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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草原

2025-02-26 00:00:00特樂依
駿馬 2025年1期

冬天

那年的冬,極致的冷。

第一次,獨自一個人,抱著膀兒縮著脖子,走進冬季。

冷冬的早晨,太陽凍得不愿出來,快七點了,天還是很黑。沒有熱水,我不敢洗臉。不會生火的我,幾天里還是讓水缸凍成了兩半。那因為低溫、結冰而炸裂的缸,樣子丑陋極了,呲著牙,咧著嘴,緊挨著曾經炙熱的火爐子,仿佛在謾罵,埋怨,恥笑我。

這是真的,昨晚,下晚自習回來,我鉆進用電褥子取暖的被窩,還聽得真真的。

寒冷,讓鐵制的門栓,生硬得可怕。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打開,然后重復同樣的辛苦,再鎖上。沉重的院門被我使勁兒開了又關,晃動得“咯吱吱”地響,我手掌般大的鎖頭,周身披著薄薄的霜,在暗淡的晨光里透著晶瑩的亮……

我從胡同里穿行的時候太陽才慵懶地露出頭,一副極不情愿的樣子。

從我家出來上鐵橋沿小壩直行,再到下一個鐵橋,順著路往西山根兒走,沒多遠就到學校了。可我還是喜歡七繞八繞地穿插在蜘蛛網般雜亂的胡同里,尤其是在上學的時間,東拼西湊又重復交織的胡同口,一會兒一會兒的,蹦豆子似的,出現好多同我穿著一樣校服的人,前前后后,互相觀望,假裝不熟,一天幾遍地往返在這條通往家和學校的路上。

走了一半,耳朵凍得辣辣的,抱頭用手捂著,雙手關節也因為寒冷,掙扎著跟我喊疼。

帽子昨晚放學后我就沒再看見,手套早不知道哪去了。凍得發白的路上,我一會兒捂著腦袋,一會又把雙手插在袖子里暖著。

連跑帶顛的我,極力懷念小學時候姥姥親手做的,長著對角,繡著花紋的狍角帽。那時的我,因為總是被同學嘲笑而不愿戴,沒少挨姥姥的罵。

小時候,保證我冬季溫暖的裝備都是姥姥賦予的。單肩背軍挎式的狍皮書包,手工梳制的雪兔皮椅墊,繡著植物葉子卷著云朵花紋的狍皮手套,塞滿犴毛漂亮的紅皮靴子……

后來,還沒等我上完小學,姥姥走了,永遠地回她的森林去了。

“咔”,雙耳同時發出這個聲音的時候,我也喪失了對它倆的感覺,就像從未擁有過一樣。我用冰涼的手指輕輕觸碰,確定它們還在,依然貼著我空洞的腦袋。

遲到的陽光把班級門上的玻璃照得刺眼的亮。踩著預備鈴進教室的我,狼狽地找尋靠著暖氣的書桌。

一節課的時間,我的耳朵都在折磨我,不對,是瘋狂地折磨我,自顧自地雀躍,蹦跳滾燙得嗨到了極致,可能都冒起了熱氣!我用身邊任何能照到自己的物體觀察它倆。模糊的反光面讓我越發的不確定。

我用腳踢了踢前桌,“嘿,你回頭看看我的耳朵!”

頭也不回的理科男悠悠地說:“嗯呢,我做完這些題就好好欣賞你的耳朵。”

滾燙的耳朵自己熱絡著,熱得我太陽穴里面都莫名的癢。

我搖頭晃腦,手足無措。屁股在板凳上,半節課都沒有安生。

有人用手指溫柔地戳我后背:“你耳朵凍了,凍壞了。再不補救就不趕趟啦,你別碰它,下課后我給你治。”

我回頭看向后桌,女孩兒留著短短的學生頭,羞澀安靜得像只兔子,是昨天剛剛轉來的。

努力想讓耳朵得到關注的我,聽了這話寬慰極了。怕老師看見我交頭接耳,我不敢把頭完全轉過去,別著頭說:

“這是凍了啊?我以為它倆死了呢!

“你有辦法?咋弄?

“哦對了,我叫達力滴,你呢?”

她臉貼著杵在桌子上的胳膊,小聲說:

“你轉過去,別老動彈它了,沒事,我有辦法。

“嗯……你好,我叫偉麗。”

一節課的時間,被我的耳朵折磨得像半生那么長……

下了課,她就不見了。

再上了半堂課,有人敲門,她怯懦地鉆進來,微笑著向我走來。

后來才知道,她家就在學校宿舍樓西面的圍墻后面。下課后,她翻過圍墻,偷偷跑回家給我取來凍傷膏。她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極小號的葡萄糖瓶子,打開膠皮塞子,輕輕地用手指鉤出黃白色的粘稠膏體,抹在我已經腫成豬耳朵一般大的耳朵上。

“當時凍了就直接用雪搓,使勁兒反復搓就能好。哎呀,你都錯過了用雪搓的時間。”

“沒事,抹了這個就好了。這是我奶奶給我的凍傷膏。我冬天在草地的時候也凍壞過,抹這個幾天就好了。”

冬日的走廊,太陽高高地站著,日光映著室外的雪景,所有貼著塑料布的玻璃窗子都明晃晃的。

她低著頭,瞇著小眼睛,薄薄的嘴唇輕輕地絮叨,小心地收好她奶奶給她的凍傷膏。

接下來的幾天,她醫生一樣按時給我上藥。隨著我的豬耳朵日漸消腫,我們越發熟絡。

她治好了我的耳朵。

我成了她最好的朋友。

年輕的日子里,時間都是輕的,日歷般翻過的每一天,都是輕手輕腳的。

她不再翻墻回家,每天放學都陪我從學校大門走,再從快到小壩的分叉口左轉回家。她回家的路口對著的就是我回家的方向。

一條路,生出兩個分叉口,又長出兩條完全不同的路。

下了晚自習,我倆總是不愿意回家。尤其是下著雪的晚上,大雪被路燈涂成暖橘色,靜靜的。兩排路燈乖乖地站在冬夜里,照著我們。

我們從路的這頭走到那頭。

順著路燈站立的方向,尋找寒冷冬季夜里的光……

“你為什么不想回家?”她還是沒忍住先問了我。

“爸爸死了,孤零零的我,回去就想他,想得生生的疼。那不再是家,回去只是為了睡覺而已。你呢?”我也坦然地問了。

“我爸喝酒,喝多了就打我們,晚上媽媽帶著弟弟們跑別人家去住了。我害怕,害怕回家。”

