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木門被撞出一個大洞,湖水涌進屋里。魚腥味彌漫,一縷縷撕扯不斷。屋頂被水沖開,露出了一方寧靜的星空。男孩漂浮在水里,很多魚游進來,坐上桌椅板凳,眨巴著眼睛,交頭接耳。它們呼出的氣泡吹到男孩臉上,是冰涼的。男孩想說話,結果也只是往外冒泡。他又看見了紅臉魚,它游過來,溫柔的黑眼睛里滿是笑意,劃動魚鰭,張張嘴,示意男孩跟它走。男孩變成了一條小魚,跟著游向寬廣的水域。突然,一個巨大的黑色漩渦出現,紅臉魚瞬間被吸卷進去,男孩也急劇下墜,向著無底的深淵。他在失重的恐懼中大叫著醒來,渾身酸軟,一身虛汗。
“又做噩夢了?”魏繡娘剛好進門,摸了摸男孩的頭,替他擦干額頭上的汗。她的黑眼睛笑意盈盈,男孩想起了夢中的紅臉魚。“起來吃飯吧。”魏繡娘做的飯菜盛在青花大碗里,蓋了碗蓋,用手絹扎緊拎過來的,手絹上繡了幾朵紫云英。
“你吃飯了嗎?”男孩口干舌燥,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焦枯的飯粒。他沒什么食欲,感覺自己像湖里的魚一樣,靠水就能活。
“你別管我,趕緊吃飯,吃完我們去街上逛逛。”魏繡娘替男孩挑魚骨頭,囑咐他小心魚刺。
“蕪湖遠嗎?”男孩感覺嘴里像冒著氣泡,“爸爸什么時候回來?”
“你養好病,爸爸就回來了。”魏繡娘輕輕摸了摸男孩的頭,心里嘆口氣。這孩子體弱多病,總做噩夢,有人說是那種巫邪容易上身的人。為什么會這樣呢?她尋思著,扭頭看到了墻上的水印,那是一次次水淹過后的痕跡。
“又夢見那條紅臉魚了吧?”
男孩說過,夢里那條魚像媽媽。
“嗯。”男孩走神了。要是自己不生病,他就能跟父親的船去任何地方,去看更大的湖。他不知道父親出去多少天了,只覺得已經過了很久,久到像有100年。他害怕父親再也不會回來——父親不回來,水再淹進家里怎么辦?
巴丘的漁民多聚居在老城區紅船廠。這地方原是個貨物碼頭,盡是些空倉庫和臨時搭建的房子,后來漁民越聚越多,漸漸形成了現在的規模。但這里地勢略低,受災首當其沖。所以汛期一來,居民心里都會發緊。眼看著洪水到危險關頭,才不得不趕緊收拾家當逃命。
漁民們幾乎都搬過家,但男孩家是個例外。他家的房子地勢高,基腳是麻石,水過來的話也會是最后淹到。主要是家里沒什么值錢的東西,淹水也不會有什么損失。而漲洪水的夏季,正是父親跑船最忙的時候,水把他帶到天南海北,為了有一天能夠帶兒子離開經常被水欺負的地方。父親曾經想過帶男孩上船,只可惜他體弱多病,經不住水上的勞頓艱苦,因而每次出門,都要托鄰居照料,后來魏繡娘主動攬下這件事兒。
男孩倒不怕水。他覺得自己是一條魚,所有的魚也都是他的朋友。他有時候躺在床上幻想著,看著水漫進來,桌椅板凳、鍋碗瓢盆都被水托起來了。魚在水里游動,都聽他的。只要他往想要的東西一指,魚就用嘴巴托著,將它們遞到他的手中。
男孩總是想父親。父親要他多曬太陽,曬去身體里的污穢。于是吃完魏繡娘溫在灶頭的豆漿油條,抹抹嘴就出門了。他擺動尾巴游在街河里,兩邊的房子像水中倒影,生出扭曲的波紋,街上的樹像水草般搖擺。
他覺得自己是一條魚,所有的魚也都是他的朋友。
他向廟前街游去。街上的人也像魚,太陽下無聲地游著,冒著水泡。有兩條魚在街邊學抽煙,一條魚吸著沒過濾嘴的銀象煙,往半空吐煙圈,另一條則用手指頭彈擊著山巒色的煙圈。
“嘿,寤生子,干什么去?”手指彈煙圈的那條魚對男孩嚷道。
“ 別理這病秧子。” 吐煙圈的魚輕蔑地說。
“他爹還沒回,只怕也因為這寤生子倒霉了。”
兩條魚發出幸災樂禍的怪笑。
男孩默默地游過去。太陽白花花的,曬得腦門疼。
“什么是寤生子?為什么會倒霉?”男孩滿腦子疑惑。抬頭看到糧油店,想到書呆子營業員,他愛讀書,一定知道很多。因為生意清淡,顧客稀少,書呆子多半戴著啤酒瓶底似的眼鏡,在讀他那本厚厚的書,似乎永遠也讀不完。
“我爸爸要回來了嗎?”
