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蕾：在融合教育的土壤中培育絢爛的“奇色花”

1989年是蔡蕾成為幼兒園教師的第三年，那年夏天，一對父母帶著患有唐氏綜合征的孩子來到幼兒園，懇求園長允許孩子入園。園長按照慣例拒絕了。家長的無助和渴望、孩子的呼喊，讓年僅19歲的蔡蕾心中備受煎熬。她對園長說：“讓這個孩子來我的班吧，我可以教他。”盡管如此，蔡蕾依然未能改變園長的決定。那時，鄭州的幼兒園和特殊教育學校都不接收學齡前的特殊需要兒童。年輕的蔡蕾并不知道接收特殊需要兒童所要面對的困難，她天真地想：如果自己可以管理一所幼兒園，就一定要接收他們。

機會很快到來。1991年，蔡蕾擔任鄭州市福利幼兒園園長，在普通教學班里按8：1的比例接收特殊需要兒童，開啟河南省學前融合教育的先河。回憶起三十多年的辦園經歷，蔡蕾覺得自己是幸福的，因為幼兒園在融合教育理念的指引下，推動了特殊需要兒童與普通兒童共同成長。

打破偏見的圍墻

如何打破大眾對特殊需要兒童的偏見，是蔡蕾成為園長后首先需要面對的問題。在蔡蕾招收的第一批特殊需要兒童中，所患病癥包括聽力障礙、腦癱、唐氏綜合征等。當時，人們對這些病癥知之甚少，對特殊需要兒童存在偏見和歧視。蔡蕾的行為引起了社區居民和家長的不滿，刺耳的言辭不斷傳來。有的社區居民認為這些特殊需要兒童會破壞社區的風水，一些家長則害怕自己的孩子會被特殊需要兒童欺負、傳染。事態逐漸升級，家長代表南希媽媽向蔡蕾施壓：如果不趕走這些特殊需要兒童，大家就集體轉園。蔡蕾沒有屈服，她對南希媽媽說：“你們的孩子在任何一所幼兒園都可以讀書，如果我把特殊需要兒童趕走了，他們能去哪兒？”之后，大量幼兒陸續離開，孩子數量從一百多名銳減到三十多名。

正當所有人都認為南希也會離開時，南希媽媽卻因為工作原因不得不將南希留在幼兒園。三個月后，南希媽媽再次找到蔡蕾，向她致歉，并訴說南希的種種變化：之前，南希不講禮貌，喊不會堆雪人的爺爺“老笨蛋”；現在，南希不僅非常尊敬爺爺，還會照顧爺爺的生活。有一次，南希媽媽病倒，南希不僅幫媽媽倒水送藥，還勇敢地向鄰居求助，撥打急救電話將媽媽送往醫院。孩子的變化使南希媽媽經常向其他家長講述這些故事，再加上其他在園幼兒家長的良好反饋，漸漸地，孩子數量開始回升。同時，一句話在家長中流傳開來：“老師連特殊需要兒童都愛，能不愛我們的孩子嗎？”為了進一步打破社區居民對特殊需要兒童的偏見，蔡蕾在社區內帶領幼兒開展各種活動，增進了他們對特殊需要兒童的了解。消除了因未知而產生的隔閡后，之前反對蔡蕾的居民也將孩子送入幼兒園。一時間，幼兒園的入園名額成了被爭搶的對象。

自從開始接收特殊需要兒童，蔡蕾就急需找到教育特殊需要兒童的可行路徑。起初，蔡蕾聽從專業特教教師的建議，在園中成立了特教班。特教班的課程強度高且缺乏趣味性，讓特殊需要兒童十分疲憊，也使他們產生了抗拒情緒。不到兩個月，特教班的實驗便宣告失敗，所有的兒童都回到了普通班。那時，蔡蕾并不知道什么是融合教育，但她意識到，以何種觀念看待特殊需要兒童，是對其進行教育的關鍵。她了解到，學界對特殊需要兒童教育的認識分為醫療模式和社會模式。醫療模式將重點聚焦在醫療康復，認為特殊需要兒童應該先接受治療，康復后才可以接受教育。社會模式則認為，特殊需要兒童只是身心功能有局限，其障礙是自身局限與社會環境相互作用的結果，需要更多的社會支持幫助他們成長。對比兩種觀點后，蔡蕾認為，一部分特殊需要兒童是無法在醫療的視角下“痊愈”的，如果采用醫療模式，這些孩子將被永遠排除在教育的大門之外，“比如患有孤獨癥的孩子，其核心障礙是社會交往能力受限，如果他們一直處于醫院或康復機構的環境，何以習得與同伴的交往？”基于這種思考，蔡蕾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社會模式。

