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蘇軾學博才高,詩、詞、文、書、畫樣樣精通,作詩填詞時對詩詞藝術技巧的掌握更是達到了得心應手的境界,比喻、擬人、用典信手拈來,并以翻新出奇的精神對待藝術規范,在文學世界里“縱意所如,觸手成春”(袁行霈《中國文學史(第三卷)》)。
一、“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的比喻之妙
清人施補華在《峴傭說詩》中道:“人所不能比喻者,東坡能比喻;人所不能形容者,東坡能形容;比喻之后,再用比喻;形容之后,再加形容?!碧K軾運用奇幻的想象創造出新穎的比喻,以物喻人、以物喻物、以人喻物、以人喻人,在蘇軾筆下,無所不能比喻,無所不能形容。
首先,是以物喻人?!叭痹聮焓柰嗳顺蹯o。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保ā恫匪阕狱S州定慧院寓居作》)在此詞中,政治受挫、被貶黃州、一無所有、滿身離索的蘇軾在一片寂靜中看見茫茫天空中飛過的孤雁,這一只迷路的、落單的、渺小的、獨行的大雁,在他眼里就如自己,于是他借“孤鴻”自喻,同是獨往,同是寂寞,但又同是這茫茫夜色中探索前路的孤勇者,顯示出他心懷高遠、堅守自我、不流于俗的孤高心境。該詞中雖不見蘇軾,但詞中上闋聚焦于飛鴻瞥見人形之景,下闋則轉而描繪人目睹飛鴻的畫面,詞作巧妙運用借物比興之法。人仿佛化作了高飛的鴻雁,鴻雁又恰似世間的行人,已難分究竟是人還是鴻,抑或二者兼而有之。人之本相難掩飛鴻之態,飛鴻之影亦不蔽人之姿,人與鴻相互交融,渾然一體。以“孤鴻”自喻所造就的高妙詞境亦讓黃庭堅贊其“語意高妙,似非吃煙火食人語。非胸中有萬卷書,筆下無一點塵俗氣”(黃庭堅《黃庭堅全集》)。另外,“石榴半吐紅巾蹙。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賀新郎·夏景》)和“故作小紅桃杏色,尚余孤瘦雪霜姿”(《紅梅三首》其一)都運用了以物喻人的手法,蘇軾以“石榴花”“紅梅”自喻,借“石榴花”不與“浮花”“浪蕊”為伍的品格和“紅梅”不畏嚴寒、傲然挺立的姿態自白一身不隨眾俗,傲然于世的孤高氣節。
其次,以物喻物。在《和子由澠池懷舊》中,蘇軾以“飛鴻踏雪泥”比喻人的一生,將生命短促、物是人非的感慨寄托于飛鴻踏雪的輕盈和雁過無痕的感受。這種難以用言語表達的心境,蘇軾卻用“飛鴻踏雪泥”這一絕妙且妥帖的比喻,將這些復雜的情狀表達出來,實為“東坡之本色”(蘇軾著,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短K軾詩集》)也。又如“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唱黃雞”(《浣溪沙·游蘄水清泉寺》),蘇軾以“白發”“黃雞”比喻時光匆匆;“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題西林壁》),蘇軾以“不識廬山”喻人在事中,不知其事貌之理;“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五絕》其一),蘇軾又以“翻墨”形容黑云翻滾的陰沉之景,用“跳珠”形容雨點滴濺在船面時跳動的情形。其以物喻物,手法純熟,比喻精湛。
再者,是以人喻物。傳統詩詞中多以物喻人、以物喻物,以人喻物的例子并不多見,但蘇軾卻能熟練地將常用的比喻手法反用,以一種全新的視角去看待事物,如《飲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二:
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在這首驚嘆西湖美景的詩中,蘇軾將比喻手法運用得爐火純青,將西施無論濃妝還是淡妝都極具美感的容顏,比作晴雨變換中的西湖美景,新鮮奇妙,賦予了西湖活躍的生命和美麗的靈魂,讓人興趣盎然。而以人喻物,是蘇軾獨具匠心的體現。在《次韻劉景文登介亭》一詩中,蘇軾再用“西湖真西子”一喻。蘇軾將西湖和西施相提并論,其理由有三:第一,西湖風光優美,秀麗婀娜,富有女性美,而西施為古越佳人,風姿綽約,兩者都具秀麗之美;第二,西施的故鄉在距西湖不遠的浙江;第三,西湖的名字和西施的名字一樣,都帶有一個“西”字。由此可見,蘇軾選用西施作喻是精心構思的結果。除此之外,蘇軾運用以人喻物的手法的例子還有很多,如“杳杳天低鶻沒處,青山一發是中原”(《澄邁驛通潮閣二首》其二),將人的一頭青發比作遠處青山此起彼伏的山影;“青山偃蹇如高人,常時不肯入官府”(《越州張中舍壽樂堂》),用“高人”喻青山之姿態高傲神秘;“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海棠》),用美人欲睡的嬌憨神態形容深夜綻放的海棠花。