書呆子早就聽到街上的流言,見男孩眉頭緊鎖,一改平時的嚴肅與孤傲,彎下腰對他說:“你爸爸路上有事耽誤了,他很快就會回來的。”
“爸爸會倒霉嗎?”男孩問。
“別聽那些二流子胡說八道,都是些沒爹媽管教的東西。”書呆子抱起男孩放到柜臺上,“你爸爸是巴丘最厲害的水手,什么風浪沒見過?為了你,他也會不顧一切地趕回來。”
男孩覺得書呆子說得對,父親是巴丘最厲害的,也許明天就回來了。
魏繡娘的湘繡館名叫“錦云繡館”。魏繡娘繡花很認真,專注起來,就算是外面打雷也不能讓她分神。但男孩的腳步聲剛傳到門口,她就聽到了。她放下針線,笑眼彎彎地迎接他。
魏繡娘能到巴丘,得虧有男孩的父親相助。她在湘陰青山島等了好些天,想搭便船,但都被拒絕了,因為水上跑的人有忌諱,認為帶陌生的女人上船不吉利。但男孩的父親看到魏繡娘焦急無助,心生惻隱,又聽說是要去巴丘謀生計,便說服了船老板,還把自己船上的床位讓給了她。一路上他給她聊巴丘,連帶安頓、租鋪面的事也幫了她。兩人的關系從相熟到相近,也有人說魏繡娘對這個義氣的漁夫動了感情,因為她對男孩就像對自己的孩子一樣好。
魏繡娘把男孩帶進刺繡間,這小房間她一般是不讓人進來的,但她允許男孩看著她刺繡。魏繡娘有一雙天生靈巧的手,在空中穿梭,像魚一樣游來游去。男孩慢慢看清刺繡的樣子,感到驚訝,因為魏繡娘繡的竟然是他夢中的那條紅臉魚。他只告訴過她一次,她就記下來了,還繡得那么像。
男孩眨巴眼,再看魚,又覺得像一張人臉,眼睛活靈活現,像魏繡娘。
魏繡娘遞給男孩幾粒糖果,邊繡邊和男孩說話。男孩輕輕依著魏繡娘,看她飛針走線。將鱗衣和鰭棘撐開,一頭粗疏,一頭細密。一根線用完,仔細藏起線腳。紅臉魚仿佛活在水里,連鱗片都呈現出水滑的質感。
“繡娘姨,繡魚是不是有不同方法?”男孩問。
“你是一個聰明崽。”魏繡娘捋順手上的線,滿眼慈愛,“這個繡法叫毛針。”
“那這是你的獨門絕技嘍?”男孩高興起來,又指著紅臉魚眼皮下懸掛的珠狀物,問道,“這是一滴眼淚嗎?”
“是的。”魏繡娘答道,停住刺繡,眼里蒙上了一層晶瑩的亮光。
“魚為什么會哭?”男孩問。
“魚兒哭,是因為……她想念自己的孩子了。”魏繡娘頓了一頓,決定和男孩說說自己的故事,“繡娘曾經有一個像你這樣的小男孩,但繡娘沒保護好他,他出生的時候遇到了麻煩……都沒看過這個世界一眼。”
男孩不敢呼吸,伸手抱緊了魏繡娘。
“什么是寤生子?”男孩忽然問。
魏繡娘吃了一驚。在巴丘,寤生子有倒霉、不吉利、討人嫌棄的意味,尤其是當母親因這個逆生的孩子丟了命。魏繡娘不知道該怎么解釋,怕說出來會傷到男孩。
男孩眼巴巴地看著魏繡娘。
“這么說吧,”魏繡娘猶豫片刻,還是覺得應該說實話,畢竟男孩已經7歲了,“假設有一條小魚,魚媽媽生它時很痛、很艱難,但魚媽媽還是不顧一切生下了小魚……可是,魚媽媽不幸去世了。”
“我想知道媽媽長什么樣。”男孩伸手抹掉魏繡娘臉上的眼淚,很久才說出這句話。
“也許就是繡娘這個樣子。”魏繡娘含淚笑道。
因為男孩,魏繡娘的長肩帶挎包里總是放著一本書,她有空就給男孩讀,講書中好聽的故事。這天晚上,油燈的光在房間里輕柔漾動,像粼粼水波,墻上有些隱約的投影。男孩和魏繡娘的影子也映在墻上,男孩覺得像是成了水中的魚,一對母子魚。
“母子魚。”男孩自己創造了一個新詞,心里很快樂。
忽然間,屋外狂風大作,風將廚房的門摔得哐哐響,像是有巨大的浪頭在推搡著房屋。墻上的影子也擺蕩得十分厲害。
