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特與中國

“與中國的關系是我人生中最精彩的一筆”

當地時間2024年12月29日，美國前總統卡特逝世，享年100歲。

卡特的國葬儀式于2025年1月9日舉行，即將離任的美國總統拜登以及克林頓、小布什、奧巴馬、特朗普四位前總統罕見齊聚。其間，奧巴馬與特朗普“親切交談”，美國前副總統彭斯與特朗普“尷尬握手”。有人沒與特朗普握手，且似乎刻意回避，包括彭斯的妻子凱倫·彭斯和小布什。這是自2018年老布什國葬以來，美國現任和前任總體首次集體出席同一活動。拜登在悼詞中高度贊揚了卡特的政治功績。

卡特的一生，與美國乃至世界歷史的變遷緊密相連。對于億萬中國人來說，卡特最重要的遺產，是在任內推動了中美建交。

卡特認為，“與中國的關系是我人生中最精彩的一筆”，他在多個公開場合強調，與中國建交是他“作為美國總統作出的最正確、最英明的決定之一”。1977年2月，卡特剛入主白宮不久就明確表示要推動中美關系繼續向前發展。雖然此前已有基辛格秘密訪華、尼克松“破冰之旅”，但正式與中國建交在美國國內依然面臨很大的政治阻力。卡特為推進中美關系向前發展，在當時特定的歷史背景下，可以說承擔了一定的政治風險，但這也恰恰證明其政治勇氣和眼光。

事實證明，正式建交不僅是中美關系史上的大事件，也對國際格局產生影響。中美建交后，卡特政府繼續積極推動兩國在諸多領域的交流與合作。作為其中一例，2024年12月續簽的《中美科技合作協定》，就是兩國在卡特政府時期達成的重大成果，是中美建交后簽署的首批政府間協定之一，為中美科技交流合作提供了有力支撐，并對全球科技進步和相關產業發展起到重大推動作用。卡特認為美國還能收獲一個潛在好處，就是“悄悄改變美國本來很難與之打交道的第三世界國家的態度”。在今天“全球南方”群體性崛起、中國作為其天然一員得到成員國家普遍信賴的圖景下，卡特妥處對華關系可以說具備了一定的前瞻性。

卡特任期內的一大遺憾是沒能訪華，但卸任后他立即彌補遺憾，隨后多次訪問中國。卡特親身體會和見證了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翻天覆地的變化，進一步認識到中國是一個發展潛力巨大的國家，并堅持認為美國不應該與中國搞對抗。他生前曾直言：“從長遠來看，美國人民會發現，與中國好好相處對我們自身的繁榮、我們自身的和平與美好的生活至關重要。”

當前，中美關系或者確切地說是美國對華政策，又一次站在了十字路口。卡特在對華政策方面的言與行，對于仍執迷于對華遏制打壓的部分美國政客而言，不失為一種警醒。

“最差美國總統”與“最佳美國前總統”

1980年，卡特背上“最差美國總統”之名競選連任失敗。卸任后數十年間，他卻成了美國人口風一致的“最佳美國前總統”。中國網民也給他取了一個“美仁宗”的綽號，稱其為“美國最后一個老好人”。

把“竭盡全力”當作座右銘

卡特1924年10月1日出生在佐治亞州平原鎮，父親是一名花生農場主。1943年，卡特在讀大學時轉入美國海軍軍官學校，開始軍旅生涯。1952年，卡特被錄取為美國首批核潛艇軍官。據他回憶，當年面試時，美國“核潛艇之父”海曼·里科弗問他的學習成績。他驕傲地說，自己在800多名畢業生中排第52名。里科弗聽后毫無欣賞之色，而是厲聲問：“你一直都在竭盡全力嗎？”卡特猶豫一下后說“沒有”。里科弗說：“那你為什么沒有一直竭盡全力？”隨后面帶慍色，轉過椅子背對卡特。

卡特在忐忑中離開了面試間。最終他通過了面試。不過，他此后一直牢記這一場景和里科弗的質問，把“竭盡全力”當作座右銘。

1953年，卡特的人生首次“逆行”。因父親去世，卡特放棄軍人生涯，帶著妻子回家鄉繼承花生農場。從核潛艇軍官到種花生的農場主，這一落差不小。他回鄉第一年又遭遇干旱，農場顆粒無收。面對困境，卡特靠自學成為農業技術專家，妻子羅莎琳則承擔了財務與運營工作。農場很快重新紅火起來。

