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間我連續出差了很久,中間有一站去武漢做新書的活動。活動的前一晚,我久違地焦慮失眠,一夜沒合眼,第二天早上起床暈暈乎乎,吹頭發的時候被電線裸露的吹風機重重電了一下,魂不守舍。
那天連續做了兩場活動,上午在湖北省圖書館講座兩個小時,簽了一個小時的書,中午沒有吃飯,下午在書店繼續講了兩個小時。我想好好表現,因為我在武漢度過我的青春時期,因為武漢這座城市度過了英勇的一年,我努力在一天的活動中保持好狀態,中間只有一次,我講到一半,忽然有兩秒鐘的失神,大腦一片空白。
回到酒店,當見到讀者的溫暖和興奮消失,我躺在床上被煩躁和疲憊吞沒,耍手機,看社交網絡,只覺得一切都烏煙瘴氣,一切都言不由衷,感覺內心有一連串的多米諾骨牌正在倒塌:不完美的愛,不完美的自我,貪婪和惡意,對才華的不信任,存在的危機等。
你也一定經歷過這樣的時刻:連扶起一張牌,重建一點自信的力氣都沒有。對于我這樣一個情緒異常穩定的人來說,這樣的崩潰可太罕見了。
第二天,我去了東湖散心。
武漢的天氣很好,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真正旅游過了,我玩遍所有的娛樂設施,和每一個雕塑合影留念,走路的時候功放音樂并大聲唱歌,觀看拍婚紗照的新婚夫婦并對他們的姿勢提出建議,我離拿著紅絲巾上樹只有一步之遙。
等到太陽快下山的時候,我終于累了,不再故作雀躍,不再裝成一個興奮的游客,安靜下來,坐在湖邊,看夕陽余暉一點點渲染湖面,放下手機,去感受靜止,感受無聊。
“忍受無聊”已經成了一種越來越稀缺的能力。
我記起,前段時間,我和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一起工作。她媽媽疲于照料,直接給了這個小女孩一個iPad,讓她自己看短視頻軟件。我在這個小女孩身邊坐了三個小時,看她刷了三個小時。
有兩點讓我很震撼。一是她幾乎沒有耐心,當兩秒內,視頻不能吸引她的時候,她就會立刻劃走,她幾乎沒有任何忍耐自己沒那么喜歡的東西,忍耐沒那么有娛樂性的事物的能力。
第二,我看到她從興奮,變得疲憊,眼睛里的光一點點消失,開始的時候她還笑,后來就面無表情,最后幾乎是痛苦而麻木地看著iPad,她已經不能獲得任何樂趣,但是她也不愿意停下。
這個女孩代表了一種新的物種:一種不能忍受無聊的生物,一種被拖入屏幕的生物。
忍受不了無聊的人,是無法忍受生活的。
我不能變成一個無法忍受生活的人。

我繼續在湖邊坐著,直到對無聊的忍耐也變得無聊,無聊就消失了。
湖不言不語,湖比海好看,比海靜謐,它沒有翻涌向前的壓力,只有落葉泛起的漣漪,只有偶爾泛起一些的微光。
我忽然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感,一種孤獨和平靜的完美時刻。所有的責任,煩惱,偽裝的面具,外界的雜音都消失了,但這種消失并沒有停止,然后過去,未來也消失了,只有當下。最后,“當下”也消失了。
歌德的詩說得好:“在所有的樹梢上,你幾乎感覺不到一點風聲;林中的小鳥不吱一聲。耐心點吧,不用多久,你也將得到安寧。”
我感覺到一種自我的隱退,自己仿佛不在了,或者說,自我完全消融在了世界之中,而那世界只是在湖面上緩慢移動的閃光與永恒流逝的時間。
就像象棋里“王車易位”的那一招,在精疲力竭的對抗之中,“王”忽然消失了,“王”隱身了,向旁邊走一步,從無休止的戰役中退開了。
那湖邊的夕陽下,我也覺得我往旁邊一步,從世界中退開了。過去,我擔心自己得不到承認,擔心自己的存在無人在意,自己在塵世中留不下任何東西;恐懼他人目光的注視,也恐懼沒有目光注視;害怕從所有人的記憶中被抹去,但那一刻,在一種自我的隱退中,我感覺到一種真正的幸福。
過度自我關注是萬惡之源。
過去,我認為痛苦的對立面是快樂,但快樂是很有欺騙性的,痛苦的對立面應是完全失去自我的幸福。
那個下午之后,我私自把東湖命名為我的瓦爾登湖。
人到中年,才發現人人都需要一個屬于自己的瓦爾登湖。
小時候,我是不能理解的,但小時候,我也不理解《瓦爾登湖》的開頭:“大部分都生活在絕望的平靜中。除了做一部機器外,他沒有任何時間做任何事情。而他們也真的認為,自己別無選擇。”
選擇永遠存在。
去找一片湖,或者僅僅是一汪水,坐下,去觀看,用眼睛而非屏幕去觀看,在無聊的時刻不去求助社交網絡上的熱鬧。
等待,等待那片水帶走你的欲望與疲憊,帶走你的面具與面孔。
你發現自己微不足道,你只是風在水面上制造的一抹轉瞬即逝的褶皺。
你發現,沒有比這更美好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