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先結合《宋書·謝靈運傳》所體現的生活時代底蘊,分析謝靈運分別在自然山水、人生哲理兩方面所體現出的“莊子氣質”;然后書寫莊子、謝靈運身為異代知音的兩人,在共同面臨易代之際、仕途坎坷時的無言之痛;接著跟隨《謝靈運集》《莊子》中所體現出的精神元素,比較不屈服于命運的謝靈運之“狂”與游離于現實與烏托邦之間的莊子之“穩”的差異性;最后得出結論,認為分析評判歷史人物時不應以今慮古,而應站在具體的時代背景下,感悟謝靈運一輩看似放蕩不羈,實則以不將就的態度遺世獨立之勇氣。
一、謝靈運詩歌總論
宗白華先生在《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中稱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動亂,社會上最苦痛的時代”,而有“元嘉之雄”之稱的謝靈運出生于此易代之際,可以說,其一生是復雜而悲慘的。仕途偃蹇,政治上遭受排擠打擊,使謝靈運不得不比肩莊子,回歸自然,把山川河流作為官場的對立面,從而贊美之,詠嘆之,并從中悟得人生道理;但與此同時,謝靈運并不算是一個真正的隱者,他之所以流連山水甚至隱居,不過是一種無奈于仕途失意、消極對抗朝廷的方式,其實心底里對高官厚祿的貴族生活并未忘情,所以他時刻處于求仕與隱退的矛盾之中,而正是這種矛盾心態在他的詩歌創作中有比較普遍的反映,也造成他不將就于天命、不屈服于命運之“狂”。
通讀全書,筆者認為謝靈運的詩歌創作主要分為三類:其一,山水詩是謝靈運創作的主要內容,因而奠定了他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崇高地位。正如鐘嶸在《詩品》中所說:“名章迥句,處處間起;麗典新聲,絡繹奔會。”可以說,謝靈運是我國第一個大量發掘自然美、以山水景物為主要審美對象,并往往能將情、景、意融為一體的文學家。其二,謝靈運是一個非常重感情的人。他雖一生坎坷,但尊親重友,因而回顧往事、思念親友、寄托自己情誼的詩歌占有一定比例。其三,謝靈運畢竟是個貴族官僚,在官場上混過大半生,因而他的榮辱興衰、行事經歷自然在詩歌中也會得到反映。除此之外,他的詩歌或尊佛,或擬古,或舊俗,包羅萬象,種類多樣。
二、謝靈運再現莊子之“自然”
被譽為“元嘉之雄”的謝靈運,以其卓越才華與深邃情感,開創了中國古典詩歌史上的一片新天地—山水詩派。他的詩歌為后世詩人提供了豐富的創作源泉與靈感啟迪,堪稱山水詩之濫觴。而莊子作為道家思想的代表人物,其思想也深深地影響了謝靈運。正如方東樹在《昭昧詹言》中所言的,“康樂全得力一部《莊》理。其于此書,用功甚深,兼熟郭注”“讀《莊子》熟。則知康樂所發,全是《莊》理”。盡管“全是《莊》理”失之偏頗,然縱觀其一生,我們便能發現,謝靈運身上的莊子氣質和其內心中蘊含的莊子情懷,卻至為深刻。誠然,他們同時面臨著一個生命與歷史緊密交織著的沉重話題。生命對每個人來說都只有一次,取舍之際,各人的考慮永遠是不同的。在包括謝靈運和莊子在內的多數遭際易代離亂的士人身上,見之于行動的踟跚正是和內心的彷徨互為表里,這其實正是鼎革時期一代士人的精神寫照。加之“有晉中興,玄風獨振”(《宋書·謝靈運傳》)的風氣影響,可以說,無論是詩歌創作、生活態度,抑或人生實踐,謝靈運無不受著莊子思想的啟迪。
山水詩是謝靈運創作的主要內容,也是莊子思想最集中的體現。在《莊子》一書中,我們可以看到莊子經常徜徉于廣闊的天地之間,他有時踽踽獨行,行走于山林之間,發出“山林與,皋壤與,使我欣欣然而樂與”之感嘆;有時低頭趕路,觀察萬物靈長,提出“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的結論;有時又仰望天空,悟得“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的道理。謝靈運也不例外,正如其在《七里瀨》中所言的“誰謂古今殊,異世可同調”,盡管兩人時代遼遠,卻也能像樂器的和諧音調一樣,心意相同,志趣如一。謝靈運于離別之季赴永嘉,看見滾滾東去的河水,沒有時光已逝、人生無常的感慨,卻懷有“既及泠風善,又即秋水駛”(《初往新安至桐廬口》)的理想,希望像列子那樣乘風遠游,悠然自得;像河伯那樣順秋水奔馳而入大海,以長見識。他還北居時,也不忘時刻以“居常以待終,處順故安排”(《登石門最高頂》)安慰自己,由此達到道家順應自然、物我不分、天人合一、無憂無樂的境界。聞之,有“月隱山而成陰,木鳴柯以起風”(《山居賦》)的生機盎然;觸之,有“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歲暮》)的凄切動人;感之,有“野曠沙岸凈,天高秋月明,憩石挹飛泉,攀林搴落英”(《初去郡》)的宏大壯美。這澄澈美好的自然美景,可以使人忘卻一切世俗之累,達到心靈和景物的和諧同一;而由此蘊含著的天人合一的與古今山水知音比肩的得意之感,也是如此可聽、可觸、可感。
