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舀水的瓢把兒上,有一枚血指紋,花生粒大小,紋路不清,難以辨認——這是35 年前的一起兇案現場留下的唯一線索。2020 年,在公安部將其呈遞給崔道植鑒定之前,已經拿著一枚疑似嫌犯的指紋比對了好幾輪。通常, 人的一個指紋有約150個特征點。在中國,如果有8個特征點完完全全彼此吻合,就會被認定為同一人。公安部很容易就找到了6 個,但在最后2 個特征點上沒人有把握,這才請來崔道植。
在粗看過血指印后,崔道植便一頭扎進實驗室。他先將指紋錄入電腦,再用圖像處理軟件進行色彩調整、對比度處理。漸漸地,原先那些隱匿在模糊地帶的紋路開始顯現出來。之后便是特征點測量、特征點重疊量化、比較技術的處理,如此反復。小小的指紋在他眼中變成了遼闊的疆域,而他化作一個手執探雷器的工兵,一寸一寸向前推進。歷經九天九夜,最難以定奪的兩個特征點終于被他找到。八個特征點一一對應,成為定案的鐵證。一樁困擾黑龍江省牡丹江市35 年的懸案,終于破獲。
這一年, 崔道植86 歲。在公安系統內,他是高山仰止般的存在。他是新中國第一代刑事技術警察、中國首席槍彈痕跡鑒定專家,被譽為中國警界重大疑難刑事案件痕跡鑒定的“定海神針”。他從警60余年,先后檢驗鑒定痕跡物證7000 余件,參與辦理1200 余起重特大案件疑難痕跡檢驗鑒定,無一差錯。他自1994年退休,卻退而不休,每年仍會多次奔赴一線。正如他所言:“每破一個案子,每攻下一個難題,就年輕一回。”
功夫的練就,絕非朝夕之間。
崔道植第一次接觸痕跡鑒定,是在60 多年前,那是一根被犯罪嫌疑人剪斷的電話線。通過顯微鏡下觀察到的紋路,崔道植斷定,作案工具可能不是初步鑒定結果認為的鉗子,而是剪刀。
之后五天,他反復用剪刀剪鉛片,比對兩邊形成的擦痕線條是否一樣, 粗細、間隔、高低是否有特點。而當比對出某個一致細節時,他再放大倍數看,直至同一認定的結果越來越清晰,最終確定兇器。
崔道植不僅有耐心,還肯下“笨功夫”。
20 世紀70 年代,哈爾濱鐵路局保衛處一名民警丟失了一把手槍。此后不久,就有惡性持槍傷人事件發生,罪犯當場帶槍逃逸。情況緊急,確定傷人的槍與丟失的槍是否為同一把尤為關鍵。但當時那把槍仍未尋回,這意味著無法做出樣本對比,僅靠一枚留在現場的子彈很難辨認,眾人因此犯了難。
“他在丟槍之前,有沒有在哪兒打過?”崔道植想到,或許可以換一個角度鑒定。
“ 打過, 在自家菜窖。”一聽這話,崔道植立馬帶人去菜窖挖,很快就找到了12枚子彈,如獲至寶。
在顯微鏡的一一比對下,他發現有9 枚是出自同一把槍,余下3 枚則是另外一把。而現場留下的那枚子彈,正好與9 枚那一組特征完全吻合。也就是說,傷人的槍即為丟失的那把槍!
可這一結論,遭到了上級專家的否定。為了驗證自己的結論,他又花了16 天時間,反復用武器庫中一把勃朗寧手槍做實驗,經過數次驗證,他堅信自己一定是對的。巧合的是,就在崔道植出具結果的第二天,嫌疑犯被抓捕歸案,繳獲的手槍正是丟失的那把!
后來提及這件事,他還笑自己:“這樣做是很笨的,是最笨的方法,但必須這樣做。”
所謂“大顯神通”,不過是崔道植一次次反復與自己較真,與痕跡較真。為了驗證一把槍的膛線與彈殼上的痕跡有何關系,他打了3000發子彈,每打一發,就要在顯微鏡下細細觀察,然后拍照、記錄。為了研究獵槍的彈道理論,他拍下了我們國家生產的所有獵槍彈殼的痕跡,以至于后來,看到獵槍的彈殼痕跡,他能夠一口說出這個獵槍的產地。
槍彈如此,指紋甲屑亦是。1981 年,牡丹江市發生一起命案,法醫在死者腹部發現了一小截指甲。彼時,DNA 技術尚未面世。看著甲創面縱向的高低不等、寬窄不等幾十條凸起,崔道植產生了一個大膽的猜想:這是不是和指紋一樣,每個人都不同呢?基于這樣的假設,他在省警校召集了200 個志愿者,每半個月剪一次指甲進行比對。一年半左右的時間,他每天都泡在實驗室里,攢了滿滿一大木箱指甲。“人類指甲同一認定”成果的出現,填補了我國刑事技術領域的一大空白。
不止如此,他開創的“牙痕同一認定”“痕跡圖像處理系統”以及發明制作的“彈痕展平器”,都為當時我國刑偵技術的推進做出了貢獻。
崔道植留給人們的印象,總是精神矍鑠, 活力充沛,常常讓人們忽略了他已是耄耋高齡。他將畢生獻給了祖國的刑偵事業。若人生重來,他仍無悔自己的選擇。因為在這背后,藏著一份難以名狀的恩情。
1934 年,崔道植出生在吉林梅河口一個貧困的朝鮮族家庭,兩歲喪父,六歲失母。而后遭逢日寇侵華,他的童年更是歷盡險惡。直到1949年新中國成立,崔道植終于不再挨餓,還有書讀,他深深記著共產黨的好。報恩,是他提及最多的兩個字。
“我沒有母親,我的母親就是黨,所以母親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想盡一切辦法把工作干好。”“尤其是進入公安機關后,我先后到中央民警干校(現中國刑警學院)、哈爾濱業余職工大學、哈爾濱醫科大學學習,組織為我花費了很多精力與經費,我必須回報組織,必須知恩、感恩、報恩。”
2021 年,87 歲的老人被授予黨內最高榮譽“七一勛章”。但這枚沉甸甸的嘉獎,于崔道植而言,并不是終點。他有一個更龐大的計劃——把自己這60 多年來積累的所有知識和經驗,整理成教材課件,毫無保留地傾授給所有人。他說:“從唯物主義說,人的生命不是無限的,給我留的時間不多了,我想給年輕的人留一點東西,讓他們做參考。”
(摘自“ins 生活”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