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體鏡像：《82年生的金智英》中的“厭女”書寫

【摘要】近年來，韓國女性主義運動愈演愈烈，韓國女性迫切呼喊著自己的權益。而在韓國女性主義運動中，小說《82年生的金智英》則以其影響力與號召力成為韓國女性主義代表作品之一。作者趙南柱以客觀化的書寫呈現了主角金智英的前半生，如同一面鏡子反映了韓國社會的“厭女”現象，小說獨特的“散點透視”的寫作方式多方面地展現了韓國女性的困境。該小說誕生于韓國女性主義運動的重要時期，也為韓國女性指引了團結與反抗不公的道路。

【關鍵詞】女性主義；“厭女”書寫；散點透視；韓國女性主義運動

【中圖分類號】I106" " " " 【文獻標識碼】A"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03-001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03.004

《82年生的金智英》首次出版于2016年，出版時便在韓國引起了廣泛關注，并在2019年被翻拍為同名電影，為全球觀眾所喜愛。從書名中可看出，該小說圍繞主角金智英展開，作為韓國著名的女性主義代表作品，《82年生的金智英》在韓國兩性關系緊張的時期誕生，并將當時發生的個別事件聚集其中。作者趙南柱曾坦言，她創作這部小說的初衷是為了真實展現女性的日常生活面貌，并借此表達她對當時社會中普遍存在的“厭惡女性”現象的反感。

在女性主義學術討論中，“‘厭惡女性（Misogyny）’的解釋是父權制和性別歧視。它根植于家長制文化之中，表現為男性優越感的彰顯，并內化于社會成員的集體無意識或顯意識之中，成為了一種普遍存在的社會現象。”[1]韓國的“厭女”現象由來已久，可追溯至影響整個東亞文化圈的儒家思想。在儒家思想傳統中，以“家族”和“關系”為中心的倫理對女性的規訓是由來已久的，集中體現在群體的社會角色劃分和父權制的等級排序中，其中的顯著代表就是“三綱五常”，以男性為尊，并形成了嚴格的等級次序。[2]在韓國，受其影響形成的“前后輩”文化也是等級次序的集中體現。因此，在這樣的文化傳統影響下，“厭女”現象就更容易發生。[3]

韓國民眾對于“厭女”的爭議則從2015年開始正式在大眾中展開，并在2016年的“首爾江南站殺人事件”后愈演愈烈。因此，趙南柱試圖在《82年生的金智英》中將“厭惡女性”這一現象小說化，集中書寫韓國社會的“厭女”現象。

一、“厭女”書寫的表現

《82年生的金智英》以倒序的形式再現了一位韓國女性從小到大的日常生活，作者趙南柱以讓更多人認識到“厭女”的社會現實為契機，將韓國社會“厭女”的表現集中在女主角金智英及她身邊的女性身上。韓國學者李娜英聚焦于女性所面臨的多維度偏見與成見，深刻剖析指出：“性別歧視與性別暴力的各種表現形式，本質上均根植于對女性的厭惡情緒。”她進一步將此類厭惡情緒細化為六大類別，具體包括：種族滅絕與大屠殺等極端性消除行為、針對個體的極端暴力侵害、微妙而隱蔽的成見誘導、基于偏見的言行舉止、直接的暴力施加，以及廣泛存在的歧視性做法。這一分類不僅揭示了“厭惡女性”的復雜面向，也強調了其對社會各層面的深遠影響。[4]在《82年生的金智英》中，作者主要再現的“厭女”現象就集中在對女性的成見、偏見、歧視和暴力中。

女性固定的性別角色在小說中展現得淋漓盡致，體現了社會對女性的成見：在組建家庭后就被賦予了家庭和社會的雙重角色要求，要繼續工作就需要平衡家庭與職場。[5]因此許多崗位不愿選擇女性，因為擔心女性懷孕后會辭職，從而耽誤整體的工作進度。而女性如果就此選擇回歸家庭，想要再出去工作就更加困難了。盡管如此，回歸家庭的女性仍會受到家里人對維系家庭的壓力的責問，以及社會中無處不在的嘲諷。金智英成為全職主婦后，難得帶女兒出門一次，買了杯咖啡享受著來之不易的空閑時間，卻遇到了上班族的嘲諷，認為她是靠著丈夫的錢才能如此享受。固定的性別角色也給女性帶來了家庭和社會的雙重壓力，維系家庭與外出工作明明有同等的重要性，但顯然，外出工作的男性是看不起照顧家庭的女性的，盡管她們回歸家庭也是由于社會成見而被迫選擇的。

對于女性的偏見和歧視的書寫則集中在“重男輕女”思想的表現。金智英的家庭是韓國十分普遍的家庭，也是一個典型的“重男輕女”的家庭：因為弟弟出生地位才有所提高的母親，又因為弟弟被迫遭受不公正待遇的智英兩姐妹。在家庭中，婆婆看似是家庭地位最高的女性，但實際也是“重男輕女”思想的受害者與順應者。盡管年輕時已飽受壓迫之苦，卻在成為長輩后繼續打壓著女性后輩。已經認同并內化了“重男輕女”思想的她們，習慣性地對家中的男性生出維護和討好的意識，因此也對家庭中的其他女性成員保持著競爭的態度，并要求她們也接受這樣的思想。

