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薩拉·凱恩(以下簡稱凱恩)是20世紀90年代英國劇壇“直面戲劇”浪潮的代表人物,她的戲劇將暴力、戰爭、死亡、精神崩潰等場景直觀地呈現在舞臺空間上,其代表作《摧毀》自1995年上演伊始就引起廣泛關注,其中人物的行為顯示出明顯的創傷特征。該戲劇以其獨特的舞臺空間和文學空間體現出明顯的空間維度,本文運用加布里埃爾·佐倫(Gabriel·Zoran)的空間敘事理論,從地志空間、時空體空間和文本空間三個層面解析《摧毀》的創傷書寫。地志空間的對立和隱喻揭示了創傷的表征;時空體空間突出了創傷的療愈軌跡和結果;文本空間把人物的個人創傷拓展至時代集體創傷。凱恩筆下個人和集體創傷書寫體現出她對西方社會暴行的揭露和對冷漠麻木的當代人的批判,通過直面暴力和創傷,凱恩旨在喚醒人們的良知,這體現出其深切的人文道德關懷。
【關鍵詞】凱恩;《摧毀》;創傷;空間
【中圖分類號】I561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04-0080-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04.024
英國當代戲劇家薩拉·凱恩是西方“直面戲劇”的代表人物之一,在其28年的短暫生命中,僅留下了5部作品,但卻是部部經典。凱恩的作品以暴力和殘酷的特點為觀眾所熟知,然而,在這種令人不忍直視的表象的背后,卻隱藏著凱恩對個人和集體創傷的書寫,而戲劇中酒店內外的設定與戰爭的創傷經歷又為這部戲劇增添了一抹空間色彩。
國內外對薩拉·凱恩的研究成果豐富,多數從直面戲劇的形式入手,分析其通過殘酷和暴力挑戰感官,以喚醒觀眾麻木精神的特點。針對《摧毀》的研究視角多樣,包括人物主體性、符號學等,主題多集中于暴力元素,強調其背后對愛與希望的追尋。20世紀90年代,隨著“彈震癥”在二戰士兵中的出現,“創傷”逐漸成為西方學界的研究熱點。一些學者將創傷理論應用于《摧毀》,分析角色的創傷表現及療愈:李元結合了創傷理論,分析了暴力背后呈現的人文關懷對于創傷者的治愈功效[1]。
美國學者凱西·卡魯斯在《無法言說的經驗:創傷、敘事與歷史》(1996)中定義創傷為“對突如其來的災難性事件的不可回避的經歷,反應往往延后、不可控,并以閃回、幻覺、夢魘等形式反復出現”[3]。在《摧毀》中,人物行為明顯呈現創傷癥狀:伊安頻繁掏槍,時刻防備外界威脅;凱特則機械地吮吸手指。此外,劇中的創傷書寫具有顯著的空間特征,貫穿于酒店這一實體空間以及戰爭背景與情節發展中??臻g敘事理論學者加布里埃爾·佐倫在《建構敘事空間理論》中,將文學中的空間分為三個層次:地志層面(topographical level);時空體層面(chronotropic level)和文本層面(textual level)[4]。本文將以這三個層面為切入點,分析《摧毀》中的創傷表征、療愈及集體創傷,揭示凱恩對戰爭與暴行的批判,對冷漠社會的控訴,以及對人性與愛的呼喚。
一、地志空間下的創傷表征
