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共同富裕進程中,慈善發揮作用的經濟社會背景已發生深刻變化,推動共同富裕需要構建與之匹配的慈善形態,共富型慈善或可成為未來我國慈善發展的方向。本文構建了共富型慈善的“主體—議題—策略”分析框架。共富型慈善的主體關系呈現為一個層次分明的“三圈”結構;促進精神生活富裕、提供基本公共服務、縮小城鄉和地區差距、參與突發災害救援是共富型慈善優先關注的議題;實現共富型慈善要發揮慈善混合分配方式的作用,實現財富持續增值以及推動整體社會福祉增加。應堅持黨的領導,加強政府高位推進慈善事業,運用技術創新擴大共富型慈善的影響力,重點縮小地區差距和推動精神生活富裕。
關鍵詞:慈善;共同富裕;理論邏輯;實踐路徑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中國特色現代慈善體系建設研究”(項目批準號:23ZD181);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農村黨組織引領鄉風文明建設的機制與路徑研究”(項目批準號:24CDJ059)的階段性成果;浙江省新型智庫成果。
一、問題的提出
第三次分配已經成為我國的基礎性制度安排,慈善作為第三次分配的主要方式,近年來得到了黨和國家的高度重視。從黨的十九大報告提出“完善社會救助、社會福利、慈善事業、優撫安置等制度”,到黨的二十大報告多次提到“公益”和“慈善”,要求“引導、支持有意愿有能力的企業、社會組織和個人積極參與公益慈善事業”,慈善成為推動共同富裕的必要補充。因此,慈善事業在推動共同富裕的進程中如何發揮獨特、恰當的作用,對共同富裕的最終實現至關重要。
慈善的功能和形態是在特定的政治、經濟、文化背景下發展形成的,同時,慈善事業也服務于支撐其運轉的經濟社會結構。正如周秋光所言,“慈善是每一個時代的人們為了達成一個更加理想的世界(或回歸到正常狀態)而采用的一種工具及手段,其終極目標是為了維護社會正常秩序的良性運轉”……“由此一來,慈善終極目標的具體表達形式便顯得不盡相同”(周秋光、李華文,2020)。我國慈善事業在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和脫貧攻堅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但也存在一些局限和短板。在慈善組織和慈善捐贈方面范圍偏窄,較為關注教育、醫療、扶貧等傳統領域。相關數據表明,2020年我國慈善資金有34.05%投向醫療健康,21.59%投向教育救助,18.48%投向扶貧,①同時,2021年,在披露活動領域信息的6315家慈善組織中,有近70%的慈善組織開展教育相關活動,約40%的慈善組織開展醫療衛生方面的工作。②在慈善文化方面,相關研究在對我國慈善文化進行評判時,將其概括為“道德的偏執”“評價的困惑”“詩意的曖昧”(賈樂芳,2011),意指我國慈善文化中存在將慈善和道德進行捆綁、過分拷問慈善行為動機以及期待道德回報等現象。由此可見,推動共同富裕需要更好地發揮慈善的作用,那需要怎樣發揮慈善的作用呢?本文嘗試提出共富型慈善的概念,并認為它是與推動共同富裕相對應的新慈善形態。
二、文獻回顧
在共同富裕的大背景下,慈善事業應該如何作出相應的調整?對此,不少學者已經進行了一系列研究。在慈善理念和倫理方面,研究指出,以高質量的慈善制度助力共同富裕,要樹立中國特色慈善事業的發展理念,遵循“志愿、公益、共享、平等、法治與自治相結合”等一般規律,將慈善制度融入社會主義制度及其社會治理體系之中(鄭功成、王海漪,2022)。同時,共同富裕呼喚構建與之相應的中國慈善倫理理念體系,該體系應以“新仁愛”為基本原則,包含平等、尊重等重要內容,在操作層面上,要制定動機與效果相結合基礎上的“效果優先、兼顧動機”“分類分層次”方針(周中之,2022)。