除此之外,在生活實踐中,謝靈運也處處受到莊子情懷的渲染。通觀《莊子》不難發現,莊子具備超越世俗、灑脫率性的本性。《逍遙游》一篇,便是最好的寫照。他先是將淺薄無知的蜩、學鳩,與“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的大鵬鳥相比,體現出大鵬鳥的高大自在;又言大鵬從北冥飛往南冥,必有所憑恃,列子御風而行,也是有所憑恃,然而這都算不上莊子認為的“逍遙游”。他推物及人,以宋榮子為例,指出唯有做到“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的地步,方能達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的境界,這才是真正的逍遙自由。這不但是莊子內心平靜的寫照,抑或其對世俗的超脫,更是莊子理想人格的體現。那么從謝靈運的角度看,更是可見一斑。如果說《郡東山望溟海》中的“萱蘇始無慰,寂寞終可求”是詩人想通過回歸自然,達到人與自然的和諧,從而最終能求得心靈的安靜而忘掉一切憂愁的話,那么《登永嘉綠嶂山》中的“恬如既已交,繕性自此出”就是詩人想通過“恬”與“知”的交融一體,離俗抱一,知恬交養,來達到真正修身養性。前者可以看作是對《莊子》“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思想的繼承,后者便是對莊子“養生”思想的肯定。在《于南山往北山經湖中瞻眺》中,詩人在巫湖山上瞻眺景觀,見到南北兩居中隔巫湖,近看發覺大小巫湖中又有一山后發出的“撫化心無厭,覽物眷彌重”的物我合一,希望與萬物同化,甚至不滿足于此,更是對莊子思想的超越。
時代遠隔近千年,唯有文字能夠擔當此任,宣告生命曾經在場,我們得以端詳謝靈運乃至莊子一輩生命的紋理,探尋其思想的本質與深意,而這也恰恰是謝靈運對古今知音的繼承與超越。
三、謝靈運感知莊子之“無奈”
縱觀兩人的一生,我們可以發現,盡管他們都忘情于山水之間,以“遺世”之姿傲然于世,但入與出,仍然是歷代先人永遠關心的話題。隱居,相對出仕而言本是逃避世俗、獨善其身,是中國文人仕途失意時經常選擇的一條生活道路。莊子雖懷有“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莊子·內篇·人間世》)的心態,卻也餓著肚子,去河監侯那里去借糧食,在得到對方“諾。我將得邑金,將貸子三百金,可乎?”(《莊子·雜篇·外物》)的嘲諷后,他以鮒魚反擊,說道:“吾失我常與,我無所處。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魚之肆!”(《莊子·雜篇·外物》)透過故事,回到現實,我們感受到的又何嘗不是窘困潦倒的莊子在日常生活中的無奈?于是,他便只得高舉“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的旗幟,去游說、吶喊,卻換不來社會的重視。莊子認為面對某些事情,我們是無可奈何、無能為力的,每個人的能力都是有邊界的,所以我們要坦然接受命運的安排,順勢而為,這便是最高的德行。從這個角度看,莊子又與老子《道德經》中“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的觀點不謀而合。
謝靈運也不例外。他時刻處于做官與隱退的矛盾之中,詩歌中表露出來的情緒,正是他內心深處矛盾躊躇的結果。試看,如若他真正以“眾里尋他千百度”(辛棄疾《青玉案·元夕》)之姿獨行于世俗,又何必在看到“疏欄發近郛,長行達廣場”(《種桑詩》)中整齊盎然的桑樹后發出“俾此將長成,慰我海外役”(《種桑詩》)之欣慰的感嘆呢?如若他悠然自得,全身心寄情于山水,又何必在短暫閑居后發出“海岸常寥寥,空館盈清思”(《游嶺山門》)的充滿著惶恐不安的嘆息?此等“政事清閑”“游山之樂”,不正是其大材小用、以樂藏憂之憤的全然展示?如若他真的安于現狀并自得其樂,追求精神之自由,又何必在《三月三日侍宴西池》中以“江之永矣,皇心惟眷”(《三月三日侍宴西池》)的姿類比劉裕的恩德深廣?如若他真的達到寵辱不驚、超逸絕俗之境界,又何必在《彭城宮中直感歲暮》中以“修帶緩舊裳,素鬢改朱顏。晚暮悲獨坐,鳴題歇春蘭”(《彭城宮中直感歲暮》)之態抒發歲暮懷歸、憂讒畏譏之感?同樣是回歸自然,他卻有些許落寞、些許無奈。說到底,他的心中對仕宦還是有些許期待的。