地志空間是三個層面空間維度中最高的空間形式,佐倫將地志空間概括為文本中囊括一切元素的地圖,“基于一系列對立關系……包括內和外,遠和近中心和邊緣,城市和鄉村等關系?!盵4]由此可見,佐倫提出的地志空間不僅關注現實地理空間的對立關系,還重視象征空間的隱喻性對立。在戲劇《摧毀》中,地志空間超越了酒店這一現實場景的描寫,通過這種對立與象征,不僅揭示了人物的生存環境,更深刻隱喻并展現了他們的創傷經歷。
(一)伊安的創傷:酒店房門的內與外
《摧毀》的場景設定在英國利茲酒店一間豪華客房,凱恩描繪出一個溫馨舒適的空間:巨大的雙人床、小酒吧、冰鎮香檳、電話和一束鮮花,房門通向外部走廊。酒店房門成為空間的邊界,將內部的溫馨與外部的未知危險對立起來,敲門聲不斷暗示外界對內部安全的威脅。在這種“內外對立”的地志空間中,伊安的創傷得以展現。
伊安表面是小報記者,實際上為秘密組織效力[5],執行竊聽、殺人等任務,這些經歷帶給他嚴重的心理創傷。伊安每次聽到敲門聲都會條件反射般拿起槍,他對整潔和秩序的苛求以及對凱特的施暴,表現出創傷的強迫性重復。弗洛伊德在《超越快樂原則》指出其中最主要的動因是一種想要克服過去創傷的嘗試,創傷主體希望能通過反復演練而最終認識并克服這種痛苦[6]。
酒店房門不僅象征空間邊界,也是伊安心理防線的具象化。他封閉自己以尋求安全,因過去的創傷,他將外部世界視為充滿威脅的恐怖空間。這種內外對立的地志空間將伊安內在不安和痛苦具體展現給觀眾。
(二)凱特的創傷:性別權力的中心與邊緣
凱特的創傷通過“中心”和“邊緣”對立的地志空間體現出來。凱特是一個來自英國南部中下階層的天真單純女孩,表達能力受限,甚至智力有些問題。劇中,伊安是性別權力的主導者,而凱特則是兩性關系中的“邊緣人”[7]。這種對立反映了凱特在兩性關系中的弱勢地位,暗示她無法言說自身的創傷。
凱特在伊安辱罵自己“太蠢,太遲鈍,永遠找不到工作”時昏厥了過去,她在伊安違背自己意愿的強迫下變得口吃,并“開始顫抖發出語無倫次的哭叫聲”,在被安撫之后又“吮著自己的手指”。凱特的這一系列行為體現了創傷的特征,過去痛苦的經歷像幽靈一般閃回,襲擊并縈繞著她。凱特作為被創傷化的主體無法在第一時間了然發生的事,其認知和理解體系崩潰,單純的言語也無法訴說創傷,因此凱特變得結巴口吃,甚至昏厥。
凱特的創傷與她在兩性關系中的邊緣地位密切相關。她受到居于性別權力中心的男性的控制和施虐,盡管她努力抵抗,卻無法擺脫創傷的重復模式。這種中心與邊緣的空間對立隱喻了凱特無法用語言表達的創傷。
(三)士兵的創傷:酒店現實與回憶戰場
佐倫認為地志空間的存在模式有時是非空間性的,比如呈現對立關系的現實與回憶空間[4]。酒店的真實空間場景和戰場的回憶空間場景的對立由最后闖入的無名士兵體現。
無名士兵是戰爭暴行的參與者和受害者,他深受創傷后應激障礙(PTSD)的困擾?!毒穹至寻Y的診斷和統計手冊》將PTSD定義為“在經歷極端創傷性刺激后,連續出現典型癥狀”[8]。PTSD患者常表現為對創傷事件的持續回憶,通過閃回、夢境和幻覺重現創傷,同時對一般事物反應麻木,且容易焦慮、激動和易怒。從士兵與伊安在酒店場景中的對話可以看出,士兵符合PTSD的癥狀。他的女友在戰爭中受折磨致死,士兵回憶這段慘劇時陷入戰爭創傷的回憶。他麻木地講述了戰爭中的暴行,通過重復講述女友被殺的慘狀來復現創傷的場景,而情緒激動、憤怒的他最終以同樣的暴力行為對待了伊安。
二、時空體空間下的創傷療愈
