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何時結了痂

我的胳膊上有一條長長的傷疤，像一條彎曲的小路，延伸到記憶的深處。

其實，我的青春就是從這道傷疤開始的。它丑陋，敏感，甚至見不得光，終日隱藏在衣袖之下，如同那時的我。

初一那年，臺劇盛行，我以為我的青春和電視里的青春并無差異，它是自由的，靈動的。當我看到電視劇里的女主角都會騎自行車時，便也萌生了學習自行車的想法，吵著讓我媽給我買了一輛。

那個暑假，我跨上比我還高的自行車，生疏地繞著小鎮一圈又一圈，以為這就是飛揚的青春?？捎幸淮危瑸榱硕惚芘赃叺拇罂ㄜ?，我直接摔到旁邊的石頭上。等我扶著自行車回到家時，左手已經動彈不得。

我媽以為是骨折，趕緊帶我去了鎮上的衛生院。醫生看了我的胳膊，嘆著氣說情況不太好，讓我們趕緊去縣城的醫院。天已經暗了，恐懼也如同黑暗慢慢包裹著我，那是我走過的最漫長的一段路。

到醫院拍了片子后，醫生跟我說，骨頭斷了一塊，胳膊需要開刀加鋼板，還要堅持做復健才能恢復。我聽后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流。

做完手術后，我的胳膊打上了厚厚的石膏，手也無法動彈，因為害怕發炎，所以每天都要輸液。住院的那段日子，洗頭洗澡都不方便，眼看這是個“長期工程”，我媽只好拿起剪刀，剪掉了我的長發。

出院后，我每天都躺在床上，穿衣吃飯也需要人幫忙。親戚過來看我，都是唉聲嘆氣，我的心情也越發沉重。姥姥傷心地說，干嗎要騎車呢，否則也不會出這個事。

終于到了要拆線的時候，醫生替我取下了石膏，告訴我傷口恢復得很好，只要加強鍛煉就好了。我如釋重負，以為漸漸就可以變得跟正常人一樣。但很快我就意識到，我永遠也回不到曾經了。

從醫院回來的那個下午，我穿著一件寬大的短袖站在門口，看見鄰居的孩子們在不遠處對我指指點點。突然，一個小孩指著我的刀疤說：“她的胳膊上好像有一條蜈蚣，好惡心哦。”

我聽完，趕緊躲進了屋子，側著身子，在鏡子面前看胳膊外側的那個刀疤。紅色的針眼已結痂，扭扭曲曲，真的像一條蜈蚣。從那天起，我不愿再出門，每天躲在屋里，心里像多了一條永遠也不會結痂的傷口。

休息一段時間后，我回到學校，當同學們看到我的樣子，都嚇了一跳。因為一直躺著，加上各種補品和藥物的影響，我胖了二十斤。看著班里的女孩們都是那么青春和活力，我覺得我和她們再也不一樣了。

她們可以留長發扎好看的發型，我只能一直留著毛躁的短發；她們可以穿漂亮的裙子，我連手臂都不敢露出來；她們可以穿修身的衣服，我只能穿肥大的運動服；她們可以在操場上自由地奔跑，而我無法承受二次受傷，即使體育課也只能坐在教室。

老師把我分在左邊靠窗的位置，并對同學們說我做了手術，胳膊里還有釘子和鋼板，大家一定要小心。也許老師的目的只是讓大家多照顧我一些，卻成了大家疏遠我的借口。從那以后，同學們路過我的位置，總是離得遠遠的，以前女生們都會叫上我一起上廁所，現在也不敢叫我。

后來，大家的位置都在變化，只有我的位置是左邊靠窗，漸漸地，我也像縮在墻邊的一條蜈蚣，青春里除了一面墻壁，再也不曾擁有別的。胳膊的傷口雖然隨著時間在慢慢恢復，但是心里的傷口卻越來越大，甚至開始潰爛。我整夜失眠，成績也一落千丈，我不再幻想自己是電視劇里的女主，即使再好的編劇，也無法改寫我的人生。

后來，班里突然流行起了各種武俠小說，比如《天龍八部》《神雕俠侶》《絕代雙驕》，武俠劇也火得一塌糊涂。大家都喜歡楊過，而我卻特別討厭，僅僅是因為他斷了一條胳膊，跟我很像。

初中畢業的那個假期，因為無聊，我才去看了《神雕俠侶》，卻被里面的故事吸引。每個人物都沒有完美的人生，卻活得精彩，多么讓人羨慕。那段時間，我看了各種各樣的小說，突然發現文學的世界可以讓我忘掉所有的苦難，所以將自己藏在了書里。

直到我看到一句話：樹木受傷的地方也許不是最光滑的，卻是最堅硬的。我下意識地摸了摸我的胳膊，多像一條受傷的枝干啊，心里的那個傷口也瞬間被治愈了。

那年，我本來考上了一個很差勁的高中，準備上完就去打工，卻因此改變了想法。高中三年，我依舊孤獨，卻不再悲傷，也不再去在乎別人對我的看法。在學校的時候，我拼命學習，將初中落下的課程都補上，放假的時候，我就努力鍛煉，堅持復健，讓身體好起來。雖然辛苦，我卻把這些當作是一個俠客行走江湖前的修煉。

高中畢業后，我考上了一所大學的新聞系。在大學里，我憑借自己的寫作功底，成了學院里小有名氣的人，也擁有了很多朋友。我的胳膊已經恢復了很多，于是我又留起了長發；因為堅持鍛煉，我也瘦了下來。那一年，我穿著風衣，奔走在學校的各個社團中，看起來那么耀眼，沒人知道，我剛結束了一場多么灰暗的青春。

曾經我以為，青春如果沒有漂亮和關注，便是一種遺憾。后來我明白，漂亮的人總是少數，大部分人的青春都是黯淡的，像穿過一條漆黑的隧道，但是穿過去，就豁然開朗了。青春的意義從來都不是發光，它是一場戰斗，打敗自己的懦弱自卑，還有敏感脆弱。只是那時，我什么都不懂。

青春的傷疤，不知何時結了痂。也許是在我擦干眼淚的時候，也許是在我鍛煉的時候，也許是在我看書的時候，我統統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條傷疤像一條路，到達了我青春的戰場。那些年，我和傷痛賽跑，也和孤獨戰斗，終究將自己解救了出來。

（編輯""""高倩/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