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斜杠”老年相遇

“我等下吃完飯再回來講一會兒。”

“所以我拼命地去寫這里的文化，把它記下來，就是不管它到了一百年以后，還是兩百年以后，都會有人知道當年還有這么一個東西、這么一些風俗，是不是？”

七月的香港驕陽似火。九龍城寨公園里，炙熱的光線鉆過大榕樹的縫隙，灑下搖搖晃晃的日影。與李昇敏老人的相遇是一場偶然中的必然—我和同行的朋友們走向九龍城寨公園的門口時，他正好也在朝著我們走來。老人穿著皺皺的黃色長袖T恤，胸前和肩膀的部分因為出汗貼住了皮膚，也貼住了他斜挎著的那個掉色的舊式帆布包，帆布包的帶子上扣著一個字跡模糊的徽章，扣在老人腰帶上的小袋子隨著他的行走在上下搖晃。

“我來同你講下九龍城寨……”

過去的旅行經驗讓我把老人當成了景區里的付費隨行講解員，又考慮到同行的朋友們不大能聽懂粵語，于是就用普通話問他們：“你們覺得需要講解嗎？”沒等我的朋友回答，老人就用標準的普通話說道：“我是這里的志愿講解員。”說著便把我們引到了公園門口的立體建筑示意圖前，用普通話講起了九龍城寨的歷史。后來的游客也向著老人走來，男女老少，聚在九龍城寨的建筑模型前，靜靜地聽著他繪聲繪色的講述。介紹過后，他讓我們走進公園細細觀賞。聚集的人群漸漸散去，這時又湊過去了兩個外國游客，老人又切換成流利的英語，從頭開始講起。

進入公園之后，我們以為老人不會再跟過來，沒想到等我們走過了一道古墻之后，回頭又看見了老人的身影。他坐在石板臺階旁的古椅上，似乎是有意要等待我們。我們聽他講門前的大炮，講房頂的構造，講屏風的設計，講藏在古墻上的秘密……他好似一本九龍城寨的百科全書，無所不知，知無不言。給我們講解完之后，他又走向了別的游客，有的人會耐心地聽完他的講解，有的人會聽著聽著就走到了別處，不管身邊有多少個人，他都會熱情地講—粵語、普通話、英語隨時切換，他努力地講、用心地講，講給愿意聽的人聽……

等我們游覽完公園離開時，又在門口見到了他。我不禁在內心感慨這奇妙的緣分，小聲和身邊的朋友說道：“他是會閃現嗎？”只見老人笑著朝我們走來，從腰帶上的小袋子里掏出了一張紙，在我們面前撕了起來。他的手指靈活地在紙間翻飛，不一會兒，一個奧運五環的圖案就出現了。接著，他又用剩下的半張紙撕了一個愛心和一個嘴巴的圖案。最后，這三個作品都送到了我朋友的手里。

“如果你們對我感興趣的話，可以在網絡上搜索并關注我的賬號。”說著，老人便把帆布包的帶子拉到了我們面前，扣在帶子上的徽章模糊的字跡印著“香港撕藝大師”“第五屆香港杰出義工獎得主”。

“感謝你們來聽我的講解，我們有緣再見！”老人笑著向我們說道。

相比之下，與陳仰天老人“相遇”的過程就稍顯艱難了。八月初，我參與“百千萬工程”行動，以文學院赤言隊調研組成員的身份到河源和平縣“三下鄉”。我們組的任務之一是到林寨古村去實地調研。我們到達古村之后，才發現古村里人煙稀少，加上我們語言不通，要找到合適的訪談對象頗有困難。我們用普通話加上一點兒磕磕絆絆的客家話尋找村民指路，不管是在村里騎自行車玩耍的小孩子、田里插秧的中年人，還是家門口拄拐散步的老人，都指向了一個關鍵的人：村口的阿天哥。阿天哥是誰？我們往回走向村口，想要對這個神秘的人一探究竟，然而村口的那一戶大門緊閉。我們不甘心就這樣無功而返，又在村口隨機問了一位買完菜回家的阿姨。阿姨指指遠處的宣傳廣告牌，說那上面印著的微信號就是阿天哥的微信。

