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老舍散文語言的樸素美

老舍，一位語言藝術的巨匠，其在語言領域的造詣，足以與魯迅在文學、侯寶林在相聲等藝術領域的成就相媲美。老舍的散文作品堪稱精美的藝術品，具有鮮明的藝術特色。其中，尤為引人注目的是其散文語言中流露出的樸素美。這種樸素美體現在自然、樸實、率真的表達上，展現出獨特的魅力，值得深入揣摩。但同樣不可忽視的是，這種語言技巧在其創作的小說和戲劇中也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現，散發著如李白所形容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樸素美。這種樸素美具體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純樸清新、簡練，明白如話且京味雋永，幽默風趣。

一、純樸清新

老舍散文的語言風格，給人最為深刻的印象便是其純樸清新。這種純樸如同一位謙遜而友善的老友，向你娓娓道來他所見的一事一景。在《非正式公園》中，老舍用平淡的筆調勾勒出參觀齊魯大學時的所見，沒有選取金碧輝煌的樓屋，也沒有絢麗的色彩，只是從簡單、熟悉、平淡中去挖掘齊魯大學的與眾不同。他筆下的綠樓、綠草地，質樸無華，完全口語化，仿佛是在向讀者講述他所親歷的場景。這種口語化的表達，經過高度的藝術凝練，顯得質樸自然、清新脫俗。

雖然老舍并非情感型的作家，但他的《我的母親》卻是一篇感人至深的摯情之作。細致入微的描寫，只為傳達一個樸素的道理，而感情如此質樸。語言作為情感的載體，也展現出了樸素的美。這種美如同泥土的芳香，沁人心脾，讓人感受到一種別樣的韻味。

老舍的純樸并非毫無修飾，相反，他的修飾恰到好處，宛如一位打扮得整潔的北京少女，自然得體，不失風味。在《趵突泉的欣賞》中，老舍用簡潔的語句把大自然的偉大描摹得活靈活現，展現出一幅積極向上的純樸自然風景圖。這樣的修飾，既體現了老舍對語言的駕馭能力，也展現了他對自然美的深刻感悟。

老舍曾談及寫作體會時說：“真正美麗的人是不多施脂粉，不亂穿衣服的。”（老舍《我怎樣學習語言》）因此，他的文風也追求一種平淡、整潔的樸素美。這種美并不俗氣、寒酸，而是如同剛下過雨后的清新自然，讓人心曠神怡。

老舍在人民中生活，在人民中寫作。他筆下的景物并非名花異草，也不是人們熱衷追求的艷麗鮮花，而是一些平淡無奇的小景物、素雅的色彩。然而，在他的筆下，這些景物、色彩變得不再平凡，不再蒼白。他用這些樸素的顏色，展現出一個色彩斑斕、引人注目的“綠色”世界。例如，他隨意點染的綠色，把自然界的景色勾畫得栩栩如生，明凈的色彩、素雅的風致，把讀者引入清新明麗的畫境。這種清淡的色彩在他的筆下躍然紙上，多姿多彩，引人入勝，仿佛讓人置身于綠色的世外桃源之中，心境變得空曠而明朗。

同樣，在《林海》中，老舍多次使用擬人的手法，賦予浩瀚的林海以不朽的生命力。他筆下的大興安嶺溫柔而多情，興安嶺仿佛會打扮自己一般。這些描寫不僅是對大自然的贊美，更是對新的社會、新的生活的一種由衷的贊美與熱愛。老舍巧妙地將這種純樸的感情融入清新的畫面中，讓人不得不贊嘆他那出神入化的筆觸。

二、簡練

老舍散文的純樸清新，與其語言特點的簡練密不可分。老舍，一個地道的北京人，他曾深入底層，對北京底層平民的生活有著深刻的了解。他熟知這些普通善良的人們日常的言談舉止，深刻體會到勞動語言的簡潔、鮮明與自然。因此，他強烈主張學習人民的語言，力求使文學語言簡練干凈，獨具表現力。