1962年，卡特當選州議員，開始政治生涯。1970年，他當選佐治亞州州長。在就職演講中，卡特高呼：“種族歧視的時代結束了！”后來，他在州議會大樓掛起了美國民權領袖馬丁·路德·金的畫像，州政府也雇用了較多的非裔員工。上任后，他一方面推行種族平權政策，另一方面整頓財政，精簡政府部門，提高行政效率。四年任期結束時，他被贊為“美國最有成就的州長”，也因此獲得競選總統的“門票”。

“最差美國總統”

1976年11月，卡特當選美國第39任總統。在離開軍隊23年后，他成為美軍統帥。

在當年華盛頓的政治精英們眼中，卡特是個“謎”。這個來自南方小鎮的總統，很少在雞尾酒會上與各方頭面人物推杯換盞，而是更喜歡在白宮與佐治亞的老鄉們一起吃比薩。卡特在環境保護、消費者權益維護和倡導新能源方面的超前政策，也讓許多政客難以理解。

卡特只干了一任總統，卻創下不少“第一”。他是第一位積極討論環境保護的美國總統，第一位提出發展可再生能源的美國總統，也是第一位在外交上反對“美國例外論”的總統。

1977年，卡特成立美國能源部，對能源政策統籌管理。他認為，可再生能源不但能降低環境污染，也能實現更穩定的能源供應，解決美國能源危機。1979年，他在白宮安裝了第一塊太陽能電池板，希望“以身作則”，推動美國的太陽能應用。在當時，這一政策難以被公眾理解，更動了石油利益集團的“奶酪”。他卸任后，其太陽能政策被繼任者里根取消，裝在白宮的太陽能電池板也被拆除。

在國際事務上，卡特更傾向于以外交手段解決爭端。1978年9月，卡特邀請埃及總統薩達特和以色列總理貝京到美國總統休養地戴維營舉行會議，最終簽署了著名的《戴維營協定》，緩和了中東局勢。該協定至今仍是美國處理中東問題的典范，遺憾的是，卡特的繼任者們再也沒能取得與他同樣的外交成果。

1979年6月，卡特與蘇聯領導人勃列日涅夫在奧地利維也納會晤，簽署了《美蘇限制進攻性戰略武器條約》等軍控協議。此外，卡特還力排眾議，推動了美國歸還巴拿馬運河的管理權。

這些體現了卡特外交務實的一面。卡特意識到美國“不能試圖以自己為模板去改造世界”，并強調美國應當認識到世界的多樣性。他也認為單邊干涉主義政策既浪費了美國的國家資源，也破壞了地區穩定，不符合其國家利益。

在外交上，卡特修復了美國的國際聲譽。在內政上，他卻飽受“無能”的質疑。在卡特任總統期間，很多美國人認為他“過于軟弱”和“理想主義”。他推動的一些進步主義社會政策，使他失去了保守選民的支持；“石油危機”造成的高通脹和高失業率也重創了他的支持率；1979年11月發生的伊朗人質危機（八名美國公民在一次失敗的人質救援行動中不幸喪生），更成為最終壓垮卡特選情的因素。

1980年11月，卡特在大選中輸給里根，以“最差總統”的名聲，告別了白宮的政治舞臺。兩個月后，他和家人回到了“故事的起點”——平原鎮。

“最佳美國前總統”

不同于大多數退休后四處演講賺錢、過上滋潤生活的美國總統們，卡特卸任后一度窮困潦倒。他在回憶錄中寫道，就任總統前，他把老家的花生農場委托給他人經營；卸任歸來時，農場已因干旱和經營不善負債累累。他和妻子不得不重操舊業，在朋友的幫助下一點點把農場恢復起來。

卡特夫婦生活儉樸。上了年紀后，卡特在吃穿上不怎么花錢，喜歡穿便宜舒服的牛仔褲和夾克。卸任后，他的大多數時間都在平原鎮度過。

卡特很少談論自己1980年的敗選，但偶爾也會透露悔意。在一次采訪中，他罕見地表示，自己低估了與政客、媒體、說客打交道的重要性。談到總統生涯時，他說自己問心無愧，在任上沒有做過不光彩的政治交易。盡管他的政策并不總被人們理解，但他認為自己實現了“以和平手段保護美國利益”的目標，也為實現中美關系正常化的成就感到自豪。

1982年，卡特夫婦創辦了卡特中心，致力于協調國際沖突并幫助貧困地區。他訪問了全球145個國家和地區，80多歲時仍在執行外交使命。

盡管已經失去權力，卡特仍然是一個有責任感的社會觀察家，從未停止反思。他在《我們的瀕危價值觀：美國的道德危機》一書中寫道，“一個國家之所以有權威和影響，是因為道德因素，而不是軍事實力；是因為它的謙卑而不是傲慢無禮；是因為國家和人民愿意為別人服務而不是控制別人。一個沒有道德的國家很快就會失去它在全世界的影響”。2002年，卡特因努力推動全球和平而獲得諾貝爾和平獎。