今天的巴丘也不寧靜,人們一直議論死人的事:老漁民高老頭竟然翻了船。高老頭是巴丘有名的好水性,但夜間行船過君山壕壩時翻了,老婆也在船上,兩口子都丟了命。正值魚大量洄游的季節,有魚販子昧著良心捕魚,在狹窄的壩口布下天羅地網。人們推測高老頭過壩時篙子插進網中被纏住了,人被風浪打下水。被打撈起來時兩口子都掛在網上,赤身裸體。有人說船是大魚群掀翻的,魚還把兩人的衣服撕得干干凈凈。

高老頭是男孩父親的至交,每每打到兩三斤重的鯉魚,他就會特意帶給父親做魚骨酒。父親做魚骨酒頗為在行——剖魚掏凈內臟,放在木架上先用大鍋猛火蒸上半小時,去肉留骨架,焙干搗碎,再用70度的頭酒點燃煮烤,待酒溫升高,片刻后吹滅,酒連同骨末一同服用,專治骨病。水邊上的男人精氣都讓水流帶走了,容易骨質疏松、長骨刺、腰椎間盤突出,尤其需要魚骨酒。男孩父親做的魚骨酒只送街坊,從不賣錢,人們都念叨他和高老頭的好。
“父親還不回來,會不會也掉進水里,被魚咬死了?”男孩害怕,他聽說水中盡是胸鰭有細鋸齒的刀鲇、鈍錐形的鰻鯽、后鰓有扁棘的鱖魚……
“呸呸呸。”魏繡娘輕輕啐了幾口,以化解男孩不吉利的說法。她給男孩講他的父親有多勇敢,遇過多少險灘激流,沒有他不能戰勝的。其實,魏繡娘比男孩更擔心。她去外面打聽過,在碼頭等待過,拜過神、打過卦,能想的法子都想了。
風暴更加猛烈。風弄出的各種巨響使夜晚變得猙獰,仿佛一群怪物在四周怒吼,屋頂好像都要被掀開了。男孩覺得自己就在水上,和父親在同一艘船中抵抗這瘋狂的搖擺與顛簸。
男孩想起了那些人說的“倒霉鬼”。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從懼怕自己給父親帶來麻煩,變成了一種沒法擺脫的自責。他坐在屋前陰涼處,看鳥兒在天空飛翔,他把它們想象成魚。沒有人找他玩,那些人要么在學校讀書,要么在紅船廠南門石溝里捉魚。男孩覺得自己就是那條魚。
現在,男孩游出了紅船廠,他要游過街河口,去見那座石寶塔。男孩知道寶塔的厲害。塔下壓著飛天蜈蚣。那蜈蚣有1000只腳,發怒時,就長出一對巨翅,抓住人頭吸他的血,把尸體丟到湖里喂魚。男孩雖然有點害怕,但寶塔是專治害人精的。男孩不是壞人,他勇敢地挺直了腰。他知道,人們有什么心事都會去寶塔前跪著訴說,祈求實現某種心愿,只要內心足夠虔誠,神仙老爺都會答應。
石寶塔那里有不少人。男孩等著他們離開,他要一個人靜靜地拜。他有很多話要對父親說,希望神仙把他的話帶給父親。
紅船廠的人多是搬運卸貨工,這里盛產有名的酒鬼。他們喝酒的理由很簡單,消除疲勞,恢復體力。一年四季,只要不下雨,他們就會在各自房前屋后擺出小方桌,有時候一聲吆喝,幾家人的桌子就拼在了一塊。男人端出家里的酒,女人擦凈手,互相夾菜,笑罵專揀別人家飯菜吃的孩子。總有些臉膛黑得發紅的男人,把自己喝得東倒西歪,喝醉了也不肯回家,躺在階基旁打鼾。
湖上的夜晚,有光,也有聲。男孩聽見水邊傳來嘩嘩的聲響,他知道是魚在產卵。當魚卵無法順利產出時,魚媽媽就會持續不斷弄出這樣的聲音。
魚媽媽一定很痛,男孩想。
“ 魚媽媽會死嗎? ” “ 小魚會活下來嗎?”他聆聽著水里的聲響,胡思亂想,直到一切歸于平靜,才放心睡去。
暴風雨肆虐了一整夜。早晨,紅船廠碼頭聚了很多漁船,都是夜里來避風雨的。不用多久,就會有誰家的船翻了、誰死了的消息傳開。
沒有父親的消息,證明父親在回來的路上。男孩想,他已經拜過鎮壓怪物的寶塔,父親一定會平安回來。