在慈善事業發展的目標方面,推動共同富裕,要超越捐款捐物、志愿服務等非生產性慈善活動為主的傳統慈善模式,打造以科技、教育、就業等生產性共同富?;馂橹饕獌热莸拇壬粕壞J?,推動慈善從非生產性救助模式逐漸轉為生產性共建共享富裕模式(楊蕤,2022)。也有研究提出,助力共同富裕要發展綠色慈善,認為綠色慈善關愛自然、關懷社會、濟貧扶困并充分彰顯環境倫理責任,是從促進人與自然和諧共生視角助力共同富裕的新時代慈善新方式,在促進人與自然和諧共生助力共同富裕中有著重大的經濟、社會和文化價值(方世南,2022)。
在慈善發揮作用的內容和方式方面。慈善推動共同富裕,要發揮慈善作為第三次分配重要形式的獨特優勢,鑒于第三次分配是社會機制驅動的資源配置方式,社群又是社會機制的核心,因此要在社會資源的分配機制方面加強對第三次分配社群的培育與規劃,創造良好的參與環境(江亞洲、周俊,2024)。也有研究指出,慈善促富要聚焦共同富裕進程中的難點痛點問題,而難點痛點主要指發展不平衡問題和精神生活富裕問題(郁建興、周俊,2024:203-204)。還有研究指出,以“提低”為難點的共同富裕事業唯有第三次分配最有靶向性,因為只有第三次分配是為弱者優享的制度供給,因此,在邁向共同富裕進程中,一定要把弱者優享的第三次分配資源做大做強(苗青,2022)。同時,在共同富裕進程中慈善工作要更加積極有為地發揮作用。第三次分配不是被動、獨自地填補其他分配層次留下的空白,而是更多地通過主動的機制融合來促進其他分配層次內擴、優化以彌合空隙(楊方方,2022)。新時代的慈善事業不僅要幫助現實生活中遭遇困境的民眾,更要體現尋求提高生活質量的道德愿景,實現物質富裕與精神富足的共同富裕(張奇林,2023)。
已有研究從慈善的理念和倫理、慈善發展目標以及慈善發揮作用的內容和方式等方面,對共同富裕背景下慈善事業應該如何調整進行了探討,這些都為本文提供了有益啟發。但是,相關研究還有進一步推進的空間,一方面,已有文獻都認同共同富裕大背景下,慈善事業要作出相應調整,但對慈善發揮作用的經濟社會背景發生了哪些變化,原有的慈善形態存在哪些不適等問題缺乏深入研究,而這可能是構建一種新的慈善形態的前提。另一方面,已有研究大多從中觀和微觀層面就與共同富裕對應的慈善形態的某個側面內容進行研究,這些研究很有價值,但略顯分散,且不夠系統,難以使人從宏觀上對共同富裕背景下的慈善形態進行整體把握。更為重要的是,共同富裕意味著一種全新的社會形態,慈善要在這個過程中有所作為,僅從理念或操作性層面做一些調整是不夠的,而是要從更加宏觀和系統視野思考慈善形態的變遷?;诖?,本文首先將對共同富裕進程中慈善發揮作用的經濟社會背景進行分析,論證共富型慈善是新時代經濟社會發展的現實需要,是現代慈善事業發展的內在要求,發展共富型慈善具有時代必然性。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構建共富型慈善的理論分析框架,并對共富型慈善的內在結構進行整體刻畫,最后,提出推動共富型慈善發展的路徑。
三、共同富裕進程中新的社會現實要求
改革開放以來,我國慈善事業蓬勃發展,相關的政策體系逐漸完善,慈善組織和慈善捐贈也已具有相當規模的體量。但我國現有慈善事業是在改革開放和全面建設小康社會的特殊背景下形成的,這一時期的主要目標是解決溫飽問題和人民生活總體上達到小康水平。當前,中國已經全面建成小康社會,解決人民溫飽問題、人民生活總體上達到小康水平這兩個目標已提前實現,根據中國共產黨對我國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作出的戰略部署,我們已經進入從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到基本實現現代化的階段。黨的十九大報告提出,從2020年到2035年,我國要在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基礎上,基本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全體人民共同富裕邁出堅實步伐。因此,全面推動共同富裕是我國當前和未來很長一段時期內經濟社會發展的主要目標,而在這個過程中,我國慈善事業面臨的經濟社會背景也發生了顯著變化。
