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文解字》會意字的歸部理據探索

【摘要】會意字選擇部首進行歸部的原則和方法，存在“義有所重”和“以類相從”兩種觀點。學術界對“伐”和“戍”，“休”和“信”，“斬”和“斷”，“仚”和“汓”四組合體表意字的歸部頗有爭議。通過考察這八個字的形義關系以及部內字際之間的意義關系，發現“以類相從”不僅是《說文》部首的編排原則和方法，也是合體表意字歸部的原則和方法。

【關鍵詞】合體表意字；歸部；義有所重；以類相從

【中圖分類號】H161" "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03-012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03.036

會意字的歸部問題受到學術界的廣泛關注，由于觀察視角不同，得出的結論也不同。一是受段玉裁、王筠的影響，從偏旁與字義的關系出發，認為會意字按“義有所重”說，選擇為主、為重的偏旁進行歸部。如彭小川、高一勇在其文章中強化了這一觀點。但是，《說文》中卻出現了歸部重出的情況，與該觀點相矛盾，如“右”歸入《口部》，卻在《又部》重出；“吹”歸入《口部》，卻在《欠部》重出；“敖”歸入《放部》，卻在《出部》重出。薛克謬探討非形聲字的歸部，發現異形合體會意字歸部，在運用“義有所重”這個條例時所存在的兩方面問題：“前后歸部矛盾”和“所歸之部并非意義所重”[1]。王智群認為“義有所重說或稱義有主從說，大體上符合《說文》的實際情況，但作為歸部標準來看待，則有它的不可行性。”[2]雖然指出了“義有所重”存在的問題，但在分析會意字時，本質上仍是從字的內部關系入手，尋找歸部理據。

二是從《說文》部內字的編排方式出發，認為會意字按“以類相從”的原則歸部。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凡每部之先后，以形之相近為次，凡每部中字之先后，以義之相引為次。”[3]1首先提出部內字序的編排原則。關樹法指出“《說文》部內字的安排，基本上是‘以類相從’的，即主要按字的意義安排次第。”[4]李恩江認為“《說文》部內字的排序，貫徹了‘共理相貫’的原則，義類相同的字排在一起；不同義類的字按照其義類之間的邏輯關系分先后，比如先實后虛、先吉后兇等等。”[5]萬獻初在《〈說文〉學導論》中說：“各部之內字的排列體例，又主要是‘據義系聯’，即字義‘引而申之’所建立起來的聯系。”[6]劉忠華提出“‘義有所重’說限于從偏旁與字義的關系角度說明歸部的理據，沒有考慮《說文》部內字的編排原則對歸部行為和過程的制約，忽視了一起歸部的一組字之間的意義關系和特點”[7]，并進一步提出“會意字選擇部首和歸部的原則是‘以類相從’”[8]。

“伐”和“戍”、“休”和“信”、“斬”和“斷”三組字分別有共同的表意部件，許慎卻將其歸入不同的部類。“仚”指人在山上，“汓”指人在水上，兩字的構字意圖一致，許慎將“仚”歸入人部、卻將“汓”歸入水部而非子部。學術界對這八個字的歸部頗有爭議。故本文擬從會意字的形義關系以及部內字際之間的意義關系出發，探析其歸部的理據。

一、“伐”與“戍”

（一）“伐”與“戍”的形義關系

人部“伐”（擊也。從人持戈）和戈部“戍”（守邊也。從人持戈）均是由“人”持握“戈”會意。“人”是主體，“戈”是工具，二者共同構成擊殺和防守邊疆的動作行為，并無主從、輕重關系。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戍者，守也，故從人在戈下，入戈部。伐者，外擊也，故從人杖戈，入人部。”[3]385即認為兩字構意不同：戍守時，人在戈下，戈更重要；外擊時，人拿著戈，人更重要。但無論是用戈傷人還是以戈戍守，都是人和戈組合起來共同表義的結果，難以判斷所重在哪一個義符上，段氏的解釋過于牽強。

（二）“伐”與“戍”分別歸部的情況

考察部內相鄰的字與字之間的意義關系，發現《說文》人部字中，從“伏”到“伐”依次排列的5個字都表示人的具體動作和行為，屬于同一義類。“伏”（司也），段注：“司，今之伺”，是人等候的動作；“促”（迫也）是人緊迫、匆忙的動作；“例”（比也）表示人比照的動作；“係”（絜束也），是人用麻繩圍束的動作；“伐”（擊也）是人持兵器擊殺的動作。其中，“促例”二字是形聲字，按形聲字一律取義符歸部的原則，只能歸入人部。將“伏係伐”與“促例”編排在一起，遵循了“以類相從”的原則。

