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鄉就像一輛老舊巴士,收取回憶制成的車票,載著異鄉的游子,繞過一程又一程的夜。
離鄉愈遠,巴士愈近;離鄉愈近,巴士愈遠。
動身來湖北那日,我執拗地拒絕了父親的轉賬。那是大年初五,我義無反顧地踏上了離鄉的列車。而我那風中的父親,仍舊抱著真誠的希冀,以求他的兒子能做一名鄉鎮或縣城的老師。
離鄉的日子辛苦,城市也并非繁花似錦。一個煩悶求生的人,在高樓大廈思考的,和在黃土遍地的村頭思考的,是同樣的問題。自小到大,我并非一個有天分的人。上學時,我背書慢;考試時,我發揮差;就連工作生活,也總會上當受騙。盡管如此,我卻一直孜孜以求盼著、渴著,以待天明會有好事發生。
家鄉沒有地鐵,公交路線也少,每個寒風凜冽的日子里,父親都會騎著那輛不知從何處淘來的二手摩托車,載著我闖過泥濘混亂的小路,繞過山坡,拐進山坳,在僵硬的家門前停下。
“凍嗎?”他問。
“不冷。”我說。
舊巴士都喜歡走老路。
奶奶死了。她的生命將走到盡頭,像是一頭老獸,躲進熟悉的黑暗的林子,永遠都不想再睜開那雙疲憊困倦的眼睛。
她累了,累得說話都沒了聲音。
從學校趕回家的路上,我望著夏日的藍天和遠處綿延不絕的山野。風經過車窗,逗弄了我的發絲一陣,又飛去別處。門簾拉起,我的臉借著黃昏,映照在家人的眼中。二姑看到我,眼中沒有淚水,話語卻無法連貫,哽咽,詢問,進而抓住我的手,用那雙布滿老繭,自信可以抵抗任何事情的雙手,表達著她的脆弱。
那是一個孩子,面對母親正在死去時,無能為力的表現。
我坐在土炕邊,看著那個我再熟悉不過的老人。她兇猛地咳嗽,像是海嘯拍擊海岸,每隔幾分鐘,她就會咳一次,似乎想吐出胸中那一口毫不存在的濁氣,竭盡全力,進而郁結地閉上了眼睛。
我抓住她冰涼的手,一時間情緒復雜,活像一株攀在院墻上的雜草。她睜眼看了看我,用盡力氣,抓了抓我的手,笑笑,又一次閉了眼。那一瞬,我似從那笑中,讀出些什么,有一種游戲結束時看到最后一件未完成裝備的可惜,同時還有希望。人間還存著這樣一個孩子,流著她的血,還未徹底長成。這個孩子還有著未來,有著不知在何處的未來。
她安然地睡了,從此,這世上最后的一抹牽掛歸零,她死了。
紙錢在火堆中燃燒的那一刻,有些后悔。年幼的時候,不該老惦記她小夾包里的零錢,也不該在她睡著之后大喊大叫,更不該在爺爺不在之后回去得那么少。人間,總是見一面,便少一面。每次鄭而重之的相逢,何嘗不是一種離別?
巴士還沒到站。
離開熟悉的地方,會讓人無措,甚至害怕。陌生環境的恐懼感一直伴隨著我,過去那恐懼感來自外地,現今,來自家鄉。
少年時,我曾花了許許多多個黃昏,用于背誦默寫。得益于我的愚笨,每當考試過后,記憶中那些詩句都會消散,達成“還給老師”的結局。不過我清晰地記得,那些黃昏,我坐在草地,仰望藍天白云,周身是風聲、蟲鳴。一種難以預想的安寧貫穿了我的軀體,躺下時,青草輕扎皮膚,風聲漸隱,短夢無憂。那一瞬,勝過無數個背誦古詩的課堂,勝過無數個在眾人面前賣弄學識的飯桌。
他人經驗的復制,稱不上才華。經驗借由書本,經歷過漫長歲月,磨礪,打撈,碾碎,最后化為養料。在山頂時,你可以無聲無息地望著那落日,心中的紙筆揮動,寫下幾句真情實感,便夠了。
巴士走錯路了,下一個街角是正軌。
父親從不妥協,只是憂心他的孩子。他不停地提醒自己,他在人間還有個未長成的樹苗,盡管他盡心盡力地灌著養料,還是長得七扭八歪。好多次,他都想揮起鐵鍬,一鏟了之。可到底還是有了感情,只得一邊澆水,一邊勸誡:我活了這么多年,你還是聽我的,回來考試,結婚,一切就……
父親情緒激動,罵我不爭氣:你奶奶死了,你還這個樣子,對得起你奶奶嗎?
我只看到那個男人,聲音越來越大,氣勢卻越來越弱。到后來,他頹然地坐在沙發上,不知想些什么。漸漸地,院子里安靜了,偌大的房間中,兩個男人靜默無言,呆呆地看著兩個老人家的照片,怔怔出神。
我仍能記起老房子中的一個夜里,我縮在這個老婦人的懷里,聽她講著一則引人入勝的民間傳說——放羊娃和狼的故事。她枯瘦粗糙的手,輕輕拍著我的后背,我的腦袋縮在她的胸口,不知什么時候就沉沉地睡過去了。
夢里,她笑著喊我的名字,手里的拐杖一下又一下地敲擊著水泥筑成的臺階。我叫了聲奶奶,她沒回應,我接著叫,她還是不回應,我朝著她大聲地喊,夢卻醒了。
她的神情,說話的語氣,罵我時的話,臉上的褶皺,我都一清二楚。即便沒有相片,我還是能清楚地記起她的樣子。每次乘坐巴士,我總會想起她,那個偏愛我的老太太,現在一句話都舍不得跟我講的老太太。
她虔誠地為子孫后代禱告過、操勞過、揪心過,然后她終于不需要身份,不需要是誰的奶奶,不需要是誰的母親,不需要是誰的妻子,只需要是她,是自己,是一個壽命到達終點的生命體,可以坦然地死去。
巴士即將到站,親愛的旅客,異鄉的旅程還未結束,期待與您的下次相聚。好的再見,好的,再見。這不會是終點的,永遠不會。
楚楚//摘自2024年7月9日《中國青年作家報》,本刊有刪節,稻荷前/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