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桂香共飲此秋

我很喜歡秋天。喜歡這個季節中的人們慢下腳步聽憑風里飄來泛濫的桂花香，眺望斑駁的光影交錯著紅透了的霜葉。

光陰荏苒，抹不去的是記憶中的紅艷，是日漸濃釅的情愫，是切切實實用氣味、畫面記載過去生活軌跡的印痕。

那年紅葉盡染，蘭江的一江秋水猶如碧波千頃的平湖，深邃而寧靜，清亮透徹，直擊心扉，而又悠長地引人遐思。狹小的記憶空間中，蘭溪的深秋是以斑斕的色彩見長的。每當一樹銀杏葉黃透，江南的丘陵便被著了色。風乍起，江堤的柳樹便將綠中見黃的葉片褪去，寬大的梧桐葉片也在晚秋來臨之前飄落……本該是蕭條寥落的季節，江南的秋日卻別有一番余韻。不必提那淡遠的天色、溫潤的微雨，不必提那繽紛馥郁的白玉蘭、翩翩起舞的烏桕，更不必提那常年碧綠的冬青、松柏、水杉、桂樹，讓人疑心世間是否還有季節的交替。

許是應了江南的神奇，那時我雖有志于經歷時光的磨礪，卻尚停留于輕狂驕傲的藩籬中。一年前，我與省重點高中失之交臂。依山傍水的小縣城里，我坐在電瓶車的后座上，思考著自己未來將會身處何方。穿過手指的風從袖口爬到心臟，帶來驟然的涼意。明明是夏天。

在高中匆忙的行程里，日子推著日子前進。某個深秋的下午，寒意沁胸，我撐著傘經過食堂外的小路，回到宿舍，拆開北上讀高中的舊日同窗的來信，一枚紅葉悄然滑出信封。平鋪于掌心細看，其形似秋梨的剪影，扁圓帶柄，不似江南多見的楓葉般輕巧如花，五瓣交替，錯落有致。顏色也因長途的運輸而暗淡，不復往日的神采。它分明是一枚死去的生命，卻還有如同熟透羊血似的腐色，可當我展開信紙，卻聞到若有若無的桂花的清香，柔和，美好，安撫著那顆迷茫的心。像是外面的世界與未知的旅途對我的召喚，在看遍江南紅葉的絢爛后，北國一葉的景致驀然在手，我的心中開始構建關于前程的模糊雛形。

那夜我倚靠于床頭，雨后草地潮濕的青草香混合著宿舍樓下的桂花香和冷空氣的味道，如同潮水般漫過我的鼻腔。我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好像周遭的一切都變成黑夜里的朦朧暗流，發燒似的在我的腦海中播放著與那位同窗的點點滴滴。

金桂飄香，楓葉紅時，紹興東湖的水也變得涼了，涼得深，涼得透，涼得能照見人影。五六條小船頭尾相接著駛入東湖深處，為的是登上湖中小島。接近小島時，水路變得比原先更加狹窄，卻偶有幾棵紅楓進入小船可以觸及的領域。

船上承載的是初中畢業的我們，兩人都是羅曼蒂克的料、英雄豪杰的種。所謂羅曼蒂克，便是被人戲稱“但凡見了水溝便視作大海，見了柳枝便滿眼春色”的七竅之外多的一竅。當成片的殷紅乍然輕悄悄地覆過頭頂，船中只聽得游客的一片驚呼：“哇！”同船而行的她多少帶了點大孩子的氣息，又受了贊嘆之聲的蠱惑，加上初中畢業生特有的俠氣，只見她一躍而起，騰空一跳，抓住了探身水面的一段楓樹枝條，“咔嚓”，手起枝折，一團火焰已然在手，她臉上的喜悅與得意卻在瞬間凝固。