戈部轄25個字，包含15個形聲字，10個表意字。其中“戎”（兵也）、“戣”（兵也）、“" ”（盾也）、“" ”（有枝兵也）依次排列，均表示一種兵器。“戛”（" 也。從戈從" ），林義光《文源》：“從戈從首者，所以撠（擊刺）人首。”[9]1848既可以作名詞，表示一種兵器，也可以作動詞，表示使用兵器擊刺人頭。“賊”（敗也），段注：“敗者，毀也。以周公《誓命》言，則‘用戈毀則’，正合會意。”[3]636指用戈毀壞法則、規則。“戍”（守邊也）表示用戈戍守邊疆。“戰”表示用戈進行戰斗。將“戍”與“戛賊戰”類聚，表示使用兵器發出某種具體動作和行為，屬于同一義類。將“戍”歸入人部遵循了“以類相從”的原則。

二、“休”與“信”

（一）“休”與“信”的形義關系

木部“休”（息止也。從人依木），由“人”倚靠“木”會意，形成一個完整的動作，組合起來表示人停下休息義。似乎難以分辨究竟是“人”更重要還是“木”更重要。高一勇認為“許書將休歸于木部，樹木的重要性得以突出。”按此邏輯，“休”的重文從廣，意為人在樹木下休息，就像在屋子里休息一樣。強調的是休息，而主體是人，歸入人部似乎更能體現許慎的釋義。

言部“信”（誠也。從人從言），古文“信”從心，故王筠《說文句讀》：“言者，心之聲也。”[9]313段注：“言必由衷之意。”[3]93言語表達的是人們內心最真實的想法，故用人說出來的話，表示誠實義。由此可知，單獨用義符“人”或“言”都與誠實義毫無關系，也就不能判斷孰輕孰重。王筠在《說文釋例·卷四·會意》中說：“信字在言部，信以言為主也，而其說從人言，其詞順也。大徐不知而改為從人從言，謬也。果如所致，即當入人部矣。”[10]81依王筠所言，“信”本以“言”為重，訓釋應當寫為“從人言”，卻被大徐誤改成“從人從言”，則重“人”，那為何不歸入人部？可見“義有所重”并不能解決該字的歸部問題。此外，“從人言”與“從人從言”也并無本質區別。

（二）“休”與“信”分別歸部的情況

“休”和“信”均選擇了另一個義符歸部而不歸入人部。從部內字際關系來看，“休”與形聲字“?”（竟也）排列在一起。《說文》：“竟，樂曲盡為竟。從音從人。”即為終止。“休”與“?”有共同的字義特點，都表停止義。許慎將“休”歸入木部與“?”類聚，遵循了“以類相從”的原則。

“信”與形聲字“諶”（誠、諦也）、“訦”（燕、代、東齊謂信訦）、“誠”（信也）依次排列，表達共同的意義：誠實、不欺詐。《說文》將“信”歸入言部而非人部，正是按“以類相從”的原則進行歸部處理和編排的結果。

三、“斬”與“斷”

（一）“斬”與“斷”的形義關系

“斬”，《說文》：“截也。從車從斤。斬法車裂也。”表示用車截斷人。車裂是古代的一種酷刑，通過拉扯的方式截斷罪犯的身體，馬車是執行這一刑法時的工具。段注：“此說從車之意。蓋古用車裂，后人乃法車裂之意，而用鈇鉞。故字亦從車。斤者，鈇鉞之類也。”[3]737根據段氏之說，從偏旁與字義的關系來看，“車”和“斤”都是截斷肢體時使用的工具，并無所重，車裂之刑出現的時間早，后人斬殺效法車裂，字義偏重義符“車”。

“斷”，《說文》：“截也。從斤從" 。”“斤”是動作行為的工具，“" ”（古文絕，斷絲也）亦有截斷義，兩個義符組合起來表示用斧鉞之類的工具截斷這一結果，無法判斷孰輕孰重。

