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子佳人”敘事的解構與記錄者的失勢

【摘要】日本作家武田泰淳的小說《才子佳人》取材自清代文人史震林作品《西青散記》，講述了才子趙闇叔與佳人賀雙卿的故事。武田原創了兩段原典中不存在的情節，致使《才子佳人》中的賀雙卿意識到自己身為被書寫者的處境，進而抗拒作為佳人的既定命運，動搖了故事記錄者史震林的權威。作為武田在戰后發表的首篇小說，《才子佳人》延續了武田在其研究專著《司馬遷》中對記錄問題的關注，為其日后對記錄行為的反思、由文學研究者向作家轉型奠定了基礎。

【關鍵詞】武田泰淳；才子佳人；西青散記；復調小說

日本作家武田泰淳與中國淵源頗深，二戰前他曾與竹內好等人共同成立中國文學研究會，翻譯了諸多中國現代文學作品，并著有研究專著《司馬遷》。二戰后，武田從文學研究者轉型為作家，憑借《審判》《蝮蛇的后裔》等反思日本戰爭責任的小說廣受關注。但是，武田于戰后發表的首篇小說《才子佳人》，卻長久以來未獲足夠重視。兵藤正之助指出，《才子佳人》取材自中國的《西青散記》，描繪了才子趙闇叔與佳人賀雙卿之間的淡漠戀情，是“在武田的作品當中不起眼的存在”。

不過，亦有學者對上述評價展開了反思。如布村弘通過考察《才子佳人》與《西青散記》的差異，認為《才子佳人》不應被誤認為是單純的戀愛故事，揭示了其蘊含的“上天的惡意”“幸與不幸的相對性”等主題。布村指出，武田基本沿襲原典中闇叔與雙卿的故事，但原創了兩段情節：其一是轉華夫人這一人物與闇叔展開的一段爭論，其二是闇叔與雙卿在一個刮風的夜晚相遇的情節。

本文旨在以布村的考察為基礎，深入探討武田在《才子佳人》中對故事原典進行改編的用意何在，并分析《才子佳人》在武田一系列中國題材作品中所處的位置，以揭示該小說的價值所在。

一、《西青散記》中的賀雙卿

《西青散記》成書于乾隆三年（1738年），為乾隆二年（1737年）恩科進士史震林所作，信筆記述了其在江南游學期間的見聞，由眾多雜記按編年連綴而成。賀雙卿的故事散見于書中多處，她是一個出生于綃山農家，但天資聰穎的美女，常與史震林及其友人們互酬詩詞。但在此之前，賀雙卿已經嫁給了一個年長其十余歲且不識字的農夫，并受到丈夫、婆婆的虐待。雖然段玉函、趙闇叔等才子都對賀雙卿心生情愫，但她不得不恪守封建婦德，與他們保持距離。

魯迅曾指出，古典才子佳人小說的內容多半是“惟才子能憐這些風塵淪落的佳人，惟佳人能識坎坷不遇的才子，受盡千辛萬苦之后，終于成了佳偶，或者是都成了神仙”。《西青散記》中，趙闇叔自幼父母雙亡、身世不幸，但他才情過人，能在海棠樹枝上、屋檐下、黃磚上以極細的字題詩。同樣，賀雙卿也在葉子上以粉題詩詞，抒發生活之苦。這樣共通的境遇與志趣將才子與佳人聯系到了一起。

不過，盡管闇叔與雙卿互吟詩詞、惺惺相惜，但最終并未結成眷侶。特別是后來，闇叔得雙卿書信一封，其中有句“仙郎一字，勝懷不夜之珠”，領會到仙郎是指自己，為之痛哭流涕。而雙卿得知后，卻向別人解釋說闇叔誤解了這句話，仙郎指的是自己不識字的丈夫，但凡教會他一字，便勝過不夜珠。對于這段情節，究竟應該認為雙卿確實將丈夫視作仙郎，還是應該理解為雙卿在向闇叔暗訴衷腸后，又迫于婦德約束，不得不對外人另做解釋呢？總之，這段情節留給了后世解釋的空間。

