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陌上?！返那{和內容在其擬作中的演變

宋代鄭樵在《通志·樂略》中說：“樂府之作，宛同《風》《雅》?！睗h代興起的樂府詩，在內容上繼承了《詩經》“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的傳統?！赌吧仙！肥珍浻诒彼喂坏摹稑犯娂肪矶酥校瑢儆谙嗪透柁o大類中的相和曲類。另外，《樂府詩集》中還記錄了三十九首后人對《陌上桑》的擬作，這些作品或依古樂，或依古題，或自出機杼，通過題目或主題和古辭維系著或多或少的聯系，而其姿態良莠不齊，妍媸各異。本文從《陌上桑》曲調的體式變化及在不同時代不同作者筆下的內容主題的演變進行分析，以探索《陌上?！忿o名和含義的變化，以及采桑題材對于歷代及現世的影響。

一、漢樂府《陌上?！返闹黝}研究及其擬作概況

《陌上桑》是漢樂府中的一首樂府詩，屬相和歌辭類，又名《艷歌羅敷行》《日出東南隅行》，最早見于南朝沈約編撰的《宋書·樂志》?！稑犯娂逢P于《陌上桑》的題解是這樣闡釋的：“一曰《艷歌羅敷行》?！豆沤駱蜂洝吩唬骸赌吧仙！?，歌瑟調，古辭《艷歌羅敷行》‘日出東南隅’篇。”

《陌上?！返某蓵?，據蕭滌非、游國恩兩位學者考證，其創作年代約在東漢或兩漢之際。我們根據兩位學者的考證時間為本文設定前提。《陌上桑》在魏晉及唐代擬作眾多，《樂府詩集》中記載的就有從曹魏至唐代的三十五位文人（包括傅玄、陸機、鮑照、謝靈運、吳均、王筠、張率、蕭子顯、蕭子范等人）的擬作，共計三十九首。其中，有十首作品保持了原題，但實際上只有七首與《陌上?！吩娤喾３酥?，還有十四首以《采?！窞轭}，兩首以《艷歌行》為題，三首以《羅敷行》為題，十三首以《日出東南隅行》為題，共計三十二首。如果將前述七首和原詩一首計算在內，《樂府詩集》中涉及《陌上?！返淖髌饭灿嬎氖?。除此之外，宋、元、明、清四代對《陌上?！返臄M作也達到三十首以上。

上述擬作如此之多，究其原因，筆者認為與《陌上?！芬云渚鹿P觸，在滿足人們對美麗女性和浪漫故事的普遍喜愛上，節制而恰到好處，與社會主流的道德觀念相得益彰?！赌吧仙！吩诿枥L夫妻間的倫理之愛與邂逅式的浪漫之愛的對比時，它運用了巧妙的敘述技巧，既非單調的道德說教，也避免了可能破壞和諧氛圍的嚴重后果?！赌吧仙！芬砸环錆M浪漫色彩的描繪作為開端，引領讀者進入一個別開生面的情感世界，并以詼諧幽默的喜劇元素作為收尾，令人回味無窮，從而贏得了廣泛的欣賞和喜愛。

二、《陌上桑》的曲調在其擬作中的體式演變

《陌上桑》屬于相和歌辭，我們得以一窺漢代民間音樂的鮮活風貌。關于相和的表演方式，《漢書·禮樂志》中有所記載：“至孝惠時，以沛宮為原廟，皆令歌兒習吹以相和，常以百二十人為員。”相和這一藝術形式可以追溯到漢孝惠帝時期。在那個年代，沛宮中已有專門的歌手鉆研相和的歌舞，其人數一度多達一百二十人，可見其時的繁榮。最初，這種歌舞不過是簡單的演唱，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它逐漸演變成了獨具特色的相和歌，成為一種全新的音樂門類。

楊蔭瀏的《中國古代音樂史稿》對“相和歌”的定義為我們提供了更為深入的認識?！跋嗪透琛敝饕笣h代北方地區廣泛流傳的各種曲調。我們可以看到，相和最初的形式并不成熟，從清唱逐步發展到融入和聲與簡單的樂器伴奏。它源于民間，歷經多次變遷，終成復雜的歌舞大曲。