(一)我國已消除了絕對貧困,緩解相對貧困成為當前的重要工作
2020年,中國完成脫貧攻堅任務,現行標準下9899萬農村貧困人口全部脫貧,我國貧困地區農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從2013的6079元增長到2020年的12588元,年均增長11.6%,增速比全國農村高2.3個百分點。①在消除絕對貧困后,接下來我國已經進入相對貧困治理階段。絕對貧困具有客觀物質性,一般用客觀的維持基本生存所需的物質標準來衡量,而相對貧困意味著相對排斥與相對剝奪,按其標準定義,個人(家庭)是否貧困不僅取決于自己有多少收入,還取決于社會上其他人(家庭)的收入情況(汪三貴、劉明月,2020)。世界銀行在發布的《1981年世界發展報告》指出:“當某些人、某些家庭或某些群體沒有足夠的資源去獲取他們那個社會公認的、一般都能享受到的飲食、生活條件、舒適和參加某些活動的機會,就是處于貧困狀態”,這是一種相對貧困的描述。因此,相對貧困的治理具有多維性,除了物質維度,還包括個人(家庭)的文化、教育、衛生需求等方面。相關研究指出,近年來農村相對貧困狀況、貧困發生率、貧困深度和貧困強度不僅沒有得到緩解,反而更加嚴重(李實等,2020)。國際上的相對貧困有多種界定標準,如果采用城鎮居民可支配收入中位數的40%界定城鎮相對貧困線,采用農村居民可支配收入中位數的50%界定農村相對貧困線,2019年,我國相對貧困發生率為12%,城鄉相對貧困發生率分別為5.8%和21.5%;全國相對貧困人口規模約1.68億。②而且,相對貧困的治理還必須考慮兩種實際情況,一是防止部分個人(家庭)從相對貧困再次陷入絕對貧困,這要求進一步鞏固脫貧攻堅的成果;二是防止中等收入群體陷入相對貧困。在中等收入群體中,存在一部分“脆弱的中等收入群體”,他們很可能因學、因病或遭受其他一些外部沖擊而淪為相對貧困群體。由此可見,緩解相對貧困將是未來我國推動共同富裕的重要工作。
從消除絕對貧困到緩解相對貧困,慈善在這個過程中的功能和作用也發生了變化。首先,要打破慈善是富人救濟窮人的傳統觀念,慈善的對象不再限定為缺乏基本生存資源的窮人,中低收入群體都是慈善幫扶的重要對象,高收入群體在物質富有的同時也可以通過參與慈善幫扶提升精神富裕,因此也需要慈善幫扶。其次,要超越慈善幫扶內容的物質性,在完成脫貧攻堅任務之后,人們的物質生活水平已經有了較大改善,如何利用慈善提高個人市場競爭能力、緩解個體焦慮情緒、豐富人們精神生活、推動社會和諧包容成為當前亟待思考的問題。最后,要超越慈善幫扶在方式上的贈予性,需意識到慈善是同時包含了初次分配、再分配和第三次分配的混合型分配方式,要不斷突破和創新慈善促進共同富裕的方式,認識到創立社會企業、在偏遠地區投資、招聘殘障人士就業等都是慈善的方式。
(二)共同富裕要求從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到注重經濟社會全面發展
