬泛的意義上來討論制度。與森把制度作為一種社會模式——特定社會的秩序與規則進行高度抽象不同的是，本文則在一個更為具體的語境下來分析作為國家治理組織規則的制度。

回到本文所討論的議題，所謂促進共同富裕，本質上是對基于收入差距的貧富分化的一種制度性回應。問題是，中國這么多年的城鄉差距、地區差距是如何形成的？

中國的發展差距，包括地區差距、體制差距、城鄉差距，其中最為關鍵也最具全局性影響的差距是中國的城鄉差距。李培林等學者認為，城鄉收入差距是我國整體收入差距中最重要的影響因素。近年來，我國農村居民的人均可支配收入與城鎮居民的人均可支配收入相比依然存在較大差距。而沒有農業、農村和農民的現代化，就不可能有國家的現代化。因此，要把鄉村振興、縮小城鄉差距作為推進共同富裕的重點，讓廣大農民普遍富裕起來，擺脫低收入的狀況（李培林、崔巖，2022）。高帆的研究同樣認為，當前我國發展最大的不平衡是城鄉發展不平衡，城鄉居民收入差距是形成國家整體收入差距的重要因素，沒有城鄉共同富裕就不可能有全體人民共同富裕（高帆，2024）。 由此我們不難發現，城鄉差距是中國社會當前存在的其他差距的基礎性因素；在城鄉差距中，收入差距是最為核心也最為基礎的差距。因此，剖析城鄉收入差距產生的原因無疑有助于我們深入理解中國發展差距的深層次機制，對于正確把握共同富裕的實現路徑具有重要的視角意義。

為什么城鄉之間會形成如此普遍意義上的差距？導致這一差距的原因有很多，其中最為重要的是城鄉在發展機會上面臨的一系列制度差異，這種差異既包括對農村發展的制度性限制，也包括公共產品在供給上的城市偏好以及農村地區的長期供給不足。本文認為，城鄉之間在發展機會上的不均等，正是由于早期一系列關聯性制度以及由此產生的制度的一系列關聯性效應所致。這可以從歷史與現實兩個維度上來進行討論。

從歷史維度來看，計劃體制下重工輕農、以剪刀差的形式優先支持城市發展等制度安排，制度性地限制了農村發展的機會和可能。長期以來，包括農村土地承包制度、糧食購銷體制、農村財稅體制以及戶籍制度在內的各類制度性抑制，導致農村的弱勢累積，由此進一步地削弱了農村居民在改革開放之后市場競爭中的可行能力（劉明宇，2007：129-135）；這反過來又導致在后來的發展中農村長期處于弱勢境地。

就其現實維度而言，這種以城鄉差距為主的制度性不平衡又表現為以下“兩個沒有改變”：一方面，農業收益一直處于較低水平的局面依舊沒有改變。《中國農村經濟形勢分析與預測（2022—2023）》中的數據顯示，2004—2020年，中國稻谷、小麥和玉米三種糧食的畝均凈利潤由196.5元下降至47.1元，利潤率由49.7%下降至4.2%。同時，受土地流轉下地租顯性化、勞動力投入種糧機會成本提高和農資價格上漲等因素的影響，種糧收益空間被不斷擠壓（魏后凱、王貴榮，2024）。

另一方面，農村勞動力勞動回報一直處于較低水平的狀態依舊沒有改變。一項研究顯示，以農民工為主體的流動人口收入分布、非農經營收入和財產收入的變化，導致收入差距進一步擴大（羅楚亮等，2021）。也有研究注意到，中國收入差距問題突出表現在勞動收入增長速度長期慢于其他諸如資本、土地、知識、管理和技術等要素收入增長速度，使得相當部分“勞動”人口處于低收入水平（袁志剛，2021）。究其原因，初次分配——決定人們收入的最主要分配制度，強調“按生產要素貢獻”來分配，正如一些研究所指出的那樣，“初次分配要講效率，要堅持按生產要素貢獻分配”（蔡繼明，2010），這導致了“勞動”要素在分配體系中所占的比重一直呈現下降趨勢。由于勞動價值的低回報率，勞動力要素在全要素分配中的比例持續下降；再加上長期以來所強調的“按勞分配”對勞動價值和勞動力價值的模糊化，使得“勞動”性收入一直較低，且有進一步拉大差距的趨勢（袁志剛，2021）。