大朵的雪花慢慢地打著旋兒在寂靜的夜里飄灑,輕輕地旋轉著落在路燈下,落在我的肩頭和她的紅圍脖上。

爸爸,成了我倆不想回家的理由。

“對啊,你跟我去我家不就都解決了。”

雪夜里,我們挽著胳膊,攙扶著,在沒過腳背的雪地上又跑又跳。

領著她回家以后才發現一個殘酷的事實。依賴父母的我在家庭發生變故以后,和同齡人的生活能力相比簡直就是個廢物。

她劈柴火,生爐子,燒煤。不到一會兒,爐圈子就被燒得通紅。她處理了我凍裂的水缸,又在爐火的治愈下讓水井壓出了水。我木偶一樣,跟在她身后,忙手忙腳,卻什么忙也沒幫上。

她疑惑我如何把家造成這樣,又驚悚地質疑我怎么能在冬天睡在沒燒火的炕上。

我安靜地看著她熟練地弄這整那,最后居然還燜了飯,給我炒了個沒有雞蛋的炒飯。屋子在她進來的三四個小時內,溫暖起來。水壺在燒得滾燙的爐子上鼎沸地發出火車般的轟鳴。

秋天,爸爸的離開,讓這曾經住著我家人的房子,冷清清的到現在,終于又有了煙火氣。這以后的幾個月里,我倆相依為命。

下了晚自習,我們頂著滿是星星的夜空回家,在漆黑的胡同里大聲唱著壯膽子的流行歌。

趴在燒暖的坑上,我們一個一個晚上地聊天。我給她講我經常回去的獵鄉,講關于獵人的故事,講漂亮的媽媽,和拿我當眼睛愛護的爸爸,講我的家族,講我不會說漢話的姥姥……

她給我講她的草原,給我講從出生就養育她的奶奶,講她用酒瓶子套奶嘴喂大的羊羔,講她漂亮的馬鞍和獨屬于她自己的馬。提起草原,她的小眼睛深邃、有光,寶石般閃閃亮亮。

被森林、獵民養育的我從她褐色的眸子里第一次看見了草原的唯美,看見了朵朵白云下面,清澈的河流,看見她從草地里撿來的野鴨蛋,采摘的野韭菜,看見她吃韭菜盒子嘴角邊流淌的油。思念,帶著食物的香味從她和奶奶的蒙古包里一縷縷飄出。

偉麗的奶奶死后,叔伯們分了所有關于奶奶的一切,只有她像物品一樣,被歸還給了一直以來帶著兩個弟弟生活在鄂倫春旗的她親生父母的家。

第一次離開草原,離開奶奶,離開蒙古包來到森林的她,是多么孤獨啊,孤獨地面對醉酒的父親,面對有著陌生感的母親。

她的領地不再如草原般柔軟。

寒冷陰暗的日子里,友情是溫暖的,有味道的,是那種用舌尖才能體會的,絲絲的甜。讓如今不再年輕的我此刻想起來,都忍不住伸出舌頭舔一舔。

鄰近尾冬的時候,我倆燒光了家里現存的所有燃料。十五六歲的女孩兒,堅硬地面對了有生以來最寒冷的冬天。

幾十平米的院子里,除了遮擋房子的院墻,能燒的什么都沒有了。

以為不會再來的春天,在那個憤恨、暴怒、孱弱的時間段里,不請自來了。

她的媽媽容忍了一個冬天,最終下命令讓她回家。我找了鄰居幫忙,出租了我的房子我的家。

那天,日光耀眼,大地開化后的泥濘,骯臟不堪。她拎著塑料袋里簡單的洗漱用品,我背著我的被子,懷里抱著用媽媽的花頭巾包裹的爸爸的遺像,像再次被遺棄一樣,沮喪地走在越來越泥濘的路上。

后來,她回了圍墻里面的家。我的住處,在學校和同學家輾轉。分班后,她在三班,我在二班,一個粘合的孤獨體,被拆解成兩個。

后來的后來,她再一次跟我哭訴周身的青紫后,便輟學離開了。

那是至今都不能忘記的滿身傷痕。這么稚嫩青春的身體,是怎樣在大門外的柈子垛里熬過一個又一個黑夜的?

長大

時光,像是捧在手心里的一把彩色彈珠,不經意間一松,就滾落一地,然后,通通消失在五光十色的塵世里。

成年長大的過程,我像一只沒有腳的鳥,不能站立,只會不停地飛,喪失了落腳棲息的能力。安全感缺失,不敢休息,違和的笑臉,虛假的堅韌,混跡在陌生的人群中。一個人流浪了很久。

直到他的出現。

他說,沒有腳就不要站,索性筑個巢臥著。鄂倫春男人對婚姻、愛情的理解,簡單直白。就這樣,我順其自然地有了窩,成了家。

同一個族群的我們都喜歡待在林子里。那些年,除了冬季,我們基本都游走在野外。河邊露營,打魚,采蘑菇,采野菜,劃船過河,漂流擺渡。星夜里看過微醺的大興安嶺山脈,黎明前的河畔上生著篝火,聞著松木枝燃燒的香氣,喝著鮮到忘乎所以的柳蒿芽魚湯。森林、自然、愛人緊貼著我的生活,傲視一切地站在我心靈視覺的廣角內。

那年的秋天,榛蘑出奇地豐收。爬了十幾道山,我倆一人裝滿了一花筐的蘑菇,滿載地騎著摩托車回家。剛進胡同,就看見遠處家門口站著一個時髦打扮的女人,就算過去了很多年,我依然一眼就認出了她。