共同富裕戰略的提出,意味著我國經濟社會發展已經發生了深刻變化。2021年,中國人均GDP達到1.26萬美元,③接近世界銀行所設定的高收入國家的門檻。中國社會的主要矛盾已經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主要矛盾的變化要求更好地滿足人民在經濟、政治、文化、社會、生態等方面日益增長的需要,更好地推動人的全面發展和社會的全面進步。根據中國共產黨十九屆五中全會對扎實推動共同富裕作出的戰略部署,共同富裕意味著一種與發展型社會完全不同的社會圖景。共同富裕是一個總體概念,是與“全面建成小康社會”接續的、提檔升級的、中國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新階段的奮斗目標,它具有全民性和全面性、共創性和共享性(周文、施炫伶,2022)。2021年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支持浙江高質量發展建設共同富裕示范區的意見》指出,共同富裕是全體人民通過辛勤勞動和相互幫助,普遍達到生活富裕富足、精神自信自強、環境宜居宜業、社會和諧和睦、公共服務普及普惠,實現人的全面發展和社會全面進步,共享改革發展成果和幸福美好生活。由此可見,共同富裕至少包含了經濟高質量發展、城鄉、區域和不同群體之間的差距縮小、優質公共服務共享、精神生活富足、社會和諧和睦等內容。
從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到注重經濟社會全面發展,慈善事業的使命發生了重要改變。從國民經濟收入的三次分配來看,由市場機制驅動的初次分配比較注重短期市場回報,行政機制驅動的再分配主要受制于上級政府制定的核心考核指標,而且還受到以往“路徑依賴”的影響。因此,精神文明建設和生態文明建設等 “弱激勵”“弱回報”“長周期”事業難以得到市場和政府的持續關注和投入,這就需要發揮慈善的作用。近年來,社會影響力投資作為一種慈善工具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社會影響力投資更加關注投資的社會回報而非財務回報,致力于通過長期持續投入來解決社會問題,因此非常適合用來對“弱激勵”“弱回報”“長周期”等領域進行投資。慈善使命的變化,要求慈善蘊含的價值取向首先要突破紓困扶弱的局限,向事關人類命運的更廣闊領域拓展。
四、共富型慈善的理論基礎與結構體系
本文借鑒“共同富裕型社會政策”(賈玉嬌,2023)“共同富裕型社會工作”(唐立,2023)等提法,將共同富裕目標導向下的慈善稱之為共富型慈善。共富型慈善和現代慈善是種屬關系,現代慈善強調慈善事業的專業性、科學性、有效性,共富型慈善是現代慈善發展中的一種特殊形態,它具備現代慈善的諸多特征,同時強調慈善發展中的特定議題。實現共同富裕是共富型慈善最重要的目標,共同富裕具有長期性,所以共富型慈善在很長一段時期內都具有適用性。共富型慈善的提出有深厚的理論基礎,如第三方治理理論、第三次分配理論、國家與社會關系理論。關注慈善的作用,意味著默認市場和政府在推動共同富裕中會存在失靈現象,而慈善作為第三方治理的重要參與力量,在一定程度上能克服這種失靈的發生,對推動共同富裕至關重要。第三次分配的提出使慈善具備了國民經濟收入分配的意義,從而超越傳統扶貧濟困的價值局限,在現代國家建設和社會發展中發揮更重要的作用。在國家與社會關系方面,考慮我國特殊的國情和政治體制,共富型慈善注重政府對慈善事業發展的影響,但同時也強調民間力量的重要性,倡導政府和民間力量互為依托、彼此嵌入和相互賦能?;谝陨侠碚摲治觯疚臉嫿斯哺恍痛壬频摹爸黧w—議題—策略”分析框架,用以闡述共富型慈善的結構體系。
(一)共富型慈善的主體關系
慈善的主體關系中,最重要的是政社關系,即政府和社會力量在慈善事業發展中的角色定位和互動過程。黨和國家提出第三次分配的概念后,第三次分配效應最顯著的慈善自動被納入國民經濟收入分配體系,成為政府治理的重要內容,這為政府全面介入慈善提供了制度基礎。共富型慈善具有非常強的政策導向性,是黨和政府領導和引導下的慈善形態,政府在其中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一方面,當前,推動共同富裕已經成為各級黨委政府的中心工作,政府的大部分工作都在服務共同富裕的大局,慈善與共同富裕具有強關聯性,政府有動力參與慈善。另一方面,由于共同富裕是一項長期、系統的工程,共富型慈善要對多個目標和不同地域進行統籌協調,只有政府才具備這種統籌協調能力。政府在共富型慈善中的具體角色和作用體現在它不僅是慈善事業的監管方,也是重要的資助方和運營方。民間慈善擁有龐大的組織體系和資金體量,是共富型慈善的主要參與力量,但民間慈善在目標和方向上具有分散性,如何將其聚焦到共同富裕中來,需要政府引導。
