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石虎近兩年的新作突然給我一種觸動,我想知道石虎是怎么看他這些作品的。它們從哪里來?又往哪里去?然后,我想到“自由”,自由是什么?石虎曾經用“法無定”“象無形”這一古老的話語告訴我,在藝術家的心目中,求之于法,為了非法、無法。自由不只是一種可見的狀態,更是生命的境界。
當下的語境,從石虎的繪畫想到這些,自然而然——但正是這種“由作品自然而然地想到”讓人驚訝,石虎總是讓人驚訝。
遠在嶺南山村創作的石虎,總有一種力量在畫中涌動,不可抑制。他的思緒、他的心性不自覺地進入“當代”。他在將近80歲時選擇“隱居”,在一個僻靜的山村,一棟獨立在村口的畫室。青山隱隱、綠水悠悠,平疇一望、阡陌縱橫,他喜歡這平靜的日常,晨露時分、夕陽之下,獨自在河邊散步,與老農和山娃、鵝鴨和小鳥、流水和云朵,會心一笑。昨日如夢繁華像雨后山澗浮起的云煙輕輕飄散。隱居,是一種生命的態度,石虎在這里,構筑著他的藝術理想之國。
在中國知識分子的生命中,隱或退本是一種無奈,是對現實的逃遁。或許,石虎也有逃遁之意,當繪畫與生命、與靈魂發生不可分割的膠著,藝術家的內心愈發孤獨,玄妙的安寧,使他要用自己的表達方式與天地、世界、人與自我交通,他希望可以通過他創作中所表述的語言方式和神秘感進入他的藝術世界。他執著地掙脫著一切理法、陳式、論調、表相,包括自我,但反思批判、思緒遙遠、不可名狀、不可預知……卻鮮活地呈現在畫中,活生生地將生命的本真敞開,一切具體的物像消失,歸屬本質——一根線、一個色塊,卻成為面對現實(社會)時所渴求的感知,自由,就是自由。
這就是石虎的近作所要表達的和所揭示的真諦。對物像的“虛化”,并非抑制,更成為自由精神狀態下的那種真切地對應各個維度瞬息萬變的寧靜和信念的表達。他相信,喧囂的表象之外,一定有著永恒和諧的靜謐,中國藝術的“象外”之境,柏拉圖主義闡釋的理想世界,都是一種真實的存在,與上天、神性對應。蒙德里安的“通神”,老子之“道”,都在表述一種理想、一種生命的延續、一個滿溢溫馨的世界,如石虎常說的“人觀和神觀”“表相”與“空相”。
雖然在石虎的作品中,我會不由地想起蒙德里安的“通神”言說,會將他的近作與蒙德里安對比,其目的卻是更清晰地表明“殊途”。現代抽象主義對“幾何形狀”的熱衷,在我看來并非極簡,而是更加復雜化,視覺上呈現“簡潔”是復雜的極致,同樣,畢加索或布拉克的早期立體派,抽象的本質是由內而外,蒙德里安的語言或更明確,直到只有幾何元素和基本色相。顯然,石虎的近作自覺或不自覺地回避著“融合”,他說:“抽象概念只涉及模糊的淺層的藝術認識,同時‘構成’二字意味著思想的有法,它不近神祇,因而也不近心靈,結構從來不是人想出來的,象式也不是人想出來的,是藝術神覺的發現。”這里,明確地表明藝術家對于西方“抽象主義”的態度。
石虎一直強調回歸中國文化本質的“造象”之說,無形,源自“空性”,發于心靈;心靈發于萬物,更強調“我的畫是我感物之作,一筆一色都是當下之符記”。確切地說“符記”不正是“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嗎?“以一當十”,一點與一線、色相與色象都成為其作品的精神指歸和心靈的外化。畫面中也反復地折射出類似“幾何”狀的“構成”,熱情而奔放、沉靜而古拙的線生生不息,守護著中國審美的“內美”之質,它凝練含蓄,甚至對文人藝術的“虛中運實”“柔內含剛”表現出別樣的興趣,它所體現的東方哲學意韻,無疑源自“書法”的金石氣、書卷氣,這是石虎作為一個中國藝術家揮之不去的特有的情結。