卡特卸任后，美國國內關于他的風評開始好轉，這些評價與國際上的認可與稱贊匯合，卡特成了“最佳美國前總統”，成了口風一致的“好人總統”。

特朗普擔任美國總統期間，卡特表示他愿意代表特朗普政府前往朝鮮談判，還寫信致電特朗普，試圖勸阻美國挑起貿易摩擦。特朗普表示他“一直很喜歡卡特總統”，但當卡特呼吁對“俄羅斯干預2016年美國大選”進行全面調查后，特朗普說出了那句經典評價，“他是一個好人，卻是一個糟糕的總統”。

“與中國的關系

是我人生中最精彩的一筆”

卡特自稱是“中國的有緣人”，“與中國的關系是我人生中最精彩的一筆”。他說：“我在總統任期內取得的所有成就中，與中國實現關系正常化或許對促進世界和平及相互理解的貢獻最大。”

“我成為中國的朋友是命里注定的”

卡特的生日是10月1日。他曾在接受中國記者采訪時幽默地說，自己的生日和中國國慶在同一天，所以“中國領導人說，我成為中國的朋友是命里注定的”。

卡特對中國的最初印象來自他的叔叔湯姆。卡特回憶，湯姆是在遠洋貨輪上工作的無線電員，常年奔波于中美航線上，經常將自己在中國拍攝的照片寄給他做禮物。照片上青島的海港、上海的街頭酒館、依山傍水的小村落，都讓童年卡特心馳神往。

讀書時，卡特接觸到不少曾在中國工作的美國人：“他們告訴我，中國是（美國的）朋友，中國人急需醫院、食物和學校。”那時候，卡特曾“一分一角”地攢錢，希望有朝一日能去中國游學。

1949年，卡特所在潛艇部隊曾在山東青島沿海執行任務。“那是1949年初，蔣介石的國民黨部隊被毛澤東的部隊包圍了。我們離開不久后，共產黨軍隊攻下了青島，國民黨開始往臺灣撤退。與我在海軍的許多美國戰友一樣，我對這則消息感到遺憾，因為從二戰開始，我們就與國民黨結成了緊密的聯盟。在中國的時候，我看到許多小男孩和老年人在刺刀下被迫加入國民黨軍隊。我認識到這無助于國民黨贏得民眾支持，這表明國民黨已經絕望了。盡管那時我同情國民黨，但是我可以肯定地說，中國人民接受一個共產黨政府絕不是因為受到共產主義的恐嚇。”

幾個月后，中華人民共和國宣告成立，那一天正好是卡特的25歲生日。

1972年2月，時任美國總統尼克松訪華，打破兩國多年相互隔絕的堅冰，開啟了中美關系發展的新篇章。當時，卡特任佐治亞州州長剛一年，“很期待中美關系能出現突飛猛進的發展”。然而，四個月后，“水門事件”爆發。當年底尼克松競選連任成功，但1974年8月還是因此事黯然辭職，時任副總統福特繼任總統。尼克松曾做出第二任期內實現中美建交的承諾，未能實現。福特曾表示要在任期內實現中美建交，并于1975年訪華。但受美國國內政治因素制約，他未能更快推進中美關系發展。

為什么尼克松、福特在各自總統任內先后訪華卻沒能實現中美關系正常化？

身為民主黨人的前總統，卡特直截了當地指出了來自共和黨的前任總統在對華政策上存在的不足：“尼克松訪華后與中國領導人發表了《上海公報》。尼克松承認‘一個中國’，但他沒說是哪個中國。”他接著說道：“我認為，導致（尼克松之后）將近10年停滯狀態的主要原因，是我的前任們不愿與臺灣‘斷交’。當時，與美國眼中的‘紅色中國’建交這一步并不得人心。這就是為什么尼克松在余下的任期內，福特在他的任期內都沒有像我一樣作出這個決定……我認為是美國的政治阻止了我的前任們作出我宣布的這個決定。”

卡特的這番話是有史料為證的。美國國務院2008年初公布的一份解密檔案披露，在1975年，考慮到共和黨內右翼成員的反對和他們對臺灣的偏愛，時任國務卿基辛格促使時任總統福特打消了與中國建立邦交的念頭。基辛格在一次會議上對白宮顧問們說：“基于政治原因，中美關系不可能在1976年之前實現正常化。”他認為，如果美國當時毅然切斷與臺灣之間的關系，共和黨內的右翼可能會做出激烈反應，而這對1976年福特角逐連任不利。中美建交因此延遲了4年。福特在隨后的總統大選中則敗給卡特。