佐倫的敘事空間理論中的第二層次是時空體空間,它指的是敘事作品中事件和運動所形成的空間結構。佐倫將時空體空間分為共時關系和歷時關系。共時關系關注敘述點上的客體之間的相對運動或靜止狀態。在佐倫看來,“靜止”指人或物受到特定的空間束縛而停滯的狀態,而“運動”是人或物切斷與原先空間的聯系,從而轉向不同空間的能力[4]。
在《摧毀》中,伊安和凱特的創傷處理在共時關系上呈現出“靜”與“動”的對立。伊安被過去的創傷困擾,陷入吸煙和酗酒的消極狀態,思想上充滿歧視,言語上辱罵凱特,肉體上表現出明顯的自毀傾向。在面對創傷時,他表現為靜態,難以行動。相比之下,凱特在面對創傷時則表現出明顯的運動性。她在酒店被毀后,離開酒店尋求食物的行動不僅是物理上的移動,也標志著她主動逃離創傷空間,尋求心理上的療愈。凱特的行動可以用赫爾曼的創傷復原工作三階段理論來分析[9]。
赫爾曼指出,復原創傷的第一個階段就是“建立安全感”。凱特在被伊安強迫后,首先拿起伊安的槍增加安全感,然后主動進入浴室以逃離不安全的酒店房間。這些行為是她為自己創造安全感的努力。創傷復原的第二個階段是“回憶與哀悼”。凱特直面創傷,通過暴力行為反映出自己對被侵犯的痛苦和不滿。例如,她攻擊伊安、用槍指向伊安的襠部等。通過另類的肢體重現講述性創傷經歷,凱特以此重建創傷故事,轉化創傷記憶。創傷復原的第三個階段是“重建與正常生活的再度聯系”。凱特在伊安失明后外出尋找食物,與外界建立聯系。她用自身交換來獲得食物,并將其喂給傷害過自己的伊安。凱特的這一行動標志著她與自己和解,同時與伊安建立了正常且溫暖的關系,在戰爭背景下展現了人性的光輝。
因此,伊安和凱特在創傷處理上的“靜”與“動”的對立體現了他們對創傷的不同應對方式和療愈路徑。伊安被動地陷入自毀,而凱特則主動尋求生存和恢復,兩者的不同軌跡和結果展示了創傷療愈的多樣性。時空體空間維度下,我們能更好地體會到創傷的療愈受到多種因素影響,而自身積極的生活態度和能動的反思能力則是創傷療愈的關鍵[10]。
三、文本空間下的集體創傷
佐倫敘事空間的第三層次是文本空間,指符號文本的空間結構或文本層面所表現出的空間特征?!洞輾А穭”疚谋境尸F出空間結構形式,將創傷敘事書寫的維度向縱深拓展,同時將角色個人的創傷上升到時代的集體創傷。
文本對空間的描寫會做出區分,有的部分是具體翔實的,而有的部分則是模糊處理甚至省略的,而這種語言的選擇恰恰決定了敘事空間重現的效果[4]。凱恩在《摧毀》中通過詳細描寫酒店客房的奢華空間陳設以及各個角色的創傷表征細節:如伊安對外界敲門的警惕、凱特的昏厥和吮吸手指的行為等。然而,凱恩對于戰爭的描寫卻非常模糊甚至省略,她沒有交代戰爭的背景或雙方,只通過酒店被炮彈炸毀和無名士兵的出現來表現戰爭的沖擊。這一切對于戰爭的模糊處理體現了語言的選擇性,凱恩這樣設置旨在說明這場戰爭的原因和性質并不重要,它可以是任何一場人類社會中發生的戰爭,而重要的是戰爭給所有人類造成的巨大創傷和痛苦[11]。利茲酒店因此成為物質欲望社會的象征,一枚炮彈揭示了戰爭的殘酷和人性的冷漠。