石虎對線——線性的探索一直不放棄,并通過大量的“書寫”體驗其至妙,作為一名當代藝術家實踐著對這一古老話題的真切體悟。從“開天一畫”之“道”,打開視野,并與“抽象主義”拉開距離,當然其表現是非視覺的,更是本質的、本性的,他堅信藝術精神上“通”與“變”,于內在生命的本質上找到“殊途同歸”的當代性。或者說,石虎作品中的線,依然葆守著對“六法”“八法”的理趣,而它的隨性、隨意在某種意義上又強調了“寫意”的自由性,使其更接近高古的神秘與玄妙,關于宗教的、精神層面的“神性”“空性”“道性”“表現我的靈魂與天的對話”,自由在這里更像是對萬事萬物充滿了敬畏的童真。
石虎一邊不放棄對中國水墨的探索,保持其特有的意趣和奇妙之境,但對其“理法”的超越和守護,成為藝術家沉浸在這種糾結、挑戰中所帶來的一種莫名的快感,他或冷酷地撕裂視覺的優美,卻不像徐渭那樣恣肆于筆墨的酣暢,不像波洛克瘋狂地“灑”“滴”,甚至警覺那樣非理性的沖動,盡管他有著不可抑壓的表現欲望。他接近中國式“寫意”,而將其寫意性更精神化,從而顯得更空靈、明澈、寧靜。或許,我們更容易理解他的線質線性的表現力,孤傲而堅定地將其濃縮、凝練、純粹,這正是他所宣示的欲從漢字六書揭示心靈神性的美學理念的真切表現。“一切物皆氣所為也,空即氣所實也。”(方以智《物理小識·氣論》)這里我欲將其“具體化”,而在石虎的創作中,已成為“化”“作辟混沌手”,自然而然成為欲從揭示天與地、情與理、尊與卑的對立之中,尋求宇宙間元氣頓開一瞬間的美妙與奇幻的呈現。從這一點來看,石虎顯然走得更遠,超越塵世的理性的局限,從生命的本質找到一種關于美學的思考和追向。
以上以“水墨”板塊切入,因為確實有人曾將石虎的創作分為“水墨”和“重彩”,在石虎看來,這顯然是一種表現形式的簡單區分。我們也很有興致去討論石虎的色彩,它在石虎近作中愈趨“純粹”,如他所言“色彩是靈魂”,靈魂凈化之極,或者說“舍”之極則更自由。在石虎看來,“重彩”和“墨色”一樣,都要“舍”,它近于“道”,愈玄而更接近心靈。在《蝶魂圖》《遠音圖》《路遙圖》《塘荷圖》等畫中,都可以體味這種“玄妙”——撲面而來的綠與藍、紅與灰,簡凈、質樸,體現其深邃,潤澤而蘊藉、蒼莽而渾厚,有一種“元氣”在彌漫,所謂“混沌中見光明”。
是的,很矜貴、很寧靜、很曼妙,有一種說不出的鮮活、清澈、澄明,正是藝術家所闡釋的東方文化的特有玄妙。當藝術與生命一體,當視覺與天地同呼吸,不可名狀的心境由此而產生。石虎的畫中,色彩源源不斷彌漫開來,從春天到冬季,充滿溫馨、靜穆、安然乃至困頓、奇譎、焦灼和異樣感,濃烈的熱情升起、淡去,留下的是一種神奇玄妙的幻覺,一道“妙門的光束”閃現,這是從荒蠻世界發出的光,如荒漠里的甘泉。停留片刻,所有的日子都在這里流過,自然而然。■
(作者系藝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