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瑤“被拋下”的那十年

無論是樂觀濃度高，還是悲觀濃度高，瓊瑤對“愛”的堅定與執著，是一直沒變過的。

被遺忘的《花非花霧非霧》

2024年12月5日，湖南衛視官方公眾號發文《一路走好，瓊瑤阿姨》，回顧了與瓊瑤自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六個夢》開始，截至2011年《新還珠格格》的合作。然而，瓊瑤與湖南衛視最后一次合作的電視劇《花非花霧非霧》，卻沒有被提及。這部2013年播出的劇，圍繞著四位從孤兒院走出來的好姐妹火花、雪花、浪花、煙花展開。但這部劇，—如千禧年后瓊瑤和湖南衛視合作的其他劇《還珠格格3》《又見一簾幽夢》《新還珠格格》一樣，毀譽參半。它的特殊之處還在于，開播前后，瓊瑤都與湖南衛視發生了沖突。

《花非花霧非霧》剛開播不久，有粉絲指出湖南衛視把劇中的音樂剪得斷斷續續，瓊瑤也直接公開指責湖南衛視不尊重原創。湖南衛視宣傳人員后續也作出回應：為了讓《花非花霧非霧》受到更多的關注，采取了與其他劇—起套播的形式。為了播滿三集《花非花霧非霧》，只能在劇的結構上稍作調整，之后不會有任何刪減，希望瓊瑤阿姨不要誤解。

此后，一起更有爭議的事件發生了：于正抄襲瓊瑤的作品《梅花烙》。

2013年年底，瓊瑤決定將自己的經典作品《梅花烙》改編成一部新的連續劇，劇名定為《梅花烙傳奇》。《梅花烙》在1994年曾被改編為電視劇，并于湖南衛視播出。故事核心是親王府福晉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偷龍轉鳳，拋棄了自己的親生女兒，抱養了一位男嬰進府。18年后，她的親生女兒成了靠賣唱為生的女子白吟霜，與被抱養的、成了貝勒爺的男嬰相愛，由此引發了一系列沖突。

《梅花烙》對瓊瑤來說很重要。在自己的作品序列中，她喜劇最喜歡《還珠格格》，悲劇最喜歡《梅花烙》，喜歡到舍不得賣出版權。所以她決定在變得更老以前，親自改編這部作品，并表示如果寫得不好，不拍也沒關系。

劇本寫得很順利，然而，2014年9月，在開拍之際，她的事業合伙人、同時也擔任了她后來多部作品制片人的兒媳婦何琇瓊卻告訴她，于正有一部設定與《梅花烙》很像的劇叫做《宮鎖連城》，要在湖南衛視播出了。

設定有多像呢？同樣是福晉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偷龍轉鳳，抱養了男嬰進府，同樣是福晉的親生女兒與長大了的男嬰陰差陽錯地相愛，其中“惡霸強搶，養親身亡”“道士做法捉妖”等情節也高度相似。在確認了情節大面積雷同后，瓊瑤致電湖南衛視，希望這部劇可以刪掉抄襲了《梅花烙》的片段再上架，卻被拒絕了。

為此，瓊瑤大受沖擊。她和湖南衛視的合作，始于1989年的《六個夢》，從這以后，除了一部與央視合作的《情深深雨瀠瀠》，其余只要是與內地合作拍攝的劇，都是在湖南衛視播出的。瓊瑤與湖南衛視溝通，向廣電總局控訴，都沒能阻止《宮鎖連城》的開播。瓊瑤決定打官司。

《宮鎖連城》不是于正第一次陷入“抄襲”風波。早從《官鎖心玉》開始，他就與《步步驚心》的出品公司唐人影視創始人蔡藝儂圍繞劇本相似等一系列問題展開“罵戰”，蔡藝儂在公開長文中稱于正為“江湖鼎鼎大名的于抄抄”。