《我的母親》便是老舍先生簡練語言風格的經典之作，字里行間飽含真情，催人淚下。母親在老舍心中神圣無比，是他一生做人的楷模。老舍憑借對母親深沉的愛，用平實的手法、簡練的語言，抒發了怕失去母親及失去母親的復雜悲痛之情。他深情地寫道：“人，即使活到八九十歲，有母親便可以多少還有點孩子氣。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里，雖然還有色有香，卻失去了根。有母親的人，心里是安定的。我怕，怕，怕家信中帶來不好的消息，告訴我已是失了根的花草?！边@言簡意深的情語，無疑是母親用血汗灌養生命的真實寫照！老舍在結尾處寫出的“唉！還說什么呢？心痛！心痛”簡短之語，意悲而深遠，驚心動魄，真正做到了一字千金。他用簡練的語言直抒胸臆，表達了對失去母親的深切悲痛，觸動了讀者的心弦，毫無造作之感，質樸自然，余味無窮。

言簡意賅是我國傳統散文的特色之一?，F代散文家也提倡簡練。例如，魯迅作品中的語言也十分精練，字字珠璣，無冗余之詞；巴金作品中的語言往往簡潔明了，不拖泥帶水，但多寫得細膩流麗，略顯語體歐化；老舍散文語言的簡練亦有其獨特之處，即簡練中透著干脆利落。

老舍在語言運用上有著自己一貫的追求，他多次表述過這樣的觀點：“如果你真正明白了你所要寫的東西，你就可以不用那些無聊的修辭與形容，而能直截了當、開門見山地寫出來。”（老舍《關于文學的語言問題》）老舍是駕馭北京話的高手，北京話的特點便是干脆、流利、便當。他把這樣的大白話經藝術加工融入文章之中，如“馬宗融先生的表大概是、我想是一個裝飾品。無論約他開會，還是吃飯，他總遲到一個多鐘頭，他的表并不慢”（《四位先生》）。寥寥數語，便勾勒出一個沒有時間觀念的馬宗融先生形象。這種干脆勁兒使人物形象更加鮮明生動，展現出一種以少勝多的簡潔樸素美。

三、明白如話且京味雋永

眾所周知，京味是老舍文學的獨特標簽，而老舍也是京味文學的里程碑式人物。在眾多京味作家中，老舍始終是首屈一指的。他的語言老道且豐富，完美融合了北京口語，這既是他個性氣質的體現，也讓他成為無可爭議的京味文學大師。老舍筆下的京味，如同北京的老友在與你閑聊，親切、自然、質樸，獨具魅力。

（一）口語的廣泛運用

老舍的語言充滿了生命力，字字句句都如同珠璣般閃光，給人以藝術的享受。他作品中最直觀的語言特點就是大量運用北京口語，如“它使我們不至于利欲熏心，去蹚混水……”（《老舍自傳·思想改造》）“想起這個題目，我自然地想作詩了?？墒?，不是個詩人，怎辦呢；這似乎要‘抓瞎’……”（《一些印象》）“飯且不思，何暇作詩，只有大喊拉倒……”（《一些印象》）這些地道的北京話，在老舍的散文中俯拾皆是，既通俗易懂，又充滿生活氣息，幾乎每個北京人都耳熟能詳。這種樸素直白的語言風格，讓普通百姓看了也會覺得自己有成為作家的潛質。而這只是老舍純熟語言藝術的一種體現，他熟悉北京口語的特點，得益于平時的細心觀察、學習和研究。他深知這些普通善良的人們平時是如何說話交談的，因此能夠深刻體會到勞動者語言的鮮活、自然、俏皮和真實。老舍認為，地方語言運用得當，遠比勉強使用生硬、毫無生氣的普通官話要強得多。他的散文中處處流露出普通勞動人民的語言，這種京風京味不僅讓北京人聽著親切，也讓外地人感到新鮮或有詩味。

（二）“俗白”語言的魅力

老舍在語言上還追求“俗白”，即語言通俗淺易、平白如話、樸實無華。但老舍的“俗白”并非粗俗淺露，而是精練含蓄、耐人尋味。他的散文語言就像一條清澈的小溪，自然流暢、清澈見底。例如，《當幽默變成油抹》中的描述：“他們以為書中必是有個小鬼，這個小鬼也許就叫做油抹。人一見油抹就要嘻嘻，或是哈哈。找了半天，一篇一篇全是黑字！有一張畫，看不懂是什么，既不是小兔搬家，又不是小狗成親，簡直的什么也不像！”這段文字樸素自然、不事雕琢，流暢通達、明白如話，沒有難懂的字、拗口的句子、文雅的辭藻或歐化句式，讀起來就像是在聽一位長者在拉家常、講故事一樣親切有趣。