盡管《陌上?！返脑敿殮v史記錄不多，我們無法確切地恢復其演唱形式，但借助相和歌的特點和《陌上?！返脑~曲，我們依然可以想象當時的盛況?！稑犯娂分刑岬降南嗪透杞Y構，包括“趨”“艷”“亂”等元素，構成了相和大曲的基礎。這種結構在演唱時以相和為特色，與其他音樂形式如吳歌西曲中的“和”“送”有異曲同工之妙。

魏晉南北朝時期，樂府詩繼承并發揚了漢樂府《陌上?！返慕浀鋫鹘y，衍生出了如《日出東南隅行》和《采桑》等諸多詩題，這些作品多數出自文人雅士之手。南朝的樂府詩在風格上與漢、魏時期一脈相承，卻又獨具一格。

現存南北朝時期文人創作的樂府詩，主要包含鮑照、蕭綱、吳均、沈君攸、張正見、陳叔寶、傅縡、賀徹等九位詩人的杰作，其中鮑照的五言二十六句《采?！房胺Q最早之作。五言體在漢樂府中盛極一時，它繼承了五言四句小詩入樂府的特色，形式短小精悍，吟唱方便。

曹魏時期，樂府詩經歷了重大的變革。它不再僅限于采詩，而是多數由文人創作。諸如曹操以相王之尊，雅愛詩章；曹丕以副君之重，妙善辭賦；曹植以公子之豪，下筆琳瑯，他們的作品體貌英逸，故俊才云蒸。到了南朝，樂府的風格經歷了巨大的轉變，綺麗的風氣盛行。這一時期的樂府以“新聲”“艷曲”為主，多采用五言四句的結構，便于配樂傳唱。其雖然使用了舊有的詩題，但題義已經與之前大不相同，展現出一種全新的藝術風貌。

在唐代詩歌中，《陌上?！返臄M作也占有一席之地。李白、陸龜蒙、劉希夷、吳兢等文學巨匠的精心創作與巧妙磨礪，猶如璀璨的星辰，綻放出新的光芒。摯虞在《文章流別論》中提到：“有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九言……夫詩雖以情志為本，而以成聲為節；然則雅音之韻，四言為正，其余雖備曲折之體，而非音之正也。”

《陌上?！吩谔拼问蕉鄻?，如李白的《陌上?！?、劉希夷的《采?！返任逖怨朋w詩，陸龜蒙的《陌上桑》等七言古體詩，以及吳兢的《擬采桑曲》等新樂府詩。唐樂府《陌上桑》在入韻方面大多隔句入韻，僅有一首作品首句入韻。《陌上?！愤@首傳世之作，在隋唐時期便已經深刻地承載了漢樂府的傳統風格與核心主題，很大程度上繼承了漢樂府的題材傳統。

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尤其是進入宋代之后，《采?！返脑姼栊问浇洑v了顯著的演變。其文本風格日益趨向現實主義，以質樸易懂、流暢自然著稱，與當時的社會生活聯系得更加緊密，折射出人民群眾的真實情感和生活現狀。在這一時期，大量的詩歌已經不再適合配樂演唱。在隋唐五代時期，隨著詞的興起，樂府詩開始出現了新的入樂趨勢。到了宋代，詞達到了興盛的頂峰，樂府詩形成了獨立的文學體裁。這種文學形式的變遷，不僅是詩歌自身發展的必然結果，更是整個社會文化演變的微觀映射。

三、《陌上?！返膬热菰谄鋽M作中的逐漸演變

《陌上桑》是描繪秦羅敷這一采桑女形象及其德行的詩歌，同時映射了漢代的社會習俗，尤其在春季，地方官吏出行鼓勵民眾從事農業和桑蠶生產。詩歌的開頭至“但坐觀羅敷”部分集中描繪了羅敷的貌美。從“使君從南來”至“羅敷自有夫”部分，轉而敘述了一個地方官長因貪戀羅敷的美色，試圖邀請她同歸，然而羅敷堅決地予以回絕的故事。接下來的“東方千余騎”至文末，羅敷在官長面前贊美自己的丈夫，這不僅是為了消除官長的不良念頭，也意在讓他為自己的失態感到恥辱。