“罵戰”不止于個人。2014年12月11日下午，139位編劇聯署簽名，通過“編劇幫”這一平臺發表了名為“就瓊瑤女士起訴于正一案內地編劇的聯署聲明”，力挺瓊瑤起訴于正抄襲。其中包括著名編劇趙冬苓、劉和平、李瀟等。聲稱自己“沒有看過《梅花烙》”的于正，也被網友扒出了2006年的博客文章：“一部《梅花烙》，翻來覆去，看了幾百遍，每一遍，都驚嘆不已……”

2015年，瓊瑤起訴于正抄襲一案終審宣判，于正被判公開道歉并停止傳播《宮鎖連城》，共計賠償瓊瑤500萬元。然而，一直到2020年，于正才在微博進行了公開致歉。就在于正道歉這一天，同樣被法院判決為抄襲且拒絕道歉的郭敬明也在法院判決的15年后首次進行了公開道歉。

而就在他們道歉的10天前，編劇余飛、宋方金等通過個人微博發布了111位國內影視從業者（含編劇、導演、制片人、作家）聯合署名的公開信，“向行業和社會發出強烈呼吁：抄襲剽竊者不應成為榜樣”，并在信中直接點名編劇于正和導演郭敬明。二人被推至風口浪尖。

然而，公開道歉之后，于正和郭敬明在娛樂圈仍然邀約不斷。就在去年，于正的《墨雨云間》和郭敬明的《大夢歸離》都正式播出。其中，《墨雨云間》開播2天優酷熱度破萬，創優酷2024年最快破萬劇集紀錄，也成了2024年高熱度劇集之一。在觀眾的追捧之下，《墨雨云間》播出期間，“于正我承認我鍇了”的話題登上了微博熱搜。點進話題詞，盡是對該劇劇情、人設以及于正審美的溢美之詞。這大概就是于正最想要的道歉。

2003—2013：浪漫過敏

從2003年到2013年這十年，是瓊瑤與湖南衛視，也是與內地合作的最后十年，同時，也是內地電視劇飛速擴張的十年。

千禧年后，電視劇制作走向市場化。出品方不再僅是電視臺，還有眾多娛樂公司，電視劇產量步步攀升。2003年，內地電視劇集數正式突破萬集大關。劇集的制作成本也隨之水漲船高，曾經在TVB要用塑料袋造出瀑布的金庸劇，這時候已經可以到九寨溝珍珠灘瀑布拍攝外景。瓊瑤劇也不外如是，《還珠格格3》的投資就比前兩部加起來都多。劇組花費20萬元定制的服裝，瓊瑤看過定妝照后覺得效果不理想，就棄用了。

投資方如此大方，還是出于對瓊瑤市場號召力的信任。彼時湖南衛視主管拍攝的副臺長劉向群曾透露，瓊瑤的劇從沒讓電視臺虧過錢。正式開播前，《還珠格格3》已經賣出了歷年最高價，成為多年來第一部在兩岸三地同時播出的電視劇。據臺灣媒體估算，扣除制作費后，這部戲將獲得2000萬元以上的收益。

《還珠格格3》之后，瓊瑤與湖南衛視探索了更多劇集變現的方式。

2006年，湖南衛視推出了選秀節目《尋找紫菱》，成為國內劇集選秀的開端。節目是為次年播出的瓊瑤IP翻拍劇《又見一簾幽夢》尋覓女主角紫菱，在海選階段吸引了全國范圍內超3萬名女孩報名，從選角階段就為該劇造足了話題。到了2010年籌備《新還珠格格》，湖南衛視又如法炮制，推出“開放式自制劇藝人培訓班”節目《芒果訓練營》遴選演員，演員們需要通過歌舞表演、自編自導自演短片、演繹指定劇情橋段等方式來進行競賽。

只不過，方式變多了，影響力卻變小了。互聯網的出現助力了對劇情的重新解讀，對網民來說，“瓊瑤”不再是金字招牌，反而是豐富的吐槽素材。

在《新還珠格格》播出的2011年，“惡搞”正在變得越來越普遍，表情包、動圖、視頻、碎片式的文字等都在重新解構著流行文化。當解構風潮吹到瓊瑤作品里，《新還珠格格》中類似“你滿了，那我就漫出來了”那樣直白地講述感情的臺詞自然無法從惡搞中幸免。在瓊瑤劇所營造的氛圍中，脫離了原故事的敘事語境，不知前因后果的觀眾們，只會對浪漫“過敏”。

