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詩經》作為中國第一部詩歌總集,不僅在文學史上占據著舉足輕重的地位,而且深刻地映照了周代社會的多維面貌,它所蘊含的家國情懷,至今仍對中華民族的文化認同和精神塑造產生著深遠的影響。本文通過對《詩經》中以黍為意象的詩篇進行深入分析,旨在探討《詩經》中黍意象與家國情懷之間的密切聯系,以及其中蘊含的豐富的家國理念。這樣我們不僅能夠洞察古代先民的生活狀態和情感世界,也能夠認識到家國情懷在中華文化中的深遠影響,從而在傳承與創新中讓這份深厚的家國情懷歷久彌新。
一、《詩經》中黍意象的內涵
在古代社會,黍作為糧食的代表,其意義深遠。由于古代農業生產技術的局限,可供先民們栽培的作物種類相對較少,而黍便是其中一種廣泛種植的作物。許慎《說文解字》中對黍進行了描述,即“禾屬而粘者也,以大暑而種,故謂之黍”,表明了黍的種植特性和時間。朱熹注釋《王風·黍離》時提到:“黍,谷名。苗似蘆,高丈余,穗黑色,實圓重。”《毛詩正義》亦盛贊黍為“民食之主”,凸顯了黍在古代糧食作物中的核心地位。
黍作為一種古老的農作物,它不僅是食物的來源,更是家國情懷的文化象征。從商周時期開始,黍就與國家的祭祀活動緊密相關,成為“社稷”祭祀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體現了中國古代以農立國的傳統。黍的種植與收獲,不僅關系到百姓的生計,也是國家稅收的重要來源,反映了當時社會的經濟基礎。“黍離之悲”這一文化情懷,源于對故國故土的哀思,它在文學作品中被廣泛引用,成為表達家國之痛和士人憂國憂民情感的一種方式。這種情懷不僅體現了個人對家國的深情,也是對民族歷史和文化的一種傳承。
在秦漢至隋唐時期,黍粟文化達到了鼎盛,黍和粟成為當時社會經濟和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從農耕技術到糧食儲備,從官職設置到文學作品,黍粟的影響無處不在。例如,《論貴粟疏》中提出的“貴粟”思想,強調了粟谷在國家經濟中的重要地位,而“治粟內史”和“搜粟都尉”等官職的設置,更是凸顯了粟谷在國家治理中的作用。
黍粟文化在宋元以后逐漸衰退,但仍然在中國人的生產、生活和精神世界中占有一席之地。黍粟的品種繁多,如“蔚州貢米”“沁州黃”“龍山小米”“金鄉金谷”等,都是明清時期著名的品種,它們不僅代表了農業生產的進步,也是文化遺產的一部分。黍粟文化遺產的留存,如內蒙古敖漢旱作農業系統中的黍粟生產,不僅是物質文化遺產,也是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重要組成部分。這些文化遺產不僅有助于我們理解史前的農業歷史與文化內涵,也是現代社會發展的重要原動力。
黍意象在家國情懷中的反映是多維度的,它既是古代經濟和社會結構的基石,也是文化傳承和民族情感的載體,深刻地體現了詩人對家國的深切情感。從祭祀到文學,從農耕到官制,黍粟文化貫穿了中國歷史的方方面面,成為中華民族不可磨滅的文化記憶。
二、黍意象與家國情懷的文化淵源
在遠古的中國,盡管先民們生活在一個社會文明尚不發達的時代,他們對自身在家庭和國家中的角色和責任還沒有完全清晰的認識。然而,通過對《詩經》中眾多詩篇的深入分析,我們可以發現,中華民族世代相傳的家國情懷在《詩經》所代表的時代已經悄然萌芽,逐漸形成了一種非正式的道德準則,成為維系社會成員之間關系的紐帶。這種家國情懷的形成,既是社會發展和生產方式演進的必然產物,也深受當時社會制度和文化的影響。在《詩經》這部由先民們共同創作的詩歌總集中,那些關于家國的初步觀念如同涓涓細流,滲透在詩篇的每個角落,體現在每一行文字之中。
從《詩經》的詩行里,我們可以窺見先民們對于家園的眷戀、對于國家的忠誠,以及對于和諧社會的向往。這些情感和價值觀念,如同種子在《詩經》的沃土中生根發芽,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成長為中華民族文化傳統中不可或缺的參天大樹。傅道彬在《興與象:中國文化的原型批評》中指出:“興象正是依據最簡潔的形式概括著最豐富生動的中國上古的人類文化歷史。”黍作為農耕時代的中國重要的農作物,在先民生活中擔負著重要的作用,因此,在大量以黍起興的詩歌中,黍意象不可避免地成為家國觀念的載體。