卡特勝選后，曾邀基辛格來家中做客。他問基辛格中國人是否值得信任，基辛格說：“值得信任，他們（中國人）不僅會細致地履行協議的條款，也會遵守協議的精神。”

一生最正確的決定就是與中國建交

卡特不僅了解中美之間的共同利益，更看到了大勢所趨。根據《卡特回憶錄》，他給出中美建交、并與臺“撤軍、斷交、廢約”的理由主要有四：1.中美建交可以共同防蘇、制蘇；2.中美對于核武器的政策相同，有利于限武談判；3.中美建交可以促進美國與第三世界國家之間的和平與了解；4.在貿易政策上，可給予最惠國待遇，借以平衡對蘇關系。

因此，卡特在1977年入主白宮后很快就作出與中國建交的決定。在那年7月7日的日記里，卡特這樣寫道：“伍德科克（后出任美國首任駐華大使）和國務卿萬斯來到白宮，我告訴他們要與中國正式建交的決定。伍德科克一周以后就要去北京，我對他說，與中國建交是可行的，我要向所有美國人民說明這一點，并愿為這一決定承擔所有政治責任。”

當時，“臺灣當局”竭力阻撓中美建交。還在大選期間，卡特就收到“臺灣當局”雇用的游說集團“潮水般的禮物和邀請”。卡特中心的工作人員透露，卡特1999年訪問中國臺灣時，對當年中美建交耿耿于懷的民進黨人呂秀蓮，曾當面要求卡特道歉。卡特嚴詞拒絕，稱其一生最正確的決定就是與中國建交。

美國國內對中美建交的阻力也很大，卡特回憶：“我作出這個決定之后，遭到羅納德·里根的猛烈抨擊。他指責我們拋棄了臺灣，并且在1980年大選中借此攻擊我，并達到了非常好的效果。”卡特最終在1980年的美國總統大選中輸給了里根。

卡特頂住了中美建交的壓力，避開國會，甚至都沒有讓國務院插手，所有的信息都直接從白宮發往中國。他說：“幸運的是，美國憲法規定只有一個人能承認另一個國家的政府，這個人就是美國總統。國會在這方面沒有否決權，所以我就拍板決策了。”

幾十年后，美國的一些前政府官員在談起當年中美建交的問題時，仍會憤憤不平地說：“這只是某一個人（卡特）的決定。”

由于阻力重重，建交談判“只能保持機密”。卡特的國務卿萬斯、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布熱津斯基等人都曾到北京討論相關事宜，卡特自己也“與中國領導人保持著接觸——特別是與鄧小平。我們從白宮直接和他開始了遠程的秘密談判”。1978年12月16日，中美雙方同時發表《中美建交聯合公報》，宣布兩國自1979年1月1日起正式建交，中美關系的新時代就此開啟。這無疑是卡特的高光時刻。

1978年12月14日，卡特在日記中寫道：“就在我和鄧小平的筆下，兩國關系走入了一個嶄新時代。”

給后人留下了棘手的問題與挑戰

卡特的涉臺政治遺產仍有很大的局限性，也給后人留下了棘手的問題與挑戰。

首先，《中美建交公報》當中重申了1972年《上海公報》里的各項協議和原則，在表達“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是中國的唯一合法政府”時，文件選擇了“recognize”（承認）這個詞；在有關臺灣問題的部分，卻沿襲了《上海公報》里的“acknowledge”（認識到）這個詞。后來美方對此一直與中方有異議，表示美方只是“認識到中國的立場，即只有一個中國，臺灣是中國的一部分”，并解釋稱“認識到”并不代表“承認”。這也是一直到今天，美方只愿意表述自己的“一個中國政策”沒有改變，卻很少詳細解讀究竟這個“一個中國政策”是什么的根本原因。因為一解釋，美方就會說一貫以來都僅僅是“認識到”而非“承認”。這是卡特政府留給臺灣問題的一大挑戰。

其次，卡特面臨的府院環境雖然不一定像今天這么惡劣，卻依舊困難重重。為了能平衡美國國內各方的立場與壓力，在《中美建交公報》發表一周后，美國國務院派專員向臺灣做出了五項“保證”：

1.美國仍認為臺灣有所謂“國際身份”或“國際人格”；

2.美國沒有承認中共對臺灣擁有主權；

3.美國繼續同臺灣保持外交關系以外的全面關系；

4.原來美國與臺灣共有59項條約，在“共同防御條約”被廢除之后，其他58項針對美國與臺灣關系的條約仍然有效，是美臺關系的基礎，將另以立法替代，只會作形式上的改變；