于正的《宮鎖心玉》就經得起解構。女主角睛川被設定為從現代穿越到清朝的女性，從她現代人橫沖直撞的視角，觀眾也得以看到一個更熟悉而新奇的清朝。小燕子也會將皇宮攪得天翻地覆，但她畢竟還是一個古代人。而晴川，則是離電視機前的觀眾更近的形象，她也能對一切既定的清朝形象進行“第三方”的觀察與吐槽。

互聯網帶來的不止是“熱梗”，還有熱錢。

從《又見一簾幽夢》收官到《新還珠格格》開播的4年間，互聯網逐漸發揮它作為新媒介的力量，影視劇展現了它作為文化產品的話題影響力，市場熱錢涌入。2011年前后，接連有影視為主營業務的公司上市，如華誼兄弟、華策影視、光線傳媒、博納影業、橙天嘉禾等。互聯網平臺購買劇集，也拉高了劇集的單集采購價。

熱錢之下，各種大IP被翻拍，但質量并不在保證范圍之內。2010年到2011年間，四大名著的新版接連上映，最后都在每年年底的“雷劇盤點”中匯合。這也可以解釋為什么《新還珠格格》會在2011年這個節點上映——資本需要穩妥的IP故事，已被市場驗證過的影視化IP就成了首選。

而在這個節點有了爆款作品的人，也會迅速被捧為影視圈“新貴”，比如于正和郭敬明。

2013年，瓊瑤的《花非花霧非霧》播出的那個暑假，也是郭敬明在熱錢涌動的影視領域兌現自己影響力的時候。由郭敬明自編自導的《小時代》在這年暑假正式上映，首日票房7300萬，最終票房46億，刷新了多項票房紀錄。

《小時代》的“橫空出世”像一個時代寓言。北京大學教授、著名評論家張頤武在當年某個論壇上表示，“如今我們面對的是全新的文化格局：作用于生產的文化轉向作用于消費、宏大敘事轉向‘小時代’里的小敘事、由上層精英文化與底層大眾文化構成的縱深文化結構轉向《小時代》和《蛙》并列出現的大眾化的扁平結構”。

瓊瑤故事里，那些長長的、情感飽滿的、動輒以生命作為權重的臺詞，在這個時代就顯得有些太“重”、太“大”了。就像在2011年，觀眾看到“你滿了，那我就漫出來了”的調情只覺得好笑，但看到晴川對八阿哥說“你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卻會淚流滿面——深情需要落到具體的生活細節里，深情也需要向“小”而行。

《花非花霧非霧》開播前，瓊瑤在博客里寫下了“相信愛，因為它無所不能”。而在這個對浪漫“過敏”的時代，也許大家還相信愛，卻已經難以如此直白地宣之于口了。

“火花”與“雪花”

“火花”與“雪花”的意象，不只出現在瓊瑤的遺書里，還出現在了《花非花霧非霧》的故事里。

在劇里，火花性格勇敢直率，重情重義，橫沖直撞，而雪花則溫婉、沉靜，在發現自己得了漸凍癥后，乞求愛人結束自己的生命，不要讓世人看到自己不堪的一面。愛人不舍，把她安置在古堡中，雇用了—個醫療團隊悉心照料。最終，雪花在火花的鼓勵下，燃起了生的希望，也最終與愛人走入了婚姻殿堂。

有意思的是，瓊瑤在內地制作與播出劇里，基本都有這樣的對照。小燕子與紫薇，紫菱與綠萍，依萍與如萍，火花與雪花，且故事基本上是以“火花”為視角切入，講述她與“雪花”的一系列沖突。

這兩種性格設置，也是瓊瑤性格里的一體兩面。尖銳的“火花”身上有刺，是瓊瑤不管在撰文還是編劇里都愛用的感嘆號的體現，到后來或許還代表著幽默感和喜感。而“雪花”則有她溫柔、冷靜、沉穩的一面，一直到《新還珠格格》拍攝期間，遠在臺灣的她依然要看每一場戲，不滿意就得重拍，事無巨細。