(一)社會生產對黍意象的影響
《詩經》是中華民族早期農業文明的結晶,自然帶有當時社會生產力的烙印。從采集、狩獵到農業生產的轉變,既是社會生產力進步的標志,同時也帶來了先民們文化心理的轉變。不同于采集狩獵時期不斷遷徙的生活方式,以種植、養殖為主要方式的農業生產,決定了先民們產業所在,即家之所在的生活特征,也就培養了先民們安土重遷的文化心理。家庭成員的生命延續、生活質量與農業生產狀況往往有著直接的聯系,因此,在《詩經》中人們對于家庭及生活的眷戀與熱愛,往往表現為對農事的贊頌。例如,《周頌·良耜》寫道:“荼蓼朽止,黍稷茂止。獲之挃挃,積之栗栗。其崇如墉,其比如櫛。”其描寫了先民們慶祝豐收、祭祀谷神的喜慶場面,同時也凸顯了先民們希望通過勤懇勞作獲得幸福生活的心理。
于統治者而言,一國之穩定系于一家之穩定,而民生之本又系于農事。因此,《詩經》所記載的統治者們大多為豐年的來臨做過努力。例如,《周頌·臣工》中記載了周王耕種藉田的祭禮:“嗟嗟臣工,敬爾在公。王厘爾成,來咨來茹……命我眾人:庤乃錢镈,奄觀铚艾。”所謂藉田典禮,即天子率諸侯、大夫及各級農官攜農具來到周天子的“藉田”象征性地犁地。此外,在西周時期,由于井田制的存在,統治者與農奴之間還存在剝削與被剝削的關系。因此,農奴從事農業活動既有維持個體“家”延續的意義,也有維護國家政權的穩固的作用。
(二)宗法制度對黍意象的影響
在“詩三百”的時代,血親倫理的情感得到了空前的高揚。周代的統治者開創性地將國家機器的運作嫁接在親緣的紐帶之上,使得原有的等級秩序融化在宗族的網絡之中。在這個全新的統治秩序之中,周王是絕對的大宗,自周王之下,諸侯、卿大夫、士各小宗地位逐次分化遞減,形成嚴格的等級序列。最終,即便是平民、農奴這樣的底層角色也被嵌入到等級秩序的網絡之中,使整個社會構成一個龐大且牢固的體系。因此,家族血親的聯系被賦予了政教色彩,所謂的“國”即可視為“家”的延伸,而“家”即可視為“國”的縮影。生活在這種家國同構背景之下的人們,不自覺地便把對“家”的擔當輻射到“國”的范圍,故而,他們既會因不能對家庭盡責而發出“王事靡盬,不能藝稷黍,父母何怙”(《國風·鴇羽》)的呼號,又會毫不猶豫地放下一己之私去保家衛國,即便身處“靡室靡家”(《小雅·采薇》)和“不遑啟居”(《小雅·出車》)也在所不惜。
(三)祭祀活動對黍意象的影響
在周代,祭祀活動是社會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具有深遠的文化意義和宗教價值。黍稷作為祭祀活動中的重要祭品,其意象在《詩經》中被賦予了豐富的象征意義。
在生產力落后的條件下,人們生活穩定以及生命的延續,只能寄希望于農業生產。在風調雨順的年景,先民們遵循時令,勤勤懇懇地勞作,“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剝棗,十月獲稻”(《豳風·七月》),以此獲得穩定的生活來源,保證家庭成員的基本生存需要。先民們受到認識水平的限制,面對無力左右的種種自然條件,他們自然而然地將自身對生命、生活的美好希望都寄托在神鬼身上,這就導致了巫術活動的興盛,而黍正是祭祀活動中郁鬯的原料。朱熹《詩集傳》記載:“周人尚臭,灌用鬯臭,郁合鬯,臭陰達于淵泉。灌以圭璋,用玉氣也。既灌然后迎牲,致陰氣也。蕭合黍、稷,臭陽達于墻屋。故既奠然后焫蕭合膻薌。凡祭慎諸此。魂氣歸于天,形魄歸于地,故祭,求諸陰陽之義也。”由此可知,在周人的祭祀典禮中,黍被制作成具有香氣的郁鬯,起到“誘神”的作用,并因此成為人們與神明溝通的輔助工具。
正因為巫術活動關系著百姓的福祉,甚至國祚盛衰,所以,黍作為祭祀活動中可以通靈的植物,即超越了它本身的意義,而在精神層面上與家國觀念建立聯系。
三、黍意象對家國情懷的反映
(一)農耕文明體現的家國情懷
在《詩經》的篇章中,黍意象總是與豐收的景象緊密相連,它不僅承載著先民們對農業豐收的熱切期盼,也映照著他們對豐饒生活的無限憧憬。在《小雅·信南山》的詩行里,“疆場翼翼,黍稷彧彧”的描寫,生動地勾勒出了一片井然有序的田野和生機勃勃的莊稼,這不僅是對耕作技藝精湛和豐收成果的自豪展示,更是對農耕文化深厚底蘊的頌揚。黍稷的豐收,不僅僅是物質財富的累積,更是一種精神層面的充實與滿足,它為人們提供了釀造美酒和制作佳肴的原料,成為維系生命活力和社會秩序穩固的基石。