原來,一個人的出現真的能做到像從未消失過一樣。她瞇瞇著小眼睛,沖著摩托車后座上雀躍的我開心地笑。

三天里,我倆不停地說話。

奇怪壞了的“鄂倫春”自顧自叨咕:“女人出生就是為了沒完沒了地說話。”

敘述里知道她離開學校后,就去打工了。既然走,就要飄得遠一點,兩張火車票花光了她身上所有的錢,最后身無分文的她落腳在一個陌生的沿海城市。隨風飄零于她而言和在有家的地方流浪無異。嶄新的城市,夜晚的街燈多過草原上空的星星。她沒有行李,沒有過去,沒有畏懼……

倚靠著大海的地方,風里彌漫著咸鹽的味道。海風質地堅硬,把一棵呼倫貝爾鹽堿地里生長的草一次次揉碎又碾平,植物標本般,飄零。

她當過保姆,做過保潔,刷過盤子,美發店里打過雜,酒吧里賣過酒。吃過苦受過罪,也過過衣食無憂的生活。說這些的時候,她的語氣平和,眼神里虛無地彌漫起雨霧,像是講別人的故事,歲月是一把吃手把肉的刀,嫻熟地剃除骨頭上的肉,反復刮掉最后殘余的筋膜,讓曾經眼睛里鮮活閃爍的光,消失得干干凈凈。

在不愁生計后,她開始整夜整夜地睡不著,即便小睡一會兒也會夢到在草原上騎馬,馬兒一直跑一直跑,不受控制地奔跑。她用力勒著韁繩也無濟于事,騎得是真累啊!累得胯骨屁股生生地疼,直到在睡夢中被疼醒。馬背上熟悉的顛簸感在她醒來以后又轉移到枕頭上。一直顛簸到天亮……后來,她索性夜里不睡了,在酒吧買醉到凌晨。她努力不給睡眠機會,可是人怎么能一直不睡覺呢?

為了緩解這不知怎么了的狀態,她游走在已經熟悉的城市里,漫無目的,一身的心事。偶然間看到,公園門口竟然有一匹馬!她急切興奮地走過去。

一群人圍著一匹又高又胖的馬,馬的韁繩短短的,馬鞍子倒是漂亮極了。她詢問才知道這是供人騎著拍照的,想騎著走也可以,主人牽著,一圈80塊。她被這價格驚呆了,騎馬居然要錢?心里卻按捺不住,“我騎上了你能控制住我跑幾圈嗎?”她交了錢,從那主人手里搶過韁繩,那男人夾著嗓子說:“你行嗎?別開玩笑了,不安全,我給你牽著。”她根本沒松手,連眼都沒抬一下。她溫柔地撫摸馬頭,整理它凌亂的鬃毛,馬兒像玩具一樣一動不動,眼神木訥、空洞,連氣味、呼吸都缺少了什么。她的心被使勁兒地揪了一下,痛感迅速蔓延到前胸后背。

“我不騎了,你退我錢。”她鄙夷地把繩子遞給他。

男人疑惑地看她:“怎么了?”

“你的馬有病!”

“你才有病吧,你把話說清楚,是不是來找茬的,這么多人看著呢,你說誰有病!”

“它有抑郁癥!”說完她搶回男人手里抓著的她剛付過的錢,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加快了腳步,她要馬上回去跟老板辭職。她要訂票,她要回家,回她的草原。

回家的火車上,她終于沉沉地美美地睡了兩天兩宿的好覺……

火車載著她度過幾天灰頭土臉的日子,緩慢地駛入呼倫貝爾。她緊張地洗漱,一遍一遍地照著鏡子。出了站臺,她興奮地見人就笑,傻傻的,呆呆的。她用鼻子使勁兒吸了一下,真美好啊,這里連空氣都是甜的。

她麻雀一樣蹦蹦跳跳地跳上客車,一路駛向夢里無數次馳騁的草原。

一說到草原,她興奮得手舞足蹈語無倫次,離鄉的抑郁也自愈了。

回草原待了一年多,往返于海市和輝騰蘇木之間,她幸福壞了。草原上一起長大的伙伴們好多都成了家,有了自己的牧場。她挨家地溜達串門兒,給嫂子們送口紅、假睫毛和香水,在異地漂泊的這些年,她學會了如何讓大家快速喜歡上自己。多年沒說的母語一點兒也沒有走音變味兒,每一個音節依舊是奶香的,柔軟的。

發小們在一起,飲馬牧羊,在蒙古包里烀肉喝酒,每天在草原的清晨里醒來喝著姑姑熬制的奶茶,“我真切地感覺到了快樂,這跟吃什么穿什么玩什么無關,原來跟我在哪兒有關。在外流浪的那些年,我只是個皮囊,現在我的身體和我的靈魂又長在了一起。”說完這些,她眼里都是欣慰,像是從心底深處伸出的一雙渴望擁抱的手,充滿期盼。

還和那年冬天一樣,接下來的一段日子里我倆住在一個炕上,生活在一起,整夜整夜地說話,沒了當時年少的窘迫和無奈。長大了真好。

最近的生活里有了她,我愜意極了。她每天早起,給我和“鄂倫春”熬奶茶,沒事就包餃子,烙酸奶餅,對面食一竅不通的我倆幸福得像耗子。

當她質問“鄂倫春”為什么沒買個洗衣機給我的時候。我倆堅定地一致認為摩托車要比洗衣機更重要。她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就抱著搓衣板和大盆出去了。明媚的深秋里,太陽高掛,院子里的晾衣繩掛滿了床單被罩枕套窗簾,還有我們兩口子的換洗衣物……

“她不會用手洗衣服,你知道嗎?”她低頭使勁兒搓著衣服。

“我知道啊,我洗啊。”“鄂倫春”心安理得地坐在板凳上喝著奶茶,嚼著炒米說。

朝夕相處的日子里,一臺摩托車上擠著我們三個人撒野地跑,在山嶺上吹著風,在河邊打魚烤肉。下山背著剛采的蘑菇,我們從后備箱里拿出提前買的肢解好的雞肉,小橋流水旁,鮮蘑菇燉雞在吊鍋里沸騰,她一碗一碗地喝著熬煮得發白的濃湯,愛慕我倆生活方式的自由原始和美好。