如果說“火花”的晚年帶著些幽默感，那么“雪花”的早年則是悲觀的。《情深深雨濛濛》的初版，是她在26歲寫下的《煙雨濛濛》。在原本的故事里，如萍自盡，依萍與書桓在這個巨大的沖擊后沒有在一起，爾豪與夢萍在家道中落后過上了清貧的生活。

但在遇到與自己相伴此生的愛人平鑫濤后，瓊瑤變得越來越樂觀。和早年間寫滿哀愁的故事相比，《還珠格格》像她作品里的“異類”，快樂得有些古靈精怪，畢竟寫作時年近60的她，已經有了一個圓滿的結局：相伴一生的愛人，功成名就，回到了大陸探親。

或許是自身境況的轉變，讓她不再想讓一切毀滅，她想給大家快樂的結局。她一直想找個機會，給如萍全新的生命，這才有了《情深深雨漾漾》。

但是當這份快樂的濃度過高，又會讓瓊瑤筆下的人性糾葛、情感矛盾和深情款款失去戲劇張力，這在《花非花霧非霧》里尤其明顯。

瓊瑤過去的劇里，“火花”與“雪花”都是殘缺的。無父無母的小燕子和變賣了所有家產、要上京面圣的紫薇，從小過著窮苦生活的依萍和活在象牙塔里、后來才面對真實世界的如萍，她們都要經歷一段刻骨銘心的漫漫長路，才能抵達“愛人在身邊，生活再無遺憾”的終點。

可是在《花非花霧非霧》里，一切都太輕巧了，火花與雪花生來就有極高的音樂天賦，職業生涯順遂，家庭生活整體也算圓滿，火花最大的痛苦是失去了三姐妹，雪花的痛苦則是漸凍癥，可是火花和雪花的愛人是在法國擁有一座古堡、家境富裕的親兄弟。因此，他們經歷的一切都顯得不夠“痛”，他們的執著都離真實生活太遠，也就顯得他們爆發的矛盾也是如此輕飄飄。

但無論是樂觀濃度高，還是悲觀濃度高，瓊瑤對“愛”的堅定與執著，是一直沒變過的。2023年，在瓊瑤創作60周年演唱會上，瓊瑤上臺發言，她仍然在強調“愛要大聲說出來”。

自瓊瑤逝世以來，許多悼念瓊瑤的人，都說她選擇了一種最瓊瑤的方式離開了。她活得言行合一，極致絢爛，“瓊瑤式”的浪漫至死不渝。在瓊瑤翩然離去后，大家在懷念她時，也紛紛懷念起了那個鼓勵“愛要大聲說出來”的年代，那個強烈的表白不會被稱為“小作文”、被嘲笑為“矯情”的年代。

在瓊瑤的故事里，浪漫的愛情是打破桎梏、通往自由的必經之路。而在瓊瑤的故事里，締造浪漫曼的愛時，男性與女性是平等的，愛只會讓他們更完整，而不是使他們更殘缺。

在瓊瑤早年的作品《婉君》里，作為童養媳被賣進周家的封建女子夏婉君，經歷了被夫家拋棄、娘家迫害后，反而覺醒。在故事快要結束時，婉君告訴準備前來拯救她的男主，“如果你現在仔細地看我，就會知道，我不再是那個過去的柔弱的、逆來順受的婉君，如果你兩年前出現的話，也許我會感激涕零地跟你回去，但現在不同了，我早已從生存的磨礪中，變得獨立，變得堅強，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和憐憫，因為我們赤手空拳地，建立了屬于我們的家園”。

一切亦如婉君的覺醒，隨著人們對故事里女性視角的反思更進一步，瓊瑤故事里的女性先鋒性又被打撈了起來。人們恍然發現，原來這些年的大女主劇、女性群像劇，瓊瑤早就寫過了，還寫得那么好。她教會了幾個時代的女性自由的重要性，而今天的女性也已經明白，自由很重要，而這并不一定需要通過浪漫的愛來抵達。（微信公眾號“毒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