添加上阿天哥之后，他通過微信向我們推送了很多有關林寨古村文化歷史的資料，大大助力了我們對林寨古村的深入了解。他也解釋了我們在林寨古村沒遇到他的原因，是因為他到縣城里去參加宣講會議了，他還邀請我們與他線下見面。最后由于時間和距離的局限，我們選擇了對他進行電話采訪。我負責整理他接受采訪的通話錄音稿，雖然沒有直接聽到他的話，但透過文字，我已經能感受到他言語間的激動與對林寨古村的熱愛。在通話中，他飽含激情地講述著林寨古村過去的繁榮，介紹著他對未來進一步保護和發展林寨古村的規劃，以至于負責采訪的同學常常插不上話。

“我今年都76歲了，從小就在這里長大的。我祖祖輩輩，都是這里的。說真的，我愛我這個地方。”

“我有博客、微信，包括現在的抖音，還有我每天都去《中國旅游報》的平臺上發帖……我每天都在微信上宣傳，今天我發了一個河邊大井頭的宣傳視頻。林寨古村的那些遺跡，我都要發的，林寨古村的文化是要一直傳承下去的。”

……

屏幕前，鼠標的箭頭在字里行間劃過，看著那些無聲的文字，我已不禁熱淚盈眶，腦海里也漸漸浮現出了一位知識淵博又滿懷熱情的老者的形象。

后來，我在網上搜索了解了兩位老人：李昇敏老人今年80歲，人稱敏叔，是遠近聞名的撕紙藝人，從2003年起受邀開課，教香港市民學習撕紙；是九龍寨城公園的活字典，對寨城逸事如數家珍；是粵曲發燒友，會吹奏橫笛為公園里的粵曲愛好者伴奏，也會為游客表演家鄉民歌；是TEDx（全球科技、娛樂、設計學術研討平臺）上用粵語演講的主講人；是第五屆香港杰出義工獎得主，香港人眼里的勞模，有著說也說不完的“威水”事跡……這些年來，人民網、新華網等權威媒體都對其進行過專訪及報道。陳仰天老人今年76歲，人稱阿天哥，獲得過全國“百姓學習之星”、河源市敬業奉獻道德模范、“廣東好人”、廣東省優秀藝術家等榮譽稱號。他是民間藝術家，是學者，是作家，是記者，是河源市第二屆人大代表，是林寨古村旅游景區總經理。為了傳承林寨古村的文化，他把自己變成了一個政商文藝樣樣精通的人。更令人驚訝的是，他60歲才學會上網，很快就學會了利用互聯網編寫古村史料、培訓導游隊伍。在我們的采訪中，他也提到自己嘗試過使用數字化手段來進行文史資料的整合，比如將自己早年就編寫好了的舊書導入到大型的圖書館系統中保存。除此以外，他還學會了在不同的平臺發帖，使用微信視頻號，天天更新內容。

兩位老人都有著多種多樣的頭銜和稱號，都憑著自己的熱血和堅持，在不同的領域上綻放光芒，把自己歷練成了名副其實的“斜杠”老年。與他們的相遇，是一次回首往昔歲月的旅程，是一段蘊藏特殊閱歷的探索，更是一場有關生命價值的教育。

我和朋友們準備離開九龍城寨公園的時候，大概是下午五點半。敏叔看我們正要往公園門口走去，就問我們要去哪里。我們說：“要去九龍城廣場吃晚飯了。”敏叔從兜里掏出手表看了看，自顧自地說道：“我等下吃完飯再回來講一會兒。”

在我們對阿天哥的電話采訪快要結束的時候，我的同學問了一個問題：“您有沒有想過去培養一個繼承人，把這些林寨古村的方方面面都讓他去繼續繼承下去？”電話的另一頭兒，阿天哥嘆了口氣，幾秒鐘后，他無奈地說：“但是沒有什么人去關心這個東西。所以我拼命地去寫這里的文化，把它記下來，就是不管它到了一百年以后，還是兩百年以后，都會有人知道當年還有這么一個東西、這么一些風俗，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