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與“山君”

微山湖畔的小漁村，家家戶戶靠水吃水。開漁時，全家出動撈魚捕蝦、采菱挖藕，禁漁期攜妻帶女織網養蟹、做點兒零工。唯獨我母親不一樣。

母親愛到處尋犄角旮旯種菜，在她好似會施魔法的雙手下，大蔥、蘿卜、生菜、辣椒，各自水靈靈地長成一片。種菜收成少又沒銷路，遠沒有養魚養蟹掙錢多，泊子里也因此少了一員勞動力，鄰里們因此常調侃她“虎”。“虎”這個詞兒多少帶點兒貶義，形容人莽撞、不夠精明，但母親不以為意，她恰好屬虎，對這個字眼兒也愛屋及烏。

“虎是山君，威猛，我很喜歡。”母親一邊說著，一邊將青菜摘來洗凈，跟父親的魚放在一起燒，香噴噴的，令人垂涎欲滴。

后來母親離開，菜畦里便換了道忙碌的身影，是父親在用他的方式懷念母親。

父親愛釣魚，農閑時在泊子邊一坐就是半天，胖胖的白鰱、野鯽拎回家來，母親笑瞇瞇地接過，不久便是一桌鮮美的全魚宴。如今家里少了份期盼，父親第一次承擔起廚房里的重任，就對家中一切瑣事異常熟稔，仿佛什么都沒變。

我在課本中學到“男耕女織”，那時一度以為，男人種田、女人織布便是天注定的絕妙分工，男人力氣大、女人心思巧。但在父親身上，我見到了另一面。父親燉肉，總記得我不愛吃肥肉，但弟弟最愛入口即化的肥肉，于是將肉切得肥瘦分明，使我倆都能盡興。父親修漁網，愿意多費一番工夫，將每格網眼都獨立加固，后續再破漏便可減小損失。父親織的毛衣紋樣跟母親相同，弟弟頑皮愛瘋跑，給他的袖口以交叉收針，耐磨且緊密，給我的則以平針收針，美觀又漂亮……這些從前只有母親能做到的細節，父親后來都做得一模一樣，就好似母親從未離開一般。

春天開學后，我和弟弟領了嶄新的課本回家。那幾年，村里的小孩中唯我和弟弟最受人艷羨，因為總有漂亮的書皮。跟別人用油紙、報紙粗糙包裹的不一樣，我倆的書皮都是母親平日里特地攢下的好看的掛歷紙，厚厚硬硬的紙板用裁紙刀修去毛邊，對齊喜歡的圖案后仔細壓好。我和弟弟總在昏黃的燈光下挑圖案，歡欣雀躍地將飛馳的駿馬、狂野的摩托車從那些廣告中選出來，然后交給母親去創作。如今，這個工作交給了父親。

父親在泊子里忙到深夜，又給菜畦澆了一遍水，我和弟弟在睡眼惺忪中瞧見他披一身濕漉漉的水汽鉆進了屋，連忙爭先恐后地迎了上去。家中舊的下水褲破了洞，父親半邊身子水嗒嗒的，瞧見桌上歪七扭八鋪著的掛歷紙，心中了然。父親為我們包書皮，一連忙活到后半夜，只剩下一本語文書光禿禿地躺在一旁。掛歷紙沒有好看的圖案了，弟弟開始犯倔，嘴巴抿成一條線，急得頭上直冒汗。

“要不，爹給你畫一個吧，畫個虎行不。”

父親挑了張掛歷紙翻過來，潔白無瑕的那面朝外，將弟弟的語文書裹起來，然后取出過年寫對聯的墨，稍加思索后運筆起勢。那夜，一向不喜言語的父親突然健談起來，他提起我們的母親屬虎，懷上我后，算算日子又是個“虎妞”，于是便自學了畫虎，閑來無事練得多了，也算能畫出兩分神韻……說這話時，父親眼中閃著光，筆下很快出現一頭栩栩如生的瘦虎。

“單一只虎，沒別的中不？爹只會這一樣。”父親對弟弟說道。

那虎是個由細黑線條勾勒出的側影，前肢撐地，虎首高昂，身形瘦削卻矯健，嘴巴大張著似正咆哮，頗有股四方風從、氣吞萬里山河的架勢。母親曾說“虎是山君，威猛”，父親畫的這只分明是只“瘦虎”，可弟弟卻樂得合不攏嘴。

自從有了那只“瘦虎”，弟弟嘚瑟得不行，每逢課間都要小心翼翼地把語文書的書皮扒下來，換到當堂課的書上，巴不得時時刻刻捧著。放學時，那只“瘦虎”也享有特別待遇，一路被他握在手里，逢人便夸耀一番，惹得鄰里們都笑。弟弟炫耀到舅爺面前時，舅爺瞇起眼睛給虎周圍的空白補了兩筆，補出了一片微山湖來。有了環境作襯，那只“瘦虎”更加活靈活現。舅爺有老花眼，畫完舉遠了想要自己端詳一番，視線一挪，卻遙遙望見了正在泊子里勞作的父親。

“泊子里的男人，就跟這‘瘦虎’一樣，頂天立地。”

我順著舅爺的視線瞧去，寬闊湖面上的父親只剩下一條細黑人影，倒春寒的湖風一吹，蕭瑟之中似又瘦削了幾分。

此后幾年，父親一人既當爹又當娘地將我和弟弟撫養長大，他晝夜不歇地往返于泊子和菜畦，那只“瘦虎”也在霜凋夏綠之中被擱置在了一旁。一肩扛起魚水與收成，一肩擔著女兒和兒子，泊子里的男人似是按下了蒼老的加速鍵，很快佝僂了脊梁。微山湖的碧水年年青綠，父親斑白的頭發卻日漸凋零。

前陣子弟弟休假回家，我倆鉆進老屋里“挖寶”，無意中翻到舊書堆里的那只“瘦虎”，掛歷紙早已斑駁，發黃發脆的紙頁上“瘦虎”影影綽綽，早沒了兒時的勇武驍勇。我倆相視一笑，扒著門縫偷偷去瞧外屋忙前忙后的父親，他正對著天光切茄條和豆角，手起刀落間嘴角噙著抹淡笑。恍惚中，我似是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笑瞇瞇的母親抬起頭來，低聲喚我們仨洗手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