正因如此，制度性約束對于貧富分化所產生的作用毋庸置疑。鄧小平晚年對此已有深刻認識：“我們講要防止兩極分化，實際上兩極分化自然出現” （鄧小平，2004：1364）。所謂“兩極分化自然出現”，實質就是指貧富分化的出現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而是特定制度下的必然產物（石冀平，2014）。由此可見，貧富分化的原因是制度性的，但解決貧富分化的手段卻是政策性的。用政策層面的設計去應對制度層面的結果，其效果可想而知。

四、制度建設之于共同富裕的路徑意義

如果說貧富分化是制度性后果，那么共同富裕顯然是制度性目標。制度性目標的實現首先有賴于基本制度的支撐，僅靠政策性手段是不夠的。換言之，邁向共同富裕之路，要有一個超越再分配的思維與視野。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縮小收入差距以及與此相應的貧富分化的治本之策，依然是制度。

盡管制度具有路徑依賴性甚至路徑鎖定效應（皮爾遜，2007：45），但這并不意味著制度變革是完全不可實現的。在這一議題上，以凱瑟琳·西倫（Kathleen Thelen）為代表的比較政治學派推動了政策研究范式的轉向，開始著重探討制度的可變革性。在其經典著作《制度是如何演化的》一書中，凱瑟琳對經典的間斷均衡模型進行了深入批判。間斷均衡模型主張，制度在長時間內呈現惰性特征，只有在遭遇外生性沖擊的窗口期，才會發生偏離原有路徑的制度轉型。凱瑟琳·西倫并未全盤否定間斷均衡模型，而是進一步指出，多數形式的制度變革實際上是發生在這些關鍵時刻之后，并且在多數情況下，內生性變革機制相較于外生性機制，往往具有更為顯著的影響力（西倫，2010）。

凱瑟琳觀點的啟示意義在于，不能將制度性變革留待外部沖擊之時，實際上，將制度建設在長期穩定的發展過程中更為重要。因此，對于目前實現共同富裕的制度性目標而言，制度性建設無疑有著基礎性也是決定性的意義。正如已有研究所強調的那樣，在注重運用轉移支付等再分配手段以追求結果公平的同時，要更加注重機會公平，不僅需要暢通社會流動渠道，健全社會流動機制，給更多人創造增收或致富機會，而且，在今后的發展過程中也要防止階層固化，阻斷貧困的代際傳遞（李培林、崔巖，2022）。

長期以來，人們往往用做蛋糕與分蛋糕的問題來類比先富與后富的關系問題。關于做蛋糕與分蛋糕之爭，本質上是關于效率與公平之爭。市場化改革之初，我們倡導做大蛋糕，一切以經濟建設為中心；最近這些年來又開始強調如何分蛋糕，理由是如果沒有一個好的分配制度，蛋糕做得再大，也不利于推進基于公平正義的社會進步。

不過，現在看來，無論是做蛋糕還是分蛋糕，都忽略了一個重要前提，那就是，每一個人是不是都有充分的參與做蛋糕的機會？如果這個機會能保證，不以制度的形式限制勞動力要素的自由流動，不以制度的形式限制個體在公共產品可及性上有均等獲得的機會，實際上也就從根本上保障了勞動者在發展機會上的均等化。

一些研究指出，要促進勞動力等要素在城鄉之間的無阻礙流動，讓農村人口也能享受城市的公共產品。要加大投資，促進農村地區的公共產品提供，讓廣大農村人口在家門口就能享受到高質量的教育與醫療等公共產品。在現階段，中國需要改革戶籍制度，提高城市教育、醫療、養老等公共產品的供給，完善城鄉居民公共產品的均等化，從而充分釋放農村閑置勞動力，讓農民工進城再就業（袁志剛，2021）。這就要求我們要做好頂層設計，在制度上要能保證勞動力等要素在城鄉之間、在區域之間的無阻礙流動。制度，不但是結構的產物，同時也是形塑結構的重要力量；只有進一步深化改革，消除其中的抑制性因素，重構更具激勵性、更具機會公正性的新制度，才能形成更為良性的經濟和社會結構。只有共享發展機會，才能真正共享發展成果。