這些比喻,其設喻之奇、下筆之妙,可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最后,是以人喻人。這一類比喻在蘇軾作品中亦不多見,但凡是蘇軾以人喻人之處,必能感受其流露出的真情實意。例如,《臨江仙·送錢穆父》中的“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蘇軾將艱難的人生比作“逆旅”,把自己比作一個走在艱難人生路上的匆匆行人。在這首贈別詞中,蘇軾卻不言離別之悲,不渲染凄涼愁苦之情調,而于離別惆悵之上,抒發了一腔對未來的曠達灑脫之情。再如,《南鄉子·和楊元素,時移守密州》中的“今夜送歸燈火冷,河塘,墮淚羊公卻姓楊”,蘇軾將友人楊元素比作“羊公”羊祜。在這首餞別和詞中,面對分離,蘇軾雖心胸豁達,但也難忍離別之情,以友人比羊祜,不僅表達了他對友人的贊賞,更表達了他遇見知音,惺惺相惜,難舍難分之情。又如,《江城子·密州出獵》中的“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蘇軾則自比少年英主孫權,彰顯了蘇軾當時的豪興和“狂”勁??梢?,蘇軾以人喻人,言語別開生面、奇特生新。
“詩人比興,觸物圓覽。物雖胡越,合則肝膽”(王運熙、周鋒《文心雕龍譯注》),蘇軾千變萬化的比喻方式是蘇軾才情橫溢的表現,是興會來臨、文思泉涌的碩果,是妙手偶得、詩思偶到的神來之筆。
二、“東風知我欲山行,吹斷檐間積雨聲”的擬人之趣
夏承燾先生說:“擬人句。以物擬人,使無情之物,化作有情之人,此修辭法也。用此法入詞,饒有韻味。”(夏承燾、王易《宋詞二十講》)蘇軾的擬人手法便有“極無中生有之妙”的趣味。
蘇軾詩詞作品中,擬人手法的運用隨處可見,如“東風知我欲山行,吹斷檐間積雨聲”“野桃含笑竹籬短,溪柳自搖沙水清”(《新城道中二首》其一),“纖纖入麥黃花亂,颯颯催詩白雨來”(《游張山人園》)等,蘇軾所描繪的東風體貼入微的善意行為,野桃笑逐顏開的可愛神態,風雨通人性的催詩之舉都顯得生動活潑,極富感染力。其中《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中的擬人手法妙筆天成,饒有趣味: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王國維《人間詞話》曾評價此詞說:“東坡《水龍吟》詠楊花,和韻而似原唱;章質夫詞,原唱而似和韻。”蘇軾抓住了所詠之物—楊花的特征,巧妙地將其人格化。
上闋中擬人手法有三處:第一處“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明明是楊花春盡落枝,蘇軾卻賦予他人的性情,將楊花的落枝比擬為深受思念之苦的女子的情態,“拋家傍路”,看起來貌似絕情,實際上是戀戀不舍,將楊花對“家”的眷戀之情表現得淋漓盡致,實在是一種深情。第二處是“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實寫楊花飄忽迷離的姿態,蘇軾運用擬人手法,將上句“有思”拓展為備受思念折磨的女子的“愁思”,這種“愁思”狠狠折磨著女子,讓女子忍不住更加哀愁,“柔腸”之后恐怕便是“肝腸寸斷”?,F實的痛苦如影隨形,女子便只好逃去夢中尋求安慰,但終究是鏡花水月、春夢無痕。第三處是“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實寫楊花隨風漫天飄舞的情形,但漫天的楊花就如同女子的哀愁,那么廣,那么密。她的一顆心被這無盡的愁怨所傷,她的一雙眼也被夢中幻境所誘惑而難以睜開,美夢讓女子沉醉不愿醒來,誰料鶯鳥不懂離愁、不解風情,它的啼叫將夢中的女子驚醒,夢醒了,人還在,又是一場“縈損柔腸”,空教人淚。
下闋中蘇軾觸景生情,主要描寫惜花傷春之情。最后一句再度擬人,眼前的涓涓細流好似不忍再見女子流淚,便攜帶著滿含愁怨的淚水向遠方流去,哀愁的已經不再是女子一人,也傳給了那漫天的楊花和這淙淙流水。
縱觀全詞,蘇軾以人狀物,雖然是在詠楊花,卻叫人難分是在寫楊花還是寫思婦,那些描寫皆為一筆雙關,寫花的同時也寫人,楊花與思婦已然達到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水乳交融的境界。
蘇軾的擬人手法,是一股自然而然的情感表達,他賦予事物人的性情,將人的真情實感注入事物之中,人與物,真與假,虛與實,已不能區分。其擬人之妙,真乃神來之筆也!
