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詩四大家的竹枝詞研究

元詩四大家指的是元代中期大德和延祐年間活躍于文壇的虞集、楊載、范梈和揭傒斯四人。他們的詩歌創作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元代中期的社會風貌和文人心態，對元代詩壇乃至后世詩歌發展都產生了一定影響。一方面，學界對四大家已有的研究多集中于具有突出成就的詩歌方面，針對四大家的其他文體，如竹枝詞、賦文、曲作等的研究比較薄弱。對于需要全面了解四大家的文學創作思想來說，這方面有深入探究的必要。另一方面，楊鐮在《元詩史》中論到“應酬之作太多是四人通病”，而“泛詠風土”且具有“征實”性的竹枝詞是窺見其文學創作思想內容的良好載體。本文依據《歷代竹枝詞》中所收虞集、楊載、揭傒斯的竹枝詞為研究對象，深入挖掘其具有“征實”性的竹枝詞背后所蘊含的文學創作思想。

竹枝詞，古稱“竹枝”“竹枝歌”“竹枝曲”等，關于其來源，有多個觀點，其中認為竹枝詞是由巴蜀地區民歌演變而來的這一觀點較為流行，而在孫杰《竹枝詞發展史》一文中，提出來竹枝詞起源于楚地，孕育于重淫祀而哀怨悲催的楚文化，并且舉出多個實證。其來源確實存疑，但其泛詠風土和具有“征實”性的特點是廣為所知的。

一、“整而健”—楊載

楊載的詩歌往往以精巧的構思與嚴謹的結構令人矚目。在創作之中，其抒情達意的方式別具一格，擅于借由對景物細致入微的描繪作為根基，進而巧妙地融入議論與抒情的筆觸。其詩作風格深受李白詩歌浪漫主義的熏陶與感染。《歷代竹枝詞》中所收楊載作品共兩組，第一組兩首，第二組一首，共三首，皆名《西湖竹枝詞》。文前有楊維楨評述，云：“平生天稟曠達，開口議論正直。其詩傲睨橫放，盡意所止。我朝詞人能變宋季之陋者，稱仲宏為首，而范、虞次之。”（王利器、王慎至、王子今《歷代竹枝詞》）仲宏（一作仲弘）即楊載字，楊維楨評價其為變宋末詞風之陋者，且位于范梈、虞集之前。擇第一組竹枝詞進行分析，如下：

西子湖邊楊柳花，隨風漂泊到天涯。

青春遇著歸來燕，銜入當年王謝家。

一種腰肢分外妍，雙眉畫作月娟娟。

春風吹破襄王夢，行雨行云若個邊。

此組竹枝詞以西湖為背景，通過描繪西子湖邊的楊柳花、歸來燕以及美人的形象，展現了西湖的秀美風光和人文情懷；既贊美了西湖的自然美景，又寄托了詩人對青春、愛情和美好生活的向往。首句“西子湖邊楊柳花，隨風漂泊到天涯”以“西子湖”為起點，應題而作。楊柳花隨風漂泊，象征著青春和生命的短暫，以及人生的無常和不可預測性，營造出了一種凄美、哀婉的氛圍。“青春遇著歸來燕”中，“歸來燕”象征著春天的回歸和生命的復蘇，與青春相遇，寓意著青春的美好和短暫。接著，“一種腰肢分外妍，雙眉畫作月娟娟”通過“欲把西湖比西子”（蘇軾《飲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二）的手法，描繪美人的形象，展現了西湖邊的人文風情，增添了詩歌的柔美與婉約。末兩句以襄王夢神女的典故，表達了詩人對美好愛情的向往和失落感。春風吹破了襄王的夢境，暗示著愛情的短暫和易逝；而“行雨行云”則象征著愛情的纏綿與變幻莫測。詩人通過描繪西湖的自然風光和人文景觀，巧妙地寄托了自己的情感。楊柳花、歸來燕、美人等意象的運用，既展現了西湖的秀美風光，又折射出詩人對青春、愛情和美好生活的向往與失落。

元詩四大家的詩歌創作在藝術上往往呈現措辭典雅，形式工整，不追求情感或個性的激烈表現。與楊載其他詩歌一樣，此組竹枝詞雖以構思精巧和結構嚴謹取勝，卻融合了民歌的元素，具有清新、通俗的特點，反映了民間質樸的生活情調。楊載的其他詩歌則更多地關注現實，有時歌頌，有時微露不滿，如《懷錢唐故人簡應中父》《寄維揚賈侯》等，為懷才不遇者憤憤不平，詩風勁健雄放或諧婉。此組竹枝詞還運用了民歌常用的比興手法，通過自然景象的描繪來抒發情感，如“西子湖邊楊柳花，隨風漂泊到天涯”等句，寓情于景，情景交融。與之相比，楊載的其他詩歌則更注重直接抒發情感或議論，如《題文丞相書梅堂》歌頌文天祥的高尚品德和節操，表達了由衷的景仰之情。