基于以上分析,可進一步將共富型慈善的主體及其關系概括為一個“三圈”結構(見圖1)。在這個“三圈”結構中,處于中心圈層的是黨和政府,由于推動共同富裕是黨和政府的目標和使命,所以他們具有較強的意愿和動機,而且各級黨委和政府掌握了大量政策和物資資源。尤其是民政、財政、工商和農村發展等部門,是這一圈層中最具代表性的主體,他們的業務本身和慈善具有一定關聯,也需要發展和壯大慈善事業來幫助實現部門政策目標。中心圈層的外面一層是具有官方或半官方背景的慈善組織,以及一些大型基金會,例如各級慈善會和“國字頭”的基金會。這些機構有較強的實力和社會影響力,而且和政府的關系比較密切,比較容易受政府的影響,所以他們往往將政府重點關注的事業作為組織優先關注點。“三圈”結構的最外層,是其他從事公益慈善事業的社會組織,這一圈層的主體規模相對較小,但數量多,包括正式和非正式的組織。這類組織大多具有不確定性,生命周期較短,資源較為缺乏,與政府互動頻率較低。所以需要第一、第二圈層的主體通過提供政策、資金、技術等支持和引導這部分組織投入共同富裕事業中。在“三圈”結構之外的是潛在的慈善主體,包括企業、村(居)委會、個人和其他組織,這部分主體潛藏了巨大的社會資源,但需要政府和公益慈善組織進行動員和挖掘,將其轉化為可以利用的慈善資源。

(二)共富型慈善的議題設置
慈善經常被理解成一種工具(羅進輝等,2024),其實“慈善關系到理念和價值,也關系到實際行動,關系到做的事情”(羅伯特、邁克爾,2013:11)。共富型慈善的理念和價值集中反映在它所關注的議題上,這也是它與其他慈善形態的根本區別。共富型慈善的議題設置遵循兩個原則,一是聚焦共同富裕的重要內容,通過上文分析得知,這些內容主要包括經濟高質量發展、公共服務優質共享、縮小“三大差距”、精神文明建設、生態文明建設、社會和諧和睦等。二是充分發揮慈善作用的前提是意識到慈善的局限性,初次分配、再分配仍然是推動共同富裕的重要手段,慈善要集中在其具有優勢的問題領域發揮補充作用。
基于以上兩方面原則,當前共富型慈善的主要議題有:一是促進精神生活富裕。慈善倡導以互助和分享為主的生活方式,在人與人之間建立直接和柔性的資源鏈接形式,這與市場和政府的那種基于利益計算或嚴格制度化的資源分配方式存在明顯區別,無論是奉獻者還是受益者,都能在這個過程中感受到相互的溫情和共同體的力量(江亞洲、郁建興,2021)。二是提供基本公共服務。這原本是政府職能,但我國人口體量大,政府提供公共服務面臨較大財政壓力,慈善的第三次分配可以吸納更多社會資源投入基本公共服務,既能緩解政府財政壓力,同時還能提高基本公共服務的質量。三是縮小城鄉差距。在一定地域范圍內,政府慈善部門、基金會和社會服務機構等能夠推動基礎教育、衛生、醫療等資源從城市向鄉村轉移,減輕城鄉發展不平衡的問題。四是縮小地區差距。地區差距關系到共同富裕的全局,縮小地區差距對減小收入差距和城鄉差距也有帶動效應。而且,地區差距主要是由當地資源稟賦和自然條件造成的,欠發達地區政府的資源相對匱乏,市場發育程度低,因此政府和市場對縮小地域差距發揮的作用相對有限。五是突發災害的應急救援。突發災害影響經濟發展和社會穩定,受災群眾可能因此返貧,而且突發災害的救援貴在快速有效,相對于政府和市場,社會力量能夠更加靈活地集結救援物資和專業力量。當然,本文提出這五個主要議題,并不意味著共富型慈善只關注這些內容,而是強調共富型慈善要優先在這些領域集中發揮優勢和補充作用。從更廣泛的視野來看,只要是有助于推動共同富裕的事業,都是共富型慈善應該關注的。