除此之外，趙南柱對女性受到的暴力描寫是多方面的：小時候被男生因為“喜歡”的心意霸凌；青春期時被陌生男性尾隨；進入職場后被要求陪酒；還有無處不在的偷拍。這些都是女性在社會中所受到的傷害。但“暴力”不僅包括對女性身體的傷害，也包括對女性話語空間的強行擠占。[6]在小說中，雖然金智英是主角，卻是作為“他者”被看和被敘述的，她的所思所想都被壓抑和隱藏，僅僅占據文中內容的小部分，深藏于內心的話語甚至要借助她的精神分裂才能被說出來。她變成自己的母親，是想借長輩之口為自己討一個假期；她變成向丈夫表白過的學姐，其實是對丈夫曾經曖昧不清的態度記憶頗深。

由此可見，《82年生的金智英》集中再現了韓國社會尖銳的“厭女”現象，女性受到的傷害被展現在讀者眼前。但作者并不局限于女性身份的自怨自艾，她清楚地認識到，女性的困境并不是以受害者的口吻書寫就能引起社會廣泛關注的。因此，她選擇了盡量客觀而獨特的寫作方式書寫“厭女”現象。

二、“厭女”書寫的特征：散點透視

小說的作者趙南柱是一位編劇出身的作家，她在這部書中也以冷靜甚至冷冽的語氣，想要客觀地再現韓國女性的生存困境。在當時性別對立已經十分嚴重的韓國，作者寫下《82年生的金智英》并非是想繼續挑起對立，也并未以受害者視角自憐自傷或是激烈控訴，而是采用幾乎客觀而抽離的方式，試圖將小說作為一面鏡子反映出韓國社會長期存在的“厭女”現象，將女性的不易呈現給更多的人。讀者能以第三視角了解金智英和身邊女性的故事后，再共同構成完整的時代故事。這也是《82年的金智英》作為一部女性主義小說在當時性別對立嚴重的韓國誕生卻廣為人接受的獨特性所在。由于個人的故事分別散建而又影射出同一背景畫面的敘述方式類同于繪畫方式，因此可將其簡單類比于古代畫作中常見的“散點透視”繪畫方法。作者并不滿足于書寫金智英一位女性的成長故事，而是以十年為一個時間段，并在同一時間段內盡量多地展現女性群像，不僅有縱向時間的線性敘述，還有橫向空間的多角度敘述。

在金智英人生的第一個十年，作者不僅交代了她幼年時期的處境，還講述了她母親吳美淑的故事。作者首先圍繞智英的出生講述了母親在家庭中的地位變化過程和被丈夫否定勞動成果的故事，并再將美淑的“散點”深化，又補充敘述了她在婚前的成長經歷。從小擅長學習的美淑夢想是做一名老師，但是為了哥哥做老師的夢想被迫放棄了自己的高等教育機會。有著不幸遭遇的美淑對智英說道：“都一樣啦，現在的媽媽們也都是過這樣的日子。”[7]

仿佛一個無形的詛咒，作者接下來繼續將敘述的筆鋒轉向智英和她的姐姐，她們仍然陷入與母親相似的命運中。到青年時期，金智英還在上高中，而姐姐就即將大學畢業面臨就業選擇的問題，原本堅持夢想的姐姐最后仍選擇了去做教師來緩解家中的經濟困難。而智英的大學生活和她的擇業也是如此，可以說，不管是姐姐還是智英，她們都逐漸走向與母親相似的結局。

除了陷入悲劇命運循環的女性，智英進入職場后，還出現了少數不同的身影。智英的女上司，就與智英的選擇相反，放棄家庭而選擇一直堅持在工作崗位。而在智英回歸家庭期間，來探望智英的女同事們也共同上訴了辦公室的偷拍者。可以看到，隨著時間的推進，韓國女性的命運似乎從以往的悲劇循環中尋找到了新的希望，出現在小說中獨樹一幟的身影也展現了新時代逐漸覺醒的新女性形象。

作者筆下一個又一個的散點，形成了不同時期、不同年齡段、不同身份的女性命運交響曲，共同構成了每個時間段的時代記憶，又堆疊在每位跨越時間成長的女性身上，成為她們的共同記憶。金智英和她生活中出現的女性們正是成長于1982—2016年所有韓國女性的縮影，作者通過書寫她們的故事，也將韓國女性一直以來所面對的現實再現給了讀者。她的呈現方式是客觀而真實的，人物形象是貼近生活的，并不會刻意放大情節矛盾點，如同一幅白描的畫卷，真實而細膩地反映了韓國女性生活的瑣碎。

