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色芳華》宅斗敘事的超越與盛唐美學的展演

古裝劇是一種在劇情、場景、服飾、道具等方面以古代歷史或具有古代背景為依托進行創作拍攝的電視劇類型。與歷史劇不同的是，古裝劇往往會融合創作團隊的思想，對古代生活進行藝術加工。結合歷史背景進行分析，擁有國力強盛、文化開放繁榮、海外影響力巨大、娛樂方式多樣化等時代特點的盛唐成為改編古裝劇的偏愛朝代，近幾年涌現出《長安十二時辰》（2019）《風起洛陽》（2021）《唐朝詭事錄》（2022）《蜀錦人家》（2024）等將唐代作為背景的熱播電視劇。

閭閻微光：逆境反擊的傲雪凌霜

《國色芳華》為我們提供了生動的時代圖景，即繁盛寰宇的大唐下陰暗的宅邸爭斗。

“宅斗”一詞來源于網絡文學，“宅”指代家族府邸等居住場所，宅斗通常圍繞家族中的權力、財產、地位甚至男主人的寵愛等資源展開，斗爭沖突發生在家族中兄弟、妻妾、主仆之間。

宅斗本質上表達對資源分配體制的不滿，宅斗文的主角往往選擇下位塑造，著重描寫處于資源分配中弱勢的一方，突出弱勢一方的高潔品質或者突出才干，喚起觀眾對下位的支持與同情。《國色芳華》的故事設定可以歸納在宅斗主題中，主角何惟芳前期處于婚姻弱勢的一方，后續通過自己的努力改善了自己的境遇。

《國色芳華》注重刻畫女性主角自身的力量，何惟芳不依附任何一方勢力，屢屢通過自己的聰明才智脫離險境。部分宅斗主題的古裝電視劇受限于場景設置，情節沖突設置在內宅之中，女性角色的矛盾難免陷入到妯娌之爭、妻妾之爭當中。她們不得不被卷入不可轉圜的局勢中，甚至為了丈夫、兒子或者其他人與好姐妹相互爭斗乃至殘殺。《國色芳華》弱化了女性之間的競爭，通過情節設計突出了女性間的友誼。從夫家逃離的何惟芳到酒肆打工，卻被酒肆老板娘五娘百般刁難，五娘執意要趕走何惟芳，而她這樣做的原因竟是了解自己丈夫王擎的險惡用心，她深知王擎想要得到何惟芳，為了解救這個萍水相逢的姐妹，她不惜忍受丈夫王擎的家暴。之后何惟芳幫助五娘和離，并且一起做生意，五娘改名秦勝意，幫助秦勝意實現了經濟與人格的獨立。《國色芳華》沒有落入俗套的內宅“雌競”情節，強調了女性的主觀能動性，為宅斗下位者的逆襲提供了另一種思路。

《國色芳華》好比主人公書寫的一本宅斗生存手冊，劇中的男主角蔣長揚的角色設定亦正亦邪，他不是傳統意義上很臉譜化的“好人”，也不是忍辱負重的臣子，而是簪花宴客、喝酒聽曲的“花鳥使”。蔣長揚表面上借著給皇帝進獻寶物的名頭搜羅珍寶，肆無忌憚收受賄賂。當看到何惟芳被人“誣陷”時，他選擇袖手旁觀。表面上他在政見不合的老師靈堂前佯泣，其實是暗中用“假死出喪”保護老師性命。蔣長揚為了皇帝選擇以身入局，也非常享受“弄臣”奢華的生活，沒有被世俗裹挾，玩樂人間。他對女主何惟芳的感情也是如此，他沒有以高位度人，用上位者的姿態施舍自己的幫助給何惟芳，而是以投資的方式，尊重何惟芳的人生規劃。當何惟芳遇到王擎的糾纏時，蔣長揚選擇冷靜旁觀，這體現了他人格的高度穩定性。蔣長揚沒有因為感情特殊對待何惟芳，也沒有因為親朋好友厭惡他的做法就疏遠貪官。《國色芳華》在角色刻畫方面展示了人物的復雜性和生活性，讓觀眾可以更快代入劇情和共情劇中人物。

與其他宅斗敘事的古裝劇不同，《國色芳華》在宅斗敘事中強調個體努力，弱化主角光環，在情節設計上實現了對之前宅斗劇的超越。劇中多處情節沒有刻意地安排“神來之筆”，而是讓角色在失敗與挫折中磨煉意志，保持高貴的品格。《國色芳華》中女主角何惟芳在處于弱勢的一方時，并沒有在劇情中過多體現女主的“金手指”情節，讓主角通過特殊機遇獲得遠超現實的能力或道具。何惟芳在創業初期遇到了酒肆老板王擎的刁難，王擎是何惟芳花鋪中女性伙伴秦勝意的前夫，王擎利用何惟芳種植的山花質量問題，借機聚眾鬧事，給何惟芳的店鋪造成了不小的麻煩。情節中雖然含有王擎乘人之危的一面，后續也交代了何惟芳在種植時候的失誤。何惟芳和秦勝意在失敗后總結教訓，一起商議將殘花做成香粉，減少損失。總結經驗，從教訓中成長，一步步走向成功。