（一）關于女子貞節方面

在漢代時期，儒學思想深刻影響了社會風尚。隨著儒家學者地位日益顯赫，他們對兩性關系的理解逐漸扭轉了公眾的觀念，從而推動了社會倫理和道德觀念的蛻變。尤其在西漢中后期至東漢時期，我們可以明顯看到貞節觀念的加固，大量貞婦因其德行而受到官方的頌揚。這一現象充分表明，儒家道德對婦女行為禮儀的規范產生了深遠影響。

《陌上?！芬元毺氐囊暯牵枥L了主人公面對強權時的堅定抵制和機智應對，為傳統采桑題材注入了新的生命力。與以往作品中迎合強權的主題截然不同，該作品既未展現羅敷迎合權貴的心態，也未強調貞烈的極端行為。羅敷以“婉拒”太守的方式，反映了漢代中期儒家思想在兩性關系規范上的適度態度，同時也揭示了當時普通民眾的性觀念正從漢初的相對開放逐漸轉變為堅守貞節的狀況。

隋唐時期民風開放，《陌上?！返臄M作也更為細膩、開放。隋朝盧思道的《日出東南隅行》寫道：“初月正如鉤，懸光入綺樓。中有可憐妾，如恨亦如羞。深情出艷語，密意滿橫眸。楚腰寧且細，孫眉本未愁。青玉勿當取，雙銀詎可留。會待東方騎，遙居最上頭?！碧拼畎椎摹赌吧仙！穼懙溃骸懊琅紭驏|，春還事蠶作。五馬如飛龍，青絲結金絡。不知誰家子，調笑來相謔。妾本秦羅敷，玉顏艷名都。綠條映素手，采桑向城隅。使君且不顧，況復論秋胡。寒螀愛碧草，鳴鳳棲青梧。托心自有處，但怪傍人愚。徒令白日暮，高駕空踟躕。”它們不僅繼承了古代以桑園為背景作品的經典傳統，更是從一定程度上透視了當時社會的文化底蘊與時代特色。尤其是在唐代及之前的歷史時期，由于程朱理學對人思想束縛的觀念尚未建立，社會對待個人行為與舉止較為寬容，這一點在文學作品中得到了鮮明的體現，即對人物性格和情感的細膩且豐富的描繪。

但自宋代以降，直至清代，文學作品中以羅敷故事為示例，對貞節婦女形象的描繪顯著增加。原詩中的羅敷，是一位集忠誠與風情于一身的女性，她機智應對使君的提議。然而在《詩話總龜》中，阮閱對《陌上?！吩髦辛_敷的形象表示不滿，并對前人所創作的羅敷形象提出批評，認為他們的描繪都未能達到貞烈的標準。阮閱還創作了一首詩歌，以展示其心中理想化的羅敷形象：“羅敷十五六，采桑城南道。臉媚奪朝霞，蛾眉淡初掃……使君從南來，黃金絡馬腦。調笑一不顧，東風搖百草?！贝嗽娭械牧_敷雖然更加貞烈，卻失去了原作中的風情。

在元、明、清三代，擬作《陌上?！返脑娙怂枥L的羅敷都是貞烈無比的女性。這些作品反映出當時知識分子對女性貞操的嚴苛要求，且這種要求隨著時間的推移而不斷加劇。

（二）對社會生活的體現

上述這些詩歌脫離了《陌上?！返谋疽?，是對《陌上?！返娜略忈屌c藝術再創造，其核心主題和深層意蘊已經超越了原作對采桑女美麗與忠貞的贊美。通過詩歌，作者傳達了對采桑女深切的同情與關懷，同時也流露出對現實世界中不公與殘酷的批判態度，使得這些作品不僅是藝術的展現，更是對社會現實的深刻反思和回應。