(三)共富型慈善的實踐策略
慈善促進共同富裕有兩條路徑,分別是財富轉移和財富增值。共富型慈善包含了財富轉移的過程,因為對于捐贈者而言,捐贈意味著將自己的財產轉移給他人,亦即“第三次分配是個人的一種收入轉移”(厲以寧,1999:160)。同時,共富型慈善又不是簡單的財富轉移,因為這不符合共同富裕制度設計的“激勵相容”原則,共富型慈善更重視在財富轉移過程中實現財富增值。因為光靠財富轉移是不可能達到共同富裕的,共同富裕必然要在整體社會財富和福祉增加的基礎上才有可能實現。而且,從過程來看,慈善不再是簡單的物資捐贈和接受,還包含了貸款、股權投資、證券化等一系列具有杠桿效應的新工具的運用,從結果來看,最初被轉移的財富已經發生了性質和數量上的變化。薩拉蒙將這種趨勢稱之為“慈善新前沿”,并將其概括為超越撥款(Beyond Grants)、超越基金會(Beyond Foundations)、超越捐贈(Beyond Bequests)和超越現金(Beyond Cash)四個超越。他指出,“這場變革的核心是慈善和社會投資的工具迅猛增多,以及用于調動私人資源支持社會和環境目標的工具和機構急劇增長。以前,這種支持僅僅限于由私人直接給予或者通過慈善基金會和企業捐贈項目作出的慈善撥款和饋贈”(薩拉蒙等,2019:4)。
實現共富型慈善的關鍵在于以第三次分配效應為主,結合初次分配、再分配進行機制設計,實現財富持續增值以及推動整體社會福祉增加。這要求慈善部門要加強與政府主體和市場主體的合作,利用慈善第三次分配的杠桿效應撬動潛藏在私人資本市場以及掌握在政府手中的巨量資源。實現這一目標,要求不斷創新慈善工具。例如有研究指出,社會企業在第三次分配中扮演著特殊而重要的角色,它通過參與興辦社會事業、為弱勢群體和特殊群體賦能、促進社會經濟發展、推動公益和商業功能有機融合,彌補了“三大部門”在解決社會問題方面存在的不足(何立軍、李發戈,2022)。除了社會企業,當前我國時興的公益創投、慈善信托等也是實現共富型慈善的重要工具。
五、推動共富型慈善發展的路徑
我國當前慈善事業的發展與共富型慈善還有相當大的差距,不過,在共同富裕戰略提出之后,國內一些地方已經出現了共富型慈善的實踐,例如浙江各地出現“共富基金”①,這表明,共富型慈善在現實中不是完全沒有基礎。推動共富型慈善發展是一個全方位系統性工程,需要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在這個過程中,需要政府、企業、社會組織、公眾等在慈善理念和行為上都有相應調整。根據上文對共富型慈善結構體系的分析,并結合我國慈善發展的現狀,可將共富型慈善的發展路徑歸結為:借助黨和政府支持實現慈善事業高位推進,實現慈善幫扶和社會救助以及企業生產的有效銜接,重點錨定縮小地區差距和推動精神生活富裕。
(一)黨和政府高位推進共富型慈善事業發展
黨的十九大以來,黨和國家的高層會議和文件多次提到共同富裕,并要求浙江在推動共同富裕上先試先行,使共同富裕具有強大的“政治勢能”。各級黨政部門要借助共同富?!罢蝿菽堋蓖苿哟壬瞥0l展(郁建興、周俊,2024),這意味著各級政府不宜再將慈善視為政府工作的補充,而是要在工作優先順序上將慈善事業置于更加靠前的位置。首先,將慈善納入地方黨委政府的工作議程,例如有些地方很早就開始舉辦政府慈善獎,由黨委政府主要領導出席頒獎,這對引領慈善事業發展非常有效。其次,不再將慈善僅僅視為民政部門和慈善總會的工作,發動更多的政府部門參與推動慈善事業的發展,例如,2023年浙江省財政廳和民政廳共同推出慈善事業引導資金,工商聯組織國有企業赴26個山區縣對接項目,統戰部門主動對接海外華僑華人助力家鄉發展。最后,在黨和政府引領下,有條件的地區要積極推動解除影響慈善事業發展的制度性束縛,主要在網絡募捐、票據開設和打通部門壁壘等方面。
(二)運用技術創新擴大共富型慈善的影響力