老舍作品的選材也體現了“俗白”的特點。他深入人民生活，因此他的作品自然流露出一種可貴的平淡化和樸素美。他筆下總是寫平凡的人、平凡的事、平凡的感情，把一切都蘊含在平凡之中。從針頭線腦到市井村言，從婚喪嫁娶到世間百態，他都能信手拈來、抒懷闡志?？此崎e扯，實則妙筆生花。例如，《當幽默變成油抹》中那個天真幼稚、頑皮可愛的孩童煞有介事地想感受成人的“油抹”，《買彩票》中敘述的一村人集股買彩票的種種情景，都把普通百姓的生活和情感描摹得既真實可信又略帶調侃。老舍的散文作品中沒有一句華麗的辭藻，卻能深深打動人心，這正是語言“俗白”的美妙之處。這種純粹的北京味兒，是學不來的。

（三）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書面語

老舍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最成功的超越語言障礙并運用自如的大師之一。他用詞不多卻準確精練，并非不尚辭藻，而是更注重語言的生動性。他大量選取口語詞匯來增強語言的生動性，同時舍棄那些華而不實的詞語。他認為雅和俗沒有高低之分，最重要的是要掌握它們各自運用的場合。經過長期的摸索和實踐，老舍把源于生活又經過梳理的語言圓熟地運用在作品中，使得作品既看著順眼又讀來好聽。這種既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書面語風格，正是老舍文學語言的獨特魅力所在。

四、老舍散文的幽默風格

幽默與風趣作為老舍散文的顯著特征，貫穿于其字里行間，構成了其獨特的語言風格。他的散文幽默風趣，自然流露，毫無造作之感，展現出一種質樸而純粹的美感。

老舍的作品幾乎都以風趣、幽默且略帶諷刺的筆觸與讀者見面。他善于用快樂、幽默的外殼包裹厚重平實的生活，通過深情細膩的敘述展現普通人的真實情感。他的作品既寬厚大度，又純樸自然，同時夾雜著少許的調侃與諷刺，處處透露出他特有的幽默感。

（一）老舍的幽默源于樂觀與熱情

在他的作品中，常?？梢钥吹剿瞧婷畹穆撓牒驮溨C的言辭。例如，他并不直接抱怨稿費少，而是用自嘲的方式說：“數目也驚人，它能使我覺得自己不過值一毛五一斤，比豬肉還便宜呢?！保ā队质且荒攴疾菥G》）這種自嘲既體現了他的謙虛，又彰顯了他的幽默感。

對于貧窮困苦的生活，老舍總是能以豁達的態度去面對。在新加坡教書時，盡管生活艱苦，他卻能以幽默的口吻描述自己的困境：“預備用皮鞋打老鼠，及至見了面，又不想多事了。”（《老舍自傳·下南洋·新加坡》）這種豁達與樂觀讓人驚嘆和佩服。老舍正是以這種天真率直的性格，用自己的樂觀和熱情，寫下了風趣幽默的文章。

老舍在創作中善于調動各種生動的句法手段，追求語言的活力。他純熟地運用控制和變化語言風格的方式，造成特定的幽默效果。他的散文具有相聲的效果，如《寫字》中的情節轉折和笑料迭出，讓人不難感受到生活的幽默意味。

（二）老舍的幽默貴在真誠與自然

老舍的散文是用愛寫就的。他用自己的不朽作品向世人展示了他對生活的渴望和熱愛，其中不乏幽默的元素。幽默已成為他的一種生活態度，融聚著智慧、洞察和達觀。他的作品中總是或多或少地帶有喜劇因素，但絕沒有不負責任的幽默。他的幽默已進入含蓄和深沉的境界。

老舍在贊美祖國山川時，也展現出他的幽默感。例如，《趵突泉的欣賞》中對泉水的描寫：“你立定呆呆的看三分鐘，你便覺得自然的偉大，使你再不敢正眼去看……”這種幽默而深沉的筆觸，讓人對自然產生敬畏和熱愛。

老舍的幽默具有永恒的魅力和價值。他的幽默從未讓人覺得過時或陳舊，他幽默描繪的一切人和事物，在今天仍能在生活中找到影子。他絕不是那種耍嘴皮子、賣弄搞笑的作家，而是真正有思想、有才華且精通寫作之道的語言大師。

綜上所述，老舍散文的語言擁有著樸素美，這樣的語言只有在老舍的筆下才顯得自然、率真、質樸。我想，老舍在他的散文語言中所追求的僅是平淡的樸素美，而這種樸素美也只有在他的散文里方能達到這般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