唐代詩人陸龜蒙，以其獨到的視角和深邃的內涵，巧妙地勾勒出了社會現實的復雜畫卷。他的《陌上桑》擬作通過細膩的對比描繪，映射出社會階層之間明顯的鴻溝，如詩中的“皓齒還如貝色含，長眉亦似煙華貼。鄰娃盡著繡襠襦，獨自提筐采蠶葉”，不僅深情地贊美了女子的美貌，更是對社會現象的深刻隱喻。在這里，陸龜蒙跳脫了傳統詩歌對女性美的慣常描寫，將目光投向了社會階層之間的不公。這種對現實的敏銳揭示，展現了陸龜蒙獨到的現實主義創作風格。他的這種風格，對后來的文學作品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使得后世的一些作品在反映社會現實時更為尖銳和直接。這種關注社會底層民眾生活、揭示社會矛盾的現實主義精神，雖然在中國古代文學中不是主流，卻一直未曾消失，并且影響了后世的一些作家。

南宋詞人戴復古的《羅敷詞》，比唐代陸龜蒙的同類作品表現得更為具體和明顯。他細致描繪了一位養蠶婦女的艱辛生活，從而反映了當時社會對農民生活狀況的關注。與趙文的《陌上?！废啾?，戴復古更加關注勞動人民的實際困境，而非單純地傳達道德觀念。在他的筆下，采桑女的生活充滿了實際的困難和挑戰，她的精力全部集中在養蠶和家庭上，沒有余力去顧及浪漫或宮廷的誘惑。

在元代，農民及手工業者的境遇可用“苦澀”一詞概括。他們受制于地主豪強，束縛之重，形同古羅馬的奴隸與主人之間的關系。官府對手工業者有著長期的服務要求，這種壓迫與剝削，導致農民不得不舍棄自家的田地，桑園亦無法幸免。與此同時，中原地區棉花的普及，逐漸取代了桑蠶的地位，成為人們衣物的首要材料。因此，蠶桑業不可避免地走向衰退。桑園荒廢，采桑女被迫投身勞役，一片凄涼的景象呈現眼前。元代王冕的《陌上?！烦浞煮w現了這一社會背景：“陌上桑，無人采，入夏綠蔭深似海。行人來往得清涼，借問蠶姑無個在。蠶姑不在在何處，聞說官司要官布。大家小家都捉去，豈許蠶姑獨能住。日間績麻夜織機，養蠶種田俱失時。田夫奔走受鞭笞，饑苦無以供支持。蠶姑且將官布辦，桑老田荒空自嘆。明朝相對淚滂沱，米糧絲稅將奈何?！?/p>

《陌上桑》在明清時期擬作眾多，明代楊基與王冕的詩作《陌上?！芬云湓娨獾墓P觸，細膩地勾勒出當時文人承擔社會責任的宏圖壯志。清代，施閏章的《陌上?！穼⑦@一主題巧妙地擴展與深化，他的詩篇成為關懷民生疾苦的窗口。胡應麟的杰作《采桑渡二首》，以其銳利的筆觸揭示社會現實，同時巧妙地將傳統題材提升至新的藝術境界，彰顯了對于漢代樂府民歌現實主義精華的傳承與提煉。

這些反映現實社會的詩篇雖然占比較少，但它們卻以獨到的見解和深遠的寓意，映射出文人對百姓生活境遇的深切關注，以及他們敢于為民眾發聲的高潔情操。這些作品在《陌上桑》擬作中成為必不可缺的一部分。

在此之后，《陌上?！返臄M作，雖然形式上仍存，卻已失去了生命力，如同一具空殼，徒留其形而失了其神。

《陌上?！纷鳛闈h樂府民歌中較為優秀的作品，自曹魏以來對其研究、擬作絡繹不絕。其曲調在不斷演變的過程中，所表達的觀念也根據不同朝代的政策、理論變化。雖然眾多擬作都比不上原作，但根據擬作者所處時代、著眼角度不同，展現了不同方面的采桑文化，從曲調到內容體現了不同時代的文化背景和內涵，對于我們研究《陌上?！芳安缮Ｎ幕兄匾囊饬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