（二）“斬”與“斷”分別歸部的情況

“斬”與斤部“斷”都是截斷的意思，卻分別歸入不同的部類。先看“斬”的歸部。《說文》將“斬”與形聲字“轘”（車裂人也）類聚，兩者都表示用車截斷人體，具有共同的意義，故歸入車部，遵循了“以類相從”的原則。

再看“斷”的歸部。斤部轄14個字，其中依次排列“斧”（斫也）、“斨”（方銎斧也）、“斪”（斫也）、“斸”（斫也）、“斦”（二斤也）5字同義類，同屬斧鉞類工具。“斫”（擊也）指用斧頭砍擊，“斲”（斫也）指用斧砍削，“釿”（齊斷也）指整齊地截斷，“斯”（析也）指用斧劈開，“斮”（斷也）指用斧斬斷，“" ”（柯擊也）指用斧砍擊，“新”（取木也）指用斧砍取樹木，這7個字與“斷”類聚，有共同的字義特點，都表示用斧類工具使物體斷開。因此，“斷”的歸部，遵循了“以類相從”的原則。同時，“斷”的另一個義符不是部首字，故也只能歸入斤部。

四、“仚”與“汓”

（一）“仚”與“汓”的形義關系

“仚”（人在山上。從人從山）指人在山上，“汓”（浮行水上也。從人，從子。古或以汓為沒）指人在水上，兩字的造字意圖一致，而《說文》卻將“仚”歸入人部、“汓”歸入水部而非子部。薛克謬認為許慎的歸部“殊無可解”[11]，而高一勇認為“仚字突出的是人，人在山上，才顯出高出地面的山上還有更高者。汓字強調的是浮，浮只能在水中，所以入水部。”[12]歸部符合“義有所重”條例。此說法有誤：浮水即游水，也就是游泳，可以是一半在水中，一半在水面上浮行，也可以完全沒入水中潛行。因此，古人有時候用“汓”表示“沉沒”的意思。作為主體的人只有將肢體動起來才能保持在水里浮行或潛行的狀態，人的作用也十分重要，那為何不歸入子部呢？實際上，“仚”與“汓”的字義是兩義符共同組合表義的結果，并無輕重、主從之別。

（二）“仚”與“汓”分別歸部的情況

“仚”，湯可敬引桂馥《義證》“疑此為僊之或體”[9]1164，“僊”（長生僊去。從人從?，?亦聲）指人遷入山中，“字也作仙，即仚字。”段注：“《釋名》曰：老而不死曰仙。仙，遷僊也。遷入山也。故其制字人旁作山也。顏師古曰：古以僊為仙。聲類曰，仙，今僊字，蓋仙行而僊廢矣。”[3]387即“仚”與“僊”“仙”是同一個字的不同寫法，故“仚”同“僊”類聚，按“以類相從”的原則一起歸入人部。

“汓”，從部內字的排序來看，從“泭”到“砅”依次排列的11個字有共同的字義特點：“泭”（編木以渡也）指把木頭編起來用以渡河，“渡”（濟也）指渡水過河，“沿”（緣水而下也）指順著水流前行，“?”（逆流而上曰?洄）指逆著水流前行，“洄”（?洄也）意義同“?”，“泳”（潛行水中也）指在水中游行，“潛”（涉水也），“淦”（水入船中也）有浸入水中之意，“泛”（浮也），“砅”（履石渡水也）10字與“汓”都表示涉水、在水中游行。其中“泛”排列在“汓”之前，兩字意義相同。故《說文》將“汓”歸入水部，是由“以類相從”的編排原則和歸部體例決定的。

五、小結

通過分析“伐”與“戍”、“休”與“信”、“斬”與“斷”、“仚”與“汓”八個會意字的形義關系和歸部情況，發現觀察視角的不同直接影響會意字歸部的結果。正如石定果所言：“會意字整字的意義，不是某參構部件義素單方面的引申，是各個部件有序組合共同表示字義的結果。”[13]26而“義有所重”原則著眼于一個字的內部，即參構部件與字義的關系，在實際運用過程中經常出現難以判斷字義“所重”在哪一個義符的情況。“以類相從”原則著眼于部內字與字之間的意義關系，從一個更為宏觀的視角解決了“義有所重”說無法解釋的歸部問題。“以類相從”不僅是《說文》部首的編排原則和方法，也是合體表意字歸部的原則和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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