實際上，中央也強調“給機會”比“給東西”是更為關鍵的共同富裕實現機制。2021年8月17日，中共中央總書記習近平在中央財經委員會第十次會議上指出，促進基本公共服務均等化。低收入群體是促進共同富裕的重點幫扶保障人群，要加大普惠性人力資本投入。①中央一再強調，要在推動高質量發展中強化就業優先導向。同時，要把更具平衡性的高質量發展放在重要位置，不斷推動公共資源向基層延伸，完善公共服務政策制度體系。促進共同富裕，不能搞“福利主義”那一套，重在重構更為公平性的教育、就業等更具發展機會意義的制度。②

促進人人有參與做蛋糕的機會，是做大蛋糕、分配蛋糕的前提。而實現這一機會的均等，關鍵在于松動制度性限制，實現公共產品可及機會的均等。勞動力是重要的生產要素，實現勞動力的高質量就業不僅是提高要素配置效率的體現，還是實現經濟高質量增長的內在要求，更是縮小收入差距的基礎性工作。為了實現勞動力的高質量就業，我們需要作一系列的制度安排，一方面，要著力保障城鄉勞動者不受制度性排斥地共享發展機會，促進勞動力要素在區域間的無阻礙流動；另一方面，要著力消解公共產品供給的特定身份偏好，消解戶籍、體制等身份藩籬，建設基于公民身份的公共服務供給制度體系。

五、再分配在促進共同富裕中的作用及其邊界

當然，雖然說在縮小不同群體之間收入差距方面初次分配更具有決定性意義，但這并不意味著再分配在縮小收入差距方面的作用可以忽略。政策對制度性結果具有一定的修正效應。以雅各布·哈克（Jacob Hacker）為代表的眾多研究也強調了政策可以在實施中通過轉換（Conversion）、分層（Layering）和漂移（Drift）等方式實現對制度的適應性變革（Streeck Thelen，2005）。例如，向現有政策遺產中添加新元素而非根本上取代它們也可以有效地實現政策目標。事實上，再分配在調節收入水平、緩解不同群體之間的收入差距方面所具有的作用對于推動共同富裕的實現而言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只不過，與初次分配致力于起點與過程的公平而言，再分配主要是針對初次分配結果的調節。

正如前文所述，再分配是指政府通過稅收、社會保障、轉移支付等手段，對初次分配結果進行調整和優化的過程。作為國家公共服務的重要環節，再分配是在初次分配的基礎上進行的，是對初次分配結果的進一步補充、調整和修正。與作為基本經濟制度的初次分配相比，再分配通過一系列政策工具來實現收入轉移以縮小初次分配所造成的收入差距，并進而促進社會公平。正是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它對于促進共同富裕具有重要的作用。

一方面，再分配有助于調節收入差距。通過稅收等再分配政策，對高收入者征收更高的稅率，而對低收入者征收較低的稅率或直接減征乃至于免征，以此來調節收入差距。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導致效率和公平性問題的市場失靈不可避免。稅收調節可以作為政府干預市場的手段之一，糾正市場失靈帶來的收入分配不公問題。稅收調節可以直接增加低收入群體的可支配收入，改善其生活條件。此外，通過稅收優惠等措施，可以激勵企業和個人對低收入群體進行投資和捐贈，間接提升低收入群體的收入水平。

另一方面，再分配能夠給居民特別是低收入群體提供基本的收入維持。作為再分配政策工具箱的重要組成部分，社會保障通過提供養老、醫療、救助等基本公共服務，可以增加個人或家庭的可支配收入，降低其直接支出。通過基本的社會保障，再分配可以實現對居民基本生活進行保障，提供各類公共服務，保障人民的基本生活需求。同時，政府可以通過提供社會福利和補貼，如失業救濟、住房補貼等，幫助低收入群體提高生活水平。這些收入維持政策有助于減少貧困現象，并進而間接地縮小不同群體之間的收入差距，促進共同富裕。

此外，再分配還可以通過跨區域轉移支付來縮小區域間發展不平衡。區域協調發展強調各地區之間的合作與協同，通過中央政府的轉移支付和宏觀調控以及地方政府之間的對口支援、定點幫扶等機制來實現區域之間的協同發展。最近的數十年來，中國政府大力推行了諸多區域間轉移支付機制，通過再分配來縮小地區之間貧富分化、收入差距，包括諸如“支援經濟不發達地區發展資金”（1980）、“三西”農業建設支援（1982）、“八七”扶貧攻堅計劃（1994）以及各類專項扶貧行動等在內的專項轉移支付機制（張芳娟、張乾元，2021）。作為共同富裕的重要內容之一，區域協調發展一直是國家高度關注的議題。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進一步強調，要完善實施區域協調發展戰略機制，健全推動西部大開發形成新格局、東北全面振興取得新突破、中部地區加快崛起、東部地區加快推進現代化的制度和政策體系。①可見，區域協調發展作為國家基本戰略之一具有重要意義。財政轉移支付則是促進區域協調發展、推動共同富裕的主要政策工具。