她臨走的前一天,“鄂倫春”炒了幾個好菜,買了一箱啤酒。幾瓶下肚,她胳膊肘拄著桌子,用手托著腮,深情地看著我。“看到現在有人照顧你,我真開心。這些年一直都惦記你過得怎么樣,是不是還是那么蠢地不會照顧自己。”

我喜滋滋地樂,喝干了半杯沫子的啤酒。

“這次回來主要是找你,之前沒有聯系方式,太麻煩。現在有了,以后再也不怕找不到了。”

“我要結婚,找個草地男人嫁了。他是我們那的,從小就喜歡跟在我屁股后面。這回不走了,我要把屬于自己的家,安在草原上。”

一早送她上火車,聽了她一路的絮叨。綠皮車遲緩地啟動了,從興安嶺到草原的這趟火車見個站就停,那慢得讓旅途充滿煎熬。從早上坐到晚上才能下車,倒是不需要擔心她坐過站,車的終點站就是她家了。

“她會幸福的,這個草地鄂溫克姑娘人不錯。”這些天了,“鄂倫春”頭一回跟我提及她,還是在她上車之后。

婚禮

一天的魚獲不錯,十幾根細鱗、華子,還順手采了一大塑料袋的柳蒿芽。這個季節的柳蒿芽已算得是人到中年,馬上就要老了。它們努力地撕扯光照,搶占領地一樣成片成片地瘋長。穿樹叢的途中,我滿臉都是蚊子小咬給咬的包。林子里,河床邊,塔頭甸子上,蟲子鳥兒比著賽得喧鬧。太陽高高地掛在頭頂,膽小短腿的石兔,小小的胖胖的,在石板上安逸地撅著尾巴曬太陽。盛夏的大興安嶺,樹木茂密挺拔,蒼綠得囂張跋扈……

接到她打來電話的時候,我倆剛從河邊兒回來。

隔天,啟程,去見她,見她心心念的草原。

從森林去草原,火車在鐵軌上極富耐心地磨了一天,大半個行程過去了才出林區,偶然間發現,大興安嶺真大。

我們又轉客車。

公路蜿蜒地伸進一個叫奧德公社的地方,她在公社門口站著。這里下車的人很多,應該是這條客運線路的最后一站了。“看見你真好。”陽光下,她穿著彩虹條狀的漂亮裙子,臉上洋溢著新娘的喜氣。挨著她走的時候,才有空觀察她身旁的瘦高男人,棉質的土黃色短袖,深顏色的牛仔褲,穿著一雙黑色及膝的馬靴,民族特色的眼睛和嘴圍著一個嚴肅的鷹鉤鼻子。“鄂倫春”跟他你一言我一語地寒暄,他的語氣跟長相一樣嚴肅,漢話跑調跑得認認真真。我們坐上了他開的皮卡車,再次往草原深處顛簸。車載音樂播放的都是蒙語的輕搖滾,坐在副駕駛的“鄂倫春”合著跳躍的節奏扭動得興奮極了。是啊,這里真美,渾然到天邊的美。滿目的遼闊、青綠,生活在這里的人們一定都心胸寬廣吧。草地上被車輛輾軋出兩條暗黑色的車轍印安靜地向遠方延伸。途中不時出現一兩個蒙古包,蘑菇般生長在一片云彩都沒有的天空下。

車子在幾個簇擁的蒙古包前停下,目的地到了。這是公社的夏營地,婚禮舉辦的地方。我雙腳剛下車,男方的親友們立馬宰了羊,“這是對遠方客人到來的迎接。”她幸福驕傲地說。我領著“鄂倫春”去給她男人的母親請安,進了蒙古包和婆家的長輩簡單溝通后,發現這里的鄂溫克語和鄂倫春語很像,只是語速快一些。接過長輩遞過的碗,奶茶添了又添,炎熱、干渴的一路被醇香的奶茶慰藉著。

她拽我的衣角,趴在我耳朵邊說:“領你看我的蒙古包去。”

我倆扯著手走在前面,聽見“鄂倫春”和她男人聊:“會收拾羊嗎?”她男人遞給“鄂倫春”一支煙,點上。

“沒整過,不會。不過收拾過狍子野豬。”“鄂倫春”說這話的時候,跟著嘴里吐出的煙,輕輕地飄。

兩個男人用處理“食物”的能力、技巧,投入了話題。

“這蒙古包真好看!什么都是嶄新的!”

“家具是我自己選的,花紋圖案有特色不?”她說到這兒的時候,幸福蕩漾了一臉。

“真好,這兒的一切都這么美好,祝福你!”我使勁兒把她摟在懷里,把祝福用力量的方式加重了一些。

我面前即將成為新娘的鄂溫克姑娘,在屬于她的草原,用炙熱、希望和對美好生活的憧憬打開了全新的生活。

她男人喚我倆去旁邊的蒙古包吃飯。幾個扎著頭巾的女人出來進去的,不一會兒,一桌豐盛的飯菜準備好了,噴香的手把肉、羊頭蹄、粘稠有料的羊雜湯、新炸的果子、肉干、特制的手編腸,兩大盤的拍黃瓜拌拉皮兒,把桌子堆得滿滿的。等長輩割了第一刀肉后,“鄂倫春”嫻熟地使用刀子,把吃肉的本事,盡情發揮。一大幫人緊挨著圍坐在桌子邊,白酒啤酒堆了一地,節慶一樣。說著摻雜蒙語、漢語、鄂溫克語的年輕人輪番對我們敬酒,聽不懂的話語附和著祝酒歌,一杯杯地被灌下肚子。落日前被燒染成粉紅色的云彩,畢恭畢敬地把西面坡上露著半張臉的太陽送下了山。