這樣的設定讓人物角色減少了神性的疏遠感，這樣的失敗沒有弱化女主的能力，反而為何惟芳創業的不易增添了幾分人性的共鳴。

盛世煙火：廟堂之下的權力角逐

《國色芳華》體現了階層的碰撞，探析了個體人物在階層身份中的矛盾與掙扎，讓人感嘆夾縫中生存的不易。主要角色分散至官商等多個階級，人物的身份不同，“宅斗”的目的不同，極大豐富了故事的精彩程度，提升了劇本的立意。

與傳統臉譜化反派角色不同，劇中男性角色劉暢因為家族境遇左右自身選擇，處境十分矛盾。他的父親因為被貶官而左遷洛陽，為了家族的生存讓劉暢放棄相愛的寧王之女李幼貞，迎娶地位不高的商賈之女何惟芳。因此他前期對何惟芳沒有好感。劉暢與何惟芳和離后入贅寧王府繼而發現了上流官宦的爾虞我詐，這使他淡漠了對李幼貞的感情，反而懷念起前妻何惟芳。劉暢自己的選擇釀下了苦果，但是他夾在不同階層的斗爭之中的掙扎為劉暢的角色塑造增添了幾分人性，讓人感嘆世事無常。

《國色芳華》篇幅刻畫宏大，涵蓋了盛唐時期不同階級間的碰撞與摩擦。這種碰撞中，以家庭為單位的組織也左右著“宅斗”人物的命運。劉暢的父親劉申只是一名小吏，被貶官后一手操辦劉暢與何惟芳的婚姻，希望借助何家的財力幫助兒子打點關系，其對兒子的愛卻間接影響了劉暢、何惟芳、李幼貞三人日后的命運。劇中的反派人物寧王是皇帝的哥哥，他為了日后登上皇位左右著女兒李幼貞的婚姻。他親手拆散了李幼貞和劉暢，在李幼貞的反抗下與劉暢結為夫妻，劉暢一心想考取功名，受人尊敬，博一份好前程。李幼貞利用家族給劉暢謀取了官職，劉暢本以為可以大展宏圖，卻發現自己的策論并沒有被寧王賞識，寧王看不起女婿劉暢，甚至李幼貞讓劉暢去告假陪伴自己游山玩水。《國色芳華》中，每個家族都有自己的考量，家族間內部的矛盾導致了不少角色的命運發生轉變。

《國色芳華》無處不在的家國情懷，也是區別于普通宅斗劇情的特征。近年來《長安十二時辰》等古裝劇借用劇中人物的故事，對家國情懷進行討論，讓我們透過古代的故事，看到了家國濃情。劇中的徐祭酒因為正直剛毅遭到奸人暗算，隨時有生命危險，這樣一名受保護的朝廷重要官員，他躲避災禍時在何惟芳的花鋪中主動查看賬本并獻以良策，降低消費者賒賬為何惟芳店鋪帶來的風險，他悉心指導何惟芳做生意時應注意的賒賬條例。何惟芳備受感動，但是徐祭酒卻說這是很重要的事情。因為“只有安居樂業，百姓才可以買一株花、一炷香”。徐祭酒心懷萬民，不忘民生。哪怕是萍水相逢的商戶，他也要關注民生問題。這雖然只是一段朝堂之爭時小小的過場情節，卻足以展示其家國情懷。《國色芳華》基于消費市場的需求反饋，宅斗劇對于人物形象的塑造更加豐滿，呈現出個體-家庭-社會的立體表現緯度，從不同層次分析人物的行為。在面對矛盾時，人物角色身處于不同的家庭階層會代表角色做出不同的選擇，為我們展現出了廟堂之下的斗爭群像圖。

繁華再現：雍容華貴的生活繪卷

《國色芳華》的服化道制作精良，具有濃濃的唐風唐韻，是近年來古裝劇“知識考古”策略的優秀參考。知識考古指的是古裝劇通過對古代服飾、道具、建筑空間、妝造等細節的還原，滿足觀眾對過往歷史朝代生活場景的想象。《國色芳華》劇情展示了多個階層的生活方式，在細節上做到了考據，滿足了大家對唐朝生活的想象，讓服化道為劇情服務。據服飾品牌方萬寶德的介紹，蔣長揚手上的花盾戒指設計展示了濃郁的契丹風格，還原唐代國力強盛時期，舶來品和少數民族風格首飾在達官顯貴圈流行的史實，增加了角色蔣長揚“天子近臣”的雍容華貴。

《國色芳華》中展示了多種古代特有的娛樂方式，用寫實風格還原了盛唐時期的娛樂活動。劇中蔣長揚等達官貴人在踏青狩獵的過程中攜帶的獵犬種類是“中華細犬”。沿街叫賣的“巨勝奴”指的是一種帶有芝麻的小點心，是當時人們喜愛的美食。府邸內部的娛樂方式是“投壺”，劇中多次出現唐朝流行的雙色棋類游戲“雙陸棋”，從細微處打磨劇中展示的生活美學，拉近觀眾與朝代的距離。