5.將以新的交流形式來取代原有的“外交”代表機構。

1979年1月26日，也就是中美建交還不到四周，卡特政府向國會提交了一份“臺灣授權法案”，建議設立一個協會或辦事處之類的非官方機構，以完成對臺五項“保證”里的相關內容。而這一提案在經過近3個月的國會辯論及表決之后，在4月由卡特簽署，成為最終的“與臺灣關系法”，大體上為美對臺的五項“保證”提供了法理依據。

卡特簽署“與臺灣關系法”后，4月19日，鄧小平在會見美國參議院外委會訪華團時說，中美兩國關系正常化的政治基礎就是只有一個中國，現在這個基礎受到了干擾，中國對美國國會通過的“與臺灣關系法”是不滿意的；卡特總統表示在執行這個法案時要遵守中美建交協議，中國正在看美國以后所采取的行動。

總體而言，雖然遺留了一些棘手的問題，但卡特推動下的中美建交使美臺關系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塑造了美國當今的“一個中國政策”。

“鄧小平讓我印象深刻”

鄧小平是1979年1月29日應邀訪美的，當時卡特在白宮舉行了隆重的歡迎儀式。他在講話中提到前一天是春節，并稱“這是忘記家庭爭吵的時刻，這是人們走親訪友的時刻，也是團聚與和解的時刻”。當晚，卡特在日記中寫道：“鄧小平讓我印象深刻：他個子不高，性格堅定，充滿智慧，直言不諱，有勇氣，平易近人，自信，友好。和他談判是一個愉快的經歷。”

在肯尼迪中心，卡特為鄧小平安排了一場盛大的演出，最后一個節目是約200名美國兒童用中文合唱《我愛北京天安門》。聽罷，鄧小平與夫人卓琳走上舞臺，熱情擁抱和親吻了這些美國孩子，此舉讓許多美國人流下了激動的眼淚。

2018年，《中美建交公報》發布四十周年之際，卡特接受采訪時回憶鄧小平：

當我成為美國總統時，我最大的愿望之一就是找到一位能夠與我談判解決兩國分歧的中國領導人。我發現鄧小平就是這樣的領導人。

我感到與鄧小平談判十分順暢，主要原因在于他與我都很務實。兩國關系正常化幾年以后，鄧小平在一次電視采訪中談到了他的執政原則——他總是實話實說，并告誡人們避免空談。我能證實鄧小平確實踐行著他的處事原則。我發現他十分坦誠和直率，甚至多次對我直言不諱。每當我們產生意見分歧時，他都確保我明白中方理解的分歧點到底是什么。我也盡我最大努力讓他明白美方對分歧點的理解。我總是盡量確保在談判期間，他清晰地了解我對一些棘手問題（例如臺灣問題）的立場。我們都不想讓彼此措手不及。

我非常贊賞鄧小平的坦誠，因為溝通是解決分歧的關鍵。我們談判之所以能夠取得成功，一大根本原因是我們愿意坦率溝通。在我們宣布中美關系正常化六周后，鄧小平抵達華盛頓，順利開啟訪美之旅，也得益于我們進行了良好的溝通。我們共同解決了30多年隔離所累積的分歧與誤會。為了避免可能產生針對對方的有害的法律訴訟，我和鄧小平簽署了數十項技術性協議。

鄧小平的個人魅力征服了美國公眾，他讓美國人相信是時候擱置分歧，向中華人民共和國打開大門。彼時許多美國人對是否承認共產黨領導下的中國為唯一合法的中國政府，仍抱有疑慮。但當鄧小平1979年1月訪問美國時，他展現了幽默感、靈活性，以及對美國文化的了解。通過聆聽鄧小平的演講，觀察他的現場表現，特別是他在得克薩斯觀看牛仔競技表演的一幕，讓美國人看到了中國人實實在在的樣子。由此，許多美國人拋掉了對共產黨領導的中國的一些固有偏見，支持中美建交的大眾也變得越來越多。

卡特訪華

卡特在任內遺憾地沒能實現訪華。1981年卸任總統后，卡特偕夫人前往北京。美聯社記者當年曾在他行前如此報道：“中國人是以不忘老朋友而聞名的，卡特是中國人的朋友，因此能指望受到隆重接待和贊揚。”

這次訪華，卡特看到了改革開放給中國帶來的變化。雖然人們還不能辦企業，但“農民可以養5頭豬，可以修自行車和制作陶壺，可以在自家鐵匠鋪造馬蹄鐵”。卡特知道，中國雖然還很窮，但已經開始改變。這次訪華，他還與中方相關人員合作完成了兩個項目：一是興建了一個非常大的生產高質量假肢的工廠，另一個是在全國培訓了900名教育專家，再由他們培訓懂得如何指導盲童和聾啞兒童的小學教師。