草原的夜,寶石般璀璨的星空唯美、浪漫,讓人舍不得眨眼睛。

我倆挽著胳膊在星空下邁著悠閑的步子,她家的狗,長毛大腦袋的草地笨,在我給了兩根羊肋骨后一直尾隨著我。不遠處用彩條塑料布臨時搭建的大帳篷是為了明天的婚宴準備的,成串連接的燈泡、彩燈隨晚風律動著,明晃晃地亮。音響、架子鼓、電子琴在最后一次的調音中。蒙古包里激情火熱,時不時從里面傳來男人女人們的合唱,調子悠遠綿長,是我聽不懂的蒙語歌。“鄂倫春”已經神采奕奕地跟一群草地男人混成一片了,就像從小就認識似的,酒精永遠是男人們熟悉彼此的融合劑。他左搖右晃,臉色通紅,閉著眼睛跟著人家一句不會地瞎哼哼。這幫男人瘋狂地興奮著,好像明天的婚禮上他們才是新郎。夜,越拉越長,今晚的草原,被灌醉了……

清晨起來就看見她在熬奶茶。我倆昨天晚上喝多了,擠在一起,她幾時起來的我都不知道。

“去看看你爺們在哪呢,喊他來喝茶吃早飯。”她熟練地忙碌在一只頂著圓鍋的爐子邊,鐵鍋下的柳樹枝子燃燒得正旺。

推開蒙古包的木門,彎著腰出來還沒準備好,清晨草原甘甜的霜氣就撲面而來。平坦坦的草地在霜露下,柔柔地羞澀著,不遠處的野生灰鶴悠閑地散著步。我翻遍了旁邊的包,又去了帳篷,都沒找到“鄂倫春”,我在周邊游走,喊他的名字,那只大腦袋狗一直在我身后跟著。在好多輛皮卡車中間,我找到了蓋著羊皮褥子睡在車斗里的他。“我都不知道咋跑這兒睡的,誰給我蓋的羊皮褥子?還行,要不夜里不得凍夠嗆!”

“去吃早飯,多喝點奶茶醒醒酒,今天不行喝這么多了!”宿醉的他,不知道穿著誰的蒙古袍,肥肥大大的。她看見醉酒后的“鄂倫春”一直大笑。他坐在小凳子上,低頭端著茶碗,認真地啃著手里的骨頭,好像被嘲笑的是別人。

正午的太陽熱烈地掛著。她在我們一群人的關注下,挎著她男人的臂彎,盛裝走出蒙古包。鄂溫克的帽子、服飾、靴子,她華麗得公主一般。兩個新人在系列的儀式里,認真虔誠。參加婚禮的人們穿著五顏六色的民族服裝,把婚禮現場裝扮得像極了開滿鮮花的原野……

宴席上,電子琴喜慶地開場,飯桌上盛裝手把肉的容器洗衣盆一般大小,滿滿一盆的肉,軟嫩飄香,在可容近二十桌的臨時帳篷里,人聲鼎沸。從前面第一桌開始,她端著銀質的托盤,托盤上一套純銀的酒壺和兩只酒杯,跟著男人挨桌敬酒。我微笑著坐在角落里靜靜地觀望她,蒙語、鄂溫克語流利地轉換,白皙的臉龐,及腰長發盤起的發髻,更換的第二套服裝更突顯了她凹凸有致的身材,今天的她美極了。

還沒等到一對新人走到我們這桌,我一扭頭,“鄂倫春”就被兩個有著奶牛般身形的大嫂灌倒了。我一度奇怪,語言根本不通,她倆是如何做到的?

當她服飾華麗端著閃亮的酒具走到我身邊的時候,我激動得想哭。所有的祝福都不知該如何輸出,我傻笑,眼里泛著淚光,一口干了銀杯里的烈酒。高度白酒的辛辣從嗓子眼兒開始奔跑,迅速彌漫在胸腔,擴散到臉上,天吶,這烈酒,這草原,此刻辛辣得如此熱烈。

婚宴,舞會舉辦了三天,這片草原,整整醉了三夜。混沌的日子里,太陽月亮交替地安逸、坦然。婚禮的喧囂在一點點隨著人流散去。幾天被酒精折磨的胃開始瘋狂鬧情緒,進去什么出來什么,我的身體在逼著我叛逃。

“走吧,領你倆去公社那吃點東西,也找個旅店好好睡一覺。”她看著極度難受的我心疼地說。

“也好,感覺我快餓死了。”無數次嘔吐后的我開始對碳水化合物有著強烈的需求。

我簡單地收拾一下糟糕的樣子,跟她的婆家人告別后,就坐上了去公社的車。

一對新人陪我們在旅館住了一晚。草原淅淅瀝瀝地淋著雨,最后一夜,因為離開變得那么短。頭夜的雨水把早晨澆得濕濕的,星星般散落在草甸子上小朵黃白色的花,矮小乖巧。在她戀戀不舍的擁抱里,我們坐上了返程的客車。車子挪動著笨重的身體啟動了,我伸手沖著站在道邊的她使勁兒揮手,她直直地站立在那,直到在視線里消失。

婚后

我們都有了各自的家和生活,草原與森林永遠都是兩個方向。

分開后的日子,她的近況都是從電話里傳遞的,信號時好時壞。春天她家的幾只羊產羔了,夏天在牧場信號捉摸不定,她的語速像是被風撕扯著,忽遠忽近。偶爾信號清楚的時候,聽見的都是她忙碌的生活,什么手扶拖拉機壞了,牛有病了,風力發電機不好使了,蓄電瓶總是出問題等等,隔著電話,她的聲音質地發硬,像是被生活的忙碌艱辛磨出的繭子。我調侃地逗她,“你不就是熱愛這游牧的生活,草原的家嘛!”