為了特殊需要兒童能夠順利在園生活，蔡蕾將目光聚焦于園所環境，做出了一系列調整。衛生間里，除了正常高度的洗手池外，還安裝了一個較高的洗手池，方便坐輪椅的兒童自己洗手。患有孤獨癥的兒童對聲音十分敏感，他們的座位會被安排在遠離窗戶、空調和消毒機的地方，避免雜亂的聲音對他們產生干擾。為了更好地支持視障兒童，蔡蕾在教學樓里增加可發聲物，幫助他們熟悉環境。在不同聲音的幫助下，“所有的視障兒童在三周內基本可以在教學樓內自如地行走”。

孩子的眼里沒有障礙

2007年，幼兒園更名為奇色花福利幼兒園，標志著幼兒園的發展邁入新階段。在一步一步的摸索中，蔡蕾深入了解融合教育的相關知識，將其確定為奇色花的辦園方向，并逐漸形成三項基本理念。第一，特殊需要兒童的身心發展規律與普通兒童一致，只是在發展路徑與發展速度方面略有不同。第二，每一個孩子都是特殊的，教師需要為其提供具有針對性的支持。第三，學前融合還原教育本質、改變環境和課程，讓所有的孩子都能在場參與，獲得發展。蔡蕾將這些理念貫徹于幼兒園的課程和游戲中。

特殊需要兒童與普通兒童的發展水平存在差距，如何讓課程適應所有幼兒的發展水平？在經歷長時間的嘗試和探索后，蔡蕾帶領教師依據《3-6歲兒童學習與發展指南》研發了一套課程本位的評量工具。教師通過日常觀察記錄形成評量結果，并在相應的App中記錄，生成每個幼兒的綜合發展曲線圖，經過匯總分析即可生成綜合體現全班幼兒發展情況的匯總表。接著，蔡蕾與教師團隊依據匯總表設計本學期全部幼兒的學期發展計劃，并將學期計劃細分為月計劃、周計劃。針對特殊需要兒童，蔡蕾會結合評量結果與發展計劃，為他們設計個別化的融合教育計劃，將特殊需要兒童的發展目標融入整體教學的月計劃與周計劃中，以此滿足所有幼兒的需求。“在音樂活動‘小娃娃跌倒了’中，普通兒童的目標是學會唱這首歌、能夠創編動作。特殊需要兒童的目標各不相同，比如小夢的理解能力較弱，她的目標是能夠理解歌詞的含義；言言喜歡來回走動，他的目標是能夠伴隨著音樂，與集體一起擺動。”蔡蕾介紹道。

明確了結果，還要走好過程，改變課程模式勢在必行。蔡蕾設計了“課程金字塔”，金字塔底層是基本課程，適合大多數幼兒。第二層是在授課過程中加入融入式學習，從課程目標、課程準備等十個方面著手，給予特殊需要兒童支持。第三層是增加短互動，讓特殊需要兒童快速獲得成功體驗，將他們需要的能力嵌入例行性活動。第四層是在生活情景中對特殊需要兒童進行個別化教育。患有孤獨癥的孩子很難集中注意力，容易產生情緒。教師就為其增設了向上傾斜的擺位椅，讓他們能夠更專注地投入當前的活動。有觸覺需求的孩子因本體感覺受限，常常不停地晃動四肢。教師便用刷子輕刷孩子的手，幫他們補足本體感覺。特殊需要兒童往往存在語言發育遲緩的共性，教師就利用溝通圖卡幫助他們表達。

游戲對孩子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為了保障特殊需要兒童順利參與游戲，蔡蕾下了一番功夫。在幼兒園里，戶外的每一處空間都有不同的樂器，它們不僅可以讓視障兒童與普通兒童一起開展各類音樂活動，還可以幫助視障兒童在其他游戲中辨別方位。針對感統失調的兒童，教師會給他們提供表面更為粗糙的材料，增強他們的感統能力。在游戲過程中，如果特殊需要兒童的游戲水平沒有提高，教師會采用非語言的溝通方式，給予他們更多的視覺提示，幫助他們提高游戲水平，向最近發展區邁進。