二、抗拒被書寫者命運的佳人

武田泰淳的《才子佳人》以一段原典中沒有的開場白起筆，首先自問道：“絕世的才子與絕世的佳人的故事為何能愉悅世人的內心呢？”隨后答道：“那果然是因為，這樣的男女不在天上世界，而是住在人間俗世，他們忍受著不幸而生活、又被不幸蹂躪而死去的姿態，那以花以月都難以比擬的美麗，給予了對此求而不得的人們猶如一瞬的幻夢的緣故吧。”

此處武田暗示了一個殘酷的事實：才子佳人故事之所以能愉悅世人內心，是因他們“忍受著不幸而生活、又被不幸蹂躪而死去”。盡管魯迅認為才子佳人的故事多以“成了佳偶”收尾，但也強調了“他們要受盡千辛萬苦”這一前提條件。因此，才子佳人的苦難某種意義上是讀者不自知地期待、品鑒的素材。

武田接著介紹道，作者史震林收集了許多貞女節婦的不幸故事，并相信若能將一位“就連其不幸也變得美麗”的女性“記錄”下來的話，一定能令《西青散記》增色不少。當他發現賀雙卿這一“絕好的人物”時，意識到“自己追求已久的人物現在就已在自己掌中”。在這段描述中，武田點明了史震林作為故事“記錄者”的身份，并指出記錄者有意識地尋覓著賀雙卿這樣的女性，希望能以她的經歷增添作品魅力。

小說之后大體沿用了原典中雙卿與闇叔的故事，直到武田原創了一段闇叔在史震林的帶領下拜訪轉華夫人的情節。轉華夫人同樣是一個才貌兼備的佳人，且嫁給了與她般配的才子玉勾詞客。可她卻認為，雖然自己與雙卿境遇迥異，但相比這些才子，同為女性的她與雙卿的關系更接近，女性的心情是男性文人無論怎樣都無法寫盡的。在轉華夫人看來，只是同情一個女性的不幸是不夠的，應該認識到女性全體都背負著某個共同的“業”，或者某個迫在眉睫的命運。她的話語激起了闇叔的反感。

闇叔反駁道，所謂“業”“女性全體的命運”這種佛教意味的用語不過是轉華夫人的個人興趣而已，雙卿光是要忍受不幸生活就已竭盡全力，根本沒有思考這些的余裕，而自己想要拯救這樣的雙卿。轉華夫人卻回應道，闇叔無論做什么都拯救不了雙卿，因為她很清楚自己無法被拯救的命運，也就不想要被拯救。

從以上內容來看，轉華夫人確信同為女性的她比男性更能理解雙卿。當才子們憐憫雙卿的不幸之時，轉華夫人卻指出了一種可能性：如果雙卿不想要被拯救呢？她的話語不僅反駁了才子們自居拯救者的心態，恐怕也動搖了讀者對于才子佳人為了能結成佳偶而共同經歷苦難的閱讀期待。

需要預先說明的是，轉華夫人在小說最后以急逝退場。和才子結成佳偶卻意外急逝的轉華夫人，與嫁給了不相稱的丈夫而艱難生存的雙卿，究竟誰更幸福呢？武田似乎意在傳達，沒有什么確定的幸與不幸，一切都只是受命運的擺布而已。

轉華夫人的發言為下一段原創情節做了鋪墊。那是一個刮風的夜晚，發生在闇叔讀到雙卿的書信之后、雙卿揭曉仙郎身份之前。夜色中，闇叔隱約看到如幽鬼般現身的雙卿，她意味深長地訴說道：“我知道你會來，那是不可避免之事。我知道有人會情不自禁地來我這兒，也知道來的人一定是你，因此我不會驚訝。但我現在要因恐懼與悲傷而發瘋了。因為一切都變得過于清楚，也過于注定了。你是才子，而我是佳人。”