“當然愛!極度地熱愛!”她回答得干干脆脆,底氣十足。

接連下雪的冬天,我幾次都沒撥通她的電話,電話里總是冷漠地告訴我對方不在服務區……

這以往妖嬈美麗的女人在彩信傳送來的照片里彪悍了、蒼老了。淺粉色的紗巾包裹在頭上,一丁點沒了之前時髦鮮亮的模樣。

幾個月后,接到了她打來的電話。草原已經正式進入冬季,她的家搬到了冬營地。

“我現在住的地方比你那時候來的還遠。手機只在煙囪根下才有信號,多走出一步都不行。”

“冬天沒什么可以忙的了,牧民們貯備好草料以后都處在放假狀態。”她的音調在電話那頭甜美的軟軟的。

“我給你采了草地的蘑菇,放在新做的韭菜花里,你一定喜歡這味道,嘗嘗是不是比你林子里的蘑菇好吃。”她“咯咯”地笑著。

“還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我懷孕了!”她在最后的字里加重了尾音,隔著手機我都看得見她幸福的樣子。“等出生了,第一時間告訴你。”

從上次見面,已經三年沒見她了,電話也逐漸稀疏了起來。偶然發的彩信省略簡單地描繪她的狀態。她有了個女兒,白白的,牛奶一樣白,黃黃的毛發,秋草一般。在傳來的照片里,我看見了襁褓里熟睡的她,哭得一臉鼻涕的她,摟著小羊站在蒙古包前的她,草原上的孩童在慢慢長大。好久沒聽見她的聲音,也許是因為忙吧。

手機上彈跳出她的名字,和旋鈴音雜亂地叮咚清脆。幾年里第一回聽見她的聲音。

“過得好嗎?”我問。

“就那樣吧,還不是家家都一樣。”她模棱兩可地回答。

“我跟你講啊,昨晚下雪了,很大,家里就我跟烏娜吉,院子里的狗叫了半宿,把我嚇得夠嗆。”

“怎么了?怎么就你娘倆?他呢?”我問。

“他?不知道!”她的語氣冰冰的。

“你聽我說啊,早上起來,我就趕緊推門去看,我的馬死了。背對著我,躺在離我的院子幾百米的地方。它晚上沒回來我都不知道。應該是昨天夜里被狼咬死了,雪地上都是狼爪印,能有兩三只的樣子,馬的肚子被掏了個洞,里面的內臟都被吃干凈了。”她講述時的語氣很自然。

“啥?那你安全嗎?就你領著孩子在家,能行嗎?”我驚訝地問。生活在大興安嶺的我,長這么大到現在就沒聽誰說過在林子里再見過狼,家族的老人說,以前有森林狼,神秘、兇猛、矯健。后來,不知怎么就都沒了,好像它們從未出現過一樣。

“沒事,這種事在這邊也不是啥新鮮事。估計天太冷,狼實在找不到吃的了,要不然不會輕易走進人生活的領域,我沒事,有磚蓋的房子,有院子,院子里有狗。”

電話里我說得很少,基本是在傾聽。掛斷后,我暗自擔心,擔心的不是一匹馬在黑夜里的死活,是她冷淡又帶著幾分孤寂的描述。

接下來的幾個月里,我一直惦記手機那面聯系不上的她。

夏天剛來,就帶著情緒,整夜整夜地下著雨。小半個月沒燒火,屋子里潮濕得能擠出水來,我打包著行李,看著搬空的家具。平房要拆遷了,我倆剛貸款買了房,最近一直螞蟻似的在雨季里搬家。

陰暗的天,不溫不火的雨惹惱著我,總是發脾氣。手機突然響起,陌生的號碼,我不耐煩地接聽。

“找誰?”

“我……”讓我惦念了幾個月的聲音出現了,語氣里都是虛弱。

“你怎么了?怎么才聯系!”我焦急地問,帶著控訴。

“我在海拉爾,帶著孩子,沒有地方去,我要去找你。”她說得畏畏縮縮。

“來吧,啥時候的車?火車還是客車?我去接你。”我著急得沒顧上問她怎么了。

“我就抱著孩子出來的,什么都沒拿,一分錢沒有,一路從草地搭了好幾個車才到的這,你給我匯點錢,我買火車票,還得給孩子買點吃的。”她在電話那邊越說聲音越卡頓,她在哭。

“你找個認識人,要個卡號,我現在就去銀行給你轉。”我激動得聲音沙啞。

“我在這沒有認識人,我在一個旅店里呢,跟老板要卡號,他用看騙子的眼神看我,理都沒理我,電話都是商量著借我打的。”她小聲地說,生怕誰聽見。

“你把電話給旅店老板!”我氣憤,心疼,手都在顫抖。

溝通過后,老板把店里地址給了我,我又求了“鄂倫春”在市里工作的堂哥去給她送錢,再幫她在火車站買張臥鋪票。

隔天的傍晚,火車頂著雨,停靠在站臺。人群中的她瘦瘦小小,很是怯弱,這曾是個多么驕傲的女人,看見她現在的模樣,我竟說不出一句話。“鄂倫春”從她懷里接過扎著兩個小辮子的黃毛孩子,小小的眼睛閃閃的,一張白白的卻因為哭泣而泥濘的臉。她貼著我走,緊緊貼著,沒有安全感的樣子,我心疼地沉默著,一直到了家里。孩子撒著歡地蹦蹦跳跳,她從里到外換上了我剛找出來的衣服,洗了頭。頭上都是傷,結著血痂,半邊臉青紫,眼睛腫著。我和“鄂倫春”目光躲避著不敢仔細看她,她倒坦然地問我。

“我的樣子糟糕極了吧?”