在社會特定發展階段,慈善資源的總量是有限的,共富型慈善致力于利用有限的慈善資源產生更大的社會影響,這需要通過技術創新來實現。慈善事業中的創新有多種形式,如慈善項目創新、慈善資源動員機制創新、慈善服務形式創新、慈善合作方式創新等。在具體措施方面,一是推動新技術的研發和應用,例如,傳化慈善基金會實施以科技賦能為核心的“傳化·農創幫扶”項目,進行種子、設備、廠房、人工等生產要素資助、賦能培訓、品牌與市場支持等,促進浙江山區26縣農業高質量發展。二是探索公益模式創新,如公益創投、微博公益等,這些新型模式能夠動員更多的社會資源參與慈善活動。三是跨界合作。通過跨界合作創新慈善項目,整合更多資源,提高項目的創新性和多樣性。例如蓋茨基金會與中國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發起聯合資助項目,旨在推動新型RNA疫苗和疫苗控釋遞送技術的研發,提升疫苗的可及性和覆蓋率,從而挽救更多生命。
(三)政府引導下慈善與商業結合實現財富的增值及其普惠性
將初次分配、再分配和第三次分配結合是實現慈善資源增值及其普惠性的重要手段。一方面,大中型企業擁有豐富的慈善資源,而且擅長運用商業運營思維,所以最有條件將慈善和商業運營結合起來。例如,吉利集團推出產業鏈共富計劃和員工關愛共富計劃,在促進產業鏈發展完善的同時,激發了企業員工積極性。又如七彩集團在打造未來社區中探索運用“公益引流、商業轉換”的運營模式,實現社區運營自我造血,同時滿足了社區居民的基本需求??梢钥吹剑髽I在這個過程中既實現了自身發展又推動了慈善事業發展,而且慈善帶動的不限于單個個體,還能產生群體性效應。另一方面,基層自治組織和社會組織也要探索運用市場化手段推動慈善事業發展。如浙江許多村莊(社區)引導有條件的企業把適合的生產加工環節布局到農村,利用閑置房屋土地等創辦“共富工坊”,有效吸收低收入家庭、農村婦女、殘疾人等實現家門口就業。“共富工坊”既獲得了當地政府的支持,還能使村莊(社區)聯合企業共同經營,實質上是將初次分配、再分配、第三次分配進行了有效結合,因而具有極強的創新性和生命力。
(四)慈善領域精準結對有效縮小城鄉差距和地區差距
縮小城鄉差距和地區差距的關鍵在于精準結對,這有助于克服慈善資源流動的隨意性、碎片化和不可持續等問題,但是,這種路徑依賴于高度的組織化推動。目前,陜西探索出社會組織“合力團”①,浙江探索出慈善領域“山海協作”②,這都是慈善領域精準結對縮小城鄉差距和地區差距的典型做法。要推動慈善領域精準結對,首先應明確精準結對是全方位的,既包括政府之間的結對、社會組織之間的結對,還有大型企業與薄弱村之間的結對,只有全方位的結對才有可能產生規模效應。其次必須保持慈善領域精準結對的連續性、系統性、整體性。有些結對地之間每年結對幫扶的項目和資源毫不相關,這樣很難集中錨定一個問題重點解決,使得結對幫扶難以呈現效果。最后要形成慈善領域的精準結對的組織化推動,需要組建一個包含政府部門、大中型企業、社會組織等主體在內的協調推進小組。
(五)強化慈善促進精神生活富裕的制度設計
精神生活富裕工作見效時間慢,需要長期持續投入,慈善促進精神生活富裕要做到長期謀劃、重點推進。首先,要大量培育和發展文化類社會組織。相關數據表明,2022年我國文化類社會組織總量為76246家,①雖然總量上已經達到了一定的規模,但我國文化類社會組織地區分布很不均衡,江蘇、廣東、山東三個省份的組織數量在全國占比超過1/4。應重點推進欠發達地區文化類社會組織的發展。其次,要發揮社會工作在促進人們精神富裕中的作用。鼓勵社會工作者在服務過程中多關注并解決服務對象在思想觀念、心理健康、社會關心、價值體系和行為規范等方面的問題,運用專業知識與方法,為受助者提供精神及情感層面的服務。最后,繼續推進慈善文化進社區、進村莊、進機關、進學校等,在中小學校開設慈善相關的基礎課程,將慈善文化融入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形成“人人慈善”的社會風尚。