三、“平生謾說古戰場,過眼終迷日五色”的用典之絕
蘇軾讀書破萬卷,引典精辟,譬喻精深,用典時信手拈來,胸有成竹。
在《余與李廌方叔相知久矣,領貢舉事,而李不得第。愧甚,作詩送之》中,蘇軾安慰落第的李廌說:“平生謾說古戰場,過眼終迷日五色?!逼渲兴玫涔室粋€來自唐人李華的《吊古戰場文》,另一個來自唐人李甲的《日五色賦》,二典不僅都切李廌之姓,唐人李甲的典故還切合李廌久有文名而應試不第的經歷。用典精妙,渾然天成。
再如《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上闋中蘇軾近乎一句一典,無不穩妥精當,精確巧妙無以復加,而且句法渾然天成,毫無滯礙。首句“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但來自李白《把酒問月》的“青天有月來幾時,我欲停杯一問之”,更來自屈原《天問》中“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屬?列星安陳”,其氣勢直沖云霄,席卷天地。李白邀月,屈原求天,兩人的心情此時都是苦悶憂郁,內心充滿孤苦寂寞,而此刻的蘇軾心情也與他們相通。接下來兩句“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化用了唐人傳奇《周秦行紀》中的一首詩,其詩云:“香風引到大羅天,月地云階拜洞仙。共道人間惆悵事,不知今夕是何年?!睂⑻K軾一生顛沛流離與典中美人無盡的愁思對照起來,內心的惆悵,現實的無奈,讓蘇軾與之共情?!拔矣孙L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中“瓊樓玉宇”來自《大業拾遺記》中的一則故事:“瞿乾祐于江岸玩月,或謂此中何有?瞿笑曰:‘可隨我觀之?!硪娫乱幇胩?,瓊樓玉宇爛然?!薄安粍俸保瑒t暗含《明皇雜錄》中的一則典故:八月十五日夜晚,月光皎然,葉靜能邀請明皇游月宮。臨行,葉靜能囑咐明皇穿皮衣。到了月宮,果然寒風侵肌,寒意刺骨,讓人難以忍受。這幾句表面上寫月宮高寒,難以住人,實際上含蓄地表達了蘇軾那種既仰慕天空之月又眷戀人間溫情的矛盾心態。最后“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與李白《月下獨酌》中的“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有異曲同工之妙,從幻想御風高飛,到聯想到月宮之上應該是凄神寒骨、寂寥無人,對比之下,蘇軾最終還是眷戀人間美好,選擇了回歸現實。蘇軾以理釋情,一句近乎一典,眼前景與典中景融合,意境幽遠,形象飽滿,讓人聯想豐富。
蘇軾才華滿腹,除了擅長化用他人典故之外,自己亦創造了眾多意蘊深刻、膾炙人口的典故,如“故畫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文與可畫筼筜谷偃竹記》)一句中的“成竹在胸”,“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南鄉子·重九涵輝樓呈徐君猷》)中的“明日黃花”,“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后赤壁賦》)中的“水落石出”,“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書摩詰藍田煙雨圖》)中的“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寄吳德仁兼簡陳季?!罚┲械摹昂訓|獅吼”等。
蘇軾化用典故,自然如己出;創造典故,渾然天成而毫無雕琢?;盟娨饩?,借他山之石,琢己身之玉,成就造化之美也。
綜上所述,蘇軾在文學作品中極擅長使用各種修辭手法,其比喻新穎獨特、擬人活潑生動、典故豐富深刻,這得益于他澎湃的想象、馳騁的神思、細膩入微的藝術感知力和淵博的學識積累,這些因素共同鑄就了他字里行間盡顯風流的非凡才華。蘇軾的文風雄渾奔放、俊秀飄逸,經藝術修辭的巧妙點綴更顯得情理交融、形神兼備,展現出強大的藝術魅力,光彩奪目,令人深受感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