此外，還有場景的聯動。何惟芳在事業遇到困難時，對著母親的畫像流下了眼淚。她將香爐中的香灰圖案“安樂”字樣抹去一部分，留下了“女”字。何惟芳說：“母親，待這一字燃盡，女兒自會去應對。”此時場景中的道具與人物心境實現了統一。香灰中的圖案即是何惟芳日后的選擇，“女”字是她走出困難奔向獨立最關鍵的一步。

繞梁千年：經久不衰的時代共鳴

音樂是唐代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上至皇親貴族，下至平民百姓，不同階層都展示了對音樂的熱愛。唐太宗李世民為背景創作的《秦王破陣曲》和唐玄宗李隆基親自創作的《霓裳羽衣曲》都配有大型樂舞表演。《國色芳華》劇中的樂舞片段中舞女頭戴形似孔雀的鳥冠，還原了朝代的審美特色。

《國色芳華》中蔣長揚對皇帝的稱謂“三郎”，與“三郎”精通音律指出音樂錯誤的劇情化用了唐玄宗李隆基的部分故事。音樂是唐朝藝術的重要組成部分，《國色芳華》不僅在劇中的歌曲中做到捕捉唐代的韻味，在旋律中也加入了不少巧思。《國色芳華》的配樂為我們提供了生動的時代圖景，即繁盛寰宇的大唐下陰暗的宅邸爭斗。本劇的音樂在傳統音樂的基礎上做到了大膽創新。唐朝處在藝術文化高度融合交匯的時期，對于音樂創作者而言，可參考的音樂元素非常豐富，而同時精準選擇就更加有難度。本劇音樂的重大創新在于傳統樂器與西洋音樂元素的融合，主題音樂以琵琶彈撥開篇娓娓道來，如女子頭上輕盈的步搖，笙、古箏、羯鼓接踵而至，為我們鋪開大唐盛世的瑰麗畫卷，管弦樂緊隨其后如潮水涌來，將女子在時代夜幕中努力前行的形象用音符印刻于我們的耳畔。本劇的歌曲（主題曲及插曲等）為我們提供了時代男女的真情流露，《流芳》《芳華吟》等歌曲的旋律和配器更是在尊重傳統音律的前提下做到了與現代音樂語言的有機結合，用圣歌吟唱的方式與多利亞調式色彩和弦相結合、配器部分使用傳統樂器（如琵琶）與西洋樂器相結合（如豎琴、鋼琴等），讓觀眾和劇中人物實現跨時空的對話，歌曲以及歌詞的意境讓觀眾聽到了主人公的內心獨白，身處時代風云中，即使彷徨無措患得患失，也和現在的我們一樣，渴望與愛人白頭偕老，即使舉步維艱身不由己，也渴望有朝一日可以如飛鳥自由翱翔于青空。在《國色芳華》的音樂世界里，主人公是浪漫且堅毅的，歷史是鮮活而有溫度的。

為一部時代背景相對清晰的作品配樂需要同時具備大膽的想象力和理性的配樂邏輯。從該劇的配樂中我們可以清晰地感知三條線，其一即時代背景的功能音樂，從《國色芳華》劇中的服飾、官職名等可以感受到劇集中對于唐朝元素的參考。本劇的配樂中我們可以聽到屬于宮廷的樂段，頗有唐代宮廷樂舞的意韻。其二即功能性較強的宅斗場景，屬于何惟芳的音樂，輕盈靈動，極具戲劇張力，琵琶彈撥和零星鼓點隨著何惟芳的人物臺詞和場面調度實時伴奏，樂隨人動所帶來的音畫同步給人極度舒適的視聽感受。其三即兒女情長的柔美樂段，古琴、琵琶和鋼琴等樂器在《國色芳華》中被多次使用于主人公之間交心的片段。何惟芳和蔣長揚之間的感情有共同扶持的朋友義氣，有相知相伴的知音之情，有同因家宅變故而飽受情傷的感同身受。何惟芳和蔣長揚的感情層次豐富，在第十五集中，男女主人公深夜談心，蔣長揚與何惟芳談及自己的母親時，鋼琴以三拍子的方式緩緩進入劇情，絕不喧賓奪主，如山水畫中的留白，把空間留給主人公道盡辛酸過往，同時音樂的留白也將空間留給觀眾共情和想象。

《國色芳華》中，官宦人家出身的蔣長揚家族中，他的小姨18歲時夫君早亡并未再嫁，選擇主管船隊遠渡做生意。何惟芳與兩位女性好友盟誓結拜，互相幫扶。《國色芳華》放大了人性的閃光點，為我們塑造了品行端正、熱愛生活的盛唐人物群像。《國色芳華》不僅僅是宅斗題材古裝劇的突破之作，展示了唐朝的生活美學，帶給觀眾古樸的審美享受，精神內核上更是選擇更符合當代價值觀的傳統美學。此類優秀古裝劇的產出不僅僅停留在還原古代的生活美學上，創作中也承載了當代人對歷史的想象與時代的寄托，重在歌頌中華民族的傳統文化與代代相傳的優良品質，代表著中華民族的精神延續。

作者

何其微，上海大學上海電影學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