我正想為她歡呼叫好，可幾乎同一時刻，“撲通”一聲響，可愛的“少女俠客”掉進了冰涼的東湖水中。眾人大笑，原來，就在她騰躍而起時，船夫只顧賣力劃船。舟已行矣，而楓不行，原本平靜如鏡的湖面蕩漾起陣陣殷紅的漣漪，漣漪中央，她的手高高舉著那根火紅的楓樹枝。那樣的畫面，定格在我15歲的記憶里。掉進湖水的是我的同窗，即使我與她好久未見，可她如女俠般的縱身一躍、轉瞬之間自由落體的情形，已成為我與她之間最為珍貴的青春記憶。全然忘情的一躍，書寫下不論功利的豪情。

可是在我心中， 那樣不用為未來擔憂的日子似乎已很遙遠， 比掬一捧桂花的芬芳還遙遠。

然而，然而——

去年秋日，當我在學校再次聞到金桂之香，淡煙疏雨，暗香流轉，一切恍如隔世。我再次憶起了過往的點點滴滴， 與紅葉，與桂香，與同窗。

遂想起，之前的那枚來自北國的紅葉里浸染著淡遠的期許，可當初深陷情緒泥潭中的我并未真正讀透那一枚紅葉中的隱語，為著前程的功利，在混亂間忽略了上蒼贈予的非功利的恩惠。心中的不平衡驅使著我刻意淡化心靈上的交匯，從而錯過了應有的回饋。隔山涉水的時空里，同窗依舊留在北國，我們或許也早已成為彼此精神上的陌路人。已經一年有余了，那枚被誤讀的紅葉依舊與那絲若有若無的桂花香一并躺在有關江南相冊的某一頁，靜靜的。

次日清晨，鬼使神差之下，我開始從灑落一地如火如荼的紅葉里選擇有眼緣的那枚。

等回到教室，我便將紅葉從口袋里翻倒在桌面上，厚厚一堆。我打了熱水，像呵護嬰兒一般輕輕柔柔地清洗，一枚一枚小心翼翼地攤在桌上，借用教室的暖氣烘干。又恐怕葉子禁不住時間的折磨，不過幾天就打了褶皺，變了顏色，失去了原有的水分與倜儻風流。早讀一結束，我便趕緊跑回宿舍， 把護膚品帶到教室，用手掌心把護膚品搓勻，給每一枚葉子正反兩面抹上保護膜，再一一攤開晾干。收工時才發現一瓶護膚品見了底。等到晾得自以為干了，從抽屜里拿出一堆課本，一枚一頁，夾進書本。我沒有數過確切的數目，只知道真的很多，多得老師與同桌看到后，笑著說我走火入魔。

不知是出于對當時心高氣傲的補償，還是源自此時內心對高中生活的感激與喜愛， 只要有熟人來到身邊，我都會極其慷慨的，甚至是頗有些蓄謀已久的將心意毫不吝惜地一枚一枚贈送給老師與同學。

遠處傳來淡淡的桂花香， 我又是當時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了。或許在多年之后，再次聞到桂花香，我就會想起曾經人手一葉的饋贈。盡管我并不知道， 我的饋贈對于他人究竟有多少意味。可在我的青春回憶中，這些都是少年人一次難得的癡迷。

年年相似的紅葉與桂花香， 以一種虛實交替的手法，將我那些濃墨重彩的回憶恰到好處地沖淡，又不至于讓其淡得如同瓦縫間掐滅的煙縷。如詩如夢里，我的情懷也被如此盛景濡染。猶如人性中的溫情，將矛盾與沖突、嫉妒與仇視在溫暖的懷抱里包容，一笑泯千仇。

自此，我的高中生活大致再也沒有了化不開的心結，我會一直期待下一個秋天。

張望， 紅葉連綿。

桂花香充滿空氣。

只剩下回憶與呼吸。

指導老師：徐 訊

【小記者點評】

佘國慶：學子北游今未返，“惟有蒼蒼楓桂林”。是誰在這個秋天與桂香共飲？是那位舊友，是那枚楓葉，是“我”，是她，是記憶，也是青春。暗淡輕黃，記憶性柔，情疏跡遠，楓桂留香。桂香頻頻出現，成為“我”的備忘錄。

鄭子云：紅葉如火，桂香似夢，這不僅是對季節的頌歌，更是對青春記憶的深情回望。文字間流露出的真摯情感，讓人仿佛置身于那片金秋的世界，與作者一同品味那份獨有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