四、謝靈運與莊子之異同
盡管謝靈運達到“言必稱老莊”的境界,但兩人依然存在些許差異,依筆者觀點,如果說莊子是“穩”,一個徘徊于亂世與烏托邦之間的老者,那么謝靈運就是“狂”,一個獨行于世俗與山水之間的狂人。盡管莊子高舉“自然”的旗幟,去游說、吶喊,換不來社會的重視,但他從不迷茫。亂時,他生活在獨屬于自己的烏托邦中;安時,他們又四處游說,回歸現實,完成自己的理想。謝靈運則不同。或許是其士大夫的家庭背景給予其足夠的底氣,謝靈運在少年時便到達“博覽群書,文章之美,江左莫逮”(《宋書·謝靈運傳》)之地步;抑或個人性情使然,在生活中,他不僅“性褊激,多愆禮度”(《宋書·謝靈運傳》),有著偏激易怒的性格且多悖俗規、游戲禮法,還“性奢豪,車服鮮麗,衣裳器物,多改舊制”(《宋書·謝靈運傳》),性格放蕩不羈,沒有邊際,無一符合當時的社會風氣。盡管朝廷在一定程度上賞識他的才華,賜予他永嘉太守的閑職,但只要不符合他內心的期望,他便“肆意游遨,遍歷諸縣,動逾旬朔,民間聽訟,不復關懷”(《宋書·謝靈運傳》),足跡幾乎踏遍了每個縣,出游動不動就超過十天,而老百姓的訴訟,他一概不管。即使為官他也是憤世嫉俗、自命不凡。文帝賞識他,稱他的文章和墨跡為“二寶”,讓他寫《晉書》,他卻寫得“粗立條流,竟不能就”(《宋書·謝靈運傳》)。除此之外,他或“經旬不歸,既無表聞,又不請急”(《宋書·謝靈運傳》),或“驅課公役,無復期度”(《宋書·謝靈運傳》),就連“從弟晦、曜、弘微等并與書止之”(《宋書·謝靈運傳》),他也全然置之度外。可以說,這正是其在《山居賦》中“覽明達之撫運,乘機緘而理默。指歲暮而歸休,詠宏徽于刊勒。狹三閭之喪江,矜望諸之去國。選自然之神麗,盡高棲之意得”自我寫照的再現。
謝靈運仰望賢明通達之士生逢其時,又附身感嘆自己時運不濟,順從性情而隱退。當他對朝廷及權臣感到不滿時,作“空班趙氏璧,徒乖魏王瓠”(《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之郡初發都》),以“趙氏璧”喻高官厚祿為朝廷所用,以“魏王瓠”代指浪跡江湖隱居辭世的個人心愿,表達有負于自己的隱居夙愿的桀驁不馴;當他深陷政治旋渦,厭倦此喧囂的塵世時,他又作“拙疾相倚薄,還得靜者便”(《過始寧墅》),感慨還是離開喧囂的塵世回歸故鄉過平靜的隱居生活比較便利;但當他閑散逍遙、半官半隱時,他卻又以“搔首訪行人,引領冀良觀”(《搔首訪行人,引領冀良觀》)寫出些許落寞、些許無奈。如果說莊子是小心翼翼、亦步亦趨于烏托邦與亂世之間的人,那么謝靈運就是任性而為、率性而行于山水與朝廷中的“獨行俠”。由此,我們亦可得知李白“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將進酒》)的自負自大,杜甫“欲填溝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狂夫》)的縱橫豪氣,蘇軾“且趁閑身未老,須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滿庭芳·蝸角虛名》)的放蕩不羈,以及《宋書》中“方軌前秀,垂范后昆”的稱贊緣何而來。
略讀《莊子》以后,對于徹底“自由”“逍遙”等處世態度,筆者不敢茍同,認為如果人人都“躺平”,或是說永遠停留在自己幻想的烏托邦中急流勇退,將此當成自己逃避現實的借口,是萬萬不可的,歷史的車輪更不會因此滾滾向前。而在合上《謝靈運集》與《宋書·謝靈運傳》后,站在謝靈運當時所處的時代中,筆者卻有了不同的看法。作為“一根有思想的蘆葦”,謝靈運并沒有擺脫物質上的向往、精神上的吸引、道德上的驅動,他想要在政治上大展宏圖。與此同時,擁有“莊子氣質”的他,又從容地思考人與自然、社會的關系,從不將就于世人眼中“文學弄臣”的形象,以憤世嫉俗之姿踽踽獨行,在山水與亂世間進行取舍,從這一維度講,他如“逆旅”般的人生正是一種不屈服于命運的態度,也是“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辛棄疾《青玉案·元夕》)的頓悟,更是獨屬他自己的“詩和遠方”。而今時代裹挾中的我們,更需要具備謝靈運人格中不妥協、不將就的精神特質,方能找準自己的人生態度,急流勇進,推動時代洪流滾滾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