《摧毀》于1995年首映,反映了凱恩對20世紀90年代社會背景的深刻思考。柏林墻倒塌后,國際政治動蕩不安,媒體大肆報道戰爭和暴行。凱恩將戰爭的寓言融入劇本,與西方國家的日常世界結合。她曾稱:“我就是要絕對忠實地表現施虐和暴行。劇中所有的暴力都是精心安排和布置的,以此來說明我對戰爭的看法?!盵12]《摧毀》中的故事有著深刻的社會歷史背景語境,在此語境下,個體心靈創傷上升到集體的時代創傷。這種某個敘述點的具體空間和故事背后整個世界構成的對立關系被佐倫稱為“此在”與“彼在”的視角結構[4]。凱恩將角色伊安、凱特和士兵的個人創傷嵌入那個戰火紛飛的“彼在”時代背景中,使得雖然讀者看到的是酒店內“此在”的暴行,但依舊能感受到時代對人類內心的深刻創傷。通過語言的選擇性和視角的對立性,凱恩反思了戰爭對全人類的不可磨滅創傷,為文本增添了時空的立體感和復雜性。
最后,文本語言的順序和敘事手法會對空間的構建產生影響,文本可以按照事物在實際空間中存在的順序,也可以按照事物的分類、關系和層次等關系順序敘述[4]?!洞輾А分?,前半部分的線性寫實敘事在炮彈炸毀酒店后轉變為非線性、超現實的敘事方式。凱恩通過暴力與殘酷的敘事手法,以及伊安的蒙太奇式閃回,打破了時間的連續性。這種敘事手法反映了創傷體驗的支離破碎性,并呼吁對集體創傷進行社會反思和自我療愈。創傷敘述通常是高度情緒化且不連貫的,這種非常規敘述方式在劇中的應用,與創傷的不可言說性相契合。
燈暗。
燈亮。
伊安饑餓而虛弱,躺著一動不動。[13]
伊安孤身一人在酒店時,凱恩用一段蒙太奇式的閃回快照,通過一系列殘酷血腥的意象疊加,敘述了伊安痛苦、扭曲的表現,這正是敘事上應對不可言說的創傷的策略。
要治愈創傷,必須首先重述并建立獨特的創傷敘事。然而,現代媒體通過冷漠的數字和機械化報道讓大眾對暴行麻木不仁。在《摧毀》中,伊安接到編輯電話時冷漠地復述了駭人聽聞的殺人案,并拒絕報道士兵女友的悲慘遭遇,反映出大眾對暴行的冷漠。媒體將戰爭的血腥暴力商品化,導致人們對真實殘酷視而不見,忽視了戰爭對受害者的傷害。
凱恩通過展現極端暴力和血腥場景,揭開觀眾的“文明”面具,迫使他們直面現實暴行。她利用戲劇的抵抗文本與觀眾跨越時空進行對話,呼吁人們打破虛偽與懦弱,直視社會中的集體暴行與心靈創傷,這可謂是對公眾集體創傷的休克療法[14]。凱恩通過語言選擇、視角結構和線性結構拓展了創傷書寫的空間性,將個人創傷升華為集體創傷,打破時空界限,喚醒公眾對戰爭、暴行及人性殘暴的深刻反思。
四、結語
《摧毀》通過伊安、凱特和無名士兵的創傷體驗,揭示了個人創傷與集體創傷的緊密聯系,深刻反映了現代社會中難以言說的創傷。凱恩通過細膩的敘事手法,不僅展現了暴力與殘酷下人們對生命與希望的追求,也刻畫了治愈創傷的努力,令創傷的表征與療愈成為核心主題。此外,劇中的空間敘事通過對立與隱喻,將創傷的成因與表現外化,揭示了創傷的復雜性與多維性,升華了個人創傷為集體創傷。凱恩通過暴力的直觀展現,批判了社會的麻木與冷漠,呼吁人們以敏銳意識直面創傷,用積極態度尋求療愈,展現了她對社會與人類的深切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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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張玥,女,漢族,山東青島人,山東省青島海洋大學英語語言文學專業2022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學。