1982年，中國在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上明確了村民基層選舉制度。1987年，這一制度得到法律形式的確認。卡特中心曾應邀參與協助這項法律的準備與實施。1998年，該中心又參與了這項法律（《中華人民共和國村民委員會組織法》）的修訂。他們還與中國政府相關部委以及全國的村鎮進行了順利的合作。后來，卡特中心還在更多的領域擴展項目，如幫助小村鎮的經濟發展、在非洲事務中（特別是衛生保健事務）與中方合作，還應邀在改善中國農村醫療衛生方面進行合作。

卡特生前多次訪問中國，參與了不少公益活動。2009年11月，85歲的卡特和夫人一起來到四川省邛崍市，主持“仁人家園義工周”，為低收入家庭建造房屋。“仁人家園”是卡特夫婦1986年發起的項目，旨在為弱勢群體提供廉價住房。卡特夫婦每年都在活動中親自鋸木，幫助建房。卡特說，汶川地震后他一直希望能在賑災方面作出貢獻，來到邛崍終于如愿。

2011年，卡特在第12次訪華期間到訪深圳。他稱深圳為“令人興奮的城市”，并稱贊深圳在發展經濟的同時兼顧環保。

就中美關系對后任總統提出建議

卡特生前曾談說：“我認為中美關系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一組雙邊關系。我認為太平洋兩岸的領導人都應該認識到這一點。他們知道，除了乘風破浪解決當前兩國關系中的挑戰，他們別無選擇。保持相互尊重和理解是解決21世紀人類面臨難題的關鍵。”

在談到維護和發展中美關系與合作的成功秘訣時，卡特談了自己的心得。他指出，“相互尊重”是非常重要的。

2008年，奧巴馬就任美國總統前，卡特曾接受采訪說：“在我的日程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向他們提出強有力的建議：維護我們兩國間的相互尊重，在討論中保持一種公開坦誠態度，使我們兩國間可能出現的潛在分歧或可能發生的競爭以一種相互尊重的、和平的方式獲得解決。做到這一點，我們30年前開創的持久的友誼就永遠不會面臨危險。”

2019年是中美建交四十周年，在迎來這一特殊日子的前一天，卡特撰寫了評論《如何修復美中關系——防止現代冷戰》。全文如下：

40年前，中國領導人鄧小平和我，協力促成中華人民共和國與美國的外交關系正常化，結束了兩國持續30年的對立狀態。這造就一個時代——以東亞和太平洋地區的和平為其特征。中國經濟驚人的增長，疊加了與美國經濟的持續交融，使兩國成為全球繁榮的引擎。兩國科學與文化交流蓬勃發展，美國亦成為中國學者、游客的首選海外目的地。這一關系得以維系40年，足以證明不同歷史、文化背景和政治制度的國家，有能力為更偉大的價值而攜手合作。然而，上述至關重要的關系如今卻面臨困難。

我聽聞中國部分精英人士聲稱，美國人正在謀劃一個動搖中國穩定局面的“邪惡陰謀”。美國政府的報告中則宣稱，中國致力于挑戰美國的優勢地位，計劃將美國逐出亞洲，并削弱其在世界其他國家的影響力。

如果政府中的高級官員們采擇此種危險的觀念，則我們兩國之間爆發當代冷戰就不再是天方夜譚。在這樣的敏感時刻，誤解、誤判，或者在臺灣海峽和南中國海等地區未能恪守審慎制定的交往規則，都可能令事態升級為軍事沖突，從而造成全球性的災難。

美國對價值2000億美元的中國商品征收關稅，以及中國的報復性關稅，令兩國關系惡化，亦令雙方均受損。

在阿根廷舉行的20國集團峰會上，兩國同意在90天內暫停進一步增加關稅，這為中美兩國提供了達成永久貿易協議的可能性。我們該做些什么來鞏固這一來之不易的進步，并修復美中關系？

首先，必須迅速而有效地解決美國長期以來的不滿——關于貿易不平衡、知識產權保護，以及美國企業在中國投資和經營過程中的際遇。兩個國家都不應以“國家安全”為借口阻撓對方的合法商業活動。中國需要競爭，以促進其經濟的創新和成長；建設公平和互惠的關系是雙方保持經濟實力的唯一途徑。

其次，美國人必須認識到，正如中國無權干涉美國事務一樣，我們也不具備固有的權利來告訴中國如何管理其人民。即使關系最親密的國家有時也會互相批評，但此種往來不應成為指令或法令；而更應作為公開對話的雙向渠道。中國保持了經濟增長，減輕了赤貧狀況，并向其他國家提供發展援助，這些成就都值得慶賀。