在成人眼中，特殊需要兒童是需要幫助的對象，“可是孩子的眼里沒有障礙”。群群是一個患有腦癱的孩子，如何讓他學會做操？教師多次耐心示范、畫下分解動作，家長在家里反復播放錄像。所有的努力都收效甚微，甚至起了反作用：群群一聽到做操的音樂就肌肉緊張，抵觸情緒十分強烈。在所有人都一籌莫展時，他的小伙伴木木卻“教”會了他。木木對他說：“群群，你可以像我這樣做。”于是群群開心地模仿著木木的動作，幾天之后就能夠熟練做操。源源和珂珂是好朋友，源源過生日時，希望邀請珂珂到家里玩。源源媽媽不知道珂珂是誰，源源解釋說：“珂珂就是扎粉色蝴蝶結、穿著花裙子、畫畫很棒的小朋友。”源源媽媽立刻明白了，而在她的印象里，珂珂是一個腦癱的患兒，在生活中需要外界的幫助。

讓“奇色花”盛開到更遠的地方

在融合教育的環境中，普通兒童與特殊需要兒童一起生活，可以使普通兒童理解生命的多元性，學會關心、接納與包容。云溪是有著多重障礙的幼兒，個子矮小，四歲時走路仍然不穩，醫生說她必須戴著頭盔才能出門。云溪比其他幼兒晚兩個星期入園，入園前，教師通過家訪了解情況，拍攝了許多照片和視頻。回園后，教師組織新生歡迎會，向班級幼兒介紹云溪的情況，大家一起討論可以為云溪做什么。有的幼兒發現洗手池很高，云溪可能夠不著，于是他們自己測量高度，從戶外搬回大大的積木放在洗手池前。有的幼兒說：“我可以拉著云溪的手，保護她不摔倒。”云溪入園后，起初不能記得一些生活步驟，幼兒便拿著圖卡提示云溪穿衣服、洗手、喝水。

盡管蔡蕾蹚出了一條實施融合教育的可行路徑，但“奇色花幼兒園太小了，容納不下更多的特殊需要兒童”，于是她把目光看向園外。在河南省政府的推動下，奇色花幼兒園成立融合教育資源中心，支持省內其他幼兒園開展融合教育。每到一處，蔡蕾會詳細梳理幼兒園的教育實踐，把握區域教育發展脈絡。“奇色花不是要將自己的模式復制到其他幼兒園，而是依據不同園所的實際情況，為其提供個性化支持。”經過近十年的拓展，蔡蕾總結出開展融合教育的農村模式、城市模式、區域支持模式，極大地促進了河南省學前融合教育的發展。

開展融合教育并不容易，不僅需要學習許多專業知識，還要把握不同兒童的特質，及時提供其所需的支持；開展融合教育也并不困難，只需要教師有一顆熱愛兒童的心。在支持鶴壁市一所農村幼兒園開展融合教育時，一位非編教師深深感動了蔡蕾。進入班級后，蔡蕾與園領導交流情況時，她突然發現該教師捧著一些東西，迅速跑進衛生間，又拿著拖把回到班里，原來是一個特殊需要兒童拉了褲子。這一細節印在了蔡蕾的腦海中。當蔡蕾與教師談起這名幼兒時，教師沒有任何抱怨，反而希望這名幼兒可以從半天機構康復、半天入園的狀態變為全天入園，并希望蔡蕾可以多留幾日，傳授她更多的支持方法。“融合教育并不是十分高深的學問，只要教育者有接納特殊需要兒童的意愿，不論辦學條件如何，一樣可以開展好。”蔡蕾說。

經過三十多年的歷練沉浮，蔡蕾從一個僅憑一腔熱情接收特殊需要兒童的青年園長，蛻變為經驗豐富的教育者，在她的帶領下，奇色花幼兒園也成為河南學前融合教育的標桿。蔡蕾希望在日后的工作中，可以在更廣闊的空間里推動融合教育，使更多的“奇色花”盛開在中原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