此刻，雙卿有了自己是佳人、而闇叔是才子的自覺。她仿佛意識到自己身為被書寫者的處境，站在故事的外側客觀審視著自己的角色，也就得以預知才子佳人必然相遇的注定命運。

接下來雙卿說道：“今晚我的話只會留在你一個人心里。我的朋友、丈夫，以及在《西青散記》中記下我們的故事的作者都聽不到。因為我們是才子佳人，所以我們在進行其他人聽不到的談話。……其他人明明聽不到，卻果然還是在傳播流言。沒見過我的人們一定都在大肆議論我們。我不幸到成了人們議論的話題，身負徹頭徹尾的不幸。那是過于完全的不幸，你不覺得奇怪嗎？”

雙卿意識到了記錄他們故事的作者，以及流傳、評議著故事的旁人的存在。正如上文所述，讀者們不自知地欣賞著才子佳人的苦難，而記錄者也在追求著這一素材。相比艱難的生活，也許被他人當作話題對雙卿來說更是一種不幸。

她繼續說道：“我過著誰都憐憫、誰都稱頌的生活。這樣的我不可能不寄情于才子。我做什么都是惹人憐愛的，我的丈夫做什么都是令人討厭的。我的一舉一動都是注定的。啊啊，這是怎么回事啊。你現在來我這兒并不是單純的你來我這兒的意思，而是薄命才子邂逅了薄命佳人的意味。這是多么令人窒息的、被決定了的相遇啊。我自己、你，還有記錄了我們的故事的《西青散記》的作者，都太可悲、太虛無了。”

雙卿已察覺到，才子與佳人都是作者設定的身份，她不得不過著符合他人預想的生活，扮演好“薄命佳人”這個角色。而她那個不般配的丈夫，也身負扮演“令人討厭”的角色的使命。他們都沒有選擇的自由，因此才會對這樣的命運感到窒息。

雙卿后來還提到，與她素未謀面的轉華夫人“像一個配角那樣”靜靜地守望著作為佳人故事的中心人物的自己。轉華夫人似乎也同樣意識到了自己身為被書寫者的處境，因此她才能比男性更理解雙卿的心情與命運。而雙卿最后這段話也印證了轉華夫人的判斷：“我不會埋怨我的丈夫，我會忍受不幸，我做好了就這樣度過一生的覺悟。但我是佳人這件事，只有這件事，會時時刻刻地令我因恐懼與悲傷而發瘋。然后，當我想到你是才子，我就仿佛看到了造物主在高高在上的黑暗中嘲笑著的可憎表情。”

正如轉華夫人所言，雙卿不想要被拯救。她已做好接受丈夫與生活的覺悟，這也為后來她解釋仙郎指的是自己丈夫做了鋪墊。對現在的她而言，或許被禁錮在既定的佳人命運當中才是最大的痛苦，因為她連選擇擺脫佳人身份、不與才子相遇的自由都沒有。最終，雙卿將矛頭指向決定著眾生命運、并在高處俯視著他們的造物主。但從上述發言以及本文的分析來看，期待品鑒才子佳人的苦難的讀者，與渴望記錄下這些素材的作者，恐怕也間接參與了與造物主的合謀，是制約著雙卿命運的共犯。

聽完雙卿的發言后，闇叔發覺“黑暗中朦朧佇立的人影，漸漸呈現出與至今為止有所不同的形態”。隨即，小說便轉而講述翌日早晨，雙卿向別人解釋仙郎身份。而后來，闇叔、史震林、喪妻的玉勾詞客踏上了前往北方的旅程。小說最后這樣收尾：“《西青散記》因此而沒有記錄之后雙卿的命運。當然，在那個刮風的夜晚講給才子聽的話語也沒有被記錄。”

在那個夜晚，雙卿的發言質疑了才子與佳人必然相遇的既定命運。身為被書寫者的雙卿忤逆了記錄者史震林對不幸佳人故事的預想，也抗拒著履行佳人的義務。她一度逸出故事之外，自然也就不會被故事所記錄。而在這未被記錄的部分中，武田悄然完成了才子佳人敘事的解構。

三、《才子佳人》在武田泰淳作品中的位置

“記錄”這一行為對武田泰淳意義重大。戰時，武田在其文學研究的代表作《司馬遷》中指出，史官作為記錄者，他不動筆的話就不會留下這個世界的記錄，反之，他記錄的內容會作為事實流傳萬世。因此，記錄者擁有對世界進行批判的力量。如孔子在亂世中作《春秋》，以期達成王事宣明、撥亂反正的目的。而司馬遷亦通過撰寫《史記》抵抗對自己施以宮刑的漢武帝的暴政。