這種平衡的取徑，是確保美國和中國繼續共同努力，解決一些最棘手的全球性難題的關鍵所在。盡管目前在其他問題上存在分歧，但中國的支持對我們正在進行的、推進朝鮮半島無核化的努力至關重要。北京還可以在中東和非洲等地的沖突后重建工作、打擊恐怖主義和極端主義，以及調解其他國際爭端方面提供重要幫助。

美國應回歸巴黎氣候協議，并就環境和氣候變化問題與中國合作，因為抗擊全球變暖的宏闊斗爭，需要兩國的積極參與。但我認為，雙邊合作最容易著手之處還是在非洲。兩國都已在該地區深度介入了抗擊疾病、基礎設施建設和維持和平等事務——有時是攜手合作。非洲民眾——一如世界上其他地區數十億人一樣——不想被迫選邊站。相反，他們歡迎各方的協同努力——匯集資源、分享專業知識和設計彼此互補的援助計劃。通過與非洲民眾合作，美國和中國也能幫助自己克服彼此間的不信任，并重建這一至關重要的關系。

1979年，鄧小平和我意識到，我們是在推進和平事業。雖然今天的領導人面對著一個改變了的世界，但和平事業同樣重要。領導者必須憑借他們的新愿景、勇氣和智慧，應對新的挑戰和機遇。但我相信，他們也必須接受我們的信念，即美國和中國需要共同擘畫未來——為了他們自己，也為了整個人類。

這年4月，卡特致信時任美國總統特朗普，就對華政策提出建議。幾天后，特朗普致電卡特表示感謝，說自己最擔心的是“中國超過美國”。后來，卡特在一次采訪中提到此事說：“我們1979年和中國實現了關系正常化。你知道1979年后中國打了幾場戰爭嗎？一場都沒有。而我們（美國）一直在打仗。”他說，“中國沒有在戰爭中浪費一分錢，這就是中國超過我們的原因”。

卡特多次強調，中美關系是世界上最重要的雙邊關系之一。即使在競爭性的經濟環境下，中美仍有合作和共同發展的空間。2021年，卡特致信“讀懂中國”國際會議。他說，不論是民眾之間，還是國家之間，相互理解絕非易事。因文化、歷史、意識形態、政治制度和國家安全關切的不同，都會產生誤解，但歸根到底，國家之間要彼此欣賞。

從卡特到特朗普：

美國政治的兩極

記者問拜登：“特朗普總統能從卡特總統身上學到什么嗎？”拜登回答：“體面，體面，體面。”美國媒體對卡特的緬懷跨越了黨派。一位媒體人評論，這反映了美國人對一個更體面、政治更文明的時代的渴望。

當百歲卡特去世的消息被證實后，各國政府及政要紛紛悼念。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向時任美國總統拜登致唁電。習近平表示，吉米·卡特前總統是中美建交的推動者和決策者，長期以來為促進中美關系發展和兩國友好交流合作作出重要貢獻。

特朗普對卡特的評價尤為特別，他表示“我在哲學和政治上強烈反對他”，還在卡特靈柩運往華盛頓路上時抱怨“（卡特）放棄巴拿馬運河是一種恥辱”。但他后來也表示，“吉米擔任總統期間面臨的挑戰正值我們國家的關鍵時刻，他竭盡全力改善所有美國人的生活。為此，我們都應該感謝他”。與此同時，歷史學家也發現了特朗普與卡特的眾多相似性。

美國田納西大學教授安柏·羅斯納認為，卡特和特朗普都是煽動民粹主義、挑戰和激怒政治建制派的“局外人”，都擅長利用媒體，也都愿意無視意識形態標簽與對手對話。羅斯納曾經在2014年采訪過卡特，他認為：“在往往反復無常、充滿交易性的政治世界中，卡特和特朗普都成功地展現了真實的自我。”

1976年，卡特當選總統，至今仍是“最后一個橫掃南方各州當選的民主黨總統”。卡特出身草根，不以驚人言論見長，不熱愛攻擊政敵，也不習慣沒有根據的吹噓和議論。但和四十年后再次打起反精英大旗的特朗普有一點相像，那就是兩人都相信美國正在失去其獨一無二的世界地位，開始走下坡路。

在1979年7月15日獨立日的電視演說上，卡特自己確定的題目是“信任危機”。他先是列舉內閣成員、地方官員和普通民眾對自己的批評和不信任，接著討論起了迫在眉睫的石油價格危機。接著他話鋒陡轉，對美國文化和普通美國人的生存狀態發起了激烈批評：“在一個以勤奮工作、強大的家庭、緊密團結的社區和對上帝的信仰為榮的國家，我們中的許多人現在傾向于崇拜自我放縱和消費。”他繼而表示美國人正在失去自信，“對未來信心的喪失正威脅著美國社會和政治結構的毀滅”。