六、結論與討論
為更好地推動共同富裕,我們需要重新思考慈善事業的功能和定位。已有研究關注到了共同富裕進程中慈善工作的某些變化,但系統、全面、深入的研究相對較少。本研究發現,在我國共同富裕進程中,慈善發揮作用的經濟社會背景已經發生變化,主要表現在:一方面,我國已消除了絕對貧困,緩解相對貧困成為當前的重要工作;另一方面,共同富裕要求從以經濟建設為中心轉向注重經濟社會全面發展。這些變化呼喚一種與共同富裕相匹配的慈善出現,即共富型慈善。文章構建了共富型慈善的“主體—議題—策略”分析框架。研究認為,共富型慈善的主體關系呈現為一個層次分明的“三圈”結構;共富型慈善要優先在促進精神生活富裕、提供基本的公共服務、縮小城鄉差距和地區差距等議題上發揮優勢和補充作用;實現共富型慈善要求慈善部門要結合初次分配、再分配進行機制設計,推動整體社會福祉增加。當前我國慈善事業的發展與共富型慈善還存在相當的差距,推動共富型慈善發展要做到通過黨和政府高位推進共富型慈善事業發展,運用技術創新擴大共富型慈善的影響力,實現慈善與商業結合推動財富的增值及其普惠性,利用慈善領域精準結對有效縮小城鄉差距和地區差距,強化慈善促進精神生活富裕的制度設計。
本文可能的理論貢獻在于豐富了慈善理論研究的本土探索。文章較為全面和系統地分析了共同富裕進程中慈善的發展背景和結構體系,并將其概括為共富型慈善。共富型慈善是從中國實際出發形成的理論概念,共同富裕和第三次分配是共富型慈善提出的基礎,而它們都是來自中國本土的概念。共富型慈善的提出,既體現了對我國探索現代慈善發展成果的傳承,又是結合新發展目標形成的創新嘗試,因此,共富型慈善是中國特色現代慈善的集中體現,是適合我國當前國情的慈善形態。現代慈善理念發源于西方,其中的一些理論確有其存在價值,但一部分學者在研究中國慈善時往往難以脫離西方慈善語境,表現之一是陷入對國家與社會關系的反復討論而難以形成共識。共富型慈善突破了以往慈善研究中國家與社會二元對立思維,它理解的國家與社會關系是統一的,這種統一重點關注的不是“組織互嵌”“調試合作”或“政治吸納”,而是一種具象化的“公共善”,也就是共同富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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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②數據來自:楊團,朱健剛主編.中國慈善發展報告(2022)[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2:29;316.
① 數據來源:《人類減貧的中國實踐》白皮書。
② 資料來源:中國智庫網:《李瑩等:中國相對貧困標準界定與規模測算》,https://chinathinktanks.org.cn/content/detail/id/ cziw0r29。
③ 資料來源:國家統計局《2021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
① 主要指以共同富裕冠名的基金,既包括基金會下設的基金,又包括公司型、投資型等其他形式的基金;既有由政府和企業等單一主體設立的,又有由政企和政社等聯合設立的。
① 陜西聚焦深度貧困縣區,將各個不同領域的社會組織聯合,在全國首創組建省級社會組織合力團,重點瞄準全省11個深度貧困縣和洛南縣,以“多對一”方式助力深度貧困地區脫貧攻堅。
② 浙江圍繞縮小地區差距,引導慈善資源向山區25縣流動,支持山區25縣的養老、救孤、助殘、教育、醫療、生命關愛等慈善項目,并鼓勵上市企業結對幫扶25縣薄弱村,助力鄉村振興。
① 數據來源于《中國文化及相關產業統計年鑒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