二、“典而實”—虞集

虞集、楊載、范梈和揭傒斯是元中期“雅正”詩風的主導者。其中，虞集作為元詩四大家之首，其倡導的“雅正”詩風影響深遠，他尤為強調詩歌創作應根植于“性情之正”，倡導“詩緣情而發”。因此，虞集詩作不僅蘊含陶淵明的自然韻味，還兼具了杜甫詩歌的才情、格律嚴謹以及關注現實的詩風特點。《歷代竹枝詞》所收虞集作品共三組，分別為《竹枝詞四首》《次韻竹枝歌答袁伯長并序一首》《竹枝歌奉陪諸公送舊而歸暮聞短歌江上其竹枝之遺響乎因成四章四首》。文前有楊維楨評述，云：“虞集，字伯生，蜀人。官至翰林侍講學士。文章為本朝宗工。論者謂：唐文至韓愈而極；宋文至歐陽修而極；元文極于先生也。詩兼眾體。古歌詩數首出于天才，后雖有作者，不可尚已。《竹枝》雖不為西湖而賦，而其音節興喻，可以為《竹枝》之則云。”楊維楨對其文章評價極高，論其詩亦是多出于天才之作。于其他三家來看，楊載、范梈和揭傒斯本籍皆為江西，虞集為四川。在其《次韻竹枝歌答袁伯長并序·自序》中云：“伯長歌竹枝以促歸棹，且言仆故鄉與竹枝古調相近，約同賦以發它日千里命駕之意。因用其韻。”此序言論到伯長（即袁伯長）唱竹枝詞以催促歸舟，并提到虞集的故鄉與竹枝古調相近，于是相約共同賦詩，以表達將來千里迢迢來訪的意愿。虞集因此用袁伯長的韻腳和詩。如此，此作不僅可作為竹枝歌發源于巴蜀的文獻之證，還可在一定程度上增補虞集交游的研究。

其《竹枝歌奉陪諸公送舊而歸暮聞短歌江上其竹枝之遺響乎因成四章四首》，可以說是一組融合了送別、懷古與個人情感的佳作，具體如下：

江上婆娑作大招，行人見者為魂銷。

使君若愛桐江住，莫道長江無夢潮。

銅雀臺中朝暮思，褰帷作伎望君來。

江頭只是須臾別，何處多情更有詩。

憶奉君歡伎未成，不承恩澤侭留情。

疑思卻恐傷明德，不敢人前哭失聲。

使君魂魄已飄風，那復恩情更及儂。

自是人心難冷暖，不辭江水濺衣紅。

這組詩雖以竹枝歌的形式圍繞送別舊友的主題展開，但全詩分為四章，每章四句，結構緊湊，章法清晰。每章都圍繞一個中心情感展開，且各章之間又相互關聯，共同推進全詩情感的深化。這種結構安排既保持了詩歌的獨立性，又保證了整體的連貫性和統一性。詩中不僅表達了詩人對離別的哀愁與不舍，還融入了對往昔歲月的懷念與感慨，以及對人心冷暖的深刻洞察。

首先，從意象上看，“江上婆娑”是以“江上”為背景，營造出一種開闊而深遠的意境，而“婆娑”則形象地描繪了竹枝搖曳的姿態，暗喻離情別緒的纏綿與不舍；“桐江”“長江”不僅是地理空間的轉換，也象征著時間的流逝與人生的無常。詩人通過“桐江”與“長江”的對比，表達了對友人離去后自己將面臨的孤獨與思念。再如，“銅雀臺”作為歷史典故的引入，象征著昔日繁華與今日凋零的對比，增強了詩歌的歷史厚重感和哀婉情調；同時，它也暗示了詩人對過往美好時光的懷念與留戀。

其次，從情感表達上看，這組詩主要有兩條主線。一線是深情與哀愁。全詩字里行間洋溢著詩人對友人的深情與不舍，以及離別后的哀愁與孤獨，如“行人見者為魂銷”“那復恩情更及儂”等句，直接表達了詩人的悲痛之情。另一線則是含蓄與克制。詩人在表達情感時，既直接又含蓄，既熱烈又克制，如“疑思卻恐傷明德，不敢人前哭失聲”，既表現了內心的掙扎與痛苦，又體現了對禮教的尊重與遵守，展現了詩人高尚的情操與品格。

虞集詩歌往往更注重文辭的錘煉和意境的營造，風格較為典雅莊重，而他的竹枝詞作品具有清新自然、通俗易懂的特點。詩中使用了“竹枝”這一傳統民歌形式，使得整首詩在風格上更加貼近民間，富有生活氣息。