再分配助力共同富裕的實現方式還包括通過教育投入提高教育資源的均衡分配，使更多的人有機會接受良好的教育進而提高整個社會的人力資本水平，為共同富裕創造條件；還可以通過稅收優惠、創業扶持等政策，鼓勵創新創業活動，提高整個社會的創新能力和經濟活力。這有助于創造更多的就業機會和財富，促進共同富裕。

理論界幾乎無一例外地都認同，再分配是以政府為主體的收入調控手段，而把初次分配視為以市場為主導的分配機制。但實際上，初次分配也是國家的經濟調控方式，只不過是間接調控，而非直接干預。市場雖然發揮主導作用，但政府在規則的設定、要素的支持方面，依然是主導作用。

當然，我們也應清醒地看到，相對于初次分配在共同富裕中起著先決性的、結構性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作用，再分配的作用是事后的、補充的、修正的。在目前的制度框架下，主體的分配關系多取決于初次分配的結果，再分配雖然能夠影響收入分配的布局與內容，但卻不能對各級經濟主體產生決定性的影響。因此，在保證市場經濟效益的前提下將不同群體的收入差距控制在一定的限度內，維持社會穩定，保證正常的經濟運行效率，促進經濟的合理穩步發展，仍然有賴于制度層面——初次分配制度的完善（王巍等，2017：133）。

六、結論與討論

正確認識再分配與初次分配的關系方能把握再分配對共同富裕發揮作用的可能空間。在當前關于共同富裕的主流敘事中，基本上隱含著一個被多數人接受的預設，那就是，實現共同富裕，很大程度上要依靠再分配或某種轉移支付的機制，正如一些研究者所強調的那樣“共同富裕最重要的是要降低整體收入不平等，且只能靠收入再分配”①。共同富裕在很大程度上被賦予這種幫扶的屬性。

本項研究揭示，作為手段的再分配與作為目標的共同富裕之間有著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邏輯張力，亦即貧富分化的原因是制度性的，但解決貧富分化的手段卻是政策性的，用政策層面的設計去應對制度層面的結果無疑面臨深刻的結構性局限。這種邏輯張力，無疑讓再分配助力共同富裕的效果大打折扣。

作為制度性后果的貧富分化，若不能從制度層面化解，而僅試圖訴諸政策干預，其效果無疑值得商榷。如果貧富分化是制度性原因造成的，用再分配的政策性手段只能實現事后補充或調整（石冀平，2014）。我們認為，可持續性的共同富裕實現路徑，恰恰需要一個更為公平、可預期、機會均等的制度，從制度上保障所有人都能共享發展機會。

誠然，只要經濟活動存在，市場機制存在，收入差距以及相應的貧富分化一定會存在；個人稟賦、市場機會都決定了個人在資源獲得上有時間、數量和程度上的差異，這種差異不可消除。我們無意宣揚一種可以消除收入差距、阻隔貧富分化的治世良方，只是呼吁在發展過程中以某種確定性的規則給每個社會成員的發展以機會，或至少不用制度性的方式約束其可行能力。

當然，我們不是否定那些具有再分配功能的政策工具在推進共同富裕戰略中的意義，而是強調除了完善社會保障、加大轉移支付以及其他形式的幫扶支援等各類先富“帶”后富方面的舉措之外，要更加注重制度建設，強調在制度公平化、機會均等化方面下大力氣。因為相對于前者的治標意義外，后者更具治本的意義。再分配，本質上是一種事后補償、事后補救，而倡導一種制度上更為公平的發展機會，將是一種有助于解決上述問題的根本之策。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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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中共中央關于進一步全面深化改革 推進中國式現代化的決定》，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https：//www.gov.cn/ zhengce/202407/content_6963770.htm？sid_for_share=80113_2。

① 岳希明：《再分配在共同富裕中的重要作用》，2021年11月12日在中國人民大學共同富裕研究院和國家發展與戰略研究院舉行的“再分配政策在共同富裕中的地位與作用圓桌討論會”上的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