“到底怎么了?”我實在是憋壞了。

“結婚四年多,除了剛開始那一年,最多到生完孩子,基本都是這樣活著的。他跟我爸一樣,是個惡魔。”她冷冷地說。

“打得最嚴重的一回,我住了院。十多天才能下地。”說完,她伸手拿我的煙點上,手臂從袖子中滑出,我看見了好多處新舊的傷痕。

“有一次,看著滿身傷痕的自己,再看著他丑惡的嘴臉,我都活夠了,吃了兩瓶給牛治病的藥,昏迷了三天。”她輕悠悠地說,嘴里飄著云霧。

“這回又是一個重復無數回的下午,我帶著傷躲到外面,等他熟睡了,用繩子把他的手腳綁在了鐵床上。抱著孩子就騎馬出來了,跑了很久,到公路邊攔截了一輛收奶的車。大哥人很好,還給了我50塊錢。我們附近認識的人都不敢拉我,他可能不止一次地恐嚇過鄰居們。”她揚起一邊的嘴角冷笑,冰冷得我打了個寒顫。

“我的戶口還在這里,我要回這兒帶我的孩子獨立生活,然后去法院起訴他離婚。我再也不回去了。”說完,她無助地看著我。

“那就別回去了!媽的!離開就離開了。我給你們做飯去,你看你家的小‘鄂溫克’餓的,站那咬我桌子呢!”“鄂倫春”說完就去廚房忙乎了。我抱過來站在桌子旁的小丫頭,給她拿了個蘋果。

她用兩只小手捧著。“娜妮。”稚嫩地輕聲喚我,不好意思地低著頭。

我用下巴蹭著她雪白的脖頸,小東西“咯咯”地縮著脖子笑,渾身散發著奶皮子般香醇的味道。她看著孩子依偎在我懷里,淤青的小眼睛里溢出了笑……

婚姻,撕碎了一個女人關于草原的夢。

歸途

秋天,是被一片干枯破碎的榛子葉叫醒的。風很大,帶著力量,想把所有的一切鋪展平整。她從回來以后,眉頭、心間的褶皺都在平緩地舒展。烏娜吉也調皮搗蛋地習慣了離開草原后的生活。從剛來聽不懂“鄂倫春”說的漢語,到現在能簡單的溝通了。

日子悠閑輕快地一篇一篇翻著。她跑前跑后地忙活了一陣兒告訴我,她已經申請了低保,正在等相關部門的保障性住房審批,剛剛把女兒送進幼兒園,她找了個地方打工,低保加上打工掙的錢能保證娘倆的生活還算過得去。她計劃著未來,簡單、真誠。身上朝氣蓬勃的勁頭散發著母性的光輝。真好,我的欣慰,詞窮的只有這兩個字。每天一早就見不到她,我和“鄂倫春”上班,下班,出去會朋見友,晚上回來才看見她領著孩子在家洗洗涮涮。她說在早餐店工作,四點就得到飯店上班,工作到八點下班再回來送孩子去幼兒園,隨后的時間里,她還在接各種保潔鐘點的活。我心疼她的辛苦,也認可母愛的強大。

“有我倆幫襯點你,你不用這么辛苦,別累壞了,身體才是革命的本錢。”

“給你添的麻煩已經夠多了,我得試著自己站起來。”她笑著說。

“早餐店的老板娘家里就她一個人,孩子上大學去了。她想讓我領孩子搬過去,租給我一個單間,價格便宜。主要是就在飯店樓下,我就不用冬天里這么遠地來回跑。照顧孩子也方便些。不能一直在你這兒添麻煩。”她卡巴著眼睛看我。

“有啥麻煩的!我沒認為這是麻煩!”

“對對,不麻煩,主要不是我工作方便一點嗎?”她哀求地說。

“好吧,你認為這對你有好處,就按你說的做,要是有什么問題和需求第一時間告訴我!”

“放心吧,每天都跟你聯系,再說了,想吃好吃的,我還得回來做給你倆吃呢。”她的樣子溫柔極了,除了日漸蒼老開裂的手,氣色越來越好了,單薄的肩膀開始豐盈起來。深秋已走到盡頭,薄荷味道的風輕柔了許多,烏云開始成片地絮滿天空,厚厚的,低低的,要下雪了……

我給烏娜吉買了一件小黃鴨模樣的羽絨服,她雪白的臉,金黃色的頭發,可愛極了。小東西開心地蹦蹦跳跳,在我和她媽媽身邊跑前跑后,伸出小胖手抓著我的指頭讓我牽著走。

“娜妮,你家的去嗎?”聲音稚嫩的像雛鳥。

“對呀,今天來幼兒園接你,就是去娜妮家啊,咱們包餃子吃好不好?”好幾天沒見,我掩飾不住地想念這個小東西。

她還是那么利索,和面,拌餡,搟皮,我們仨有說有笑地張羅著從她娘倆搬出去后的第一次聚餐。餃子和菜上桌了,“鄂倫春”極度配合地拿出啤酒。我們三個吃著喝著聊著,滿心歡喜地看著吃得滿嘴流油,說著妙趣橫生的漢語的烏娜吉,此刻,安逸、快樂在溫暖的屋子里具象化了。

飯吃到一半,她殷勤地一會兒給我點煙,一會兒倒酒,要不就時不時地夾菜,我些許疑惑,直直看她,她在躲閃我的眼睛。

“你怎么了?現在的樣子很像某些同志犯錯后的樣子!”我說完抬眼看了一下正喝餃子湯的“鄂倫春”。

“沒怎么,有點事和你說。”她還是在躲閃。

“怎么了?”我問。

“他通過我姑姑聯系我了,這段時間一直在跟我聯系,非常誠懇地道歉,求我看在孩子的面上原諒他,他說為我戒了酒,如果我實在不想回草原,他就把家里的牛羊草場處理了到這邊找我,買個房子找個活干,好好對我們娘倆。”她說得很怯懦,眼神卻在認可。

“你相信狗能改得了吃屎嗎?”

“我想著,為了孩子……我再委屈一回,再……相信一次……”

我無語得半天說不出話來,甚至可以說是詫異,是憤怒!是不知道什么感覺。失望,還是心疼?

“你別生氣,就算最壞的結果,他再那樣,我在這兒,在林區,我熟悉他不熟悉的地方,通訊交通便利,說走就能領著孩子走,沒事,你放心吧。”她央求我。

“我沒權力不讓你一家團聚,你想開了就好,別后悔了找我哭!”