因此，這樣的書寫方式無疑也是利于不同群體的接受的。不同性別的讀者在閱讀了以“散點透視”形式展現畫面的小說后，都能在一定程度上重新認識到女性悲劇命運的復調，以及其背后指向的韓國“厭女”的社會現實。

三、“厭女”書寫的生成原因

《82年生的金智英》以其“厭女”書寫的特殊性在韓國文學作品中取得了一定的重要地位。如果說激發趙南柱寫作這部小說的初衷是韓國延續至今的“厭女”傳統和韓國社會逐漸激烈的“厭女”行為，那么韓國女性主義運動的百年發展就是促進她書寫“厭女”現象的動力來源。

韓國女性運動始于20世紀20年代，從掀起第一波浪潮開始，就出現了第一批活躍于文壇上的女性文人。隨著時代的發展，到20世紀70年代，韓國女性的訴求就不再只限于微弱的聲音，而是逐漸呼喊自身的權益，拒絕將女性商品化。[8]另外，家庭法的修訂、女工運動的展開也展現了女性在爭取自己的政治經濟權益上逐漸走向歷史舞臺。到了20世紀90年代之后，韓國女性主義的發展達到了高潮，在女性相關的法律制度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績，為男女平等的進一步推進奠定了基礎。且隨著教育普及范圍的不斷拓寬，女性群體在教育領域逐步展現出與男性相媲美的能力與成就，大舉進入公共領域，與同時代的男性形成了競爭關系。這一時期，韓國女性主義文學也達到了高潮，有更多女性作家進入歷史舞臺。但進入21世紀之后，隨著輿論和媒體的傳播，有關女性主義的討論在媒體上實時流轉，在公眾與私下唱和引起激烈討論，一方面促進了女性主義的進一步發展，另一方面卻也加劇了兩性的對立關系。[9]到2016年，隨著“江南站殺人事件”的爆發，韓國的性別對立問題更加嚴重，女性主義者們聲討對女性的無理由暴力行為，反對女性主義的人卻認為她們瘋狂且絕對化。

在這一時期，韓國的兩性關系變得逐漸緊張，女性主義者們更需要借助巧妙的方式表達自己的堅持，才能利于不同群體的接受。由此，《82年生的金智英》也應運而生，作者客觀化的“散點透視”書寫呈現了韓國女性的群體鏡像，從書中可見韓國女性對社會“厭女”現象的清晰認知之外，還有作者對女性覺醒后的出路的思考。

作者在小說中雖然散點化地描繪了不同女性的命運，但卻用命運的循環相似與團結反抗的努力將她們串聯起來，共同組成一幅畫卷：從小到大維護智英的母親和姐姐；童年時期敢于對男女食物分配不公現象發聲的女同學；青春期時幫助智英擺脫變態尾隨的陌生大姐；大學時期鼓勵和幫助智英成功求職的學姐；工作時提攜了智英的女領導；敢于上訴和懲治偷拍者的女同事們。作者不僅在小說中表現了韓國“厭女”的社會現實，還在提醒新時代的女性要如何面對長久以來的不公現象：只有女性們團結起來，才能逐步爭取到自己的權益。近年來，韓國女性主義運動逐漸增多，女性更加團結，《82年生的金智英》在一定程度上也推動了韓國的女性主義發展。

四、結語

在小說出版后，編輯部收到了不同年齡段女性讀者和男性讀者的投稿，其中不乏閱讀完金智英的故事后對韓國女性所處困境的認識和韓國女性對團結的呼吁。這些投稿被匯編至結尾處，正與趙南柱創作小說的初衷不謀而合。《82年生的金智英》順勢而生，以“散點透視”的寫作方式，在一定程度上成為韓國社會的一面鏡子，盡可能真實客觀地反映出日常生活中“厭女”現實的群體鏡像。同時，它也是女性覺醒的一次吶喊，并引導著女性如何正確高效地去爭取自己的權益。

參考文獻：

[1]鄧楠，劉君紅.《82年生的金智英》的批評話語分析[J].文學教育（下），2021，（02）：127-129.

[2]金荷淑，李紅霞.韓國語境中的儒家思想與女性主義[J].第歐根尼，2017，（02）：54-64+150.

[3]金花子.儒家倫理文化與韓劇中女性話語的敘事學分析[J].戲劇文學，2010，（02）：83-87.

[4]???（Na-Young Lee）.?????????，????[J].?????，2016，（22）.

[5]劉麗娜.《82年生的金智英》：韓國當代女性的生存現狀和訴求[J].西部學刊，2020，（11）：142-145.

[6]王子鳴，李美英.女性文學中非敘事性話語建構及啟示——以《82年生的金智英》為中心[J].長江小說鑒賞，2023，（22）：77-81.

[7]（韓）趙南柱.82年生的金智英[M].尹嘉玄譯." 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19：32.

[8]杜巖.趙南柱女性主義小說研究[D].黑龍江大學，2023.

[9]王云月.韓國婦女運動史小考[J].大眾文藝，2021，（18）：212-213.

作者簡介：

譚茹月，女，四川南充人，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2023級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較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