來巴丘不到一年,魏繡娘刺繡的名氣就傳開了。從她這里出來的湘繡,出洞庭入長江,銷往武漢、上海,越來越多的人跟她訂貨。男孩的父親每次過長沙霞凝碼頭,就會停一腳,給魏繡娘帶回絲線、繡面和成型的繡品。
人們說他們是過日子的好搭檔。
“我和繡娘才是好搭檔呢。”男孩邊想邊在街上轉悠。經過魚攤的時候,他又想起了父親。父親常來這里買剁魚,選上最新鮮的一筒,讓男孩給魏繡娘送去。剁魚不是魚的品種,只是有人將大魚剁成一筒一筒,零散地賣。剁魚肉多刺少,清蒸、紅燒或燉湯,味道鮮美,魏繡娘最喜歡。
男孩不知不覺又轉到了寶塔這里,只見人群密密匝匝的一片,好像發生了什么大事。走近才看見,寶塔的周圍搭起了架子。4個蠻實的男子手腳麻利地敲打忙活,好像是在拆塔。
一個拄著拐杖的老人和一個年輕人發生了爭執。
“石寶塔拆掉好啊。刮風下雨總有碎磚砸爛周邊的屋頂,我家被砸爛幾回了,都不知找誰賠去。”年輕人大聲說道。
“你們這些后生仔,就想著拆拆拆。這是古塔,它有那么悠久的歷史、傳奇,你們得有一點敬畏心。”老人說話毫不客氣。
“塔里面的寶貝總得挖出來吧?我們守著這些寶貝卻在過窮日子,不是很愚蠢嗎?聽說光是那個通體透亮的玉菩薩,就價值連城。”
“不管有什么都挖不得。這么多年,全靠這石寶塔,我們巴丘人才能繁衍不息。”老人氣得直吹胡子。
……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拆”和“不拆”的聲音在空中飄蕩。太陽明晃晃的,男孩眼前的一切猶如在水中搖晃,他有點頭暈。
“拆了石寶塔,誰來保佑父親呢?”男孩走著走著,變成了一尾魚,掉進了一個黑色的漩渦。一陣暈頭轉向之后,他的腳先著了地,頭還卡在黑暗中。他掙扎著,雙手亂抓亂劃,感到快要窒息。眼前終于有了光,男孩看見了腳手架上這些打算拆搭的家伙,露出蝦兵蟹將的原形,挺著肚子,弓著身子,勝利地笑著,向男孩揮舞著他們的鉗子手,指著男孩后方。男孩一扭頭,看見了紅臉魚,它被繩子捆住了,正奮力掙扎。男孩立刻游沖過去,大聲喊道:“媽媽——”
像是被自己叫醒的,男孩猛地坐了起來。
“孩子,又做夢了?”魏繡娘正在收拾屋子,聞聲跑過來,抱著男孩輕輕晃動,“不怕,繡娘在。”
“魚媽媽被他們綁起來了。”男孩沉陷在夢里。
魏繡娘淚流滿面。她悄悄下了一個決定,只等男孩的父親回來,就去跟他說。
太陽炙烤著巴丘,父親還沒回來。
寤生子,倒霉鬼。二流子的話在耳邊縈繞,也許父親回不來了。男孩越來越不安。他瘦得更厲害了,沒有胃口,躺著,什么也不想吃,偶爾喝口水。魏繡娘把飯菜熱在灶里。她走后,男孩起了床。父親總要他多曬太陽,曬掉身體里的污穢。現在去曬一曬,父親一定會夸獎他。
男孩游在街河里,四周熱烘烘的。時間汗涔涔的,蒙在他臉上,空氣像水一樣在身上流淌。他坐在水邊,腳探進去緩緩地劃動,清涼舒適,身體像窗門緩緩打開。男孩的腳一步步地探進更清涼的地方,水沒過膝蓋。他想得到更多的清涼,于是向更寬的水面走去。魚在他周圍漫游,像他經常夢到的那樣。
水沒過了男孩的胸。太陽投射水面的光過于炫目,晃得男孩睜不開眼,世界前所未有的光亮。他閉上眼睛,水溫柔地包圍著他。越來越多的魚游過來,眨巴著眼睛。
忽然,男孩看見了紅臉魚,它神采飛揚,大力舞動著身上的魚鰭,張開嘴大聲喊著男孩的名字。
“媽媽——”男孩一張嘴,水就灌了進來。
涂祥//摘自《人民文學》2024年第11期,本刊有刪節,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