《周頌·豐年》中的“豐年多黍多稌,亦有高廩,萬億及秭”,則是對豐收帶來的喜悅之情和對先祖恩澤的感激之情的直接抒發。這份喜悅,是農耕社會對大自然慷慨賜予的真摯回應,也是對土地和生命神圣不可侵犯的敬畏之情的體現。《詩經》中諸如“黍稷稻粱,農夫之慶”(《小雅·甫田》)的詩句,更是將農民對黍稷豐收的歡欣鼓舞和對神靈庇佑的深深感恩之情淋漓盡致地表達了出來。
以上詩句表現了農民對于黍稷豐收的喜悅,這種喜悅不僅是對勞動成果的肯定,也是對國家穩定和繁榮的祝愿。這里的黍稷儼然已經成為農民與國家之間情感聯系的紐帶,反映了家國情懷中的責任感和歸屬感。
(二)土地依戀體現的家國情懷
在周代,以種植業為主的生產方式使得中國上古時期的百姓普遍懷有深厚的安土重遷的情感,他們傾向于通過在自家土地上的辛勤勞作來創造富足的生活。正如《豳風·七月》中所描繪的,農夫們按照季節變化有條不紊地進行農事活動,從“九月筑場圍,十月納禾稼”的繁忙景象,到“黍稷重穋,禾麻菽麥”的豐收喜悅,都反映了先民們對農業的依賴和對土地的眷戀。他們對土地的依賴不僅是為了生存,更是一種文化心理的體現,這種心理在《詩經》中得到了充分的表達。公劉作為周部族的杰出首領,他在遷徙至豳地時,不僅帶領族人避開了戎狄的侵擾,還選擇了適宜農業生產的土地,這體現了先民對土地的重視以及對農業生活的依賴。正如《史記·周本紀》所記載,公劉“復修后稷之業,務耕種,行地宜”,他的舉措為周部族的興盛奠定了基礎。在生存條件受到威脅時,人們也會產生逃離的念頭,如《魏風·碩鼠》中所表達的“逝將去女(汝),適彼樂土”,這反映了人們在面對困境時的無奈與對美好生活的向往。這種情感在古代文學中被反復吟唱,成為家國情懷的一部分。
(三)個人情感與國家命運的交織
在《詩經》的《王風·黍離》篇中,黍意象被用來表達詩人對于家國變遷的深切感慨和憂思。“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這里的黍和稷都是農作物,黍的茂盛生長與詩人心中的憂傷形成了鮮明對比。詩人行走在曾經是宗廟宮室的地方,現在卻是一片莊稼地,這種對比強化了詩人對過去的懷念和對現實變遷的無奈。“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這幾句詩反映了詩人內心的孤獨和悲哀。他感到自己的憂思不被理解,而這種憂思正是對家國命運的深切關懷。詩人對天發問,表達了對歷史滄桑和個人命運的感慨。
黍意象在《詩經》中通常與家國情懷緊密相連,它不僅代表著農業社會的根基,也象征著詩人對國家興衰和百姓生活的關注。通過黍意象,詩人傳達了對過去的懷念、對現實的反思和對未來的憂慮,體現了一種深沉的家國情懷。這種情懷是《詩經》中反復出現的主題,它體現了古代詩人對于個人與國家、小家與大家之間關系的深刻思考。通過對黍的描寫,詩人將個人情感與國家命運緊密相連,展現了一種超越個人利益,關注國家和民族未來的廣闊胸襟。總之,黍在《詩經》中的內涵是多層次的,它不僅代表了農耕文明的基礎,也是家國情懷的重要象征,反映了詩人對家國命運的深切關懷和對未來的無限期望。
《詩經》作為中國古代文學的瑰寶,不僅以其獨特的文學魅力影響著后世,更以其深刻的文化內涵和家國情懷,成為中華民族精神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在這部古典文學作品中,黍等農作物的意象,不僅象征著農業文明的基礎,也反映了周代百姓對土地的依賴和對豐收的祈盼,體現了他們對和諧生活的向往和對國家穩定的渴望。在《詩經》所描繪的時代背景下,黍作為農耕文明的基石,不僅是維系百姓生計的關鍵,也是國家政權穩定的象征。黍意象,不僅承載著先民對大自然的敬畏與崇拜,更是家國情懷在文學中的生動體現。這種與黍緊密相連的家國觀念,既是歷史特定時期的文化產物,也是各個時代社會現實的藝術映射。
本文系泰山科技學院2023年度校級課程思政示范課程“中國古代文學”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