在戰時的日本，京都學派的學者們主張日本應取代西歐，繼承主導世界史的使命，為日本向世界擴張的野心正名。而武田卻在《司馬遷》中描繪了一個《史記》所展現的由十二本紀、三十世家、七十列傳共同構建的多中心的世界，每一個中心都在與其他中心的競爭中消滅他者，亦被他者消滅。這種多元平等并立的史觀對強調日本一元中心論的京都學派的史觀構成了抵抗，因此武田也在研究論著中隱含了對戰時日本的批判。

但是，武田并非沒有懷疑過記錄者的權限。在正式轉型為戰后作家之前，武田曾在戰時創作了小說《閃爍》，取材自明末清初文人錢謙益的故事。錢謙益曾因卷入明末黨爭而受到革職處罰，后在清軍來犯時主動投降歸順。他的事跡沒有被《明史》記載，卻在清朝的《貳臣傳》中得到記錄，稱其有詆毀清朝的言論。武田在閱讀了錢謙益的著作后感受到其自我辯解的執著，認為單從歷史記錄中難以理解錢謙益的本質，只能依稀看到他如磷光般閃爍著的身影，而真實則隱藏于閃爍當中。也就是說，在創作《閃爍》之時，武田意識到了記錄者之力的局限，真實往往在不完整的記錄中若隱若現。

同樣，我們無法僅憑《西青散記》中雙卿對仙郎的解釋斷定其真實想法。雙卿在那個不被《西青散記》記載的夜晚才透露了她的態度，她的真實存在于記錄外側，超越了記錄者的主宰范圍。因此，她對佳人宿命的抵抗動搖了記錄者相對于被書寫者的權勢，意味著武田對于記錄行為的深入反思。

《才子佳人》之后，武田發表了確立其作家地位的小說《審判》。故事的講述者“我”是戰敗后遺留上海的日本人中的一員，預感到日本將接受世界的審判、繼而亡國的命運。“我”的友人則發展了武田在《司馬遷》中的想法，認為在多元并立的世界中，一國的滅亡是普遍發生之事，不必過于悲傷。這樣的自我安慰遭到了另一人物二郎的反對。二郎曾作為侵華日軍的一員犯下殺人罪行，他認為主張亡國的普遍性不足以抵消他個人的罪惡。村上克尚指出：該小說具有一種復調構造，《司馬遷》中的思想在《審判》中又被進一步質疑了。村上認為，在文學評論這種“單聲部的表現形式”當中，武田借司馬遷之口闡述了一個多元平等并立的世界構想，但諷刺的是，當他化身為評議世界的記錄者之時，就意味著他已站在一個俯視著其他中心的特權位置上了。而小說這種“多聲部的表現形式”則能將記錄者從高處拉回經驗世界，使其再接受其他中心的質疑。武田并沒有居高臨下地譴責日本向世界擴張的野心，他懷著對中國的罪惡感在戰后展開了記錄者的自我批判與反思，因此才轉向了小說這種表現形式。

由此可知，武田首先在《司馬遷》中指出了記錄行為的批判效力，接著在《閃爍》中認識到記錄亦有其局限性。然后，經過《才子佳人》中被書寫者對記錄者權勢的動搖，武田的思想才終于在《審判》中抵達記錄者自我批判的深度。《才子佳人》應被視作武田思考記錄行為的作品之一，在其由文學研究者向作家轉型的思想演進中發揮了過渡作用。

四、結語

武田泰淳的文學思想受到中國文學的深遠影響，司馬遷與《史記》啟發了他對記錄行為的批判效力的認識，促使他以文學研究的方式抵抗戰時日本文化環境。而在戰后發表的首篇小說《才子佳人》中，通過對《西青散記》的改編，武田進一步對記錄者本人的權勢發起質疑，從而為他邁向多聲部的小說世界奠定了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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