飯局在我冷漠的表情里結束了。

那天后的一個多月里,我都沒見到她,偶爾的電話聯系知道他來了。他們一家三口又新租了房子,小東西在上學,她在飯店打工之余,也在給他找活干。他在這邊有親戚,最近他們一家三口都在他親戚那走動。她在有意無意地解釋最近為啥沒跟我見面,我也聽得沒心沒肺。是啊,有什么好氣的呢,他們才是一家人,我氣什么。

年終的時候冷極了,干巴脆得冷。大地凍得冒著白氣,太陽也冷得不愛出來,大雪下了一整個上午,我懶洋洋地爬起來,風濕讓我渾身的骨頭都不自在,澀澀的,一動彈就響。天陰暗的死氣沉沉,窗外的大雪把路邊的楊樹壓迫得抬不起頭來。在我考慮是否接著長在床上的時候,電話響了。一個陌生女人,聲音都在顫抖。

“你是達力滴嗎?”

“是,你是哪位?”我慵懶地問。

“我是偉麗的老板,咱倆見過,你記得嗎?”她的聲音依舊在顫抖。

“記得,怎么了?”聽見她的名字,我一下坐了起來。

“你來殯儀館吧,她……她沒了……”

她的話音在我耳道里針刺般的迅速擴散,形成痛感的巨大轟鳴,大腦瞬間變得跟窗外下雪的天氣一樣昏暗,空白。我不知道她還說了什么,我是怎樣掛斷電話的,又是怎樣套件衣服就跑出去的,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

殯儀館走廊的低度燈泡渾濁的暗淡無光。三五個人面無表情,在一個房間門口站著,門被緩慢地拉開,發出沙啞的聲音。閨蜜丹在走廊的一頭蹲著,抱著肩膀,不用回頭我都看見了哭泣。如果沒有見到她,我甚至依舊跟來時路上想的一樣,一定是誰搞錯了,不可能是真的。我不太敢邁步,僵硬地往前走,走到那扇門下。空空的房間,正中間一張床,床上躺著人,不對,在這里躺著的應該是一具尸體,蓋著白布,從頭到腳。我不愿相信躺著的是她。丹見到我起身跑過來,滿臉的悲傷心碎,讓她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的走廊里閃著淚光。

老板娘和他的幾個草地親屬坐在另一間屋子里,我用空洞的眼神看向他們,聽他們復述昨晚的事。

他們找了工作安定了以后和親屬慶祝,席間他喝了酒,她無力控制,在長輩面前也不好控制。飯局結束,在回家的路上,他倆再次發生爭執,他在路上、胡同里毆打她,身高一米八的他對她拳打腳踢,雪大路滑,路上基本沒有車,沒有行人。好大好大的雪,一直在下,壓低了她求救的聲音,掩蓋了孩子的哭泣聲。

她帶著孩子跑都跑不遠,直到倒在路上。追過來的他看她不動了,撥打了120,剛送到搶救室,人就斷氣了。醫生看出了她滿臉滿身的傷就報了警。

法醫說:“拉走她尸體之前,孩子還站在搶救床邊上,安安靜靜地瞪著眼睛,被媽媽死死地抓著……”

聽到這里的時候,我終于哭出了聲。一直以為過早經歷親人離世后的我早已把人生的悲傷用完了,然而沒有那么容易,悲傷痛苦怎能輕易地放過我。我木訥地看著法醫出來,告訴他的家屬,可以給逝者穿衣服了。死因確定為創傷性顱內出血。她來到這兒一年里結識的我的朋友們和“鄂倫春”的朋友們陸續來了,這么小的鎮子,出了刑事案件,很快就能全民皆知。

他的親屬找了個司儀,一個嗓門很大的中年小老頭。他在法醫的流程結束后隨身進去,又轉身出來喊道:“親朋好友幫個忙,給她穿好衣服,讓她體面地走!”他的聲音在走廊里聒噪。

“我來吧。”我接過他遞過來的白手套。“還有我。”丹和我另一個女性朋友一起說。

我想給她個體面,不能讓一幫陌生的男人們給她穿衣服。她安靜地躺在冰冷的鐵皮床上,頭發被剃光了,頭部胸部的患處被敷衍地縫合,觸目驚心。在中年老頭的專業吆喝下,我們為她翻身,穿衣服,提褲子,穿鞋子。她安靜得像我不曾認識的樣子,說實話,她現在的樣子我真不認識,她應該是漂亮的、雪白的。她的半邊臉因為顱內出血是紫紅的,頭腫脹得大了一圈,這個丑陋的樣子不是她,不是。按部就班地聽從司儀的指揮,閨蜜丹幾度轉頭哭泣,我的臉是冰的,淚是涼的。

一切完畢,司儀拉上了卷簾門。她自己待在里面,沒有供桌,沒有親人,孤零零地跟好多年前一樣。

她的姑姑來了,坐著她來時坐的那列火車。她在答謝作為朋友的我們對她的送別。送別這個詞冰涼地讓人疼痛,在無法規避的疼痛下,落了幾天的雪停了。

接下來的幾天是怎么度過的,我想不起來了,大腦在努力發揮著撤回傷痛記憶的能力。去火葬場的路上,裝著她的車子走在前面,我們坐的客車跟在后面。路,是灰黑色的,臘月里的天低沉陰暗。

她的姑姑領著那幾個男人把她送進了火煉房的門,她又被另一些人推進了爐子。煙囪轟轟作響冒著火星,習慣了流浪的她,連骨帶灰順著煙囪走了。丹和我相扶著筆直站立,安靜地目送一縷青煙踩著低沉的云彩爬上了天。丹的臉上遍布淚水,使勁兒地抽泣著。我轉頭注意到她,她臉和脖子凍得通紅,像一只悲傷的火烈鳥。此刻的我毫無情緒,不知道如何寬慰從小就膽小乖巧的她,“別哭了,她回家去了,乘著風,回她的草原了。以后的每一個落日、晨曦,她都會跟著蒙古包、牛羊,永遠地遷徙在草原上。”

【作者簡介】特樂依,本名瑩瑩,80后。內蒙古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六期少數民族作家班學員,作品先后發表在《民族文匯》《草原》《駿馬》等刊。

責任編輯"烏尼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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