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淡,風輕。田野里是低低飛著的蜻蜓。
像是要下雨了。我叼著一根枯黃的狗尾草,踢開一顆石子開始往村子里走,身后是再也回不去的記憶。我的老家在一個小村莊,那里還用著較為原始的農具,過著“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的日子。
大抵我三歲時,那時村子里還沒有自來水,每家每戶都要步行到田間的一口水井里挑水。暮色已至,夕色縹緲,我和姐姐在去打水的路途中。她牽著我的手走在田埂上,凹凸不平的田埂路讓我心生畏懼,泥土上的碎草不知道什么時候粘到了我的鞋旁。姐姐走得很快。我快跑幾步,鞋底摩擦揚起了地上的塵土。村莊人賴以生存的井到了眼前。
我看著挑水的人們,扁擔已經被磨得泛著霞光,破木桶中的清水跳起了三跺腳—我似是看到了桶中央泛著火光,四周的彝人少女飛起的裙擺。啪—桶中的水躍到了泥土里。蹲下身子,低頭望著這口不淺不深的井。井水在暮色中朦朦朧朧,我看到井里的我對我咧開了嘴。腳邊的一顆石子掉了進去,水波泛起,打碎了井中的天空。我盯著井水發著呆。井底似是有幾根長短不一的深綠色水草,在暮色中變成了玄色,宛若細小的水蛇。旁邊還有一顆白色的東西,好像是顆蛋,卻比雞蛋大得多。姐姐告訴我,那是龍蛋,井是龍井。夜色下,我后退幾步,生怕下一秒會從井中沖出一條青黑色的蛟龍。遠處的山上傳來狗的一陣狂吠,我禁不住打了一個冷戰。我只記得那夜皎皎月色下,姐姐嘴角詭秘的那彎弧度。
約莫六歲的時候,我和父親回老家看望我的爺爺奶奶。顛簸的路、四周的黃土、矮矮的土墻。跨過堆得厚厚的牛草,我走到了皺巴巴的土基房前。辣椒火紅,玉米金黃。母雞在門前警惕地望著不熟悉的我,眼睛瞪得老大;黃牛在門前踱步,土路上牛糞里的蹄印斑駁—原來牛糞里有草的味道,不像汽車尾氣那樣令人窒息。盎然生機的鄉村景象下,我的眼睛卻無法從奶奶身上移開。她靜靜地坐在門口望著遠方,似是一尊雕像,眼眸渾濁卻深邃,好像看到了過去,看到了很遠的地方。我就站在那里,不敢走近,不敢驚呼,怕打碎了她老人家久遠的夢。身邊雞鴨牛的叫聲離我越來越遠。我默默地望著這個包著頭巾的陌生老人,好像我從來都沒有真正認識過她。倏地,我的心變得平靜,平靜之中卻有一種巨大的悲傷沖擊著我—我不懂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
父親帶我上了山。綠油油的草和灌木,高大的樹林—都沒有,有的只是一排排枯黃的荊棘和狗尾草。踏著黃土路披荊斬棘,我和父親來到了我曾祖父母的墳前。我看著石碑上已經不太清晰的字,墳頭上的草早已長得比人還高。抬頭看著父親,他雙手合十,搖頭晃腦,緊閉雙眼,口中念念有詞。我聽不清他在說什么,但那股沒來由的悲傷又一次狠狠沖擊了我,我很想哭,眼睛卻是干澀的。而日后,長大的我每每想起父親緊閉的雙眼和微微顫動的嘴唇,我的淚便會慢慢地溢出。六歲的我只知道這是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很多年后年齡稍長的我再次來到這里時,卻只是呆呆地望著碑上的字,在心中默默念著“生于光緒年間……”那天刺眼而灼熱的陽光在我心中灼下了一條不淺的痕跡。
年紀稍長后,在夏日,我又回到了這里,站在村子里眺望遠處的水井和田地。陽光還是一如既往的刺眼,讓人恍惚。稻草人破爛的衣裳在風中飄著,遠處的天空像是世界的另一邊。我瞇著眼睛走到了那口井旁。村子里已經通了自來水,記憶里清澈的井水變得渾濁,那口孤井就這樣躺在那里仰望著天空,似乎被人們遺忘了。回到奶奶家的土基房,我和奶奶并肩坐在門口。奶奶在我耳邊不停地念著,要好好讀書,不停地說著“小小馬二郎,騎馬上學堂”的故事,說著她多個在世界上沒停留幾年便匆匆離去的孩子。我靜靜地聽著,猛然間發現奶奶的眼里淚花點點。
后來,長居城市的我就愛上了鄉村生活—熱情好客的村民看到路過的我總是盛情邀請我去家中吃飯,在我謝絕他們的好意之后還要往我的包里塞上滿滿一兜糖果。聽父親說,在從前的村莊,民風淳樸的村民甚至會招呼陌生人留客足雞豚,家家戶戶白天夜晚都不鎖門。坐在田間叼著狗尾巴草哼著小曲兒,看著瘋跑在田埂上的小孩兒,我在心里念著:“孩子,孩子,就這樣跑吧,永遠別停下。”那時的我,也不過僅僅是一個稍大一點兒的孩子罷了,我卻覺著自己已經和田里山間自由撒野孩子不一樣了。回村之后,我跑到大伯家的烤煙房里,看著一串串用鐵桿穿好的烤煙和已經被烤黃烤脆的焦黃色葉片,一股焦香味縈繞在鼻翼。我輕嘆了一口氣—這煙葉本身的味道獨特而香醇,不輸咖啡的香氣,怎么做成香煙以后,就如此惹人厭了呢?
夜幕下的村莊令我尤為中意。村子里的土路上沒有電燈,家家戶戶晚上出門都要依靠手電筒。我尤其喜歡在走夜路時把手電筒往天上照,似乎這樣就能照到太空,照亮沉睡的星子。奶奶家也搬到了水泥房。我愛在夜幕降臨的時候爬到二樓,坐看窗前滿天繁星。這是一幅在城市里永遠看不到的景象—原來在天文圖里在現實生活中不曾見過的星座圖是真的可以直接看到的:絢爛的、璀璨的星辰近在咫尺。最惹眼的便是勺形排列的北斗七星了。星空籠罩著我,天際的眼睛凝望著我。我好像在飛向蒼穹,風在耳邊呼呼作響。我被星子包圍著,擁抱著。夜色中傳來狗的狂吠,卻不是冬日中像野獸的嚎叫般那樣可怖—那是歡快的、欣喜的,像是迎接這夏夜的狂歡!我坐在北斗七星的白玉勺里向前飛奔,勺子尾巴閃著一條幽暗的藍光。逃離時間,穿到過去,躍到未來。
我在時間里歡快地遨游著,卻突然從白玉勺中跌了下來。我聽到了急促的電話鈴聲,眼前閃過那夜沒看完的電視劇,姑媽黑色毛衣上的蓮花,以及奶奶望著我半睜半閉的眼和翕動著卻只能發出吐泡泡聲音的干癟嘴唇。我一陣恍惚,喉嚨好像哽住了,想大聲叫喊卻發不出聲音。
而后,我看到了奶奶的墳。
還是刺眼的陽光,還是父親緊閉的雙眼和微微顫動的嘴唇。我的腦袋嗡嗡地響著,像是飛過了無數架飛機。陽光越來越刺眼,灼得我眼睛生疼。我瞇著眼睛,看著一片刺眼的白光淹沒了我的父親。我機械地緩緩轉過頭,看著石碑上嶄新的刻痕。
密密麻麻的刻字上面有我的名字。
這一次,墳上的土,是新的。
沒有一根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