三、“麗而新”—揭傒斯

與虞集相類，揭傒斯同樣秉持著詩歌創作應追求和平雅正，并深諳作詩之法則。他在文學領域的造詣頗為深厚，其詩作風格清婉麗密，獨具韻味。揭傒斯的詩歌理論精髓可精練為三大要點：首重教化，重視詩歌對于社會的積極影響與教化作用；次則崇尚性靈，主張詩歌應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真摯的性情；再者強調神韻，追求詩歌意蘊深遠、余味悠長的藝術效果。在詩歌的表現技巧上，揭傒斯同樣成就斐然，他擅長運用以小見大的手法，通過個人的遭際映射社會的廣泛苦難；同時，他也精通以虛景映襯實情，巧妙融合虛實，創造出別具一格的新詩體，進一步豐富了詩歌的藝術表現力等。《歷代竹枝詞》所收揭傒斯作品共一組，即《女兒浦歌二首》。文前亦有楊維楨評述，云：“揭傒斯，子曼碩，豫章人。起身文學掾，至集賢學士卒。文章居虞之次，如歐之有蘇。曾云其《竹枝》為《女兒浦歌》。其風調不在虞下也。”楊維楨認為此作不在虞集之下，可謂言之有理。竹枝詞是由巴蜀民歌演變而來的，起初具有濃厚的鄉土風味和生活氣息，風格也較生動活潑。也是因其靈活多變的形式以及生動活潑的風格等特點，吸引了大量文人進行創作，進而在語言格調、記事功能等方面大有邁進，于是竹枝詞在“俗”的基礎上，增加“雅”的格調。與虞集、楊載等所作竹枝詞相比，揭傒斯《女兒浦歌二首》在藝術手法與風格上表現十分出色，復沓手法、對比、象征及簡潔明快的語言風格都使得詩歌在內容與形式上達到了高度的統一與和諧，可謂是對竹枝歌的一種回歸。所以，楊維楨論其風調不在虞集之下，具體來看：

女兒浦前湖水流，女兒浦口過湖舟。

湖中日日多風浪，湖邊人人還白頭。

大孤山前女兒灣，大孤山下浪如山。

山前日日風和雨，山下舟船自往還。

女兒浦，位于今江西九江東南，也稱“女兒港”。詩中通過描繪女兒浦及其周邊的自然景觀和人文活動，傳達了青春、堅韌不拔及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主題。

從對自然景觀和作品的結構來看，第一首的前兩句即點明地點，描繪出女兒浦前湖水潺潺、舟船往來的景象，營造出一種寧靜而又不失活力的氛圍；三四句通過對比湖中的風浪與湖邊人的白頭，暗示了時間的流逝與人生的滄桑。第二首的前兩句進一步描繪了大孤山及其附近的海灣，海浪洶涌澎湃，形成了一幅壯麗的自然景觀；三四句中可見雖是風雨交加，但舟船依然往來不斷，展現了人們面對自然挑戰時的堅韌與不屈。從創作手法來看，詩中多次使用復沓手法，如“女兒浦前”“大孤山前”等，增強了詩歌的節奏感和韻律美。復沓手法還使得詩歌在內容上形成了一種遞進和深化，使得自然景觀與人文情感的描繪更加生動和深刻。詩中通過對比湖中的風浪與湖邊人的白頭，以及風雨交加與舟船往來的場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效果。這些對比不僅增強了詩歌的張力，還使得詩歌在象征意義上更加豐富和深刻。在語言風格上，揭傒斯的特點是簡潔明快，用詞精準而富有表現力。詩歌中的意象生動而具體，使得讀者能夠身臨其境地感受到女兒浦的自然風光和人文氣息。這組竹枝詞可謂是充滿生命力和人文關懷的詩歌。通過描繪女兒浦及其周邊的自然景觀和人文活動，揭傒斯不僅展現了海濱景色的靜謐與美麗，還傳達了人們對生活的執著與堅韌不拔的精神。

揭傒斯的詩作往往是典雅清麗、沉郁含蓄的，如《重餞李九時毅賦得南樓月》中對南樓月的描寫以及背后難以察覺的情感表達。不同的是，這組竹枝詞語言簡潔質樸且畫面感強，以平實的文字描繪眼前所見的自然景象和生活畫面，不刻意雕琢，具有較強的生活氣息，通過對湖水、舟船、風浪、山巒等自然景物的描寫，以及對湖邊人們生活細節的捕捉，生動地勾勒出一幅幅富有動感的畫面，使讀者仿佛身臨其境。

元詩四大家是元代中期的館閣文臣，詩歌創作講求法度，形式工整，措辭典雅，不追求情感或個性的激烈表現，在史學觀念上也崇尚雅正。但虞集、楊載、揭傒斯三人的竹枝詞作品中卻融合了民歌的元素，具有清新明快、通俗活潑的特點，是其他作品所不具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