卡特的言論，或許是美國史上第一次有總統用言論敲打美國民眾，說出某種令人不快的事實：“美國正在變得不那么偉大了。”這次演說日后被稱為“malaise speech”——“萎靡不振的演說”。民調結果顯示：卡特抓住了當時許多美國民眾的心聲。演說后，卡特的支持率陡升了11%。

卡特在1976年大選中通過“局外人”形象成功當選，但其政治風格過于堅持原則且不善于與國會和黨內精英建立關系，因此導致了許多政策的失敗。卡特的執政失利，最終導致了美國政治平衡的整體右轉，民主黨逐漸走向精英化官僚化。

2025年1月20日，共和黨的特朗普再次入主白宮。民主黨陣營在敗選后則一直處于宕機狀態。雖然民主黨被抨擊為與草根大眾脫節的精英主義政黨，但從華爾街到硅谷，美國金融和科技精英們接受或靠攏“特朗普主義”，不再阻撓或拒絕合作，已成為常態。

據新華社報道，特朗普就任后，雖然其很多舉動并不出人意料，但仍反復沖擊美國人和全世界的神經。世界看到一個擴張姿態的美國：誓言“收回”巴拿馬運河，宣布將已命名400多年的“墨西哥灣”更名為“美國灣”，強調美國“需要”格陵蘭島，誓言“將美國能源出口到世界各地”，在火星上插上美國星條旗。世界還看到一個強買強賣、不給就搶的美國。特朗普簽署行政令，給予TikTok“不賣就禁用”法律75天寬限期。若想取消禁令，美國“應該有權獲得一半股份”……熟悉的“極限施壓”話術和交易思維再度撲面而來。

據美國民調機構皮尤研究中心關于特朗普和卡特政策的對比分析，卡特和特朗普代表了美國政治的兩極：卡特強調道德、人道主義和多邊合作，特朗普則強調民族主義、單邊行動和強硬政策。在當前中美關系形勢下，卡特在對華政策方面的言與行，對于今日仍執迷于對華遏制打壓的部分美國政客而言不失為一種警醒。

（責編/陳小婷 責校/張超 來源/《卡特其人其事》，徐劍梅/文，新華網2025年1月10日；《卡特對華政策遺產彌足珍貴》，張國慶/文，《環球時報》2024年12月31日；《實現中美建交的總統卡特，留下一個“愛情暗號”》，鄭敖天/文，《環球人物》2024年12月30日；《美前總統卡特憶中美建交：從白宮與鄧小平遠程密談》，翁翔/文，《中國青年報》2008年12月9日；《任內從未發動戰爭，“老好人”卡特為何曾是“最差美國總統”？》，劉沐軒/文，《時代周報》2023年2月20日；《卡特：亂世“好人”》，徐琳玲、李屾淼/文，《南方周末》2025年1月11日；《“中美建交是最明智的決定”》，郝平/文，人民網2025年1月10日；《觀天下·美國政治｜記者手記：特朗普2.0——一段“顛簸”之旅開啟》，徐劍梅/文，新華網2025年1月23日；《臺灣問題與中美關系》，孫巖著，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8月第1版等）

卡特大事年表

1924年10月1日：出生在佐治亞州平原鎮一個農場主家庭。

1943年：讀大學時轉入美國海軍軍官學校，開始軍旅生涯。

1952年：被錄取為美國首批核潛艇軍官。

1952年：作為核技術專家，受命帶隊協助加拿大喬克河實驗室關閉核反應堆。

1953年：放棄軍旅生涯，帶著妻子回家鄉繼承花生農場。

1962年：當選州議員，開始政治生涯。

1971年至1975年：任佐治亞州州長。

1976年：當選美國第39任總統。在其任內，1978年12月，中美兩國發表《中華人民共和國和美利堅合眾國關于建立外交關系的聯合公報》，即中美建交公報。

1979年：1月1日，中美正式建立外交關系；1月29日，鄧小平應邀訪美，卡特在白宮舉行了隆重的歡迎儀式。

1980年：連任失敗。此后40多年里，長期致力于世界和平與慈善事業。

1982年：卡特夫婦共同創立非營利性組織卡特中心，主要致力于促進解決國際沖突、推動民主和人權。

2002年：獲得諾貝爾和平獎。

2009年：在北京出席“紀念中美建交30周年研討會”，并在會上表示，世界上沒有比中美關系更為重要的外交關系。

2024年10月1日：成為美國歷史上首位年齡過百的總統。12月29日逝世，享年100歲。

2025年1月9日：卡特的國葬儀式在華盛頓國家大教堂舉行，拜登、克林頓、小布什、奧巴馬、特朗普等多位美國政要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